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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4951 字
更新於: 2018-08-21
  我三十一,他三十。
  時間真是太快,也太慢了。
  快到我早該嫁人,慢到洪文司還不足以忘卻我。老天爺幽了我一個默。
  我,被綁架了。
  「放開我!小心我報警!」
  我扯開嗓子朝洪文司笑嘻嘻的臉大叫,而洪文司將我壓制於他家浴室的瓷磚牆,彎身湊近我的臉低喃:「可以啊,如果妳逃得掉。」
  媽的,誰想得到洪文司就住在糕餅店樓上。前幾分鐘我人還在騎樓,強調我不是茉茉,誰曉得走沒幾步就被扯住手腕簡直連拖帶抱的被他拖行上樓,混亂當中我還喊了警察但方圓百里就是沒有警察,連個路過的甲乙丙丁半根毛都沒有。所以我說,人能衰成這樣也算是可以出國比賽。
  「茉茉。」
  而此時此刻洪文司在我耳邊輕喚那個名字。我恨著愛的,那個名字。他反覆地喚,濕潤的眸子與我對視時,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那是個美好的微笑。
  日光燈下,他落在眉眼的褐色短髮顏色溫潤,隨著笑容弓起的雙眼燦亮。我得仰著腦袋才能定睛於他柔軟抿彎的唇瓣,他是不是又高了一些?我腦門發燙得想不起來。他的臉逼近,還是那麼濃眉大眼的,倒是與記憶中的他相仿。他的氣味好像有古龍水的味道,他不適合,但是我所缺席的十個冬夏過去了,我有什麼資格談論適不適合。
  洪文司見我不語,似是想引起我的反應,雙手將我扣得更緊。我能看見他使力時臂膀的紋理線條,較十年以前更加精壯。我想起他曾燙在我肌膚上的溫度,像是烙過我的魂魄,多少個十年都無法褪色。麻煩死了。
  「在想什麼?」他沉著嗓音問。
  我望上他的臉。瞳孔是可可牛奶的顏色。
  他還是個美好的人,除去隨隨便便綁架人這點。可惜了,長得人模人樣的。
  「妳在想什麼?」他又問了一遍。
  我被他壓迫得有些喘不過氣,不自覺蹙了眉宇。
  「我在想之後上法院要怎麼對你提告。」
  我聽見自己語氣平淡,隨而聽見洪文司短促的鼻息化作一絲輕蔑的笑。
  「告我啊。」他狂妄的眼神帶著無從忽視的笑意,「妳告我啊。告到我無期徒刑也隨便妳,記得來看我。」
  我想每個人都要知道,世上存在一些有病的人。
  「你是個神經病,你自己有發現嗎?」我瞪住始終箝制我雙手的洪文司,終於忍無可忍,「去吃藥!」
  洪文司笑了。
  「不需要。只要茉茉陪我就好。」
  「我說了我不是茉茉!」
  「妳是。」
  「你有毛病啊!我不是!你明明知道的!」
  「妳是。」
  他溫熱的鼻尖磨蹭我的臉,在我唇上落下一吻,傾身又將我壓得更牢。
  還有一件真理每個人都該知道──
  別被神經病捉到。
  我被他以禁錮的形態抓住雙手手腕已經超過十分鐘,我感到手掌發麻,雙腳之間還塞著他弓起的右腿。
  我咬牙想著再這麼僵持下去不是辦法。
  「現在又在想什麼,嗯?」
  洪文司這一句話簡直像個開關,我嚥下唾沫,猛地彎起一隻同樣塞在他雙腿之間的腿,不偏不倚以膝撞擊他的重要部位,換得他驚吼著退開。
  再一件真理。
  被捉到時,務必脫逃。
  趁他吃痛的鬆懈,我把握黃金時間甩開他揪在我腕間的手,朝浴室門口奔逃,不料洪文司迅速反應過來,由後抓住我馬尾害得我向後傾倒,恰巧倒入他懷裡。
  他的體溫略高,溫度透過皮膚熨過來,嚇得我設法站穩。
  我重心不穩在他緊抱的懷中掙扎。
  「放開我!你這是綁架!」我右腳踮著磁磚地,左腳一踏穩就死命的試圖揮開他,「讓我出去!」
