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捕

生存本身，就是一場競爭。

從精子與卵子結合、順利著床的那一刻起，就註定其無法脫離競爭的一生。

從幼稚園開始的才藝表演、學校的運動會或班上考試名次的高低，甚至連鉛筆盒豪華與否。

人類就是如此熱愛競爭的生物。

「就像回到封建時代啊。」

在吧檯，茲奇斯瓦夫手肘支著富有年代感的桌面，推回空蕩的威士忌杯。口中說的，自然是電視播報的新聞。

「可惜武器回不到只有劍或刀的時候。」

回答的酒保接過空杯，卻沒有為這全店唯一的客人送上第二杯酒。

這是當然，現在還不是營業時間。店裡只有吧檯上開著燈，流淌在空氣中的音色也只是大海的環境音樂。

看酒保嫻熟且迅速地擦拭各種酒杯上的指紋，對比他寬厚的肩膀和撐開領口的結實胸肌，違和感就像滿出啤酒杯的泡沫灑了滿地；任何一只細緻如工藝品的酒杯到這種肌肉大漢手裡還不成一地碎渣？但這傢伙居然連點傷都沒碰出來。茲奇斯瓦夫牽起嘴角。

「你還活著可真讓我驚訝……Rho。」

「彼此彼此，Zeta。」

酒保──前松露豬小隊，代號Rho──回以不遜色於茲奇斯瓦夫的諷刺笑容：

「還是現在該叫你茲奇斯瓦夫比較好？當然，你也可以叫我雷納德。」

雷納德．艾克斯奇薩。然而姓氏並不重要，隨時會變；不過眼前的男人卻對名字異常執著，即使是被通緝的現在也不改名。

沒錯，無論是茲奇斯瓦夫或雷納德，現在都是榜上有名的通緝要犯──不只是發行國際的通緝令，連地下世界也針對兩人提出更勝聯合國的懸賞獎金。

不過根據解釋方向不同，懸賞獎金一詞，也能解釋為雇傭金。

「誰接觸你了？」

茲奇斯瓦夫往電視努了努鼻子。

「運氣真差。」

雷納德笑歪了嘴。雖然不太雅觀，但這是他最自然的微笑。

「我倒慶幸第一個找上來的是他們。」

茲奇斯瓦夫拿出一只約莫掌心大小的方盒，不發出一點聲響的放上桌面。

「更證實我的猜測。」

「還真是老樣子。」

雷納德又露出難看的微笑。和剛才相比，參雜了些許無奈：

「明明你負責的是蒐集資料，卻老愛往敵陣跑。」

「蒐集資料和往敵陣跑並不衝突。」

茲奇斯瓦夫刻意眨起一邊眼睛，似在說著「別想辯倒我」之類的，教雷納德莞爾。

「那麼，果然和Omicron、艾因推測的一樣？」

雷納德的土黃色眸子浮現感佩的情緒。

代號Omicron的成員，本名艾因．修瓦克，在小隊中的定位偏向後方支援，原因在其戰鬥能力，即使恭維也無法說優秀；不過與之相對的是擁有過人的洞察力及分析能力。

然而茲奇斯瓦夫卻發出響亮得刻意的咋舌聲。

「搞清楚，是『我』先說的。」

於是雷納德想起來了；茲奇斯瓦夫和艾因每次見面的狀況，即使恭維也無法用融洽之類的詞彙形容。

總之先轉移茲奇斯瓦夫的注意。雷納德拾起桌上的小方盒，沒被阻止，反而被投以催促的眼神。

方盒開啟的清脆聲音，在縈繞空氣間的大海環境音中特別刺耳。

「強化服的能量導管碎片？」

「沒錯，第六世代。」

當然是「告死天使」使用的。在松露豬小隊仍是現役的時期，他們普遍使用的是第四世代；據說在下一期備取人員升為正式成員後將引入第五世代，但小隊卻在那之前就被強制解散。

「能源的純度呢？」

「連源石的殘渣都算不上。」

聽了茲奇斯瓦夫的回答，雷納德突然沉默。

運用超古代文明技術開發出的強化服，其能源來自遺跡核，也就是茲奇斯瓦夫所說的源石。

