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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1940 字
更新於: 2018-08-15
自倫敦回國，戴上訂婚戒指，已經六個月。
三十一歲像個標籤黏在我頭上。時間真是太快，也太慢了。
夏季晝長夜短，處處可以聞見艷陽燒灼空氣的微焦氣味，一混上路邊來往車輛排放的廢氣，一吸一吐顯得味道有些苦澀。
下班時間天色依然微亮，我走出工作滿半年的外商公司，迎面一陣暖流讓我扎實意識到台灣夏天的炎熱。十九歲以前明明還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的溫度，如今卻令我燥熱難耐。
「熱死誰啊，鬼天氣。」
我咕噥給自己聽，在日光打上臉時往左走入騎樓。
十年前的台灣怎麼就熱成這種鬼樣子了嗎，不敢置信。我想不起遷居前的台灣是什麼樣的溫度，多年來的倫敦將我重新設定了也說不定。
我開始懷疑自己的感知與記憶，發現人類或許就是這麼一種容易習慣，也容易改變習慣的微妙生物。善變得有些可悲。
可或許有些事永遠不會改變。例如孽緣或我的不走運。
在拐入騎樓後，我看見那個人。
見鬼了。
十年。
十年以前為之逃離的、我以為的全世界。
我以為的全世界提著一份太陽餅禮盒走出一旁糕餅店的自動門，我立刻別開臉。我不曉得他是不是瞥見了我，甚至我不確定我看見的是不是真是洪文司。都十年了。
死定了。我卻有那樣的感覺。
有些事約莫永遠不會改變。例如我的不走運或……啊，他媽的。
我緊繃著神經緩慢轉身，本想一股腦加速走向公司右側騎樓的走道，卻好死不死高跟鞋踢到地上的一條木檻，踉蹌之際，捧在右手的文件滑至地面砸出啪噠聲響。
看吧，一個人能不走運成這樣也算相當厲害呢。
我咬牙蹲下，快速撿拾散落的紙張與硬質文件夾。
嚓，嚓嚓，嚓嚓。
不料身後傳來硬質鞋底摩娑大理石地的嚓嚓聲響，以及──
「小姐，沒事吧？」
他的嗓音。
這輩子，無論涉過多少個冬夏也洗刷不了的。
他的嗓音。
鵝黃光線斜斜照上我拾取文件的雙手，手心一下子冒出一層大量的汗，所曬之處炙熱難受。
「小姐，還好嗎？」
他彎下身欲察看我的臉，我幾近同步地撇開頭。
「受傷了嗎？拐到腳？」
沒有，沒有，求你了就當我不存在吧！在心底我尖叫著請他閉上嘴。
啊啊。
人真的很奇怪。
人類，就是這麼一種容易習慣，也容易改變習慣的微妙物種。
我垂下目光快速把地上寫滿資料的紙張收迴文件夾，餘光瞥見他自發性的替我撿來了飄遠的資料表。
「這邊。妳還掉了這些。」
依然沉穩的嗓子說著這一句，他隻手提著禮盒，隻手將三張表單遞向我，我反射性在一秒之內接過。
我撐著地面起身，對他點頭致意便趕緊回身疾步。
不曉得他有沒有認出我，直覺要我逃。
快逃。
一如十年前的我。
飛快的心跳讓我不由得加快步伐，直到身後傳來追趕聲，直到身後傳來他一如既往的──
「小紅帽？」
別。
「等一下！是茉茉嗎？小紅帽？」
別說了，吵死人了。
我開始在騎樓奔跑，左彎右拐地閃過一個個店家擺放於廊道上的貨櫃與紙箱。
「茉茉！」他疾奔而來，雙手扳過我的肩。
被迫轉身的我停下奔跑，粗喘著垂下頭。
「茉茉……是妳嗎？」他充斥淚意的嗓子軟喚，確認，軟喚，「茉茉……」
