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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3129 字
更新於: 2018-08-21
  洪文司單手捧起我的臉,硬是對上我片吋恐懼的視線。
  「妳在法業國際上班?」
  呼吸開始紊亂,我甚至感覺得到自己吸吐間的微顫。
  「法業……就在餅店旁邊,對吧?」
  他的句句詢問,就像宣告他將掌握我全部的行蹤。
  「今天妳要逃嗎?」
  我得冷靜。
  「讓妳逃啊。」洪文司指向緊闔的門板,彎起一側唇角,「反正明天、後天、大後天,我還是會抓到妳。逃啊,小紅帽。」
  小紅帽。
  令我煩躁。
  我皺緊蓋在平瀏海下的眉宇,思索了下對策,刻意扯出微笑。
  「小紅帽不會換工作?」
  我湊近他的臉吐息。
  「小紅帽不會搬家?」
  瞇細雙眼的我頭歪一側。
  「小紅帽不會再出國?」
  出國。
  兩個字我降低音量。
  我看見洪文司猛然瞠目,像被觸怒一樣他臉色驟變,忽地扳住我雙肩將我壓上木質的內門。
  砰。
  背部撞擊門板的悶響短促,我已經被撞到快要成仙,索性淡定地笑望眼前憤怒的野獸。
  「那我只好把妳關在這裡了。」他說,「一輩子。」
  我禁不住嗤笑,隻手揪住他領口。
  「你真的該去掛精神科。」
  我以暗論秘密的口吻貼近他的臉,只見他唇瓣勾出譏笑的弧度。
  「那也是妳害的。」
  他咬住我下唇,再抿住我整張嘴。
  舔舐的方式與十幾年前相差無幾,像是進食,他鼻間粗呼的喘息凌亂沉厚,散發大野狼的十足氣魄。讓我想拿起獵槍。
  十年前,十年後,我都想把他做成地毯踩在腳下。
  可見十年還不夠久。
  無所謂。
  我刻意回吻,洪文司發出獸般低沉的吁息便雙手攬緊我腰脊,這一刻烏煙般的主意在我心裡冉冉上升。雙手扶上他寬厚的肩,我雙腳一蹬,便以雙腿圈上了他腰際,如同十年以前我們之間的小習慣。洪文司鐵定記得,不然也不會這麼快進入狀況的捧住我懸空的臀。
  我輕笑對上他仰面迷濛的眼神,我低首親吻他的眉眼,一吻一吻向下落,最後印在他溫熱的臉頰。讓我穩穩坐著的、他的雙手緩緩下降,我攀著他的肩降低到與他平視的角度,然而我看都沒看清楚就被他傾首咬上頸側。
  齒間的磨啃與舌尖的濕熱在我相對冰涼的頸邊擴散,我能感受到他身下情動的證明,慾望升高,戒心相對降低,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小紅帽沒有獵人,只好自己拿起獵槍。
  洪文司似乎未覺我內心的烏煙,他捧緊我,俯首以牙一咬,一扯,啃落了我胸前兩顆鈕扣,順而舔咬我領口大敞之下的肌膚。
  我瞄視四周。
  武器。
  武器。

  我需要武器。
  我看見他床邊低矮的床頭櫃上擺有一盞鐵製檯燈,沙發旁的矮桌,擺有一只玻璃花瓶。
  完美。
  床或沙發──
  我湊近他耳邊發出低喘,緩慢扭腰若有似無地蹭動,我細聲吐息,我輕吻著他發熱的耳際。
  「洪文司……」
  熟練嬌吟,我軟喚他的名字,沒有停下勾引。
  我察覺他肩頸緊繃起來,反應更加熱烈。在他抱著我走向床鋪時,我不禁增加唇角上揚的幅度。
  檯燈,檯燈。
  眼看距離檯燈縮短到僅剩半步遠,我猛地伸手,不料就在指尖觸及燈柄前一秒,我竟被洪文司扔上床,一下子與武器分隔一個洪文司。
  他單膝跪上床沿,朝我欺身。
  「怎麼啦?露出這種表情。」
  他笑瞇瞇地沉聲開口,一隻手探入我黑色短裙輕輕摸撫,另一手幾乎是為上半身尋求平衡而加壓掐在我喉前。
  「失算了嗎?」
  我被他這一問,問得一愣。
  只見他意味深沉地朝床頭櫃一瞄,又迅速將目光擺回我錯愕的臉。
  「想拿檯燈做什麼?嗯?」洪文司搔撓著我大腿內側,狹長的雙眼瞇成兩道飛揚的線,「說啊,或許我能幫你。」
  他挑釁的語氣惹得我瞬間惱怒,我眼神轉瞪,雙手使力掐上他脖頸,比他掐在我喉前的力道還要大上一倍。
  「那就麻煩你幫我殺掉你吧!」我忍無可忍的放聲大喊,「離我遠一點!我恨你!都是你害的!」
  我掐緊他脖子一度失控,思及十年以前的震撼,我忍不住泛淚。
  「我恨你!恨到當年一看到你就想殺掉你!可是你不願意消失,所以我消失,現在為什麼還要出現!為什麼!你就好好的恨我啊,滾遠一點好好的恨我一輩子啊!這也不會嗎!」