遺跡核的能量非同小可，儘管目前回收的個體略有差異，但最不濟的也能代替兩座核能發電廠；而且驚人的是，那遺跡核甚至只有彈珠的大小。

第一世代的強化服，就是使用一顆彈珠大小的完整遺跡核做動力源。

隨著技術成熟，人們開發出更能完整發揮遺跡核功率的強化服，大幅輕減遺跡核的使用；到了第五世代，強化服的動力源已經不用直接安裝源石，而是以補充源石溶液的方式代替。

而第六世代，則是能用較第五世代稀釋千倍的源石溶液驅動強化服，更加經濟實惠，也易於量產至各執法單位使用。

是故，追緝前松露豬小隊在逃成員的理由呼之欲出：

「目的是我們的源石。」

彷彿在呼應茲奇斯瓦夫的說詞一般，青色左眼閃爍無機質的冰冷光芒。

※※※

強化服發展至今，已臻第六世代。

就如同軍武，或汽車或手機，新產品不一定優於既有產品；說來矛盾，然而事實正是如此。

就強化服來說，最新穎的第六世代，其優勢為低耗能高功率，具發展性且適用於各種環境；套用老百姓喜歡的說法，就是高性價比。

追捕茲奇斯瓦夫的「告死天使」特務，使用的即是第六世代的強化服；而那套裝備的一部份，作為他們遭到追捕的證據，躺在雷納德手中的小方盒。

源石，強化服的動力源。

「就算只是第四世代的強化服，搭載的源石碎片也能產生三千兩百兆瓦的能量，相當於一座燃氣發電廠的裝置容量。」

數字大得難以想像，然而茲奇斯瓦夫說的是只限於源石超載的狀況；最近一次親眼見識，就是Epsilon捨命衝向那銀白盔甲的那一刻。

憶起當時，茲奇斯瓦夫下意識收緊拳頭。Epsilon確實以源石超載的方式換取短瞬間的強大，然而卻在碰觸到那銀白裝甲的前一秒，暴衝的能量猶如狂風中的薄霧消散，導致Epsilon被輕而易舉地殺害。

銀白裝甲能夠影響源石。一想到這，茲奇斯瓦夫不由得背脊發冷。

「的確是不容小看的數字。」

雷納德的聲音將茲其斯瓦夫拉回現在：

「解散松露豬還不到一星期……這麼急躁的理由，也只可能是源石出現耗損。」

這也是第六世代強化服普及的原因。不用雷納德說出口，茲奇斯瓦夫也接收到這層意思。

「和我們踩在同樣土地的三億六千萬同胞，到現在還一無所知。」

「現在公布，等於公開承認執政黨欠缺遠慮。」

亦是為了避免必將發生的動亂。遠在太平洋的菲律賓，就因為總統下令推行節能政策，引起國民不安及揣測，偏偏又動用武力鎮壓，導致局勢更加動盪。

「在政府眼裡，我們是侵佔國有財的匪徒。」

「這年頭沒人用『匪徒』了吧？」

茲奇斯瓦夫不由得失笑，也就如此而已。

拒絕追捕的他們不只是匪徒，是逃犯。罔顧國人權益，獨佔能支撐祖國運作的龐大能源的邪惡。

不到一個月前還是祖國的榮耀，現在卻成了威脅祖國的惡。

盡在自說自話。茲奇斯瓦夫闔上左眼。

「這就是國家，茲奇斯瓦夫。」

「你又知道我在想什麼了？」

「當然。」

才要駁斥時，茲奇斯瓦夫卻選擇收回。

因為雷納德肯定也這麼想過。

「但我們只是僕從。聽從飼主的意思，在森林尋找松露的豬隻。」

這就是松露豬。雷納德輕倚酒櫃，發出的撞擊微小到絲毫搖晃不了裡頭的酒瓶。

然而，為祖國效命、服從祖國命令，到了最後還得為祖國去死？再多的大義，也不該成為捨棄生命的理由。

更何況，這條命還能延續到何時都說不準。茲奇斯瓦夫握起拳頭。

強化服提升身體能力的真相，來自於源石活化身體的效果；然而接觸過久，肉身與源石的界線將變得曖昧，甚至融為一體。在這不到一星期的逃亡生活，茲奇斯瓦夫總算知道過去嚴格管控使用強化服的時間的理由。

