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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2923 字
更新於: 2018-08-24
  頂著黑眼圈與渾濁如灌滿鉛的腦袋,在惹上一生麻煩的隔日,我像上緊發條的機器玩偶踩踏規律的步伐,執行例行公事。
  早晨來臨前,我照常翻牆入屋,攀著磚瓦鑽入三樓臥寢;鬧鈴響起後,我照常下樓坐至餐桌前搖晃著雙腿,囫圇吞下母親的煎餅;時鐘轉動著,我照常揹上沉重地書包,匆忙上學。
  努力過著與從前無異的日子。
  假裝無異的日子。
  我戴上微笑,在經過何岩的公寓大樓時露出無所謂的姿態,挺起胸膛快步離開。
  我奮力維持雲淡風輕的笑臉,左彎右拐的抵達校園。步上校園內直通通的小道時,距離早自習時間還綽綽有餘,地面呈現大雨方止留下的濘跡。我踩過片片水漥激起混和泥水的雨點,沾濕自己純白的布鞋。我垂眸瞅見鞋面漸漸髒污,污點隨著時間緩緩擴散。
  一如心底的絕望。
  想起絕望二字,我想起昨夜大雨中的男孩。他臉上的絕望攪和著蓄勢待發的破壞性,讓我受到驚人的衝擊。
  硬在臉上的笑意,終於和緩。
  「小紅帽!」
  卻又在這一聲呼喚襲來時,僵硬起來。
  「小紅帽!小紅帽!」
  語末的微微沙啞……
  我懷揣緊繃複雜的心緒,一頓一頓地轉身。
  哎呀,死定了呢。一認出洪文司的臉,我吊高的嘴角猛地一顫。
  狼,來了。
  我微笑著,他朝我走來。
  我微笑著,他快要逼近。
  我微笑著──二話不說,扭首飛奔。
  我一股腦鑽入自身班級所屬的大樓,不料他輕易地追上了我。他無視周遭投以異樣眼光的高中生,略大的手掌扯住我的手腕。
  我倒抽口氣,望上他貼著幾塊滲血紗布的臉,我注意到他輕便的短袖衣褲下,手臂與雙腿零星纏了些沾著血花的繃帶,繃帶看上去有些鬆脫。
  我噙住下唇,制止自己內心欲替他繫緊繃帶的慾望,左右瞥見周圍女學生憂心忡忡的交頭接耳,我心一橫,索性將他帶到人煙罕至的一樓儲物室門前。儲物室上了鎖,我自然不擔心他將我關進去。我站在儲物室綠色斑駁的門口甩開他緊揪的手。
  「你,怎麼進來的?」我問,我想著,學校警衛沒攔下他嗎?
  面對我懷疑的目光,他露出宛如雨水折射日光的燦爛笑容。
  他說,「我翻牆進來的喔!」好像很了不起一樣。
  「我們學校禁止外校生,你快出去。」
  「不要。」
  「嘖!快滾啊你!」我伸手將他推向儲物室旁的狹窄通道,通道的盡頭據我所知通往校園後方的圍牆。
  洪文司被我使力推得移動一步,下秒反將我壓上儲物室老舊的門板。門的震動帶出栓鎖摩擦的嘰嘎聲響,手腕又一次被他箝制住。
  他低下臉,炙熱的唇瓣湊在我耳畔壓低聲嗓。
  「我好不容易找到小紅帽,我不要滾。」
  我聽得眉間一皺,「不要叫我小紅帽。」
  「那要叫妳什麼?」
  「不要叫我。」
  他拉直頸背對上我瞪視的目光,加重掐握我手腕的力道時頭歪一側。
  「可是這樣我以後遠遠看到妳要怎麼叫住妳?」
  「你有沒有想過不要叫住我。」
  「沒有。」他笑得無邪,極度低沉的話語,卻無比邪氣,「沒有想過,也不想喔。」
  我感到背脊唰地一陣毛,還是勉強鎮靜。
  「不要跟著我了。」我慎重其事地一字字警告,「不準跟著我了。」
  「我叫洪文司。」
  「你有沒有聽懂,再也不準跟著我了!」
  「不告訴我妳叫什麼名字的話,我就一直叫妳小紅帽了。」洪文司不理會我的告誡,兀自笑道,「知道為什麼叫妳小紅帽嗎?小紅帽。」
  「放開我的手。」
  「妳昨天晚上戴了紅色外套的連身帽不是嗎?」他笑瞇瞇地傾身以鼻尖磨蹭我一側的臉,「很可愛喔。」
  紅色,很適合妳喔。他以幾乎氣音的音量說著。
  我撇開視線。
  那一刻有個什麼,敲入我的腦海。
  小紅帽終有一天會拿起獵槍,染得這匹狼一身鮮紅。
  或許,一生鮮紅。

  我咬緊牙根制止腦中的畫面勾勒得更加鉅細靡遺,我使盡最大的力氣揮開洪文司的掐握。
  「你鬧夠了!」一甩開洪文司的箝制,我快步走向不遠的校內電梯。
  電梯原本便停駐於一樓,我趕緊壓亮上樓鈕,在梯門開啟的剎那立刻鑽入梯廂按了三樓按鍵。孰料洪文司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上前來扳住梯門,硬是不讓梯門闔上。
  「放手!你這樣很危險!」
  「妳看!妳還會擔心我!代表妳對我……」
  「我說你這樣會害我很危險!我是在電梯裡的人!」我怒不可遏,「請你放開,讓電梯發揮電梯的功能!」
  結果洪文司放是放開了,卻在梯門關上以前擠進電梯裡。上升的梯廂發出喀噠聲響,狹小的空間僅我們兩人對望。我,真不敢相信。
  真不敢相信!
