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夢境遊亞
本章節 37222 字
更新於: 2021-09-30
當你開啟停屍間最深處的暗門後,無數隻乾枯斑黃的手從黑暗中湧出。
那些手像是渴望蜜的蜂群,將你拖入密室,你不停喊叫,然而僅是徒勞。
跟你一同來到廢棄醫院探險的克克,早就被潛伏於手術室的狂信者們──莎布·尼古拉絲的信徒拘束在手術台上,無法動彈了。
她往後的人生,將會作為莎布·尼古拉絲的活祭品,重複懷孕與產子的痛苦。
相較之下,你更可悲、更沒有利用價值了。
你在密室內,遭到狂信者馴養的食屍鬼群大卸八塊。
有的咀嚼你的皮膚,有的吸允你的指頭,有的把你的腸子圍在脖子上轉圈跳舞,彷彿在慶祝你的死亡。
然後,在某個崇尚冒險生活、無知可憐凡人的信箱內,又會收到這樣的mail──
【求助,我在東北海岸的廢棄醫院,不要報警!】
◇◇◇
我還沒回過神,七奈就搶走我手中的角色紙,唰唰唰地撕爛B4大小的表格,然後把紙屑握在手中……「哄」的點火聲一閃即逝。
再次張開手時,她的掌心只剩一小搓顏色宛如養生穀粉的灰燼。
我耗時一小時設計的角色「真子」,最後走上的就是這條末路。
「呼……怎麼樣?」
始作俑者的七奈把手掌搓抹乾淨,闔上厚厚的手寫筆記本,露出心滿意足的燦笑。
看著她這幅大從心底期待回饋的模樣,我認真思考了一下。
星期六的溫暖午後,環繞著鋼琴伴奏曲的星巴克,被女同學半強迫陪玩獵奇風文字冒險遊戲。
參加者除了我以外,還有身為舊日支配者的神祇,克圖格亞。
身為主持人的七奈用刁鑽話術把我們耍得團團轉,辛苦設計出來的角色遭到各種沒人性的對待,連最終結局都是鮮血結末。
紊亂的情緒攙扶著遊戲後的餘韻,思考跨過終點線後,我無法對七奈的劇本給出評價。
然而,腦中偶然浮現的疑問句,恰巧將我的心情統整完畢──
我這五個小時到底在幹嘛?
「真是太棒了啾噗!」
我沒能將自己的心情傳達出口,阿克便霸佔我回話的時機,擋在我面前巴結七奈。
「用病人留下的日記供玩家解謎,還能從優美的文字間感受到院內的和諧情景。冒險進入中段後,利用玩家的行為來誘發事件,引出『醫院好像不是正常關閉』的暗示。最後又用良心不安的婦產科醫生留下的筆記,來帶出醫院背後的陰暗面。沒想到醫院背後的出資者,居然是信奉孕育千萬子孫的森之黑山羊──莎布.尼古拉絲的瘋狂信徒。」
啊啾噗!啊啾噗──這似乎是阿克興奮時的嘶鳴。
雖然遲了一點,我還是把決定把真實想法說出口。
「不是不是!七奈,身為女孩子,妳寫的劇本也太黑暗了吧?」
七奈用吸管攪拌巧克力可可碎片星冰樂,攤在沙發上用不屑的眼神鄙視我。
「還好吧?身為實際見識過不可名狀之物的人,你的承受力也太低了。」
「啊啊……拜託別讓我想起來……」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在進入青春期後每晚都前來侵擾、以遊亞為女主角的春……惡夢一路通暢地持續至今。
雖然我總用「青春期做的好事」來諷刺這些夢境,但這幾個禮拜以來,真的得感謝它們替我把亞弗姆.扎那令人狂掉SAN值的模樣從腦中的記憶體中洗掉。
「好吧,我承認。我有稍微提升劇本的獵奇程度。」
「……妳知道我是新手吧?」
「你覺得那些視人類為玩物的不可名狀之物在掏出你的腎臟時,會先問你是不是新手嗎?」
「……」
完全無法反駁。
跟她產生交集後過了兩個星期,我徹底被七奈扯進「克蘇魯的呼喚」的世界──以桌上型角色扮演遊戲的模式。
簡單來說,這是一套以「克蘇魯的呼喚」的世界觀為基底設計成的桌上遊戲。
主持人準備好劇本,帶領玩家設計角色,只要達成這兩項條件,就能開始說書式的角色扮演遊戲。
在沒落的山林村莊求生。
在清閒的海港小鎮探索。
在繁華的都市叢林冒險。
劇本的內容各式各樣,在每個世界都會有不同的展開,卻大多脫離不了所謂的「不可名狀之物」。
那是一群超越常識的存在,光是出現在人類面前就能讓他們發狂,喪失心智。
在TRPG中將理智值具現化的數值,就是七奈從前提過SAN值。
當角色死亡或是SAN值歸零時,身為主持人的七奈就會親手把角色紙撕成碎片再燒掉──就是所謂的「撕卡結局」,BAD END。
成功通關後也會有回復SAN值或增加技能配點的獎勵,但這兩個星期我的撕卡率是百分之百,根本沒得到過。
七奈始終認為我玩太爛,但就連身為舊日支配者的阿克也沒少死,有時候還死得比我慘,括約肌什麼的都被拖出來了。
照七奈的說法,讓我踏入TRPG的世界除了增加對於神祇的熟悉度,也能逐步提升我對超自然現象的承受力。
但是──
「哼哼哼~」
七奈把我虐得胃疼不已,還能露出那種純真的壞笑,我漸漸開始懷疑她只是單純想噁心我罷了。
「喂喂,別把我想得這麼邪惡,我可是有好好設計HAPPY END喔,是你們自己能力不足。」
七奈看穿我的內心獨白,反駁我的心聲。
她平時不會主動使用「精神共享術」來與我對話,我有時甚至會忘記眼前的美少女高中生正掌控著自己的一言一行。
可想而知,我把她當成美少女高中生這件事──她也清楚得很。
「哼、哼……你們自己看吧,不管你們了!」
七奈紅著臉把把封面寫著《永恆醫院》的筆記本丟到我跟阿克面前,就起身離開,大概是要去廁所吧。
我呆呆地望著猶如海浪,隨著步伐來回搖擺的百褶裙,以及正字標記的絕對領域。
直到她消失在轉角處,我才想起被七奈撕卡的不甘心。
只要對方可愛,就能無上限的包容對方,這也是青春期做的好事吧?
我翻開剛才玩過的遊戲劇本,雖然沒兩下的功夫就對撕卡釋懷,但畢竟我跟阿克在這上頭耗了五個小時,還是想看看到底走錯哪一步。
快速讀完結局後,我的嘆息卻更加惆悵。
「唉……又是這種很刁鑽的條件……」
我跟阿克穩紮穩打地朝終點邁進,只差在遊戲中盤時沒有對生化實驗室的標本罐使用「聆聽判定」,錯過怨靈的細語而導致團滅結局。
就算聽了,也會因為過度震驚掉一堆SAN值。
再說了,有哪個正常人會把臉貼在裝著人頭的標本罐上聽他說話啊?七奈果然只是單純想撕我們的卡吧?
在我不知該對七奈的惡劣個性做何評價時,可以名狀的舊日支配者呼喚我的名字。
「遊真~」
我無奈地闔上筆記本,看向宛如不倒翁坐在桌上的阿克。明明一臉吉祥物的模樣,低沉的嗓音卻跟外表對不起來。
「跑了這麼多次團,感覺怎麼樣?」
我回想這兩個星期以來玩過的獵奇風格原創劇本、被撕掉的無數張角色紙、浪費掉的咖啡錢……情感不假思索地流露於臉色。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呢~」
「唉……我倒想問祢,每次都死得這麼慘,為什麼還能玩得這麼開心啊?」
「鐵達尼號就算沉了,也不能否認它是一部好作品嘛~」
「身為一個舊日支配者,祢的比喻還真是有夠現代化。」
雖然這兩個星期不停在支付金錢與精神力,但在TRPG的幫助下,我跟舊日支配者產生莫名的友情與默契。難怪現充總抱持「桌遊是社交遊戲」的觀點。
「不過硬要說的話,我覺得七七的作品有點缺乏真實感呢……」
「是吧!那雙女孩子的手居然能寫出連伊藤潤二都自嘆不如──」
「身處在超自然戰鬥的漩渦最深處的人,她寫出來的劇本也太清水了。」
好吧,我們的默契就像是加入檸檬的牛奶,只要相互交融就會凝結成塊。人類跟神祇間仍有一道不可跨越的次元壁。
「唉……」
「為什麼要嘆氣呢?你不也玩得很開心嗎~」
「開心是一回事,遊戲體驗卻是另一回事呢。」
「不只是你,七七也玩得很開心~」
「這樣啊……那真是值得慶祝。」
要問劇本的平衡好不好,答案絕對是爛到有剩。
不僅通關難度高,血腥獵奇的場面也沒少出現過,玩著玩著彷彿就連現實中的SAN直都會歸零。
但是爛遊戲不等於無趣的遊戲,就算角色被用刁鑽的條件賜死,也不能武斷地將遊戲評價為無趣。就算死得一蹋糊塗,探索未知世界帶來的刺激感仍讓人興奮不已。而且──
雖然遊戲平衡做得有夠糟糕,但是和七奈、阿克一起玩TRPG……說實話,開心極了。
「身為七七的監護人,我要好好感謝你呢~」
「謝什麼?」
「謝謝你當七七的朋友。」
「……」
「雖然你的意圖很明顯,但身為七七的監護人,我對你的行動給予高度評價喔~」
「感謝您的厚愛,我必定繼續努力。」
我故作鎮定地敷衍阿克,拿起由百香果與芒果調配而成的雙果果汁,用紙吸管吸了一點到嘴巴裡。
酸甜得令人雙頰發麻的口感,不知能否稍微中和發燙的臉蛋。
因為有著類似的遭遇,不由得對她產生憐憫之心。
即使無法站在超自然存在的面前保護她,至少要在日常中陪伴她……就算知道七奈能夠窺探我的內心,我仍懷著這樣的心情──並以七奈的友人自居。
七奈對我的想法心知肚明,卻始終沒有說我「噁心」。
我們在這件事有默契地保持沉默,沉浸於互利共生的歡樂時光。
「我寫的原創劇本,你大致上都玩過了……雖然結果是全滅,不過TRPG就暫時告一段落吧。」
不久後,七奈回到座位上,進入二人一神構築出的幸福泡泡中。
我拍了拍手,阿克也拍了拍圓形小手。跑完團後所有人一起鼓掌似乎是TRPG的儀式。
「按照往例,我們應該要來分享一下這次跑團的心得,但是由於時間因素,今天就暫停一次吧。」
七奈接過我遞給她的筆記本,收進無印良品販售的黑色的帆布後背包。她的生活非常簡便,除了假日用的背包,她的肩上只出現過學校書包。
收完東西後七奈清了清喉嚨,露出令人不寒而慄的燦笑。
「那麼,我們來討論一下『關於遊真整個月都做了裸體妹妹色誘自己的夢』這件不可名狀之事吧。」
「啊啊啊啊啊──」
面對殘酷的事實,我在幸福泡泡的殘渣中抱著頭苦命哀號。
◇◇◇
事情要回到兩個星期前,我正式告別「常理」的隔天。
我好不容易重整心態,讓自己一如往常的穿上制服,揹著書包到學校上課──然後我剛踏入校門,就被從天而降的溫暖倉鼠球收服了。
「啊啾噗噗噗~」
祂靈活地避開熙熙攘攘的人群,而那些人根本沒注意到倉鼠球的存在,我一路被滾到體育館後方的索魂奪命之樹下,祂才把我從嘴裡吐出來。
「嘔嘔嘔……」
剛經歷人體三度空間旋轉的我跪在地上乾嘔,幸好今天沒吃早餐就出門了,否則現在眼前大概會一片狼藉。
我還沒能從暈眩狀態恢復,突然,後腦杓傳來一個熟悉的堅硬觸感,毫不客氣地踩了上來。
想也不用想吧……除了昨天認識的刁蠻火焰術士外,還有其他選項嗎?