茉茉在十年前就不在了，洪文司。
我，三十一歲了，王八蛋。
「先生，你認錯人了。」我抬頭望上他的臉，故作泰然。
我看見面前的男人上揚的眼尾略微濕潤。他的輪廓還是那麼姣好，濃濃的眉壓在一對色澤濃郁的眼眸上，唇瓣是乾涸的紅土顏色，鼻樑直挺而鼻尖紅潤，臉頰已脫離十年前的稚氣線條，多了些歲月的稜角。他的下眼瞼泛紅。
哭了嗎？
不對，沒有流淚過的痕跡，臉上沒有乾掉反光的淚漬。我歪著頭，端詳近得幾乎能聽見呼吸的他。
這個男人。
曾經多麼男孩的男人。
「沒有認錯，不可能認錯……」
微微低首瞅住了我，他的低噥有些顫抖。
我應該是笑了，我能感受到嘴角的上揚與弓起雙眼的擠壓力道。
我應該是笑了。
「對不起，先生，你真的認錯人了。」我聽見自己平穩的聲音，強調，「你一定很想念你說的那個茉茉吧。但是很遺憾，我不是茉茉。」
不是你的茉茉。我很遺憾。
他凌亂瀏海下的眉間蹙在一塊，略略浮腫的下眼瞼更紅了一些。一如過去強忍眼淚時的模樣，他，還是一樣。
過了這麼多個季節，這個人，還是一樣。
啊，但是喉結明顯了，俊秀臉龐除了更加削瘦，紋路是不是也增加了呢。我仰視著高我半個頭以上的他，不住打量，強忍伸手撫搓他柔軟髮梢的衝動。
保持微笑，保持陌生，保持距離。
即便內心被投下連環的原子彈，我也會保持鎮定。
十幾年前，他萬分老派的說過我是他眼裡的蘋果。我想不起來我有沒有對他說過，他是我人生中的原子彈。炸毀我所有的信仰。
「不好意思，失陪了。」我擺出職業微笑，揹緊左肩上的小肩包便旋身踏著規律的步伐，走向騎樓另一端。
叩，叩，叩，叩。
我聽見自己的高跟鞋碰撞地磚，敲出響亮的叩響。
叩，叩，嚓嚓，嚓嚓，叩，叩，嚓嚓，嚓嚓──
壓在叩響之下，嚓嚓腳步聲逐漸逼近，我察覺背後的壓迫越漸放大。
狼，來了。
三十一歲像個標籤黏在我頭上。時間真是太快，也太慢了。
夏季晝長夜短，處處可以聞見艷陽燒灼空氣的微焦氣味，一混上路邊來往車輛排放的廢氣，一吸一吐顯得味道有些苦澀。
下班時間天色依然微亮，我走出工作滿半年的外商公司，迎面一陣暖流讓我扎實意識到台灣夏天的炎熱。十九歲以前明明還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的溫度，如今卻令我燥熱難耐。
「熱死誰啊，鬼天氣。」
我咕噥給自己聽，在日光打上臉時往左走入騎樓。
十年前的台灣怎麼就熱成這種鬼樣子了嗎，不敢置信。我想不起遷居前的台灣是什麼樣的溫度，多年來的倫敦將我重新設定了也說不定。
我開始懷疑自己的感知與記憶，發現人類或許就是這麼一種容易習慣，也容易改變習慣的微妙生物。善變得有些可悲。
可或許有些事永遠不會改變。例如孽緣或我的不走運。
在拐入騎樓後，我看見那個人。
見鬼了。
十年。
十年以前為之逃離的、我以為的全世界。
我以為的全世界提著一份太陽餅禮盒走出一旁糕餅店的自動門，我立刻別開臉。我不曉得他是不是瞥見了我，甚至我不確定我看見的是不是真是洪文司。都十年了。
死定了。我卻有那樣的感覺。
有些事約莫永遠不會改變。例如我的不走運或……啊，他媽的。
我緊繃著神經緩慢轉身，本想一股腦加速走向公司右側騎樓的走道，卻好死不死高跟鞋踢到地上的一條木檻，踉蹌之際，捧在右手的文件滑至地面砸出啪噠聲響。
看吧，一個人能不走運成這樣也算相當厲害呢。