  我拚命嘶喊,卻換得洪文司抱得更緊的反應。他雙手圈在我腰腹之間,牢牢扣鎖的力道讓我差點呼吸不來。
  「你放開!」我使勁扳著他雙手,但徒勞,我只得換成搥擊的方式,整間浴室迴盪我對他次次肉擊發出的聲響。
  當我發現我每一次的攻擊都只能換來腰腹更難受的結果,我索性停下。
  洪文司圈抱於我腰間的雙臂越發用力,我覺得肋骨要斷了。
  「洪文司……你這樣我很痛。」
  我艱難擠出溫和下來的句子,設法使些苦肉計。
  過了幾秒沉默,腰間緊束的力量確實鬆了一些,我聽見洪文司在我耳邊輕輕嘆息,說出的話卻沉重不已。
  「難道我不痛嗎?」
  聽著他飽含痛苦的語氣,我一滯,禁不住嗤笑。
  「你痛什麼?」
  我帶笑的問句散在悶熱的空氣裡,洪文司不說話。
  抽風機發出規律細響,我想洪文司此時又是那副憋哭的臉吧,或許想立刻回答卻礙於洩露哭音。
  這個人,還是這個人。
  永遠不會改變的,這個人。
  我輕聲呼息,等著,等了半晌洪文司才發出聲。
  「妳……」
  單一個字。
  我等待他接續下去。
  「妳,就這樣,消失。」他一頓一頓的針對痛什麼回答,「妳消失超過十年了,妳知道嗎?」
  他略略沙啞的低語。
  「十年了。」
  我哼出一笑,轉頭瞥向緊貼於我身後的洪文司。
  「消失讓你多痛?」我壓低音量,「會死嗎?」
  「會。」
  「你這不是還活著嗎?」
  問句過後他又噤口,於是我乘勝追擊。
  「我拜託你不要說那種小兒科的理由,洪文司,不要笑死人了。」我直視前方半掩的浴室門,用呼吸一般輕的語氣出言,「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可是茉茉,原不原諒干我屁事?」洪文司突然強硬了語調,猛地抓著我將我轉身面向他。
  我看見他露出譏笑的表情,但眼眶是紅的。
  「妳可能沒有搞清楚。很多事情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妳原不原諒我,我不在乎妳欠了我多少年,妳以為我們之間算得清楚?」洪文司收緊抓在我肩上的手,「十年了,茉茉。」
  十年了。他不斷強調。
  「妳以為我沒有想過忘了妳?」他以像是在哭的笑容說著,「這些年我是怎麼過的妳知道嗎?」
  「不知道。沒興趣。」
  「換了學校畢了業,換了工作,租了房子,我他媽的做了一切改變,但就是任何改變都能讓我想起妳!」洪文司聽上去有些自暴自棄,「妳工作了嗎?妳在哪個國家?媽蛋,我甚至買了張世界地圖!」
  「地圖怎樣嗎,遷怒個屁。」
  「我愛妳。」
  「我不愛你。」
  「干我屁事。」這實在不像個上一句還在說愛我的人該回應我的話,但確實他就是這麼說的,「妳愛誰到底干我屁事。我只在乎,妳,許巧茉,要永遠陪我。」
  「……」
  啊啊,是嗎。
  我伸手輕撫洪文司近在眼前的臉,放鬆顏面。只見他起先愣下,隨而瞇細雙眼斜瞄著我的手,眉間鬆開的模樣似乎表達著享受或欣慰。我勾起唇角,持續撫著他光滑溫暖的頰面。
  甩下一巴掌。
  「你可能沒有搞清楚。」我冷著聲音笑,「我只在乎,我,許巧茉,不想陪你。」
  洪文司被我方才那一耳光打得頭微偏,轉回來望我時,我看見他眼底閃現狼般的銳芒。他忽地沉下臉色,一個轉身又將我壓回牆上。
  背部重重貼上冷硬的壁磚,我痛得齒間發出短促的嘶聲。
  「妳答應會陪我到我斷氣,記得嗎?」
  熟悉的、我愛的音質,質問著我十幾年前的承諾。
  那一句諾言,隨口胡謅卻化作光源,我永遠也忘不了當年他由衷期盼的眼神,以及他燦爛笑著說過的──因為妳會陪我到斷氣,所以我會努力活很久,會變得很老很老很老才死掉!