和源石融合，無論是說或想像，甚至是實際發生都非常輕巧，也可說是毫無感覺。然而從茲奇斯瓦夫偷盜出的資料，得知倘若將與身體融合的源石分離，下場只有死路一條。

而更加離奇的是，如果在取出源石前宿主死亡，源石也會變回普通的石塊。看到相關紀載的當下，茲奇斯瓦夫總算知道，當時歡送派對上的毒物並非以殺害而是麻痺為目的。

「尋寶遊戲之後是生體電池……不入流的小說題材也就算了，搬到現實簡直爛得堪比放了鳳梨的夏威夷披薩。」

「雖然只是偶爾，但這類笑話還真不適合你。」

「囉嗦。」

茲奇斯瓦夫揚起眉毛，雷納德順著視線看去，拿出酒櫃角落的BADOIT氣泡水。

「該說正題了吧？茲奇斯瓦夫。」

「是啊，寒暄也夠多了。」

不只說笑，說謊的技術也待加強啊。雷納德將氣泡水斟入高腳杯，微小細緻的氣泡往水面直竄，充滿躍動感。

「跟我合作，雷納德。」

當然，否則也不會分享那麼多的情報了。不過，雷納德大可以在茲奇斯瓦夫走進店門前就轟他離開，卻沒這麼做。

比起一無所知地隱居度日，自己更想知道真相，甚至不惜將這條命也賭進去？明明不是可以血氣方剛的年紀了。雷納德不住嘆氣，沉思似地垂下視線。

半晌，道出答案：

「不是今天，茲奇斯瓦夫。」

※※※


雷納德拒絕了茲奇斯瓦夫的勸誘。

比起起身反抗，寧可躲在這間小小的酒館，過著心驚膽顫的日子。

「是嗎？」

茲奇斯瓦夫的語氣倒很平靜，似乎早已料到雷納德會拒絕。

也許是想藉由這個機會，徹底離開這個圈子吧？儘管是癡人說夢，但又何嘗不可？雖然不願承認，茲奇斯瓦夫其實有些羨慕。

雷納德將氣泡水推到茲奇斯瓦夫面前。

「喝完再走。」

桌上一共有三杯。茲奇斯瓦夫稍微睜大眼睛，微笑。

「我不客氣了。」

舉杯，卻是向著雷納德身旁的空位。

而在吧檯裡側，該空位擺著一張紫色椅墊的高腳椅。

杯緣就口，仰頭。綿密細緻的微小氣泡在嘴裡盤旋，提神但不會刺激，滑過喉頭的感覺比想像中還要順口。

飲盡，道別。

雷納德的酒館在地下一樓。原本是作倉庫使用的空間，但在一樓的餐廳轉移店點，由一家花店接手之後，便閒置下來。

鮮花可以洗滌心靈，但滋潤不了錢包；對消費者或商家都是如此。

雷納德便是在這時租下該物件，打造成現在的酒館。

不過嚴格說起來，打理這一切的是雷納德的未婚妻；這位男主人只有任務結束的空檔，才會到這露個臉，順便宣示主權。

「畢竟是個美女。」

喃喃自語的茲奇斯瓦夫，實際上並沒真正見過她──是的，她已經過世，而那小酒館是她唯一留下來的事物；對雷納德來說，充滿鮮明的回憶。

歸屬感。想必這就是雷納德即使被通緝，也要待在那的原因。

某種情感即將湧現，但茲奇斯瓦夫制止了她──

「該死！」

──透過踢破變電箱。是的，不是踢凹，是踢破。

「誰啊嚇死人──啊娘喂變電箱冒火、誰啊！啊不對消防車啊啊啊啊！」

那種叫消防車的方式至少落後三個世紀以上。這麼思忖的茲奇斯瓦夫快步離去。

走出巷子，茲奇斯瓦夫突然停下腳步，仰頭望天。

百貨公司的電子廣告看板正播放著化妝品廣告，摩天輪承載著遊客悠閒轉動。隱約看到在那六樓的咖啡廳靠窗位，有對看似情侶的男女有說有笑。

這般繁榮，將持續上百年，或者不到一個月。

只要源石消耗殆盡。待燈號轉變，茲奇斯瓦夫穿越馬路，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行雲流水地筆直前進。