「呃……七奈大姐頭?」
「怎麼啦?」
「哈哈……就算是我,一大早就遭受這種對待,也是會生氣的喔。」
「所、以、呢?」
都已經半開玩笑給七奈找台階下了,沒想到她不但不領情,還跟著每個字的斷點加大三級踩人的力道。
我的肩膀不停顫抖,喉嚨也發出乾啞的聲響,右手慢慢抓住七奈的小腿……雖然膝上襪的觸感很舒服,但我可不是那種嚐到一點甜頭就能任人羞辱的天真小孩。
「把妳的腳給我拿開啊渾蛋──」
沒想到我生氣起來還滿恐怖的,就讓這傢伙看看我身為人類的尊嚴──
「做了一整夜被妹妹色誘的夢的人在說什麼呀?」
「對不起,小人的後腦勺悉聽尊便,請問您要殺還是要剮呢?」
我立刻鬆開右手,雙手扶地嗑頭。
──有什麼好生氣的?七奈大人在替天行道時,身為下等生物的我怎能逆天而行呢?
不過……我還是戰戰兢兢地舉手發問。
「七奈大人,可否暫且聽小人辯解呢?」
「嗯?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所謂的夢境,通常都是在無意識的狀態下才會產生吧?」
「通常是這樣呢。」
「所以做這種夢,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嘛。」
「讓妹妹一絲不掛目送你上學,也不是你能控制的嗎?」
「對不起,小人的頭蓋骨悉聽尊便,請問您要熬湯還是要清蒸呢?」
啊啊,我知道,我知道這超不健康的,但是沒辦法啊!
叫她穿好衣服,她就翻出之前硬把她拖出家門的舊帳。就算想用強硬手段幫她穿衣服,在那之前我要先把她身上唯一的襯衫扒掉耶!
十七歲的哥哥扒掉十四歲的妹妹的衣服,就連我都想判自己死刑了!
在我的苦苦哀求下,七奈才肯把腳從我的頭上移開。
◇◇◇
同樣的情形重複到第三天時──七奈終於停止踩我的頭。
「變態!下流!人渣!噁心!」
「唔……」
我被關在阿克牌倉鼠球內,與七奈保持完美的防疫距離。
沒錯,她連碰都不想碰我,徹底把我等同穢物的存在了。
「啊啊──難以置信!真的好噁!她是你妹欸!你還是個人嗎!」
瞳孔放大的七奈抱頭悲鳴,就像我初次見到不可名狀之物時的反應。
「就、就說了!做夢不是我能控制的啊!」
「不能控制還連續做了一個禮拜?」
「唔……」
我無法反駁的原因,不只是被七奈的氣勢壓過,還有另一個──絕對不能說出口的原因。
「哦?另一個原因是什麼?」
「唔……」
糟糕,心聲被她聽到了!我跟她之間還有「精神共享術」的連結啊啊啊!
「快說,你還瞞著我什麼事?」
七奈用偵訊犯人的兇狠眼神瞪我,並重複一遍問題。
於是,我的腦中閃過試圖隱藏起來的想法──在擷取到這個想法的瞬間,七奈的表情變了。
她腿軟似地緩緩後退,每步都是一次不敢置信……
「遊真~七七到底聽到了什麼啊~」
裝著我的倉鼠球阿克用置身事外的態度向我詢問,而我只能沉痛地深深低下頭。
「這……這算什麼啊!什麼叫做不只一個禮拜啊!太噁心了!」
「那、那是……」
「我之前居然把你當成為了妹妹願意犧牲自己的崇高青年,沒想到只是個純粹的變態──把我的初吻還來啊人渣!」
「說的太難聽了吧!我承認有作那些夢……但是,我想保護遊亞的心意是真的!」
「跟蹤狂被逮捕的時候也都是這樣講的啊!」
阿克被卡在我跟七奈之間,在爭辯最激烈的時候以「啾噗噗……」的鳴叫聲打斷我們。
「啾噗~會不會是遊真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沒錯!這一定是青春期做的好事!」
「少推給青春期了,你這變態!」
我看準時機,連忙附和阿克的話。但七奈似乎沒打算修正對我的指控。
「說起來,遊真能看見我本來就很不可思議了。你們還記得我之前推測出的原因嗎~啾噗~」
阿克的話像是冰錐,硬生生打斷無意義的爭吵。我與七奈面面相覷,同時想起阿克說過的話──
之所以看的見阿克,是因為最近接觸過超自然的存在。
記憶模糊術會失效,是因為有更強大的神祇對我施展同樣的法術。
對於我提出「夢是無意識產生的」這項論點時,七奈的回應是「通常是這樣沒錯」。
如果在超自然的體系中,存在著「控制夢境」的技術的話……
七奈窺探我的內心,眼神與剛才截然不同,不安的思緒被推至最高點──
「有呢……那種法術。」
頭皮發麻的感覺竄了上來,而七奈絲毫不顧慮我的心情,宛如偵探直搗問題核心。
「我確認一下……你的夢裡出現過遊亞以外的人嗎?」
「……沒有。」
「事情很明顯了呢。」
「妳在說什麼呢……哈哈。」
面對我顧左右而言他,七奈挑起眉毛,用質問的語氣道破──
「不只是你……你妹恐怕早就被捲進這個世界了。」
啊啊……是啊,關聯性太強了。無論怎麼解讀,都無法將兩者切斷。
在遇見七奈前,那樣的夢境已經持續一個月──也就是說,早在一個月前,我們就被扯進去了。
如果沒有與七奈產生交集,我直到現在都還會用「這一定是青春期做的好事」來解釋這些夢。
把這些現象跟超自然力量放在錐形瓶裡分析,一切都變得不單純──卻合乎邏輯了。
唾液滑過喉結,帶來猶如嚥下冰塊的不適感。
「你的夢已經持續一個月了吧?也就是說,在我轉學過來前就有這種現象了。」
「呃……嗯。」
「太奇怪了……」
七奈不再抓著「春夢」的痛點打,情緒也冷靜不少。她捏著下巴,露出偵探般的嚴肅表情。
「既然你早就接觸到超自然現象了,為什麼會到上星期才看得見阿克呢?」
「呃……」
「可以肯定的是,我施展的記憶模糊術是在你看見阿克的前一天放學後、到隔天上學前這段期間內被解除的──那天晚上的夢境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
「……不,完全沒印象。」
那都是一個星期前的事了,我連那天的晚餐吃什麼都想不起來,怎麼可能會清楚記得夢境的細節。
七奈的眼神跟罵我變態時截然不同,似乎只要扯上超自然現象,她就會讓自己保持冷靜,仔細地進行全盤思考。
我猶豫了一下,用認真的語氣回應七奈。
「如果是內容的話,大概也是被遊亞色誘的夢……從一個月前開始,每天都會做。」
七奈「嗯……」地閉上眼睛,像是吃到酸梅般皺緊眉頭,經過長時間的沉默後,她抬起頭睜開炯炯有神的雙眼。
「可以確定的事情有幾點:一、你接觸過神祇。二、這恐怕是夢境相關的法術的攻擊。三、除了夢境法術外,祂還用記憶模糊術扭曲了你的記憶。」
七奈依序豎起手指,前面幾項是十分透澈的分析……然而最後一項──
「──四、我們完蛋了。」
「呃……啥?」
七奈雙臂環胸,展現出十足的自信,我一度懷疑自己聽錯,但她重複了一次。
「完蛋了呢。」
「哈哈……完蛋是指?」
這時,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的阿克溶解身體,把我從囚禁中解放。
我總算能像個人好好站著了。
變回原狀後,祂竊笑著跟我解釋。
「七七修行的都是戰鬥相關的法術,打打像是亞弗姆.扎那種貨色倒沒什麼問題,但如果對方是使用夢境的傢伙,七七的戰鬥能力就完全沒用了呢~」
在戲謔的調侃下,七奈默默在右手凝聚火焰──
「用遊戲的說法來講,就是被完剋呢~」
火焰飛舞旋轉,火花落地發出啪擦啪擦的聲響,固體在高溫中成形──
「再偷偷告訴你,七七連最基礎的潛夢術都不會喔~我都叫她不能只專在戰鬥法術上了,但她就是不聽~」
我一邊聽著阿克嘲諷自己的夥伴,一邊看著七奈變出魔仗準備殘殺自己的夥伴──
七奈慢慢走向在我面前漂浮著的阿克,站穩腳步後,還十分善良地開口呼喚祂。
「阿克。」
「啾噗~?」
「你差不多可以閉嘴了!」
阿克的身體才轉到一半,一記華麗的揮棒就朝著祂襲來。乳白色的球形吉祥物化作一顆美麗的星,再次衝向天際。
「啊~~~~啾~~~~噗~~~~」
我默不作聲地觀賞體育館後方的施暴現場。沒想到只過了一周,我就對這樣的景色免疫了。
咚──七奈把魔仗尾端敲在地板上,傳來微微的震動。
「今天的狀況不太好啊……」
七奈舉起左手遮擋陽光,以輕鬆的語氣說出像是打高爾夫球時會說的話。
「不不不,七奈大人打得好極了,簡直就是教科書般的暴──打擊姿勢。」
異常在習慣之後也會變成日常──我親身體會到這句話了。
「阿克剛才說的,大概只對一半。」
像是為了驅散我的不安,七奈慢悠悠地否定阿克剛才的話,為我帶來一線生機。
「首先,我不善長夢境支系的法術,我的戰鬥能力在夢境中也無用武之地……但是,在超自然戰鬥的世界中,沒有所謂的『絕對』。」
「……是這樣嗎?」
「身為一介凡人的我能打贏的亞弗姆.扎就是最好的證據。」
就七奈所言,亞弗姆.扎在克蘇魯的體系中,是所謂的舊日支配者,是僅次於外神,第二強大的存在。
雖然我對超自然的事物一知半解,但畢竟親身經歷過,對祂們的強大還算略知一二。
當時的事件在後來被群眾當成普通的餐廳火災,罹難者只有餐廳店長一名,這大概也是超自然力量造成的結果。
「擅長控制夢境的神,大多時間都潛伏在夢境跟現實的夾縫中,物理攻擊基本上不起作用,但,還是有辦法打倒祂們。」
接著,七奈開始闡述她的計畫。
「首先,你知道夢的基底是什麼嗎?」
「基底?」
「夢境這種東西,基本上就是所謂的『個人潛意識』。在你醒著的時候,周圍環境帶來各式各樣的刺激,有些刺激讓你印象深刻,有些刺激則稍縱即逝……這些累積在腦中的事物就是所謂的『個人潛意識』,也是夢境的基底。」
「哦……」
「而『潛夢術』能把夢的基底擴大,讓夢變成『集體潛意識』,如此一來,我們便能潛入夢境了。」
「等、等一下,妳的意思是,妳要進入我的夢裡嗎?」
「就是這樣。」
「我做的可不是普通的夢欸?裡面充滿著沒穿衣服的遊亞喔。」
「反正我是女生,對她的肉體沒興趣;你是她哥,也不會有非分之想吧?」
……臣亮言: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
「你以為在心中默念古文,我就讀不出你的心了嗎?」
「求求妳……不要再考我了……」
這樣捉弄我到底有什麼意義?難道妳想在未來的履歷表上添增一筆「捉弄遊真」的專長嗎?
七奈讀取我的心後,竟老實道歉了。
「抱歉,捉弄你只是好玩。」
「那妳還──」
「那應該要寫在『個人興趣』才對。」
決定了,以後她的稱號就叫做「蛇蠍少女七奈」好了。
「總之,兩個星期後的下弦月之夜時,夢境相關的法術效果會增加,到時候就潛入你的夢境一探究竟吧。」
她對我在心中的咒罵充耳不聞,自顧自地用愉快的語氣說出結論。但我對於她的結論有些疑慮。
「兩個星期會不會太久了?要是在這之前敵人就攻過來了呢?」
「這是不可能的。」
「妳、妳怎麼能這樣斷言啊?」
「你的夢已經持續超過一個月,但是直到現在,對方都沒有下一步動作──你覺得為什麼?」
「因為,」
我想了一下,某個答案悄悄浮現。
「目的沒有達成?」
「那麼,你覺得對方的目的是什麼?」
「目的……?」
是啊,為什麼要讓我做夢?
