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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2831 字
更新於: 2018-08-24
  中午公司休息時間,瑞秋與我隔著街邊咖啡館的小圓桌對坐。
  標準金髮碧眼的瑞秋,甚至擁有一張連外國人本身也會欣羨的標緻臉蛋,白皮膚,但不蒼白,看得出日曬之下膚色勻稱,西洋輪廓深邃得更顯一對眸子艷艷有神。瑞秋不厚妝,刷黑天生蜷翹的睫毛就已經驚為天人,浮著零星雀斑的臉頰紅撲撲地,氣色健康,唇色是淡雅的玫瑰色,並非歐美影集中給人既定印象的大紅色。
  她穿著與我同款的公司制服,別在左胸口的金屬名牌寫著業務部的職稱。業務部與我負責的法務部門不在同一樓層,一同來到這間公司就職後,樓層的緣故,平時就自然很少碰面。但這一天午飯結束時,我難得打了電話邀她午茶,她起先訝異,卻也沒有拒絕。於是我們來到這裡,公司對街的咖啡館,各自點了杯隨便什麼反正只是方便我們佔個位置好聊天的飲品,倚著個小圓桌對坐對看。
  此刻她左手支著下頷,右手捏著綠色吸管攪動桌上的冰那堤。
  「我說──那邊那個人從剛剛就一直在看妳,這是正常的嗎?」
  瑞秋瞄向我身後問著我,又在下一秒望回我的臉。
  我向後瞥去一眼,果不其然瞥見半小時前就跟著我的洪文司正躲在圓柱後方。我懷疑清晨上班的時候背後一抹閃動的人影也是他,他要是把跟蹤作為職業應該會相當出色才是。對了,他的職業是什麼?上次看見他客廳的角落擺了好幾幅畫作,陽台似乎還晾著一些畫具。他是藝術家嗎?全職藝術家?無論如何,他已經開始趨向全職跟蹤狂的領域了。現在他正在我後方不遠處扶著個圓柱,露出半張臉直盯著我。說有多詭異就有多詭異。圓柱是咖啡館隔壁服飾店的店柱,明顯造成隔壁店家的困擾。這麼多年了,他對製造困擾還是這麼專業。
  我吁口氣,望回瑞秋,「正常的。別理他,當作沒看見吧。」
  「就當作我是瞎了是不是?可以請他滾嗎。雖然蠻帥的,但壓迫感好大。」
  「請得走就不需要報警了。」
  「Excuse me?」瑞秋單手括住耳朵當擴音器,「報警?」
  「對,報警。」我捧起冒出水珠的玻璃杯,吸了口冰摩卡,「那傢伙已經跟蹤我快一個禮拜了。本來想申請保護令,之後查了一下才發現保護令不適用家人以外的對象,所以只好報警。」
  「酷。」
  「不酷。我不理解這有什麼好酷的。」
  「然後呢?報警瞭然後呢?」
  「然後……」我回想了下,頭一歪,「警察問我詳細狀況,問到後來要我帶他們去那傢伙經常跟蹤我的地方,結果,那傢伙好幾天都沒再出現。」
  「直到?」
  「直到上禮拜五,下班我又發現他尾隨我了。」
  「妳認識他嗎?」
  「認識。」
  「知道他家住哪嗎?」
  「知道。」
  「那報警抓他啊!」
  「……他並沒有對我造成實質的傷害,基本上是不能闖進他家抓人的吧。」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啊!而且,現在報警也可以啊!」
  「我可以問一下妳為什麼這麼有幹勁嗎?」
  「像在演電影啊!不覺得嗎!」
  「不覺得。」
  「快點我們來報警!」瑞秋倏地由窄裙口袋拿出手機。
  「別。」我迅速半站起身,伸手壓住她按壓手機按鍵的手指。
  瑞秋藍綠色的眼睛怔怔抬起,錯愕地望著我。
  「怎、怎麼了?」
  她問,而我感到緊繃地嚥口唾沫,縮了手就坐回原位。
  我沉下語氣,「就算現在打了,他也會逃的。」
  只見瑞秋眉壓左眼。
  「調這附近的監視器呀,小姐。有跟蹤的證據,不就可以到他家抓他了嗎,妳到底在傻什麼?或者說,妳在裝傻什麼?法務部小公主。」
  「……」
  我被問得噤口,瑞秋漾出了看穿些什麼的笑容。
  「妳根本不想抓他。嗯?」
  聽著她自信的假設,我禁不住塌肩。
