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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2391 字
更新於: 2018-08-24
  忠誠的缺角。
  瑞秋當然是我的朋友。
  D當然是我的男友。
  瑞秋與我交情不錯,在國外就認識許多年的緣故,我們是不常聊但每每見面都聊得開的類型。
  D擁有虎豹般的意志,與一副美好的嗓音。
  在她與他的陪伴之下,我當然是幸福的人。
  而關於,忠誠的缺角。
  我們之間第一次的缺角,來自於我。那是與D交往的第一年,倫敦郊區楓紅的季節中,我聽見D的埋怨。與我同居的D在午後撥了電話給瑞秋,我想他沒有想到出門辦事的我會折返回家拿取忘帶出門的皮夾,我在D不知情的狀況下,聽見了D的悲傷。
  ──不,妳別誤會,我還是很愛她。
  ──M真的很迷人。
  ──問題出在她心不在焉。妳明白嗎,瑞秋。

  D操著一口流利的英語,對著話筒那頭的瑞秋語重心長。
  ──不,不是我多心。我發誓。如果妳看到她與我親密時的樣子就知道了,嘿!別笑!我是認真的!
  D激動起來。
  ──不管是親吻或擁抱,或更多的什麼,妳明白的,臥房運動什麼的,她從來不看我。我的意思是,這些時候她總是閉著眼。總是。
  ──就像在思念誰一樣。

  那一天,躲在房門外的我沒有聲音的哭泣。在那通電話結束以前,我攥緊手中的皮夾,沒有聲音的溜出屋外。
  我沒有為自己辯駁。
  我甚至無法辯駁。
  我甚至在那一日過後,仍無法修正自我的行為,與D的悲傷。
  於是缺角,帶來了更多缺角。
  後來的某些夜晚,我會在D的襯衫上聞見淡淡的梔子花香,我瞬間明白什麼叫不忠的味道。與D在國外同居的那些年,對於他的晚歸,我心裡有了底。而當我屢次造訪瑞秋的住處,我以借廁所的名義溜入她的臥房,搜聞她梳妝台上一瓶瓶香水,最終找到了相符的梔子花香。我連D的手機都用不著查,就能明白D與誰訴苦訴到臥房去,或者陽台或者浴室,誰在乎。
  忠誠的缺角。
  當然我是不會就這麼魯莽的下定論,這只是線索的其中一環。
  線索越多,缺角越大。
  但是我明白有著缺角的碗不代表不能盛湯盛飯的道理,有著缺角的忠誠,還是可以結婚。
  哪裡不對,但是我管不了那麼多了。
  我都三十一了。
  過了三十的女人對時間留下的數字相當敏感,有些事情年齡到了就該做。花費大把青春在D身上,即使明白他的不忠,結婚的對象依然會是他,這是我的成本問題。或許就像D的責任問題,與面子問題。
  打從第一年D的父母就對我印象深刻,我說的是好的方面。也許我的含蓄及禮節被D的母親相中,也許我的節儉及管理帳務的一套被D的父親欣賞,更也許東方人的外表對西方人而言較為稀貴,在D的朋友圈中,我反倒沒有被視作異類歧視,在熟識過後,外界甚至認為我會是個稱職的賢內助。與D相伴出席每一場聚會,都能聽見對我的讚美。被我挽著手臂的D看上去相當得意,即便那些時刻以外的D,開始不只是我的D。可在成本面前,我學會了無所謂。
  何況我也沒有資格談論忠誠。
  與瑞秋提及香水當日,下班時間一小時內,我照常加快速度解決一天下來的份內工作,乘電梯至公司九樓。
  由透明電梯向外眺望,天色垂下一簾鵝黃。我接著看見玻璃上的倒影,於是斟酌著調整自己臉上的微笑。
  梯門一開,我轉身帶著我所滿意的神色步出梯廂。坐在接待檯後方的女性員工與我四目交接,由於曉得我與D的男女關係,她笑瞇瞇地在我信步接近時溫聲詢問:「找丹尼爾嗎?他在裡面。」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我點點頭,筆直地走向開放式辦公室。
  辦公室坪數略大,呈現棋盤式走道,縱橫走道兩側皆設置一格格隔間以供該部門員工辦公,與我所任職的五樓法務部門相差無幾。我走向走道底端最隱密的座位。
  「D,我要回家了。」站定於D的辦公隔間,我對著直盯電腦螢幕敲打數據的D開口,「你還要多久才下班?」
  D沒有停下敲擊鍵盤的雙手,嘴裡碎唸著算式。
  「D,至少點頭或搖頭。」我改以二選一的模式問:「半小時內可以完成工作嗎?」
  D搖搖頭,敲打鍵盤的啪聲與翻閱紙本資料的嚓聲接連不止。
  嚓嚓,啪啪啪,啪,嚓嚓嚓,啪啪。
  「一個小時可以完成嗎?」
  D搖搖頭。
  啪,啪啪,嚓。
  「那你下班後打電話給我,我們去吃宵夜。」
  D點點頭。
  嚓嚓嚓,啪。
  「需要我到外面買晚餐給你嗎?」
  D搖搖頭。
  啪啪嚓,啪,嚓嚓。
  「因為有人代訂便當了嗎?」
  D點點頭。
  嚓嚓,啪嚓嚓,嚓。
  「……至少發出聲音啊!」
  我壓低音量卻鏗鏘了語調,朝他後腦呼下一巴掌。
  「Ah! It hurts!」
  D終於出聲,引來周圍同事關注的目光,我不在乎,我只要聽到聲音就好。
  三十一歲了,戀聲癖還是沒有痊癒。
  縮起肩膀俯視坐在電腦椅上的D,我嘻嘻的笑。
  「只是想聽聽未來老公的聲音嘛。」
  我搬出柔軟的語氣,只見D緩慢鬆開眉間,落在眉尾的金棕短髮被冷氣吹得微顫。
  他吁出一口氣。
  「拿妳沒辦法。」
  D轉換為中文沉沉咕噥,週遭西裝套裝筆挺的男女同事見氣氛舒緩了,紛紛做回自己的公務。
  我伸手撥弄D整齊的髮線,再搓搓D略微粗糙的臉。
  「M,」D呼喚我的暱稱,左右瞥了一眼才又仰望站在一旁的我,「在工作的地方不要做這種事。」
  他慢慢抓住我的雙手,制止我的撫摸。
  「還是這麼害羞啊。」我笑瞇眼睛,回捏了下握住我的那隻手,「好啦,那我先出公司了,你下班要記得打給我喔。」
  「好。」D微幅頷首,之後猛地對上我雙眼,「對了,跟蹤妳的傢伙怎樣了?還有再出現嗎?」
  我一怔,抿出受寵若驚的笑意,「擔心嗎?」
  「丹尼爾,這裡要請你修改一下,數據要用新的版本去試算。」
  「啊,好。」
  從旁突然出現的男同事煞風景地插進來遞上文件,手指指住紙頁上成排的數字,D順勢接過,立刻投入的閱讀起來。
  「……當我沒問。」尷尬的我拍拍D西裝的墊肩,「我先走了。」
  「嗯,結束再聯絡妳。」
  D壓根沒再望我一眼,見狀我滿不在乎地微笑,轉身踏著規律的步伐離開。
  直至走進電梯,梯門關上的那一秒,我才收起臉上的笑容。
  我對於自己的滿不在乎感到悲傷。
  並非佯裝不在乎,我清楚自己只想聽聽D的嗓音。
  那副何岩似的嗓音。
  背靠電梯一側,我深深嘆息。
  對於D,我才是徹頭徹尾──
  不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