做這種讓青春期男生心煩意亂,還會產生不堪慾望的夢,而且還是在我家妹妹天天不穿衣服的時候──
「對方的目的是……讓我對遊亞出手?」
推理的終點像是一把利刃,滑過我的後頸,令我背脊發涼──
只披著一件襯衫,露骨的誘惑。
不再叫我哥哥,而是用遊真稱呼我。
做作卻十分可愛的一舉一動,還會趁著我內心脆弱時抱上來。
某個結論伴隨著恐慌呼之欲出──而七奈出聲打斷我。
「先別想那個。」
「可是──」
七奈顛起腳尖,通紅的臉蛋與鼻尖呼出的氣息朝我襲來──我的視線不由自主向下盯著那張櫻桃小嘴。
我想起在公園的那個吻。
啪搭地,一隻手掌搭上我的頭,傳來暖水袋般的溫暖觸感。
「真是的,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要從摸摸頭畢業啊?難道你的性癖是讓會罵你噁心的女生摸頭嗎?」
「才、才不是……」
「是嗎?你的SAN值可是很老實的喔。」
看我漸漸冷靜下來,七奈才結束這宛如戀人般的親密舉動,
「話說回來,你好像不知道SAN值是什麼意思吧?」
「嗯……」
「那麼這兩個星期,必須給你一點教育呢。」
「教育……?」
七奈的笑容很燦爛,卻讓我不寒而慄。
在這之後的兩個星期,我被拖進獵奇向TRPG的世界當中。
◇◇◇
我跟七奈離開星巴克,踏上回家的路,我的心情也愈發緊張。
在遊亞的繭居生活開始後,我從沒帶外人來自己家。
第一次就帶女生回家,天知道遊亞會有什麼反應?我簡直不敢再想。
七奈不讓我跟遊亞先行報備。
哪有人在打仗前還提醒敵人自己今晚要進攻啊──七奈吐槽完,隨即用獵奇向劇本噁心我,害我的胃酸整個下午都處在差點變成噴泉的臨界點。
「話說回來,七奈妳住在哪裡啊?」
「威姆汽旅。」
「哦……」
我先在腦中搜尋這陌生卻好像聽過的詞彙,過了幾秒後,記憶的抽屜「啪」地打開。
那是一間離我們學校走路只需十分鐘的汽車旅館。
「咦!妳住在那種地方嗎!」
「是啊,有問題嗎?」
身為女高中生,住在那種地方太危險了──我原本想這麼說,卻又覺得七奈本人是比那種場所更危險的存在。
「與其說有沒有問題……倒不如說,妳有這麼多錢嗎?」
我換了一個說法,沒想到七奈露出賊人般的竊笑,將右手揮過我的面前。
「這個女孩已經付過錢了。」
「妳把記憶模糊術用在這種地方嗎!」
「總不能叫我去睡橋下吧?」
「但、但是,妳這樣不是跟詐騙沒兩樣嗎?」
「我說啊。」
七奈不屑地冷笑,像是對我的死腦筋感到無可救藥。
「我可是個雙手沾滿鮮血的兇殘女人喔,你覺得我會在意那種小事嗎?」
「……有道理呢。」
跟七奈在咖啡廳玩TRPG的這兩個星期,我未曾被捲進超自然戰鬥的世界,只顧著享受愉快的校園生活……甚至讓我漸漸淡忘那晚所見的現實──那屬於世界的黑暗面。
我身旁的這位女孩,是個有能力將超自然生物置於死地的人。
那天,她殺死了亞弗姆.扎。
然而,出現在火災餘燼中,被群眾所認知到的店長屍體,他的真實身分究竟是誰──我始終不敢向七奈確認。
還有一點是我不敢詢問七奈的。
如果我心中的不祥預感成真──七奈也會對遊亞做出同樣的事嗎?
七奈的腳步頓了一下,又隨即找回行走的速率,跟上我的步伐。
我知道,她聽見我的心聲了。
然而對於此事,我們始終保持沉默。
直到我們抵達家門,我才試著打破凝結的尷尬氣氛,稍稍提高音調──而七奈也察覺我的心意,配合著我的解場台詞。
「果、果然還是跟遊亞說一下吧?」
「只差臨門一腳就還在說這種話,你算是個男人嗎!」
「多麼政治不正確的性別刻板印象啊!沒想到妳居然是這種人」
「我根本不在乎你怎麼看我喔──嘿!」
「啊、要斷了要斷了!」
七奈單手固定我的關節,連五根手指都被死死扣住,另一手伸進口袋拿走我的鑰匙,動作簡直跟搶匪一樣俐落。
「等等、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等你磨蹭完你妹的卡都要被撕爛啦!」
她把鑰匙插進鎖孔,用空著的手推開家門。
「遊真,歡迎回──」
只披著一件襯衫的吾家之妹聽到開門聲就要撲上來,卻被眼前的景色驚得愣在原地。
她的笑容慢慢消退,眼神也黯淡無光,呆若木雞地凝視頭一次帶著女生回家的哥哥。
附帶一提,我們現在的姿勢就像緊牽著手貼在一起的甜甜蜜蜜情侶。
雖然實際上是被固定住關節的慘烈狀態……
我不知道在新聞上看到緋聞照片的人,有多少會在乎真相──至少我知道,吾家之妹並不在乎。
她用弓箭步迅速蹲低,不等我們反應過來就朝七奈向前躍進。
「抱歉我的腳滑了──」
長年處在超自然戰鬥中的七奈感知到危險,立刻鬆開我的關節,然後──
「噗嘔!」
被七奈當成人體防護罩的我,慘遭遊亞精準的踢擊命中橫膈膜。
「哥哥!」
我向後傾倒,七奈也跟著退了幾步。遊亞想衝上來扶住我,卻在門框前停住腳步。
被打開不到三十秒的門,發出鐵鏽摩擦的聲音,便緩緩關上了。
頓時,有種懷念的感覺充斥在耳後。
好久……沒聽到遊亞叫我哥哥了。
我自顧自地不知感慨什麼,意識便逐漸模糊,悠悠地飄向寒冷的北方……
「給我起來!」
沒想到七奈毫不客氣甩了兩巴掌在我臉上,硬把飄走的靈魂抽了回來。
我捧著肚子,奮力地睜開眼睛。
門的那端傳來「哥哥這個笨蛋──」的罵聲,遊亞便咚咚咚地跑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
「喂,遊真。」
支撐著我的七奈出聲叫我,但我因為疼痛雙腿發軟,根本發不出聲音。
「……你妹也太可愛了吧。」
「你從哪裡得出這個結論的啊──痛痛痛……」
遊亞很可愛沒錯,但剛剛的場景對七奈而言很明顯是最糟糕的初次相遇吧?
然而,七奈就像在路上看到暗戀的女生,卻不敢上前搭話的邊緣人,激烈又興奮地搖晃我的身體。
等到上腹的絞痛感漸漸消退後,我痛苦地站起身。
我原本想建議七奈打退堂鼓下次再來,這時緊閉的大門卻從內側打開──
「哥哥,你帶朋友回來,怎麼不先跟我說一聲啦?」
妹妹穿著寬鬆的T恤與黑色真理褲,不滿地微微鼓起臉頰,扭扭捏捏地站在玄關。
我揉了揉眼睛,懷疑自己看見的是幻覺。
畢竟我可是費盡脣舌,花了好幾個禮拜都沒辦法讓她放棄接近全裸的裝扮。
然而現在……
「先讓客人進來吧。」
遊亞的語氣宛如在責備一個「真拿你沒辦法」的哥哥,藏在唇內的可愛虎牙也露了出來。
但她也不忘警戒七奈,用緊迫盯人的視線來防範疑似搶走哥哥的惡人。
「哥?」
「呃、哦……七奈,先進來吧。」
我走在前方帶客人進門,遊亞說著:「啊、我去準備一下點心」,便一溜煙消失在廚房。
心中有股詭異的不協調感,刺激著我進行思考,剛剛那個真的是吾家之妹嗎?
招呼客人,準備點心,還有那種像是敵視狐狸精的眼神……
我回頭看向七奈,想詢問她的意見。結果她用食指抵著下唇,低聲咕噥著:「妹妹……好可愛喔……好想要……」這類讓我不能坐視不管的話。
沒想到吾妹的可愛還能突破七奈的人物設定。
我先讓神遊狀態的七奈到客廳坐著等,立刻動身前往廚房一探究竟。家裡的點心被我好好藏了起來,遊亞遲早需要我幫忙。
「遊亞?」
我掀開廚房門簾,卻看見妹妹靠著冰箱窩在地上,把頭埋進膝蓋裡。
「喂!還好嗎!」
「……哥哥?」
我連忙上前確認遊亞的狀態,她虛弱地抬起頭,雙眸像是乾掉的隱形眼鏡,了無光輝。
但是,那張灰濛濛的臉仍試著展露笑顏。
見到她的笑容我才鬆一口氣,在她身旁蹲下。明知是故作堅強,我卻安然於這份溫柔。
「嚇死我了……遊……哥哥居然帶女生回家……哈哈。」
「抱歉,沒事先通知妳。」
「沒關係,倒是那個人……」
遊亞沒把話說完,眼神就朝下看向地板,彷彿在害怕從我口中聽到不想得知的答案。
「她家裡發生過一些事,最近才轉來我們學校,現在一個人住在,我們放學時偶爾會遇到……啊、她叫做七奈。」
我用蜻蜓點水的方式給出虛實參半的回答。
「是這樣啊……」
遊亞從噘起的嘴呼出一口氣,神情也溫和許多。
她對我的話沒有絲毫懷疑,反而更加劇我的罪惡感。
「因為住在附近而已,所以想請她來吃個飯……」
「這樣啊。」
「妳不生氣嗎?」
「為什麼要生氣?」
妹妹的反應異常平靜,我還以為她會對七奈的來訪劇烈反抗。
「這個家不是我一個人的,遊……哥哥當然可以帶同學回來。」
「是這樣沒錯,可是……」
「你希望我生氣嗎?」
「絕、絕對沒有!」
「哈哈、哥哥真奇怪。」
遊亞笑著捏起我的鼻子,無法喘氣的我連忙向她求饒。
在外力介入後,遊亞的態度似乎有了改變。明顯是刻意為之,她把我的稱呼從「遊真」改回「哥哥」。
久違的懷念流盪在時光之中,兄妹之情滿溢而出,彷彿此刻便是永恆──
「所以,那女人跟你是什麼關係?」
來個人把滿腦天真想法的我殺了吧。
「呃、那個……」
「朋友?」
「算是朋友嗎……」
我也不太確定。我跟七奈沒觸發過「和我當朋友吧」的事件,比起朋友我更像被捲入超自然世界中的可憐人。
啊、不過我好歹跟她玩了兩個星期的TRPG,這樣總能算朋友吧。
「嗯,她是我的──」
「女朋友?」
在我打算給出肯定回答時──遊亞的質問連升三級,銳利地朝我刺來。
「才不……」我下意識地否定,卻沒能把話說完。
我的腦中浮現出那晚在公園的吻。
仔細想想,那種事必須走到情侶那步才能做吧?我跟七奈卻先行越線……
不不不,那是為了保護遊亞所出的下策,應該要無罪判定──在我想著這些事時。
「……是這樣啊。」
遊亞對我的沉默產生誤解,冷冽的視線貫穿我的心臟。
我感受到僅次於見到不可名狀之物的危機感,連忙否認。
「等等、不是妳想的那樣──」
「我都知道,不用說了。」
「妳誤會了啦!」
遊亞根本不打算聽我狡辯──怎麼連我自己都覺得是狡辯啊!
她把我推到一旁,扶著冰箱站起身。那張小巧的臉蛋蒙上陰影,帶給我巨大的壓迫感。
我蹲在地上恐懼地仰望吾家之妹,就像初次見到巨人的渺小人類。
遊亞查覺到我的動搖,用刻意裝出來的輕鬆語氣問道。
「哥哥,你說她現在一個人住吧?」
「呃……嗯。」
「請她留下來吃個飯吧。」
「可以嗎?」
「當然,你原本就是這麼打算的吧?」
「嗯……」
「這才像你嘛,因為你是好人,才會對有相同遭遇的她產生惻隱之心。」
遊亞無奈地嘆氣,像是妥協了什麼似地。也沒再散發出那種病嬌般的恐怖壓迫感。
「唉……雖然剛剛說要準備點心,但跟那種女人獨處還是太困難了。」
「呃……那種女人是指?」
「拐跑哥哥的狐狸精。」
只有一瞬間,我查覺到遊亞的眼神中夾雜著似乎是忌妒的情感。
為了讓七奈使用潛夢術,其實還打算讓她住下來……這點還是別跟她說會比較好吧?