  我瞭解。
  那些歲月我做了非常殘忍的事,我給了光源,卻又親手捻熄。
  「茉茉,妳答應我的……」
  而現在他居然還以為光能重新點燃,或者,從未熄滅。
  我低下臉。
  「我說謊,可以嗎。」
  「不可以。」
  洪文司隻手捏住我下頷將我整張臉抬高,我對上他灼灼的視線。曾經讓我錯覺將焚燒我全部人生的視線。
  「我沒有辦法。」他低沉地痛苦地說道,他沒有辦法,「我以為妳不可能再影響我了,妳都離開了。我想恨妳,可是我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把妳想得罪大惡極,謊話連篇。妳永遠都會是妳第一次來到我面前的那個妳。
  「我以為那一刻會是永遠暫停的。」他的呼吸開始紊亂,寬厚的胸口一起一伏,「妳第一次對我說話,妳第一次對我笑,還有我愛上妳的第一秒鐘。我以為這都是暫停在那裡的。」
  他的聲音略微沙啞。
  「可是妳怎麼能一而再再而三把我丟回那裡。」他的語氣像是責怪,「妳明白嗎,不論妳有沒有出現,不論妳在不在我身邊,都一樣。我他媽的就算時間一天一天的過,我都還是困在那一秒鐘!妳明白嗎!」
  他掐在我頷上的手指加重力道,一瞬間我感到自己像被推上法庭審判。
  「我還是喜歡那一秒鐘,就算我恨死那一秒鐘了!」他發燙的前額抵上我的額心,聲音突然變得微小:「我還是喜歡以前的妳,可是我恨不了妳。」
  我忍不住鼻酸。
  「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洪文司。」我艱難地嚥口唾沫,垂下視線,「你就當作沒有那一秒鐘吧。」
  「我沒有辦法。」
  「恨我啊。」
  「我說了,我沒有辦法。」
  「不可能!」終於我埋藏的情緒一下子炸發,我提眸一瞪,「你恨我啊!你恨不得從來沒有那一秒鐘,恨不得從來沒有認識我,不是嗎!」
  「我沒有那麼說!」他立刻回駁,聽上去相當憤怒,但更多的是委屈,「我從來不後悔認識妳,妳怎麼還是不懂!就算我恨那一秒之後所有發生的、所有帶給我的靠杯靠木,我還是那麼喜歡妳!我沒有辦法忘記愛上妳的那一刻,妳以為我想嗎!妳以為我可以控制嗎!我他媽的就是恨不了妳!我就是要妳!」
  「我就是不要你!」
  「干我屁事!」
  「你真是不可理喻!」我朝他大吼。
  而他俯下首,以噙咬的姿態狠狠啃上我的嘴,突來的衝擊害得我向後仰頭,撞上後頭的瓷磚牆。後腦杓撞擊的疼痛快速漫開,痛到我生理性的泛淚,我懷恨的心想這隻笨狼究竟在幹嘛!
  到底想幹嘛!
  攪亂我名為青春的年歲,攪亂我一大段人生還想怎麼樣嗎!