半個小時過後，茲奇斯瓦夫來到和剛才的繁榮街景截然不同的破敗街區。

來到這裡，才能真正感受到失去源石的嚴重結果。

宛如該割捨卻無法動刀的息肉。

「唷唷唷唷，這不是大名鼎鼎的松露豬前輩嗎！」

既然是息肉，那麼出現和多餘組織同義的存在，也是理所當然的事。茲奇斯瓦夫抬起眼睛，那已經穿上第六世代強化服的青年站在垮了一半的二層樓建築上，意氣風發地挺著胸膛。

「怎麼啦怎麼啦？迷路嗎？走失嗎？哎呀這好像沒差欸？哈哈哈哈！不好意思，看到仰慕的前輩讓我稍微失控了啊！」

「不用費心，我知道我被你們包圍。」

茲奇斯瓦夫依然是一般音量，考慮到和青年的距離，應該不足以讓後者聽到才對。

「欸欸？這麼回事啊？但不好意思啦，前輩。進行包圍行動時要有人吸引目標注意，我可是照教科書寫的努力一把了喔？」

強化服的設計包含收音功能。既然如此當然也有擴音，但青年沒有使用。

換言之，他只是用喊的，就讓身在這將近一公頃的街區的同夥都聽到他的聲音。

茲奇斯瓦夫突然懷念上次接觸他的菜鳥。

「之前的還比較像樣點。」

「之前？前輩說的是勸服者嗎？唉呀唉呀，前輩居然拿我和那種東西比較，讓我有點受傷欸。」

勸服者。茲奇斯瓦夫對這詞彙有印象。是「告死天使」中負責交涉的單位，其成員儘管擁有戰鬥能力，卻只限於癱瘓對手的程度，甚至不會配給強化服。

至少可以確定眼前的青年不是那類單位。

「這可不行喔，前輩。連我們的底都沒摸清就擅自和我們開戰，前輩的本職會哭出來的喔？欸？突然覺得說摸清感覺好限制級啊哈哈哈哈！」

而且也不是可以正常溝通的對象。茲奇斯瓦夫真想嘆氣。

「剛才就想說了，可以別再用那一點敬意都沒有的稱呼了吧？」

「這可不成啊，前輩。」

青年突然止住笑聲，上半身往後傾突出下盤，右手抱著自己左手則遮住半邊臉，露出惡徒般的笑容；做作到茲奇斯瓦夫看傻了眼。

「因為電池不需要名字的啊！」

高聲吶喊，青年敞開雙臂，彷彿在展示胸口中央那輪圓盤。

下一刻，茲奇斯瓦夫雙膝著地，甚至在下一秒，整個人跪趴下去。

「這、是……！」

無法成句的話語化作氣音流洩。就像全身上下都被開了孔，體力毫無限制地往外流洩，連動個指節都辦不到。

「啊哈哈哈哈！這就是我們執行者的團體技，源石凍結！」

經青年一說，茲奇斯瓦夫才注意到，包含青年在內，共八個人保持一定距離繞著自己，值得一提的是都站在同樣的高度。

青年一開始的大放厥詞就是爭取這些人爬上牆的時間吧？有些建築甚至一踢就塌。海砂屋建築無處不在。

「相當於一座發電廠的能量被抽走的感覺怎麼樣啊？前輩？」

比脫力還慘，但最慘的是一點睡意也沒有。茲奇斯瓦夫暗罵。

與源石融合的身體，可以在不使用強化服的情況下，展現出接近穿上強化服的體能優勢；與之相對的，一旦源石被干擾，反饋到身體的影響就更明顯。

但比起這些，最重要的是人類擁有干擾源石的技術。

──銀白裝甲被幹掉了？不，如果幹掉就沒必要封鎖遺跡……為的是不讓技術外流吧？

雖然是疑問，但茲奇斯瓦夫認為自己的推理八九不離十。

只是在情報不全的現在，也只能推測人類以某種手段壓制銀白裝甲，或者從該個體身上取得相關資料，完成干擾源石的裝置。

為了圍捕松露豬的，最凶惡陷阱。

※※※


卡邁爾．汶齊是名出色的軍人。

然而，那是在添上附加條件的情況下。

在現代戰場，個人的強悍毫無意義。只要一次爆炸，或多一點子彈，甚至是只會往前跑的穿著炸彈背心的幼童，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毀掉一名士兵。