於是,我從櫃子裡拿出一小盒海苔。
七奈對黑色的食物情有獨鍾。不管是布朗尼還是雙倍濃縮咖啡,從甜到苦都在她的攝食範圍內。
回到客廳,七奈雙目無主地接過海苔,打開包裝後便默默啃了起來,在海苔讓留下半圓形的痕跡。
她若有所思像蠶寶寶進食的模樣讓我感到一絲不安。
「七奈……難不成妳在我家發現超自然的痕跡了嗎?」
「咦?嗯……要說的話,算是吧。」
七奈捏著下巴思索,露出宛如福爾摩斯的神情。
我緊張地說不出話,懸疑的氣氛越來越濃烈。我腦中甚至浮現遊亞躲在廚房裡,邪笑著用針猛扎七奈草人的驚悚畫面──
七奈緩緩抬起頭,用無法理解的眼神觀察我的臉。
「哥哥明明是這副模樣,為什麼妹妹會這麼可愛呢……除了超自然力量以外,根本沒辦法解釋啊。」
「妳煩惱的是這種事嗎!」
「莫非是所謂基因的奧妙嗎?科學向的東西我不太明白呢……」
「別糾結在這種無聊的事上啦!妳忘記自己來幹嘛了嗎!」
「啊……我、我當然記得啊!你以為我是誰啊!」
七奈的音調都變尖了,像是喉嚨卡著冰塊。我乘著氣氛趁機調侃她。
「看到別人可愛的妹妹就忘記自己是誰的花痴女?」
「你想死對吧?我是那種初一十五也不介意殺生的魔鬼喔。」
七奈一口咬碎海苔,反手就把拳頭揮向我的側腹。閃避不及的我只能捧著痛處哀號。
即使惱羞成怒,她也沒動用超自然的力量變出魔仗制裁我。
她仍保持著警戒,阿克也按照原本的計畫在附近待命,避免進屋後打草驚蛇。
七奈不是普通的花痴女,在蠻橫的行動下,藏著一顆處變不驚的心。
◇◇◇
我把手機放在支架上,照著網路上的教學製作黑漆漆的墨魚義大利麵。
義大利麵的製作方式並不困難,只要把麵條用開水煮軟,再把切過的花椰菜、蝦子等食材炒過,最後把它們跟麵條放在一起,並淋上青醬攪拌就完成了。
因為有客來訪,我還鐵了心買下平時根本看都不看的干貝,讓晚餐的品質提升一個檔次。
我深深體會到「偶爾一次嘛」的僥倖心態有多麼可怕,加上義大利麵本體、蔬菜與調味料後,這句話的成本突破千元。
當我把抽油煙機關掉,開始用鍋鏟拌麵時,七奈掀開門簾走進廚房。
「你剛剛在看教學影片嗎?」
「對啊。」
「哦……我還以為你很擅長料理。」
「嗯?為什麼?」
「阿克說:『跟妹妹獨居的男高中生擅長料理已經是標準配置了』。」
「……這是從哪學來的刻板印象?」
「祂還一直慫恿我嘗嘗你的料理,說吃完一定會對你改觀什麼的。」
「不要給我添增不必要的壓力好嗎……」
我把拌完的黑色義大利麵淋上綠白色的青醬,蹲下從流理台的櫃子裡拿出平時不會使用的西餐盤。
這是母親生前留下的,但它沒什麼特別的故事,單純是在IKEA被用四個三九九的促銷手段迷惑,迷迷糊糊買下來的。
後來的一段時間,她還真擺出牛排之類的菜色,讓還是國小的我與遊亞興奮不已……可惜那種興奮只享受過兩三次,牛排就因為太麻煩而從晚餐菜色除名。
在那之後,這些餐盤就變成好用的萬用盤了。因為比一般的盤子大,很適合拿來裝麵食。不只是義大利麵、炒麵、米粉甚至是水餃,都沒少出現在這個盤子上。
實際開始下廚後,才發現從前像魔法般盛在盤子裡食物,必須經過非常非常多的努力,才能以那種樣貌端上餐桌。
「怎麼了?盤子破了嗎?」
直到七奈出聲叫我,我才發覺自己不小心沉浸在回憶的日常片段中。
不值一提,也無法拿來當成閒聊的話題,只是日常而已。
但那些日常卻深深印在腦中,為回憶中的場景添增實感,以及……宛如胸口被細針輕刮的不適感。
「不,沒事。」
我背對七奈搖了搖頭,像是為了從悲傷中逃離般另闢話題。
「話說回來,阿克是怎樣的性格呢?」
我原本想問「怎樣的人」,卻發現他並不在「人類」的物種分類中。
「你對『那種東西』有興趣嗎?」
「與其說興趣,不如說好奇吧?」
「那不就是有興趣嗎?」
「要這麼說好像沒錯……」
我一邊乾笑,一邊把麵分裝到盤子上。
「怎麼說呢……這兩個星期,我們不是玩了很多TRPG嗎?」
七奈說過跑團是為了讓我預習自己一腳踏入的這個世界,所以內容的真實性可想而知。
「現實中的神,大多都像妳劇本裡寫的那樣吧?」
「至少劇本裡出現的神都是我實際接觸過的,內容也多少參考真實經歷……不過Bad End是編造的,畢竟BE的話現在我也不會在這裡了。」
也就是說把人家都幹掉了嗎……這女人也太恐怖了。
「這跟阿克有什麼關係嗎?」
七奈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不知是沒聽見我的心聲,還是刻意對我心中的評價佯裝不知。
「照我這樣玩下來,神祇們除了『強大』與『可怕』外,還有一個共同點是──祂們的性格都難以捉摸吧?」
我說到這裡,七奈也猜到我的疑問了。
「身為舊日支配者,感覺他的個性跟那些神祇完全不同。」
阿克不只有著大叔的聲線和像是刻意加上去的語癖,開心的時候會飛起來轉圈圈,上課的時候會像肥皂泡泡飄在教室打瞌睡,有時還會講起經典電影的橋段。
他對七奈說我擅長料理,因為我是要照顧妹妹的獨居男高中生──這也明顯是從日本動漫裡學來的偏差知識吧?
最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明明是舊日支配者,卻常常被七奈當成樂樂棒球打著玩。
在七奈帶我跑過的劇本中,神祇要嘛是逢人就殺的狂徒,要嘛是設計出陰謀詭計的策士,再不然也至少是個什麼都不做,光是出現就讓見到祂的人發狂的「不可名狀之物」。
性格之類的幾乎無從推斷,只能從祂們身上感受到瘋狂的暴戾之氣。
阿克平時的舉動同樣難以捉摸,卻是充滿「人味」的難以捉摸。
「你會這樣想也無可厚非,阿克的確跟刻板印象中的神祇不同。」
對於我的看法,與阿克朝夕相處的七奈提出另一種見解。
「但是,既然你知道祂們行為難以捉摸,就應該對那頭妖怪的顯露在你面前的『性格』抱持懷疑態度吧?」
「嗯……是這樣沒錯啦。」
「都讓你體驗過這麼多劇本了,居然還對神祇抱持著好感,真不懂你在想什麼。」
「不,好感什麼的……」
「你敢說沒有嗎?」
「也不是沒有。但把祂當成非人形的朋友,相處起來也不壞吧?」
聽了我的話,七奈靜下聲來。
我趁著對話的空檔分完三份墨魚義大利麵,並把炒菜鍋放進洗碗槽。滾燙的鍋子與自來水接觸,發出彈珠汽水般的滋滋聲響。
我捏著海綿把手伸進鍋子刷洗油汙,剛被燒燙的鍋子與冰涼的自來水互相中和成暖和的溫度。
差不多像是阿克體內的溫度。我想起在見到亞弗姆.札後,在意識即將昏迷之前,朦朦朧朧夢到的對話聲。雖然已經記不清內容。
我把洗乾淨的鍋子倒放在流理台上,再用抹布擦乾鍋底。
七奈走到我的身旁,幫忙端起裝盤完畢的義大利麵,並細聲說道。
「在體育館後面,如果不是我出面保護你,你可能已經死在阿克的手中了喔。」
「是沒錯……」
我想起阿克皮膚底下不可名狀的怪異,光是回想祂體內的黑色核心,仍會讓人膽戰心驚。
但是……
「妳還是出手阻止了阿克,對吧?」
朝夕相處在身旁的人,或多或少都會影響對方。
在一人失控時,另一人能加以制衡;在一人裹足不前時,另一人能給予支持。
因為有父母留下的房子,我們兄妹才有棲身之處。
因為有大哥的協助,我們不用被拆散,可以繼續住在熟悉的城市。
因為有遊亞……就算她還沒辦法回歸正常生活,只要有她在,我就能繼續努力下去。
一路以來靠著身旁的人才能苦撐至今的我,願意相信著宛如童話般的羈絆。
等遊亞的狀況好轉後,我還想空出時間打工,繼續在世界的道路上前進。
「妳不是說過現在的阿克只有一半嗎?而且殘留下來的還是『善』的那一半。」
「那是祂的說法,我沒有全盤相信。」
「如果祂的話是謊言,為什麼會陪在妳身旁這麼久?」
「也許有什麼目的吧。」
「跟祂在一起這麼久,有很多機會查出祂的目的吧?」
「我可沒厲害到能完全看穿祂們在想什麼。」
「一定要看穿心思,才有辦法相信對方嗎?」
我說出埋藏在心底許多日子的想法。
七奈說精神共享後,在我的記憶被竄改時,或許她還能記住發生在我身上的事。
跟她相處幾個星期後,再回想起她當時的提出的計畫,我發現她對於記憶竄改做出的對策,實在過於輕率。
七奈表面上蠻橫又魯莽,其實藏著一顆深思熟慮的精明頭腦。
帶我去家庭餐廳,除了用口頭打量我的真實身份,她也趁機讓我見識與亞弗姆‧扎一戰,好確認我是否有普通人的反應。
在發現我的夢境與初次見到阿克的時間不吻合時,也能立刻平息激昂的情緒,冷靜地分析情形。
今晚施展潛夢術的計畫是七奈擬定的,包括不讓阿克太靠近我們家也是她的意見。
她之所以對我施展精神共享術,真正的理由大概不是她嘴上說的那樣。而是因為……即使知道我沒有底細,她也無法打從心底信任我。
那晚行雲流水的吻,只是用於掩蓋「不信任」的障眼法。
即使無法看穿七奈的心思,即使不被她所信任,我仍選擇相信這樣的七奈。
「試著去相信某人,對方一定也會回應同等的期待。」
我把心裡的想法傳達給七奈。
「這是我在父母去世後學會的處世之道。如果沒有這條信念,當我以為妳被妖怪纏上時,一定會冷眼旁觀。」
「……」
「在我伸出援手後,雖然體驗到不可名狀的事件,不過也得到了妳的幫助。」
如果我當時沒有朝阿克揮出保溫瓶,說不定我跟遊亞會在不知情的狀況下陷入那個世界,被不可名狀的怪物玩弄於股掌。
「而且……雖然每次都撕卡,但是跟妳在一起玩TRPG還滿開心的。」
我用食指摳了摳發燙的臉頰,試著緩解臉上的麻痺感。
七奈把手撐在流理台上,我沒辦法從髮絲間的空隙看見她的表情。
「我的族人就是因為盲目的相信克圖格亞,才會遭到背叛。」她輕聲細語地開口。
「雖然是這樣沒錯,但我是人類喔。」
「你到底是想叫我相信阿克,還是相信你?」
「……兩者都有吧。」
聽完我的話,七奈沉默好一陣子,我也遲遲不敢有下一步動作。
她側過臉,用右手撥起頭髮固定在耳後,賭氣般地撇起嘴唇。
「真自大。」
說完這句話後,她左右開弓拿起兩盤義大利麵,似乎是想幫忙。
義大利麵上的白煙不知何時緩緩消散,只殘留著餘溫。
「不要回應超自然存在的呼喚,我只能這樣勸你。」她凝視著流理台,若有所思地說。
「妳不是已經回應超自然存在的呼喚嗎?」
「所以,我才有資格勸告你。」
這樣的態度算是稍微軟化了嗎──我一邊望向她,一邊這麼想著。
七奈沒有回話……不對,她根本沒在看我。
低著頭的她呼吸平穩,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黑漆漆的墨魚義大利麵。
頓時,千百種無奈湧上心頭。
「我們談了這麼多,結果妳的眼裡只有食物嗎!」
「唔!有、有什麼辦法!我們中午在星巴克又沒吃東西!」
「妳看一下時間場合好不好!這樣認真跟妳對話的我不是顯得很白癡嗎!」
「反正你本來就有變態屬性了,再加一個白癡又沒什麼。」
「啊──妳又說出口了!又說我是變態了!我還以為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你好噁心,不要把口水噴到義大利麵上啦!」
七奈把盤子高高舉起閃躲,嘴上也不忘要數落我。
「你們在幹嘛……」
當我們鬥得不可開交時,吾家之妹在絕佳時機掀開廚房門簾。此刻的我跟七奈捧著三盤義大利麵手舞足蹈,像極一對默契絕佳的搞笑藝人。
遊亞用觀賞動物園猴子搶食香蕉時的死魚眼呆望我們,卻意識到這樣的眼神對客人有些失禮。
她連忙大力甩頭換上尷尬的笑容,用掌心輕搓發紅的臉頰,歪著頭偷瞄我們。
「欸……夫妻調情?」
「才不是!」我大聲吐槽無家之妹的暴言。
被遊亞這麼一提,七奈簡直是怒不可遏,表情兇狠得像是在廟口齜牙咧嘴石獅。
妳把厭惡表現得這麼明顯,我也是受傷喔──我在心底如此對七奈哭訴。
可惜鐵面無情的七奈大人無視我的心底話,在吾家之妹的面前也不肯留點情面。
直到七奈坐上餐桌,用叉子把一小坨還冒著熱煙的義大利麵送進口中,她才收起那張嫌棄表情,心無旁鶩地吃著高級干貝,對身旁的事物置身事外。
穿上衣服人模人樣的遊亞收起平常的態度,沒在外人面前對哥哥做色色的惡作劇。甚至連視線都沒超出面前的西餐盤,頭低得像合起的含羞草。
這樣的餐桌景色實在太過冷漠,於是我吞下一口義大利麵,加大音量開口。
「對了、還沒替妳們介紹對方呢!」
結果沒人理我。
遊亞稍微瞥了我一眼,又繼續與她的晚餐面面相覷。七奈則是頭也不抬,繼續吃著令她喜形於色的料理。
能讓七奈大人滿意我很開心,但妳能不能稍微配合一下我啊!