我咬牙蹲下，快速撿拾散落的紙張與硬質文件夾。
嚓，嚓嚓，嚓嚓。
不料身後傳來硬質鞋底摩娑大理石地的嚓嚓聲響，以及──
「小姐，沒事吧？」
他的嗓音。
這輩子，無論涉過多少個冬夏也洗刷不了的。
他的嗓音。
鵝黃光線斜斜照上我拾取文件的雙手，手心一下子冒出一層大量的汗，所曬之處炙熱難受。
「小姐，還好嗎？」
他彎下身欲察看我的臉，我幾近同步地撇開頭。
「受傷了嗎？拐到腳？」
沒有，沒有，求你了就當我不存在吧！在心底我尖叫著請他閉上嘴。
啊啊。
人真的很奇怪。
人類，就是這麼一種容易習慣，也容易改變習慣的微妙物種。
我垂下目光快速把地上寫滿資料的紙張收迴文件夾，餘光瞥見他自發性的替我撿來了飄遠的資料表。
「這邊。妳還掉了這些。」
依然沉穩的嗓子說著這一句，他隻手提著禮盒，隻手將三張表單遞向我，我反射性在一秒之內接過。
我撐著地面起身，對他點頭致意便趕緊回身疾步。
不曉得他有沒有認出我，直覺要我逃。
快逃。
一如十年前的我。
飛快的心跳讓我不由得加快步伐，直到身後傳來追趕聲，直到身後傳來他一如既往的──
「小紅帽？」
別。
「等一下！是茉茉嗎？小紅帽？」
別說了，吵死人了。
我開始在騎樓奔跑，左彎右拐地閃過一個個店家擺放於廊道上的貨櫃與紙箱。
「茉茉！」他疾奔而來，雙手扳過我的肩。
被迫轉身的我停下奔跑，粗喘著垂下頭。
「茉茉……是妳嗎？」他充斥淚意的嗓子軟喚，確認，軟喚，「茉茉……」
茉茉在十年前就不在了，洪文司。
我，三十一歲了，王八蛋。
「先生，你認錯人了。」我抬頭望上他的臉，故作泰然。
我看見面前的男人上揚的眼尾略微濕潤。他的輪廓還是那麼姣好，濃濃的眉壓在一對色澤濃郁的眼眸上，唇瓣是乾涸的紅土顏色，鼻樑直挺而鼻尖紅潤，臉頰已脫離十年前的稚氣線條，多了些歲月的稜角。他的下眼瞼泛紅。
哭了嗎？
不對，沒有流淚過的痕跡，臉上沒有乾掉反光的淚漬。我歪著頭，端詳近得幾乎能聽見呼吸的他。
這個男人。
曾經多麼男孩的男人。
「沒有認錯，不可能認錯……」
微微低首瞅住了我，他的低噥有些顫抖。
我應該是笑了，我能感受到嘴角的上揚與弓起雙眼的擠壓力道。
我應該是笑了。
「對不起，先生，你真的認錯人了。」我聽見自己平穩的聲音，強調，「你一定很想念你說的那個茉茉吧。但是很遺憾，我不是茉茉。」
不是你的茉茉。我很遺憾。
他凌亂瀏海下的眉間蹙在一塊，略略浮腫的下眼瞼更紅了一些。一如過去強忍眼淚時的模樣，他，還是一樣。
過了這麼多個季節，這個人，還是一樣。
啊，但是喉結明顯了，俊秀臉龐除了更加削瘦，紋路是不是也增加了呢。我仰視著高我半個頭以上的他，不住打量，強忍伸手撫搓他柔軟髮梢的衝動。
保持微笑，保持陌生，保持距離。
即便內心被投下連環的原子彈，我也會保持鎮定。
十幾年前，他萬分老派的說過我是他眼裡的蘋果。我想不起來我有沒有對他說過，他是我人生中的原子彈。炸毀我所有的信仰。
「不好意思，失陪了。」我擺出職業微笑，揹緊左肩上的小肩包便旋身踏著規律的步伐，走向騎樓另一端。
叩，叩，叩，叩。
我聽見自己的高跟鞋碰撞地磚，敲出響亮的叩響。
叩，叩，嚓嚓，嚓嚓，叩，叩，嚓嚓，嚓嚓──
壓在叩響之下，嚓嚓腳步聲逐漸逼近，我察覺背後的壓迫越漸放大。
狼，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