  「對,只是想嚇嚇他。報警什麼的,只是嚇阻。」
  「所以妳到底想幹嘛?」瑞秋問著,環住雙手靠上桌緣。
  我斜目瞟她一眼,移開視線。
  「我,再過多久就要結婚了,妳記得嗎?」
  「廢話,我伴娘耶。」瑞秋咯咯笑起來,「再過一個月。」
  「嗯,再過一個月。一個月以後,我託付終身的那個人,是不是應該比警方還要可靠呢?是不是應該比跟蹤我的人還要跟得緊?我忍不住會這麼想。」
  「嘿,別這樣,D忙嘛。」
  「理論上會忙到連未婚妻的安危都擺在case後面嗎?」
  「唉,工作狂啊。」瑞秋理所當然的語調令我循聲望上她的臉,她苦笑著說,「D在認識妳以前更嚴重,相信我,他已經很愛妳了。」
  「是嗎,最好是。」
  我敷衍地擠出笑臉,盯著她被日光打亮半邊的容顏。
  那張美麗的白種人面龐,泛上陽光好像閃閃發亮,夏日微溫的風吹得圓桌附設的大洋傘細微搖動,傘影下的瑞秋看上去婉約優雅。
  瑞秋是D長久以來的摯友,D則是我交往數年的男友──丹尼爾。但多年以前我就隨丹尼爾身邊的友人一同暱稱他為D,正如丹尼爾將我出國遊學時的名字暱稱為M一樣,對當年的我而言,還是很窩心的一件事。
  至於瑞秋之於D,以台灣人的形容或許就是紅粉知己的存在。瑞秋性格爽朗,像個男孩,身材卻扎實女人味滿溢,金髮俏麗地短在耳際,故鄉在德國,幼時跟著家人移民至英國,結識住在同一社區的D。
  D在與我交往的第一個星期,便將我正式介紹給瑞秋。熟識以後,瑞秋因此認真學了好一陣子中文,有了如今與D不相上下的流利成果。對於為了能和我更好的交談而去學習中文的瑞秋,我是非常感動的。
  「所以妳遲遲不逼死那個跟蹤犯,就是為了測試D對妳的愛嗎?」
  回過神來,我聽見瑞秋如是問著。
  呼簌,簌──
  夏日微溫的風,變得燒熱。
  呼簌──
  風聲越漸增大,大到我壓根無心於瑞秋的問句。
  傘影在風的吹拂下更加搖曳,晃動不止。
  風由瑞秋身後吹颳而來,我迎面聞見微風帶來的梔子花香。
  「妳今天換了香水嗎?」
  「欸?」
  「味道跟平常不一樣。」
  我掛起笑容說著,隨而看見她抬起胳臂嗅聞了自己。
  「啊,」瑞秋頓滯一秒,壓低聲音如摩擦喉頭,「我、噴錯……」
  望見她一陣慌亂,我嗤出笑聲。
  「小心點啊。」我吸飲一大口冰摩卡,嚥下,緩慢開口,「噴成跟愛人在一起才會噴的那款香水,不就浪費了嗎?」
  「說……說的也是……」
  瑞秋乾笑的聲嗓散在溫熱的空氣裡,有一些些啞。
  摩卡的苦味在舌上漫開,我壓低下頷盯著對面一臉僵硬的瑞秋,微笑起來。
  「不只喔。」
  「吭?」
  「不只用跟蹤犯測試D喔。」
  「那……那還有、用什麼……」
  聽著她斷斷續續的膽怯與顫抖,我傾身以氣音反問──
  「妳應該比我還清楚吧?」
  頓時我看見瑞秋雙眼空洞的訝異表情,她像靈魂被抽空似的微微啟口,胸口因越漸急促的呼息而起伏明顯。
  「What ……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
  瑞秋顯然慌了頭緒,一下子說出相較中文更加擅長的英語。
  她碧海般透徹的眼珠子左右滑動,略厚的粉唇焦慮地抿了兩下。
  可見並不是以擅長的語言就能遮掩兵荒馬亂的情緒。
  我嗤一聲笑開。
  「Why do you look so shocked?」我揶揄性質的回以英語,語氣輕描淡寫,「我只是說,比我還要了解D的就是妳啦,所以只要問妳就對了。妳說D那個工作狂已經很愛我了,那就是了。問妳最清楚了,因為妳比我還要清楚D這個人。」
  語畢,只見瑞秋緊繃的臉霎時恢復原狀,唇也稍稍鬆了。
  「Oh……I see.」她以幾乎是吁出氣息般的音量開口,接著緩緩──緩緩露出複雜的笑靨,彷彿保住了些什麼,卻又失去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