我試著用心聲喚醒七奈,但專心享受干貝的她根本沒聽見我的聲音。
這是一幅奇怪的場景。我跟遊亞這兩位主人緊張地一條一條吸著義大利麵,身為客人的七奈卻如暴民般大快朵頤。
希望她吃抹乾淨後不要拿著魔仗唱什麼「魔仗歸來呼!食無鮑魚!」之類的。
當我還在猶豫要不要把剛才的開場白延續下去時,七奈已經清空盤子。而吾家之妹竟比我更積極,鼓起勇氣抬頭看向七奈。
「那個!」
遊亞試探性地瞄了我一眼,確認我沒打算阻止她後下定決心似地喊道。
「七奈學姐,妳跟我哥哥在……交……是什麼關係?」
遊亞不只聲音顫抖,表情也苦不堪言。她甚至沒能把「交往」說出口,彷彿那是一條能讓遊亞暴斃的即死咒。
不過她的態度我不感到意外,如果遊亞突然帶一個班上的男同學回來,我一定會砍斷他的腳筋再問他對吾妹有何企圖。
七奈抽起餐桌上的面紙緩緩擦拭嘴巴,從容不迫的動作為遊亞帶來巨大的壓迫感。
然而,知曉實情的我只覺得那是七奈故弄緊張,半吊子的惡作劇──自尊心極高的她絕不會允許有人把她跟變態先生湊成一對。
「是飼主跟寵物的關係喔。」
噗──我被干貝噎到了。七奈小姐?
「居、居然是這麼高級的玩法嗎……」
「不對!等──、咳咳咳!」
「我隱隱約約察覺到了……以前明明放學就會直接回家,最近卻比平常晚回來,連假日都跟少見的跟朋友約出門……果然是這麼一回事。」
遊亞的提出的證據本身就很有說服力了,七奈還用那副「妹妹真可愛」的從容微笑來擴展女王立場,讓遊亞不得不信服。
「咳咳──不是──」
我連忙想把真相告訴泫然欲泣的遊亞。
然而不只是卡在氣管裡的干貝,連七奈都用盡千方百計,就是不讓我發聲。
她站起身抽出數張面紙,貼心地把我噴到桌子上的食物殘渣擦乾淨。
「為什麼不細嚼慢嚥呢?小傻瓜。」
妳誰啊?
說真的,妳是不是被哪個神祇控制心智了?
七奈無視我的詫異與不解,笑著把用過的面紙揉成湯圓大小的球形。平常去星巴克都讓我收拾桌面的那個七奈呢?
「這種關係持續多久了?」
「從四月初開始……快要一個月了吧。」
「那、那麼!」
遊亞伸長脖子靠向七奈,乘著一股傻勁喊出我料不到的暴言。
「你們到哪一步了!」
噗──我身旁的兩個女人想把我栽培成過時的搞笑藝人嗎?
相比我的誇張反應,七奈對於這個問題鎮定得多。
她揚起視線,用右手食指輕輕抵著嘴唇,雙頰有些發紅,腦袋向左斜了十五度。
「進行過黏膜接觸的關係喔。」
我們兄妹像兩尊石像定在原地。呆望著那抹散發些許色氣的淺笑。
七奈小姐,妳到底在想什麼──面對我的心聲,七奈完全不打算解決我的困惑。
可悲的是,即使知道這是七奈的演技,我仍會為她的表情與態度心癢難耐。並且控制不住理智,不自覺地猜想她是否真的對我有意思。
男生就是會為「她說出這種話,是不是對我有意思」的自我臆測而心動的生物,尤其是在青春期的時候。如果這時候需要擲骰子,七奈對我的魅惑判定八成會通過。
「……我知道了。」
妹妹沮喪地縮起肩膀,我趕緊驅散發癢的心情,連忙向她解釋。
「遊、遊亞,雖然不知道妳悟出什麼結論,但妳肯定搞錯了──七奈妳也是,別用那種引人誤會的說法,我們明明──」
什麼都沒做──我沒能把話說完,腦中就閃過那晚與七奈在公園的吻。以及接吻過後,把臉埋在膝蓋裡望著我的那雙朦朧眼神。
黏膜接觸指的是這個嗎!
「哥哥。」
遊亞將我從回憶中喚醒,語氣中似乎參雜著一絲怒氣。
「你是假的吧?」
「什麼?」
「我所認識的哥哥……不會為了讓妹妹心裡舒服,就傷害其他的女孩子。」
遊亞原想堅強地把想法傳達給我,話卻只說一半語氣便轉為沙啞,最後還露出一抹令人心痛的微笑。
我的心臟像是被黑洞掏空,狠狠地顫了一下。
像是為了出一口氣,遊亞突然拿起叉子大口大口吞下剩下的義大利麵。
「我吃飽了,先上去休息。」
遊亞順手將盤子拿到洗碗槽,飛也似地逃離餐廳。留下我與七奈這對主人與寵物。
我想對七奈發火,想質問她為什麼要在遊亞面前說那些謊──但是,我想起遊亞用盡全力傳達給我的話。
我閉上眼睛深深吸氣,再緩緩把氣吐掉,讓腦袋冷卻一陣子後,我望向罪魁禍首的七奈,客氣地開口──
「妳到底在搞什麼鬼啊?」
話一說出口,我才發現自己挾帶著明顯的敵意。
面對情緒瀕臨沸騰的我,七奈嘆了一口氣。
「遊亞所認識的哥哥要來傷害別的女孩子了嗎?」
「真可惜啊,我是那種老闆不在就會偷懶的類型。」
「真是個爛員工呢。」
「再爛也沒有妳的個性爛啦!」
「畢竟我是吃飯住宿都不付錢的敗類。」
七奈竟趾高氣揚地將這般鼠輩之言掛在嘴邊,簡直是恬不知恥。
「話說回來,還真奇怪。」
鼠輩自顧自地改變話題,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
仔細想想,她本來就是這種蠻橫的女人。剛剛對她有點動心的我絕對是腦袋抽筋了。
「哎……哪裡奇怪?」
「遊亞。難道你沒注意到嗎?」
面對我的嘆息,七奈皺起眉頭,用一種「你怎麼連這個都不會」的眼神望向我。
我當然也發現了,那是顯而易見的異狀。
今天的遊亞表現得跟正常人沒有兩樣,正因如此顯得奇怪。說起來有點悲哀,我的妹妹這半年來一直都不太正常。
「關於這點,我要替遊亞辯護。」
「哦?」
「雖然妳用『精神共享術』見到的遊亞好像一直都是那樣……但是我認為這才是遊亞原本的模樣。」
七奈眼中的遊亞打從一開始就是每天只披著單薄襯衫,忙著對哥哥瘋狂示愛的變態妹妹。
如果爸媽還在,遊亞大概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我只能用「大概」來描述。因為沒有人能預知未來,也沒有人能改變過去。
「那傢伙……在家裡雖然很不客氣,寧願餓肚子也懶得自己煮飯,但是在陌生人面前,就會把那種個性收起來。」
明明獨自一人也能做到,她卻更傾向去依賴能夠依靠的人。
「你居然能法忍受這樣的妹妹。」
「畢竟我妹很可愛。」
「真不愧是變態先生,居然能享受被當成僕人使喚的日子。」
「我才沒有享受……只是覺得自己沒資格指責遊亞。」
「明明身為照顧她的人?」
「是啊。」
七奈的質問十分中肯。
按理來說,我是最有資格對遊亞說教的角色。但是,我沒有選擇這麼做。
「我在父母去世前,跟現在的遊亞沒有兩樣……雖然沒像遊亞那麼誇張。」
「嗯?」
「舉例來說……打掃、洗衣服、還有簡單料理之類的家事,其實對我而言都不是難事。」
我摳了摳臉頰,有些不好意思地對七奈解釋。
「但是,一旦習慣有人替自己打理好一切,就不會主動去幫忙了。」
因為是家人,付出不求回報很正常。因為是家人,得到照護卻忘記感恩也很正常。
「或許只要生活在一起,人類就會自動去分配適合自己的位置吧。所以在我們家少了父母後,我的身分從被照顧的人轉變成負責照顧的人。」
我剛才用「妹妹很可愛」來打發七奈,說完心中的想法後,我決定收回前言。
「與其說忍受什麼的,不如說我習慣這樣的生活了。」
七奈靜靜聽著我的話,看我的眼神比先前溫和得多。
「看來你不單純是個變態嘛。」
「那是當然的……與其說我『愛著妹妹』,不如說我『愛著家人』。」
「我就暫時把你的在我心中的層級從『變態』升級成『變』好了。」
「那算是升級嗎……」
七奈單手把臉稱在桌子上,對我的吐槽微微一笑,我解析不出那抹微笑的成分……似乎有些輕藐、又好像有些尊敬。
盤子裡的義大利麵已經不再冒出熱氣,我的臉頰卻因為剛才說出的話而悄然發燙。我快速將冷掉的麵條捲起放進口中,沒一會兒就吃個精光。
「話說回來,晚餐還行嗎?」
「這個嗎……以變先生來說算是很棒了。」
「還真的用變來稱呼我了……」
「如果下次再請我吃一頓墨魚義大利麵,要我用名字來稱呼你也可以喔。」
「妳隨時都可以來我家吃晚餐喔,不過沒辦法每餐都見到干貝。」
「真心話呢?」
「……讓遊亞多接觸我以外的人,我覺得多多少少可以幫助她。」
「真不愧是妹控先生。」
「不是說要用名字稱呼我嗎?」
七奈雙手抱在胸前,然後像是想到了什麼絕佳點子豎起食指。
「那就……妹控遊真?」
「唉……就暫時這樣吧。」
最後我還是妥協了,看來那些不好的稱號還會跟在我身旁一陣子。
「那麼,接下來進入正題吧。」
我坐直身體,提起精神專注地聆聽七奈的話,她也以認真無比的目光望向我。
然後……她就只是這樣不發一語地看著我,持續了一分鐘左右的沉默。
最後,感到疑惑而按耐不住的我率先開口。
「……七奈?」
「唉……果然是這樣嗎。」她垂下肩膀深深嘆氣。
「怎麼樣?」
「我們聽不見對方的心聲了。」
我聽著七奈的話,卻無法理解她的意思。應該說,我明白這句話代表什麼,但我遲了一陣子才意識到事情的不對勁。
我連忙用心聲呼喚七奈,卻得不到任何回應,腦袋中只剩空蕩蕩的迴音。
「怎、怎麼會……」
「就是說啊,怎麼會呢。」
七奈雙手一攤,似乎對這種情形束手無策,還反過來問我。
「在星巴克的時候還能聽到吧?」
「嗯……是啊。」
七奈被我在心中稱讚時通紅的側臉,還能清楚印在我的腦海裡。
「難怪……我剛才試著對話妳都沒有回應,還以為妳故意無視我。」
「我再怎麼樣也不會這麼惡劣好不好。」七奈鼓起臉頰。
這女人說謊都不會臉紅氣喘欸──我在心底吐槽。
不過,七奈沒對我的心底話發火,看來她真的聽不見我的心聲了。
「總覺得你好像在想很失禮的事。」
「哈哈……才沒有呢。」
我倏地把頭轉開,避免謊言被她的視線刺穿。看來長久相處累積出默契也不全然是好事啊。
「話說回來,我們為什麼不能互通心意了?難不成我又被什麼超自然的生物襲擊了嗎?」
「如果那種東西大喇喇地襲擊我們,我不可能沒發現。」
「那麼……」
「到底是為什麼呢?哈哈。」
七奈仰身靠在椅背上,望著天花板的某處輕聲嗤笑。
就像我習慣照顧遊亞的生活,七奈也習慣著被捲入超自然世界的生活。
她雖然不知道異狀的原因,卻對未知的恐懼得心應手。
「最近你有試著用心聲叫我嗎?」
「……剛才在餐桌上,我原本想替妳們介紹彼此,有稍微用過。」
「在那之前呢?」
「應該是在星巴克的時候吧。」
我用拳頭抵著下巴並思考,突然想起某個我早應該意識到的問題。
「這麼說來,妳突然聽不到我的心聲的時候,不就知道法術出問題了嗎?」
「我再怎麼樣也不會二十四小時都聽著你的心聲,這樣很噁吧?」