那麼，在爆炸前一秒躲進掩體，在敵人開槍前先轟得他們死無全屍，在那小孩跑過來前一槍送他去見他心目的真主，不就什麼事都沒了？別懷疑，卡邁爾就是作得到。

正因如此，沒有部隊容得下卡邁爾。

他的確出色得讓人獻上掌聲，卻也噁心得教人不會吝嗇賞他一口痰涎。

在遺跡現世，世界各國因無汙染的全新能源而瘋狂，而松露豬大為活躍的那個時期，卡邁爾背負莫須有的罪名，收監在幾乎讓人懷疑被世界遺忘的角落。

唯一能回到太陽底下的機會，就是祖國前來遴選松露豬成員的時候；透過幹員帶來的探索遺跡記錄，卡邁爾知道了茲奇斯瓦夫．尚。

儘管在任務中的表現不是最亮眼的，但交付給他的工作從未失敗，可說是維持小隊任務成功率的一大功臣。

這個人和自己很像。卡邁爾這麼思忖。

對任務絕不妥協，勢必達成目地；唯一的差別，在自己可以更毫不猶豫吧？然而這人可以在維護世界的最前線活躍，自己只能蹲在這種地方。起初的納悶和忌妒，卻在長久的關注下，不知不覺形成仰慕偶像般的情感。

卡邁爾想與茲奇斯瓦夫見上一面。看著彼此，面對面。

之後，「告死天使」找上卡邁爾。

也是在這個時候，卡邁爾知道松露豬小隊已經成為歷史的名詞。

而他的第一個任務，正是追捕茲奇斯瓦夫。

「喂喂喂，這樣不對吧？」

「您的意思是？」

卡邁爾隨手抽走勸服者手上的資料，從桌上筆筒抽出奇異筆塗塗抹抹，又不客氣地推回對方身上。

「這樣啊，菜逼八。」

勸服者看到的，是名字和經歷被畫得亂七八糟，整張資料只剩下照片能看的目標檔案。

沒錯，不需要認識目標，更不用知道名字。

如果真要取個代號，就從用途起名，叫「電池一號」就好了；語感就像上兩個世紀飛上天的那些火箭，很有祖國風格。

只消一秒，卡邁爾的心境徹底轉換。

「啊──哈哈哈哈！怎麼啦前輩，累了嗎？啊啊看起來真的累了啊！站都站不起來了欸！哈──哈哈哈！」

現在，任務開始短短三天就接觸到的目標，「電池一號」，就趴在眼前的空地；自以為是地奉陪自己的閒聊，就像完全沒想過源石會成為弱點，毫無防備地走進準備好的陷阱。

「前輩別不說話嘛，我一個人自言自語多無聊哇？嗯？唉呀抱歉，我忘記你連呼吸都有困難啦哈哈哈哈！」

源石凍結。從現況來看，是複數的執行者才能施展的範圍攻擊，效果正是強制性地削弱源石的活性。

與源石融合的身體，只要一方受到干涉，自然會影響到另外一方。正因如此，茲奇斯瓦夫的體力，正以一秒為單位的可怕速度流失。

「唉唉，前輩沒心情的話就算了，反正交貨路上有的是機會。」

卡邁爾半舉右手。除了包含他在內的八名執行者，又出現了若干全副武裝的特戰隊士兵。

顯然源石凍結不只會干涉直接使用源石的第四世代強化服，也會影響使用源石稀釋液作能量的第六世代。

否則，哪怕是再厚的防彈背心，也撐不住乘上強化服之力揮出的拳頭。

「玩夠了吧？」

簡短但順暢的字句，出自應當無法動彈的茲奇斯瓦夫之口。

卡邁爾沒有漏聽。

「啥鬼、喔呃！」

但瞬間的困惑讓他失去先機。

「裝、裝置──咳啊、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只卡邁爾，另外七名執行者同樣發出痛苦的哀嚎，跪倒或從殘破牆壁摔下，其中一個倒楣鬼還摔斷頸椎。