  過往種種如散落於腦裡沉寂的碎片,塵封的記憶由於洪文司不停的啃咬,颳起颶風。
  我憤恨回咬他伸來的舌,他悶唔一聲立刻退開。
  嘴裡瀰漫他的血味。
  我舔了舔唇,鐵銹般的腥鹹更加鮮明。
  「是不是咬太輕了?舌頭還在。」我刻意攬上他頸背,一湊近他右耳就以氣音開口:「再一次?」
  洪文司明顯一繃。
  我笑著舔上他耳殼,澀味一下子在舌尖綻放。
  無論怎麼物換星移,對付這匹愚蠢的狼,迂迴著最有效。蠻幹?硬逃?直面對決?不可能,面對野獸那是沒有勝算的。對付洪文司,只能動腦。
  鎮靜,打迷糊仗,然後──
  逃。
  察覺他抓在我肩上的手慢慢鬆動,我眼珠子滑向門口就立刻推開了他,一脫離他的箝制我便衝出浴室,轉身關起門板。
  「欸!喂!」
  我聽見他在浴室裡大叫,迴音放大他扼腕的喊聲。
  現在,被關起來的是誰?
  我冷笑著享受囚禁野獸的快感,雙手拉著門把,左腳抵在門框邊的牆面。
  洪文司的力氣當然大上我許多,我自知撐不了多久,但是我需要時間。
  拉著浴室門的我望向他的套房大門,大門兩層,內層半掩著所以沒有開鎖時間的問題,外門是舊式鐵門,需要一定的冷靜才能快速轉開。
  洪文司在浴室裡和我隔著一道門拔河,幾度被他拉開十公分以上的縫隙,我噙住下唇,透過縫隙瞄見他死命在裡頭與我反方向拉著門把,我算準時間放手,果不其然讓洪文司向後跌倒在浴室裡發出渾厚的驚呼。
  我二話不說往他家大門奔跑,其間聽到洪文司不曉得鬼叫些什麼,我冒著冷汗頭都不敢回,掀開內門的同時聽見洪文司由浴室奔來的步伐聲,嚇得我顫抖著雙手加快速度解著外門的鎖。
  啪嚓,啪嚓,啪嚓──喀,喀喀。
  我以為解了三道鎖就足以開門,我隻手握著外門門把反覆嘗試推開,但仍死死鎖著。
  喀,喀喀,喀。
  我推了也拉了,門就是不開。
  洪文司的腳步聲快速逼近,我冷汗一下子竄出毛孔。
  我發誓接下來是生物生存的本能反應。
  就在洪文司跑到距離一步遠之際,我一個轉身,迅速以內門撞擊迎面而來的洪文司,門板碰撞他整張臉的咚響劃過耳際,以及他的哀嚎。
  「痛!好痛!」
  洪文司大喊大叫,像個哇哇大哭引人注意的孩子。
  但他終究沒有哭。
  他的下眼瞼還是鏽紅色。
  我瞥著他那副一貫憋哭的模樣,一秒強迫自己刷白思緒。
  都十幾年了,他,還是一樣。
  ──欸,愛哭包。
  ──哪有。我又沒哭。
  ──是喔,憋住就不算了喔?屎多尿多不去上廁所就不算屎多尿多了喔?
  ──茉茉妳很髒。

  想刷白思緒的,可是沒有用。過去與洪文司的對話跳出腦海,我望著眼前摀住被撞痛的鼻子、可憐兮兮紅了眼的洪文司,彷彿回到十年前。
  十幾年前摸摸他的臉,揉揉他柔軟的短髮,要他不要哭。
  也許抱抱他。
  體內的慾望還是那麼強烈,想讓他不想哭,想讓他想哭就哭,或者劣性大起想讓他忍不住哭或哭得更加天崩地裂。
  還是那麼想,那麼想。
  都十幾年了,我,還是一樣。
  就在我受不了自己到無法動彈時,我看見洪文司已來到我面前,然後明白,我是逃不掉了。
  各種層面,都逃不掉了。
  洪文司放下摀鼻的手,似是疼痛消退了於是板起面容,他隻手將內門甩上,巨大的關門聲不對我或他造成任何影響,我們定定相望,一如過往。
  半晌,洪文司垂下了視線盯住我身上的公司制服,我順著他目光低頭查看,發現他正瞅著我襯衫上的公司標誌。一瞬間彷彿被轟了一槍。
  我想起初見面的雨夜,他望清我制服上的校名,從此我的人生開始歪曲。
  我有不祥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