「嗯?」
我一直以為自己的言行舉止時時刻刻都被七奈掌握著,還因此把持住自己少做了很多事。當然,具體是哪些事我絕對不會說。
「用心聲對話會耗費精神力,除非感覺到你心中有什麼激烈的想法……像是被你妹色誘得心煩意亂,或是你在心底偷偷罵我的話,否則我基本上不會連接起我們的心思。」
「這、這樣啊……」
七奈面不改色提起遊亞的行為,事到如今她幾乎是用學術研究的態度在面對這件事了。雖然在害羞話題上打轉時我仍會雙頰發燙,但還是盡量配合著她。
「就像阿克說的,我不是精神系法術的專家,所以也給不出什麼答案。」
七奈舉高伸了個懶腰,以輕鬆的口吻說道。我知道,她是為了減緩我的不安,才這麼做的。
「總而言之,我們進屋後就不曾以精神共享術對話,這點是確定的。」
心臟猛然顫了一下。
「呼……」
我深呼吸,強行穩住搖擺的情緒。
獵奇向TRPG對我造成的正面影響,直到此刻才體現出來。可惜這樣就少了讓七奈幫我回復SAN值的機會了。
「妳是想說,遊亞已經對我們展開攻擊了嗎?」
「真機靈……不,應該說,我沒想到你居然這麼簡單就接受了。」
「在解決問題之前,要先直面問題──這不是妳教我的嗎?」
我對七奈露出一抹冷笑,投以默契十足的目光,而七奈──
「咦?我有說過這種話嗎?」
她完全不配合演出,放任我自己尷尬。
「不不不,這種時候在怎麼樣都要配合我一下吧?」
「為什麼?」
「為什麼……?眼前的男人好不容易講出一句帥氣台詞,配合演出……就算只是回以默契的笑容,都好過這樣搗毀氣氛吧!」
「嗯……如果這時候『精神共享術』沒有失效,或許就能理解你的話了呢。」
「……拜託別露出這麼認真思考的表情。」
這種感覺就像是跟隔壁的女同學說了個冷笑話,結果對方很認真的用笑話中不合理的邏輯來反問自己一樣。
而且,就算精神共享術沒有作用,我還是能從七奈戲謔的眼神中看出,她是故意的。
當我以為她會繼續欺負我時,沒想到她咧嘴一笑,以戲謔的語氣吐露話語。
「算了,你找到保護SAN值的方式,身為飼主的我也該感到欣慰。」
被她戳破用冷笑話偽裝起來的情感,我只能不甘心地撇開頭。
七奈清了清嗓,深吸一口氣看向我,把話題拉回來。
「一但施展潛夢術,等於是在對方的主場戰鬥,也許只要彈個響指,她就能把自身以外的力量消除……到時候我可能連自己都保護不了。」
「……我知道。」
七奈的言下之意是,她無法確保我的安全。但隨即,她又對我投以信任的微笑。
「不過,也許不用走到那步也說不定。」
「嗯?」
「現實跟TRPG不同,不存在『滿腹壞水的主持人』。」
「什麼意思?不是都特意等到適合使用潛夢術的日子了嗎?」
「耍些小手段,在遊戲進行到終盤前先行解決問題,只有在現實才做得到這些事喔。」
「妳是想說……」
我咽下口水,心臟跳動的頻率越來越快。腦中的小劇場不停上演著先前玩過的劇本,在那些世界模擬過數十遍──一介凡人對抗不可名狀之物的冒險故事。
「怎麼樣?」
七奈催促著。她的笑容顯示著,她早已知道答案。
即使是凡人,也能靠凡人的意志與其對抗──如此想著的我挺直背脊,鬆開緊咬的牙關。
「我可是那傢伙的哥哥喔。」
雖然止不住顫抖,但我的胸口感到熱血沸騰。
◇◇◇
七奈原本想在我進入遊亞的房間時偷偷在門後警戒,但我不認為遊亞會加害於我。
如果她想的話,在這幾個星期內多的是機會。這點七奈也認同。
我們決定由我去跟遊亞對峙,而七奈暫時離開家,到阿克躲藏的兩條街外詢問精神共享術失效的原因。
在玄關送七奈出門後,我來到位於二樓的遊亞房間。
我站在門前,試圖穩住紊亂的呼吸。即使耗費數分鐘來冷卻心情,只要將手放在胸前,就會感受到心臟瘋狂跳動。
我想起科普節目介紹過一名患有先天心臟異位的女孩。在醫生成功把她的心臟放回身體裡前,只能先把心臟放在塑膠袋中。
雖然節目打上黑白馬賽克,還是能見到如同窒息的魚在塑膠袋中跳躍滾動的心臟。
我的腦袋居然在這種時候浮現獵奇畫面,都是那個火焰術士做的好事。
「遊亞,我可以進去嗎?」下定決心後,敲響遊亞房間的門。
「哥?」
細微的應門聲。我轉動門把進入房間。
反摺向上的百葉窗擋住街外的路燈,正白色的日光燈略顯刺眼。
衣櫃、書架、桌椅……房內的傢具基本上自父母去世後就沒變過。她不久前還說過「我的房間唯獨缺少一個哥哥」這種物化哥哥的話。
躺在床上的遊亞從棉被做成的大團子伸出一顆頭,疑惑地揚起視線。
「七奈學姐呢?」
我小步走到房間的正中央,便盤腿坐在地板上。
「對我而言,遊亞比七奈更重要。」
面對我的深情告白,遊亞居然一臉嫌棄地撇起嘴。
「你敢對女朋友這樣說嗎?」
「她不是女朋友……算了,這點你不用擔心,七奈早就知道了。」
「……哥哥是妹控。」
「這個她也罵過了。」
遊亞不滿地把頭縮回棉被,像隻賭氣的烏龜。
我坐在原地等待,沒過多久換氣不順的她又探出頭,滿臉通紅地喘氣。
「噗呼……」
好不容易讓肺部重回空氣的懷抱,遊亞欲哭無淚地用羞恥的眼神望向我。但是,她遲遲沒有開口。
我抓了抓頭,思考著該從哪裡提起。直接詢問超自然方面的事情,她肯定不會承認,甚至能主張自己完全不知情。
我試著尋找不會刺激到她,又能深入問題核心的話題。
「今天怎麼沒有穿的像平常那樣?」
「……明知故問。」
「會害羞嗎?」
遊亞翻身仰躺,鼻子以下埋進棉被裡
「哥哥你也不想被女朋友認為你是個會讓妹妹穿自己襯衫的變態吧?」
遊亞默默撇開視線,不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那不是妳自己要穿的嗎?」
「誰叫哥哥要逼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情。」
「別用這種引人遐想的說法好嗎?不過硬把妳拖出家門,我有在反省。」
事實上,七奈已經誤會過了。她一開始還以為我不給妹妹衣服穿,還狠狠踩我的頭。
遊亞坐起身,從床上居高臨下睥睨著我。但是因為身體躲在棉被裡,所以一點威攝力都沒有,像個經費不足的床單鬼。反而給人一種淒涼的感覺。
「哥哥的個性好惡劣。」
「嗯?」
「居然瞞著我認識這麼可愛的女朋友。」
我家的床單鬼可憐兮兮地埋怨,似乎有些不滿。
「怎麼認識的?」
「該說是一時衝動……還是老好人的個性使然呢……」
「一時衝動……難不成,是之前你用保溫瓶打的那個女生?」
「……我只說這樣妳居然猜得到。」
「哥哥的事我都會記得。」
「那,妳記得我高中第一次段考是幾月幾號嗎?」
「十月六號。」
「……」
「我答對了嗎?」
「……抱歉,其實我也不知道答案。」
沉默、皺緊的眉頭跟氣噗噗的目光,真是開不起玩笑。
不過吾家之妹也輕聲嘀咕「反正我也是亂猜的」,真不曉得她哪來的臉生氣。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色色的問題以外的我不回答。」
這是什麼高級陷阱題啊?跳不跳進去感覺都是錯誤答案欸?
我決定無視遊亞的高級陷阱題。
「為什麼在七奈面前,不像平常那樣叫我?」
平常……至少在遊亞套上我的襯衫後,她就鮮少以「哥哥」稱呼我。
遊真──她是這樣稱呼我的。稱呼有著血緣關係的哥哥。
她心中所盤算的東西,我再清楚不過了。不,與其說盤算,不如說只是單純的期望。
她想要跨越血緣的限制,讓我用異性的眼神來看待她,甚至不惜裸露身體對我進行色誘。
遊亞不是笨蛋,也不是為了達成目的不擇手段的壞蛋。
因此在我帶女性朋友回家時,她也順應情勢改回稱呼、穿回正常服裝,換回正常妹妹應有的模樣。
雖然在晚餐時,仍控制不住心中的情感而轉身逃跑了。
所以,我才會開口問她。既然她能在外人面前改變對我的稱呼,就代表她的內心仍在搖擺。
她知道自己渴望的事物是錯誤的,是不該追求的,是不可言狀的。
「好狡猾。」
她一把抓起枕頭,把它抱緊到變形。
「長得這麼可愛,我不是完全沒有機會了嗎?」
我以為遊亞在對我提出的質問表示不滿,但從後文聽起來,她指的是七奈。
「嗯?」
遊亞閉上眼睛深深吸氣,不理睬我的困惑。
然後,她像下定決心般把枕頭放下,掀起披在身上的棉被──
「遊、遊亞?」
她一絲不掛下床朝我走來,連襯衫都沒有披在身上。
雖然已經瞄到不該看的地方了,但我還是立刻把視線轉開,看著地上淺色系的巧拼墊。
印入眼簾的是潔白如雪的小小腳掌。因為久未出門,她的指甲有點長。
遊亞唰的一聲在我面前蹲下,放下的頭髮在泡棉上打出響亮的聲響。
「怎麼樣?」
她把臉湊向我,深邃的瞳孔印照出我的面容。芬芳的鼻息撩過我的上唇。
我向下轉動眼球,卻發現不可言狀之物阻斷我的退路,只能慌忙地看向表情堅定的遊亞。
「……什麼怎麼樣?」
「會心煩意亂嗎?」
「……」
語塞為提問做出回答,遊亞搶先追問。
「但是,你不會對我出手吧?」
短暫的沉默。遊亞沒有催促我,而是用一種近似於乞求的哀戚眼神深情望著我。
含有遊亞體溫的空氣盈在我的臉上。我嚥下口水,緩緩吸氣。
「不會。」我以不容質疑的語氣答道。
頓時,遊亞的臉色被抑鬱籠罩。但她旋即露出宛如對所有事物釋懷的一抹苦笑。
「我想也是,畢竟是我喜歡的人。」
「遊亞……」
「如果你把持不住早點對我亂來,早點把兄妹的關係毀掉……說不定心中的悸動就不會成長為戀情了。」
遊亞自顧自地把問題往我身上推。語氣不是責怪,而是有些無奈。
她把腦袋靠在我的肩上,雙臂環過我的後頸。
「……放心吧。」
「嗯?」
「你擔心的事情,不會成真。」
細如蚊鳴的低語撩過我的耳旁,我的呼吸停了半拍,一股涼意竄上腦門。僵直的眼球緩緩轉動,凝視著緊緊貼在我身上的妹妹。
她全都知道──她回應過超自然存在的呼喚了。
「遊真……在最後,可以滿足我一個任性的要求嗎?」
「……什麼?」
「就算是謊言也沒關係,能不能對我──」
遊亞的話還沒說完,地板突然傳來越來越近的咚咚聲。緊接著,身後的房門被用力撞開──
我猛然轉頭,眼前是喘著大氣的火焰術士,七奈。
震驚的原因不只是她突然闖入,也因為她用來指著我們的那把熟悉的魔仗。
「遊真!離她遠一點!」
「咦?怎、怎麼回事?」
我慌張地詢問七奈,明明說好先讓我嘗試與遊亞溝通,不成的話再潛夢……為什麼事情直接進展到計畫以外的步驟?