問題顯然出在他們胸口的圓盤型裝置。正大放灼目紅光，彷彿飆到臨界點的引擎。

──失控？這麼巧、怎麼可能！

卡邁爾面目猙獰，但無論如何使力也抬不起手，更遑論拔下胸口的裝置。

突來的發展也讓特戰隊愣住。似乎是隊長的頭盔男率先回神，喝令：

「不管了，動手！」

可是他沒機會聽到部下的回答。

「呃……？」

天和地不斷交錯，宛如失去控制墜落的飛機。是的，隊長被拋進半空。

只有頭部。

「讓我們簡單點吧。」

手持短刀的茲奇斯瓦夫推開脖子上空空如也的屍體，往腳底蓄力。

「殺、殺了他哈！」

句尾不是破音，而是身首分離瞬間，衝出氣管的空氣。繼隊長後又失去一名隊員，而且還是在短短三秒之間；即使是見過大場面的特戰隊也不免渾身僵硬。

短暫的腥風血雨，降臨在這被遺棄的街區。

在源石的加持下，特戰隊的精悍士兵和剛出生的娃兒沒有區別。至於倒在地上跳得活像缺氧魚兒的執行者，更是不值一提。

「剩你了，後──嘖！」

說時遲那時快，51毫米穿甲彈的驟雨掃向茲奇斯瓦夫，逼他不得不退。

「該死的隱形技術！」

茲奇斯瓦夫咒罵。謎底正如他所料，空無一物的晴空出現他看到膩了的無聲直升機。

【撤退。】

兜帽下的耳機傳來低沉的嗓音。雖然刻意壓抑，但聽得出對方相當年輕。茲奇斯瓦夫瞬間瞪大眼睛，但他知道自己已經失去機會。

滿是血腥味的街區頓時安靜下來。

透過無線電，卡邁爾知道隨著StAH11「夜鴞」到來的執行者，有超過半數前去追擊茲奇斯瓦夫。

卡邁爾撿回一命。隨著茲奇斯瓦夫離開，剛才那前所未有的痛苦也消失無蹤。

不過體力無法在一時半刻恢復，所以卡邁爾仍躺在地上。

突來的人影擋住照射在卡邁爾臉上的陽光。

「被擺了一道啊，卡姆。」

儘管刺耳，但她的聲音就像知更鳥般悅耳。第六世代強化服勾勒出來者前凸後翹的身材曲線，但看到她就像拎著小提包般單手扛著六管機槍，任誰都不敢隨意靠近。

「閉、嘴……呃、哈……操！」

「沒關係，我知道你現在嚴重脫力。」

她放下至少上百公斤重的機槍，彷彿那是張摺椅，自然地坐在上頭。

「我們的探測儀發現這裡的地下電纜放出異常電磁波，接著儀器全數報銷；然後我們在那豬仔踢破的變電箱找到某種收信器，作為中繼站傳送某種波長，形成你我都熟悉的看不見的攻擊。」