  我掐在他前頸的雙手威嚇性的扭轉,孰料洪文司絲毫沒有半點表情變化,面色淡然的俯視我忿忿的臉,我咬牙想一鼓作氣扭斷他溫熱的頸,淚水模糊我對他的注視。我終究沒有那麼做。
  一片淚霧中,我還是看得見洪文司淡淡紅色的下眼瞼,我握住他頸項的力量沒有降,卻也沒有再加。他按在我喉前的手,緩緩鬆開。
  「茉茉,我沒有辦法……」
  顯然被掐住的緣故,洪文司發出的聲音略微乾澀。
  「我說過了,我沒有辦法恨妳,我沒有辦法忍受……妳消失,也沒有辦法忍受妳不見我。妳是我當年活下去的原因,妳明明知道的。妳就是明明知道,所以才用這種方式懲罰我,不是嗎。」
  他低沉的嗓音磨著我的聽覺。
  「妳做到了。」他說,「妳的不告而別讓我掉了多少眼淚妳知道嗎,我他媽的堂堂一個男孩子要躲在浴室掉眼淚掉到要往生,出了浴室還要一副沒事的樣子,繼續過日子。」
  妳做到了。
  「妳做到了。」他一次又一次地強調,「第一年我天天都要掉一波眼淚,在沒有妳的王八蛋日子面前我還掉了更多東西,如果妳想知道的話。」
  「不,我不想知道。」
  「我弄掉我的信心、衝動,可能還有智商。」他管我去死的堅持要讓我知道,他告訴我,關於他遺失的那些東西,「那些日子我只能等,我只能等妳回來。但是怎麼等,等到什麼時候,等在哪裡──我通通不知道。茉茉,我通通不知道。」
  他完全放開了我的頸,雙手撐在我兩側床面。
  「我開始沒有信心能等到妳,那明明是我再活下去的動力,可是我弄掉了,妳明白嗎,好像隨每天掉的眼淚一起慢慢要流掉了。」
  「啊,那很好啊。流光就趕緊上路啊。」
  「我是認真的。」
  「……」打馬虎眼的我一下子被他濕潤的目光瞅得一怔,竟什麼話也說不上來。原本天崩地裂的忿恨,像是漆黑的海嘯變作潛伏的浪濤。
  望著他由上而下的注視,一剎那,我想起從前他訴說過的那些信仰,像是古老的唱盤旋轉出虔誠的音階,在那片眼底,我看見過無數次專注的星光。他可能沒有辦法理解,在離席的十年,這一切青春也惹得我掉下無數次眼淚。
  隨著淚水,我掉了坦蕩,以及微不足道的希冀。這些年我變成更市儈的人,卻不再貪圖愛。
  我寧願掉光所有愛。
  「我一直在等妳回來。」他定定地說道,「我的信心在這十年不斷掉了又撿,撿了又掉。每一次撿回來,我都很害怕,我怕下一次弄掉的時候,會沒辦法再說服自己撿回來。」
  他以一副八點檔悲情角色的語氣說出狗血的話語。
  「茉茉,妳要知道,妳消失讓我痛得要死,可是一次一次我都沒有去死,因為我僅存的、少到靠杯的那一點點信心,就是相信總有一天還能見到妳。如果真的不能見妳,死了算了。」
  「我要吐了。」
  為了掩蓋動搖,我擺出作噁的表情,眨乾方才泛出的淚水。
  然而他不予理會。
  「所以現在,如果妳一看到我還是想殺掉我,那就殺掉我。」他隻手撫上我一側頰面,俯身在我耳邊低語,「不然妳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聽著他放話般沉啞的聲線,掐在他脖頸上的雙手禁不住發軟,我得努力忍住才不至於發抖。
  他略高的體溫透過頸部的脈動移轉到我手指,滲透進我的知覺。
  我,怎麼可能,殺了這個人。
  一瞬間我滿腦子只塞著這麼個想法。
  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我,怎麼可能,殺了這個人。
  再恨,還是愛的人。
  掉了這麼多,我寧願掉的是我對這人的愛。
  我噙緊下唇,過去排山倒海的矛盾與痛苦與糾結與憤怒與不捨,連本帶利席捲我全部的心思,終於我再也按捺不住,發燙的眼尾接連掉出沸騰般的淚。
  平躺的我抽噎起來,連串的淚水燙過顴骨,順著臉緣流經雙耳,耳膜蒙上眼淚讓空氣流動聽來轟嚨作響。
  洪文司說了什麼,我聽不清。當我意識到自己脫力的雙手已經鬆動,洪文司一下子將我的手由他頸上抓離。
  他單手抹乾我臉上四散的淚路。
  「已經沒機會了,小紅帽。」
  「不要叫我小紅帽……」
  我聽見自己發出哭啞的聲音,反射性嚥了嚥唾沫。
  我愛你,愛到恨我,愛到恨你。
  我恨我們相愛,卻又同等份量的相害。
  看著洪文司由衷欣喜的笑臉,我不由得哭得更加慘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