「我們被擺了一道……早就已經中招了。」
「等、等一下,我們去外面說好嗎?」
我心急地望向遊亞,但她把我抱得緊緊的,我動彈不得。
七奈也不管當事人就在面前,忿忿不平的道出令人震驚的真相──
「這裡不是現實,是夢的世界!」
我遲了兩秒,才意識到這番話的意思。
「外頭的街道一個人都沒有,阿克也不在約好的地方……我試著打破別人家的大門,才發現裡頭根本是虛空的斷片。」
「……欸?」
「遊亞跟我們的潛意識中都沒辦提取出沒見過的場景的訊息,所以那些房子才會只有外觀而已。」
「妳、妳到底在說什麼……」
我啞然無語,拒絕接受現實的話語脫口而出。
七奈無視仍在驚慌狀態的我,轉而向遊亞對話……
「快點放開遊真!」
「七奈學姐果然也是這個世界的人,就跟小伊兒說的一樣呢。」
遊亞的語調毫無起伏,就像刺骨的冰冷北風。
「不對,正因如此才會跟哥哥扯上關係嗎?」
她輕輕放開我,暗示性十足地用柔軟溫暖的手臂滑過我的脖子。
「哈……自己的戀情居然被自己摧毀了。」
遊亞自嘲般地苦笑。
原以為在她拉開跟我的距離後,會見到令人心癢的裸露軀體,沒想到眼球再次將她印入眼簾時,她的身上憑空多出一套國中制服。
棗紅色的格紋領巾,純白色的襯衫制服,胸前的口袋印有校徽,下身則是與領巾同款設計的百褶裙。
如果她能正常上學,這套衣服在她身上的時間甚至會多過便服。
看到這種魔術般的換裝方式,視覺逼著感覺相信七奈口中的真相。
被戳破計謀的遊亞不慌不忙地轉身後退,毫不在意在敵人面前露出破綻百出的背後。
我緩緩起身,七奈隨即擋在我與遊亞之間,遊亞則從容地坐在床沿,望向我們兩個。
「把武器放下來吧,七奈學姐覺得在我的夢中,有辦法用那種東西傷到我嗎?」
「……誰知道呢?」
遊亞困惑地睜大眼睛,下一秒,七奈手中的魔仗突然消失。
七奈的肩膀一顫,顯然沒預料到這種情形。
「莫非七奈學姐不知道怎麼在夢境世界戰鬥嗎?」
「……嘖!」
她氣得砸舌,又隨即弓起手腳,擺出類似中國武術的姿勢。
「算了吧,妳贏不過我的。」
「這可說不定啊。」
「失戀的少女是最強的生物喔。」
遊亞使了個眼色,七奈的身體突然朝右側飛去,直接撞在牆壁上。
「啊!」
「七奈!」
仔細一看,七奈的身體像太空人般微微浮起。而且剛剛沒聽見撞擊聲,看來是在撞上牆前就讓七奈停止了。
我鬆了一口氣,看向遊亞。她無奈地笑了。
「哥哥該不會以為我會對你的女朋友出手吧?」
「這……」
「我還真是不受信任。」
老實說,我很不願意去想。我認為遊亞不是惡人,但是……
「可以先把七奈放下來嗎?」
「你想讓我暴露在女朋友小姐的殺氣之下嗎?」
只見她臉上的紅暈攀上耳根,還咬牙切齒地死瞪遊亞。
「……!」
她開口說話,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訝異地瞪大雙眼。
「抱歉,我想跟哥哥單獨談一談。」
遊亞面露愧疚對七奈點頭,卻只換來殺人般的視線。
如果精神共享術還能作用,即使是這種情形我也能與七奈交談,跟她討論接下來該怎麼做。
如今,看來只能由我自己作主了。
遊亞一派輕鬆地伸了個懶腰,如呼吸般的輕柔聲音掠過我的耳旁。
「哥哥應該也知道了吧,我回應了超自然存在的呼喚。」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沒有多久喔,只是三月底的事。」
遊亞輕鬆地說道。三月的話,那是在七奈轉學過來前的事。
「我真的有在努力回歸社會……哥哥相信我的話嗎?」
「我相信。」
她似乎不太相信我的回答,微微鼓起臉頰。沉默數秒後我再次強調。
「我相信妳。」
遊亞瞥下視線,輕聲說了句「真溫柔」,垂在床緣的雙腿小幅擺動,似乎有點開心。
「其實……哥哥上學的時候,我都會試著走出家門。」
「……咦?」
「一開始只是坐在玄關,後來有試著穿上鞋子,再打開門看外面的景色,把手腳伸出門縫感受外頭的空氣……從這些小事累積,慢慢克服心理壓力……最後,總算能完全把門打開,望向外面的世界。」
我呆若木雞地聽著遊亞道出的話語。這些事情她從未開口向我訴說。
「……妳好努力。」我發自內心給出評價。
「你知道上天給努力跨出家門的人什麼獎勵嗎?」
「什麼?」
「夢之女巫──伊德海拉。」
我故作鎮定以斜眼看向七奈,眼神短暫地相接,傳遞回來的是無力的目光。她也不清楚對方的來頭。
「別露出那麼害怕的樣子啦……雖然穿得有點暴露,還對已婚人士抱持不純的感情,但是小伊兒是好人喔。」
「……妳們這些人都有替神祇取可愛綽號的習慣嗎?」
「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
遊亞不理會我的吐槽。
「離開夢境之後,不要對小伊兒出手。」
「……」
「可以嗎?哥哥?」
「……那要看情況。」
「真不坦率。」
我裝出強硬的態度,但遊亞似乎看穿我的演技,把這當成傲嬌的承諾了。
「其實啊……我早就做好決定了,一但哥哥交到女朋友就要收手了。」
「是這樣嗎……」
原來這些問題,只要我交到女朋友就能解決了嗎?
「我再怎麼樣,也不會像小伊兒那樣,纏著別人的男友不放。」
遊亞談論伊德海拉時的表情十分放鬆,就像在跟家人聊著某個令自己傷透腦筋的朋友。
那雙溫柔的眼神也讓我心底發暖,但是……在溫暖之中,我觸摸到些許異質。
「對了,恭喜哥哥交到女朋友!不會變成魔法師了呢。」
「謝、謝謝……」
明明一切都在邁向美好結局,但還是好怪。這種感覺就像是在跑七奈的劇本時,以為自己每個行動都很完美,最後卻因為遺漏某個細節而走向撕卡結局。
到底遺漏了什麼?
我轉頭看向七奈,想從她那邊得到協助。可惜想當然,主導夢境的遊亞不會給七奈開口的機會。
注意到我的視線的她用力眨眼,似乎在暗示我什麼……突然,她的眼皮像是被黏住不再張開。她慌張地扭動身體,卻連身體都被定格。
沒過多久,她的身體像布娃娃般掉在地上。
「七奈!」
我連忙上前攙扶七奈的身體,卻擔心會對她造成二次傷害,因此只確認她還有呼吸,就放任她躺在地板上。雖然不確定在夢裡受的傷會不會影響到現實,我還是決定小心為上。
「我不會弄傷七奈學姐的……抱歉。」
遊亞雙手合十不好意思地道歉。望著這樣的她,我心中的異狀感越來越明顯。
我蹲在七奈身旁,把她的身體擋在遊亞的視線範圍外。
緊接著,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梳理混亂的心情與邏輯。
把今天發生的事情重新思考的話,就必須先釐清我們是何時進入夢境世界的
不會是在從星巴克走回家的這段路,因為遊亞沒辦法出門。
雖然七奈對別人家的妹妹抱持著爆表的好感度,但依照她的性格,只要牽扯到超自然事件,她那胡來的行為底下都會藏著明鏡止水的思路。
進到家裡後,她肯定會處處提防遊亞,避免突如其來的攻擊。
遊亞唯一有機會讓我們進入夢境的時機──只剩下打開大門時,遊亞對我的腹部使出飛踢,而七奈拿我當擋箭牌,沒把目光集中在遊亞的那個瞬間。
今天第一次聽到她叫我「哥哥」,也是在那個時候。正確來說,是這幾個月來的第一次。
一股如雷電般的感覺竄過腦門。
──那並不是害羞的表現,而是深思熟慮的謀略。
既然她說過自己早就決定要放棄了,為什麼能這麼果斷地攻擊我們呢?