  「你神經病啊!我告訴警衛喔!」我一隻手伸向電梯面板上直撥警衛室的呼救鈴,卻在伸到一半時被洪文司攔截,反手扣住。我被壓制在梯廂內的一側廂牆。
  「跟我在一起!」
  「不要!你這死小鬼,給我放開!」
  「為什麼?為什麼不要?」
  「我喜歡年紀比我大的男生,滿意了嗎!」
  「那妳為什麼親我?」他逼近我的臉,「昨天晚上,妳為什麼親我?」
  「我想說你都快死了,應該不會介意吧。」
  「不對,我是問妳,既然不喜歡年紀比妳小的人,為什麼要親我?」
  他眼神認真地皺起眉間,我仰望著,不禁笑了。
  「因為看起來很好吃,就吃了。」以食指輕按洪文司的嘴唇,我刻意輕浮地微笑,「我就是這樣膚淺的女人,懂了嗎?」
  瞬間我在他眼中看見那雨夜中曾出現的一抹閃爍。
  動搖了。
  動搖了。
  我趁機揮開他雙手的箝制,在梯門開啟的剎那鑽出梯廂。
  「懂了就給我滾。」道出這句話時,我朝自己的教室起跑。於是我學到對付這匹蠢野獸的方法。
  我學會動搖他,再以最快的速度逃離。
  即使會無數次的,再被抓上。
  「膚淺就膚淺。」他由後追上並抓上我的手腕、我的肩,當他將我旋過身,我聽見他獸般的鼻息,「要吃我隨時都給妳吃,現在要嗎?」
  「警告你放開我。」
  這回換洪文司笑了,他頭歪一側,咧出整齊地貝齒。
  「小紅帽,一開始為什麼說會陪我?我想知道。」
  啊啊。
  我不喜歡這個問題。
  蹙起眉,我別開臉。
  「你真的問題很多。」我使力甩開他的牽制,步入一旁我所屬的班級。
  「等等!」
  等屁。
  「小紅帽!」
  別那麼叫我啊。
  我閃身沒入教室內來來往往準備清晨打掃活動的同學中,隔著熙來攘往的人群,我冷眼瞥視佇立於教室門口的洪文司。
  他倔倔地豎眉,朝我大喊:「我明天還會再來喔!」
  我忍不住咂嘴。
  「不要再來了!」
  然後他笑了,笑出好好聽的聲音。
  「以後我每天都會來找妳的!不用擔心!」
  我就擔心這個!
  教室裡由於洪文司的吶喊而一陣騷動,三兩個女性好友搭上我的肩,接連問著外頭的小帥哥是誰,是不是男朋友。
  我沒有理會她們的揶揄,我只望著洪文司,無法動彈。
  我不懂世界上為什麼會有人用那樣子的表情對著我,就連在何岩臉上也從未見過的、眼底彷彿有碎星閃爍的,好開心的模樣。
  於是那匹笨狼開始了他每天的騷擾,像是他人生中的例行公事,而被他騷擾則被迫成了我的例行公事。
  「小紅帽!我打聽到妳的名字囉!以後叫妳茉茉喔!有沒有很可愛?」
  「茉茉!今天也好漂亮喔!」
  「茉茉我跟妳說,我剛剛被你們學校的警衛──哇!警衛來了!明天見!」
  「茉茉!茉茉!」
  每一天早晨,在教室外向我喊著毫無意義的話語,我會拿著掃把掃著我所負責的清掃區域,在教室內遙望他死皮賴臉的笑靨,然後想,我也曾那麼執著的騷擾過一個人呢。
  每一天洪文司朝我吶喊,每一天短短的一句話,喊完就跑,班上同學漸漸習以為常,多數人感到有趣所以這件事並無傳到老師耳中,卻漸漸一句一句傳到我身體深處不知名的位置。
  我是那麼努力維持與從前無異的樣子。
  我是那麼努力。
  為什麼雨,只是越下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