聽到這裡，卡邁爾已經知道他的敗因。

「理解快真是幫大忙了，卡姆。就和你想的一樣，那異常電磁波不只破壞探測儀，還反轉源石凍結裝置的有效對象。」

然而她的聲音透出疑惑。

「可是連你們都縮成這孬樣，和源石同化的他不可能沒事才對……」

「氣泡、水……源石吸收、礦物質……活化。」

源石除了半永久能源，也能吸收物質並轉化成可用能量；其中礦物質是效率最好且轉化率最驚人的物質。倘若不考慮後果，甚至能翻到百億倍以上。

用大眾都能理解的說法，就像吸食直逼致死量的興奮劑。

「這就是那些怪物的壓箱寶啊？區區人類的我們學不來啊～」

她兩手枕在腦後，晃著擺在右大腿的左腳尖。

「還沒結束。」

卡邁爾坐起身，瞪著茲奇斯瓦夫離去的方向。

「對啊，你還活著嘛。」

她笑著回，看去同樣的方向。

迎面吹來的風，和著熟悉的血腥味。對兩人來說，這比在床上交換的濕潤喘息更加甘美。

如果這份血腥味是出自那逃掉的松露豬，想必會更加美妙。卡邁爾不住吐出舌頭，令其滑過上下嘴唇，笑出尖銳的犬齒。

※※※


副作用來得比想像中還要晚。儘管如此，茲奇斯瓦夫還是在走進安全屋的下一刻，整個人癱倒在地。

「喂，我地板才剛拖乾淨而已，還不給我死起來。」

聽了就煩的聲音。茲奇斯瓦夫暗罵。

然而在這一刻，卻是能讓他安心睡去的聲音。於是，茲奇斯瓦夫的意識在此中斷。

至於聲音的主人，艾因．修瓦克，輕踢了地上這「障礙物」兩下。毫無反應，就像具屍體。至此，也只能嘆氣。

「我可不是勞動派啊，該死。」

拉起昏厥的茲奇斯瓦夫右手繞過自己的脖子，撐起這比外觀還要沉重的精悍身軀。或許該慶幸他沒啟動強化服，那重量可不是開玩笑的。

「我自我安慰啥啊？」

等到艾因將茲奇斯瓦夫拖到沙發，他覺得自己已經用光一個禮拜的力氣。

「媽的，等這混帳醒來一定要他請我吃飯。」

攤在單人沙發的艾因碎念，心念閃動，啟動強化服的通訊機能。

「雷老哥，貨物到了。怎樣？早說我辦事你放心，這下服了吧？」

【但你打的是店裡的有線電話。】

「強化服都有隱藏信號的功能啦～更別說我這套還是特化版，文明人才用得起的白領特仕款。」

另一頭的雷納德停頓半晌。如果是視訊，艾因就會看到一名壯碩酒保捏著眉間一臉頭痛的畫面。

【茲奇斯瓦夫的狀況如何？】

「睡死而已。雷老哥，你給他吃了什麼東西？比腎上腺素啊甦醒劑那些都還扯。」

【讓他攝取一點礦物質而已。】

艾因整個人摔下沙發。

「雷老哥你瘋了嗎！人體承受源石增幅根本沒有前例──」

【那是只看源石的情況。茲奇斯瓦夫的源石融合比例不到身體的百分之三，而且氣泡水的礦物質含量普遍在250ppm，加乘結果頂多只會過勞而已。】

「……你就這麼心平氣和地搞了個人體實驗？」

【活著就好，不是嗎？】

這下換艾因伸手按摩眉間。

「這結果好就好的概念能不能改一改啊……算了。」

艾因撐著沙發起身，用腳撫平地毯的皺褶。

「那就先這樣了。雷老哥，你自己保重啊。」

【你們也是。】

通訊到此為止。艾因瞥了眼安靜得連聲打呼都沒有的茲奇斯瓦夫，忍不住伸手測測他的鼻息。還活著，可惡。下意識嘖了一聲。

「……呼，算了。」

倒回剛剛坐著的沙發，透過強化服的擴增機能，重新掃描安全屋周遭的狀況。

如果將茲奇斯瓦夫的強化服作主副用途論，前者為隱密行動，後者則是少人作戰；然而艾因的就沒這麼多功能，且屬性偏向後方支援，以至於上不了戰場。

但也正因如此，只要領域對了，艾因的強化服可說是所向披靡。凡是能透過數據入侵的地方，他的駭客技術都能在幾分鐘內開出一道後門，搭上強化服更是如虎添翼。

同時，為了補足欠缺的戰鬥能力，艾因更自力開發出許多專屬於自己的裝備，然而至今從沒機會拿出場過。

當有人問及原因，艾因總是這麼回答：

「不就說了嗎？我不是勞動派的啊。」

而現在，作為入睡前的道別，艾因向空氣如是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