「遊亞。」我嚥下口水,拚死拚活壓下心中的動搖。
「怎麼了?哥哥?」
遊亞笑著,用潔淨無瑕的眼神阻斷前進的道路。
要說我在TRPG裡學到什麼,那就是面對超自然的神祇時,逃跑只會招來倒數第二糟的結局。僅次於報警。
因此我──仍要前進。
「妳說在我交女朋友後,就會停手了,這是真的嗎?」
遊亞的眉毛向下一沉,接著以悲痛萬分的語調緩緩道來。
「這也是沒辦法的吧?仗著地緣優勢獨佔哥哥這麼久,卻比不過外面的偷腥、女孩子,那我也只能老老實實放棄了嘛……」
沙啞的聲音,恰到好處的不小心說溜嘴。
「雖然……還是會覺得難過,也會埋怨這個世界的殘酷命運,把我與最喜歡的人用血緣硬生生剝開……讓人感到生氣。」
稍微但不過頭的小小遷怒,悲傷但合乎情理的妥協。
「都做出這麼多努力了,最後還是以失戀告終……有時候也只能強迫自己去認同『只要能見到他的幸福,我也能心滿意足』的論點。」
公式化的解釋,站在道德制高點的釋懷。
「再次恭喜你,交到女朋友了。」
噙著淚水的笑顏,滿懷心意的祝福。
遊亞所放棄的,是永遠無法達成的夢想與願景,這點她打從一開始就明白,卻無法什麼都不做就放棄。
然而,聽著她所傾訴的一切,看著跟她所做出的一切,我導向出的結論是──
「妳是假的吧?」
「……咦?」
遊亞瞬間顯露足以讓我感到揪心的詫異神情。被哥哥懷疑時露出的表情是最讓人心痛的。
但是,遊亞越是如此,我越是必須前進。
「為什麼妳不讓七奈說話?」
「你覺得我是那種聽著情敵的聲音,還可以面不改色跟愛人說話的人嗎?」
她鼓起臉頰,鬧脾氣般地撇開頭。
果然沒錯。
她口中的話語、臉上的神情,就像是演練過數百次的表演。我甚至懷疑只要掀開她的床墊,就能在下面找到鉅細靡遺的劇本。
「哥哥在懷疑我嗎……」
「……嗯,是啊。」
「怎麼這樣……」遊亞沮喪地垂下肩膀。
「如果妳打從一開始就做好放手的決定,為什麼還要讓我們進入夢境?」
「我害怕在現實中會怯場嘛。」
「就當成是那樣好了。不過還有一個問題──妳怎麼知道七奈是那個世界的人?」
「這是……小伊兒告訴我的。」
我握緊七奈攤在地上的手,壓抑心中的憤怒,咬著牙瞪向眼前這個──外表是遊亞的怪物。
「我所認識的遊亞,不會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而傷害別人。」
充滿溫暖的手賜予我勇氣,帶給我面對超自然神祇的力量。
「妳真的是遊亞嗎?還是說……妳是披著遊亞外皮的夢之巫女──伊德海拉?」
「……」
「不打算回答我嗎?」
我認為她早已準備好各式各樣的台詞來應對所有突發狀況了,然而,她聽完我的質問後,低著頭沉默不語。
「沒準備好辯解的話嗎?」
「不,我累了。」
「嗯?」
「不想再繼續假裝下去了。」
「果然啊……」
我無奈嘆息,隨即怒斥眼前的怪物。
「妳把遊亞怎麼了!」
「被最愛的人懷疑到這種地步,就算是我也沒辦法繼續承受更多,心底痛得不得了。」
遊亞的眼神盈滿悲苦,嘴角卻忍不住笑微微上揚。
「雖然哥哥像是偵探一樣指著我大罵,但不是喔。」
「……不是什麼?」
「我就是遊亞喔。」
「到這種地步了還不承認嗎?」
「不肯承認的人是哥哥吧?」
「妳說什麼?」
「你用先入為主的觀念來看待我,先選擇好終點才挑選前進的道路,打從一開始就把我預設成壞人了吧?」
「難道妳有辦法證明自己不是伊德海拉嗎?」
「也許可以,但你已經認定我的是假的了,就算我說出哥哥到小學三年級都還在尿床的事,你也能主張知道這件事是從真貨口中得知的……無論如何,就算最後你終於認清事實,我們兄妹的關係也會因為可笑的猜忌而傷痕累累。」
她彷彿看穿一切,用宏觀視角直面對抗我的質問。
「反過來說,你有辦法證明我是假貨嗎?」
「我……」
遭到遊亞指摘的我愣了一下,但我旋即握緊的七奈的手。
我沒辦法證明。
在七奈帶領的TRPG中,我可以操作角色與超越理解的存在戰鬥、調查、談判……然而,跟現實的超自然世界比起來,我的經歷只能算紙上談兵。
我沒辦法像七奈那樣,堂堂正正的跟那些怪物對抗。
但至少……我知道遊亞……如果是我的妹妹……
「我的妹妹……才不是那種會傷害別人的人。」
「你怎麼知道?」
「才不是!我跟遊亞相處的時間最久,我知道她──」
「這是自負的觀點。」
「……」
「只要把眼前的女人當成『不是遊亞的另一個人』,妹妹在心中的模樣就不會扭曲變形,你就不必改變過往的視角,可以永遠把妹妹當成妹妹。」
遊亞從床上起身,緩步朝我走來。我下意識地逃開她的視線。
「這點作為先入為主的要素,是不是很合適呢?」
「不是……不是這樣……」
我不知道自己在否定什麼,但總覺得不出聲說點什麼,一直以來守護的東西便會就此碎裂。
「你不肯承認吧?」
遊亞斷然阻止我的話語,把話題帶回不久前的質問。
緊接著,說出我令我懼怕萬分的可能性。
「不肯承認妹妹是個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的壞蛋,所以才會做出眼前的『遊亞』是假的、是伊德海拉假扮遊亞欺騙自己的結論。」
「遊亞……絕對不是那種人。」
喉嚨深處喀喀作響,嘴唇止不住顫抖碰在一起。
遊亞在我面前蹲下。她拾起我空著的左手,用雙手緊緊握在胸口前方。
我感受到撲通、撲通的心跳聲。
「在戀愛中,任何人都會變成壞蛋的。如果沒有變成那樣,只代表這份愛也不過如此。」
她的語氣毫無起伏,身體傳達出的情感卻十分強烈。
「你也是吧?為了保護女朋友小姐,甚至不惜把妹妹當成惡人對待。」
我愣在原地,呆滯地凝望遊亞。另一方面,右手仍掌握著七奈的觸感。
我究竟……該收回哪隻手?究竟該站在誰那邊?
「哥哥的感情潔癖真嚴重。」
只見遊亞輕聲笑了,主動鬆開我的左手,小心翼翼地在我面前正座。
我的手隨著地心引力緩緩垂下,在木質地板扣出聲響。七奈的手微微抽動。
見到這種場景,遊亞無奈地降下視線。
「原本想把哥哥讓給女朋友小姐,再把她永遠困在美夢中的……但果然,我還是做不到吧。」
「遊亞……」
「雖然剛才說的那些話都是預演過的,但我的心意沒有半點虛假喔。」
遊亞的話讓我燃起希望,果然她還是善良的小惡魔妹妹。
「更困難的是……實在太喜歡了……」
遊亞那幅「好妹妹」的外皮逐漸溶解,隨著淚水滑落臉龐。
「就算在夢中……我也不想讓給任何人啊……」
妹妹的淚水鞭打著我的心靈。
即使在父母去世後,她也鮮少落下淚滴,充滿情感卻沒有悲傷的表情,是武裝起遊亞的堅強。
而這份堅強,因為我的關係潰堤。
在遊亞放手後,我卻沒有放開七奈的手。這肯定也讓遊亞悲痛欲絕吧。
但遊亞不知道的是,我不只是為了保護七奈才緊緊觸碰著她。更多的原因是我在害怕。
我害怕沒有七奈的保護,只要在超自然的世界走錯一步就沒有退路。害怕自己必須獨自面對不可名狀的恐懼,害怕沒有人能在我手足無措時引領我前進。
也許七奈逼著我玩高難度獵奇向TRPG,多多少少有預料到這種情形吧。
我在心底向她道歉,緩緩鬆開她的手。我把身體靠近遊亞,張開雙臂將遊亞摟入懷中。
「哥、哥哥?」
遊亞驚慌地扭動身體,但我把她抱得更緊。
「抱歉。」
「什麼啊……錯的明明是我,為什麼你要道歉呢……」
她放鬆身體任我擺布,聲音細如蚊鳴。
「我沒有做好哥哥的角色。」
她抬起頭,哭花的通紅臉蛋散發熱氣。
「讓妳喜歡上我,對不起。」
遊亞的手輕輕攀上我的背。即便這句話聽起來自作多情。
「這種的……我才不要。」
「我知道,但是對不起,我不可能給妳想要的那種。」
「你好壞……都不早點跟我說。」
「這種事就算不說也要知道吧?」
「現在才擺出哥哥的樣子太遲了啦!這種模樣應該要在對我溫柔前就擺出來啊!」
「我倒不覺得我有特別溫柔就是了。」
「這種毫無自覺的性格也好帥。」
「妳的眼睛是不是安裝了奇怪的濾鏡啊?」
我身旁的女人對我不是莫名有好感,就是莫名看不起我,難道命運之神不能分配給我一個正常點的際遇嗎?
我跟遊亞互相擁抱,感受著彼此的體溫與心跳。在第三者的眼裡,或許就像一對戀人吧?
幸好這是在夢裡,七奈也還沒醒過來。稍微縱容一下遊亞應該也沒關係吧。
似乎只要肌膚相親的緣由出於親情的憐憫,就不會令人產生不潔的慾望。嗅著遊亞髮絲間的香味,我的心情像是被溫暖的海洋包覆,異常平靜。
這代表在未滿十七歲的今天,我就提早與青春期的煩惱道別,邁向人生的下一階段了嗎?
話說回來,在七奈衝進房間道出真相前,遊亞有件事情說到一半。她當時是以名字稱呼我的,我隱約能察覺到她的真意。
「妳原本想拜託我什麼?」
遊亞的身體顫了一下,濕潤的眼眸中有些猶豫。但她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氣。
「這裡是夢境的世界,哥哥知道吧。」
「嗯。」
「夢境中的影響,並不會延續到現實。」
我覺得稍微還是會對現實造成不便就是了。頻繁的春夢的確導致現實的我心煩意亂。
「可以對我說一句話嗎?」
我靜靜聽著遊亞的話。
「在這場夢的最後……就算是謊言也沒關係……」
「……」
「可以對我說……你愛我嗎?」
遊亞的聲音在我的胸前震動,傳達出令人震驚,卻在意料之內的話語。
我望著遊亞那雙乞求般的眼神,頓時不知道下一步該從何落腳。
只要編織起告白的是虛假的話語,就算對象是妹妹也沒關係嗎?
如果身後的七奈醒著,她會對此作何反應呢?
話說回來,我們也欺騙了遊亞,她到現在還以為我們兩個正在交往。
用謊言讓遊亞作出這麼重大的決定真的好嗎……心中冒出的聲音質問著我。
不對,要是不盡早解決這件事情,難道要讓遊亞繼續痛苦下去嗎?
在我迷惘不知所措的時候,遊亞主動開口。
「讓這個夢……永遠是個夢就好,拜託你。」
她以這個條件作為殺手鐧,將我推到退無可退的懸崖邊。
我仰起頭呆望著天花板,發現上頭油漆的不規則紋路。
為了構築出這個夢境,遊亞肯定也是拚命地努力了吧,否則不會連這種細節都如此鮮明。
然而慢慢的,天花板的油漆慢慢碎裂成蜘蛛網狀,房間外的世界也傳來水泥摔碎崩解嘎吱作響的聲音。
我重新看向遊亞,下定決心開口。
「遊亞,我──」
突然,我感覺到背後的氣息消失。回頭一看,七奈的身體正緩緩浮上空中。
緊接著,地面傳來令人恐懼的震動……房間的牆壁像是被拆掉的積木,碎成好幾片巨大的物件。
我們沒有因為地心引力落下,也沒被頭頂的天花板壓跨。重力彷彿消失在空間,周遭的一切包括我們都飄浮在空中。
從房子廢墟的間隙中望出去,外頭是無止境的宇宙。
如月球般被布滿隕石坑的岩石行星,如土星般被星環圍繞的塵沙行星,如地球般被湛藍包裹的海洋行星。
數顆龐大的星體在我們身旁緩緩轉動,遠方則有如打翻的亮粉罐繪製而成的銀河,數不盡的繁星點綴著黑暗。
七奈的身體持續上浮,在距離我們大約五公尺的斷牆上停了下來。然後,她的身體像是乾扁的泥土緩緩崩解──
「七奈學姐先離開夢境了。」
遊亞在我產生恐慌前就先行解釋,讓我暫時鬆了一口氣。
「夢境的世界,差不多到盡頭了。」
遊亞的聲音如電波般清晰傳達到我腦中,我想起跟七奈精神共享的經驗。
「你馬上就會醒來了。」
「這樣啊……」
「嗯。」
空氣頓時沉默,我尷尬地不知道該把視線往哪裡擺。
即使是謊言,我的告白仍被打斷。剛剛那種「不做不行」的氣氛煙消雲散,遊亞大概也不好意思再拉下臉請求第三次。
回想起來,她的本性便是如此。即使用各種演技偽裝,也無法隱藏。
雖然在父母去世後很任性地繭居在家,卻很少對我要求過什麼。舉例來說,當我問她「晚餐想吃什麼?」的時候,她的回答十之八九是「遊真幫我準備的什麼都好。」
即使是便利商店的便當,她也吃得十分開心。甚至沒說過「遊真煮的什麼都好」這種話,不願對我施予任何壓力。
說實話,我沒為她做過什麼,倒不如說我只是縱容著她,否則她不會變成整天色誘哥哥的妹妹,也不會回應超自然存在的呼喚。
「夢境就快結束了。」遊亞細聲說道。
我跟著她的目光看向牆壁、窗戶、書桌……漂浮著的各種物件逐漸分解,變成被星體重量吸引細水長流的粉塵。
連我們身體也一點一滴被抽離,溶入宇宙萬物之間。
「遊亞。」
我輕輕扶著她的肩膀,深情地望向她的臉龐。
雖然已經沒有告白的氣氛,但除了謊言以外,我還有更多能對遊亞表明的想法。
「我果然還是沒辦法對妳說出那些虛假的謊言。」
「……說的也是呢。」
遊亞一臉無奈,卻還是努力打起精神。
「沒關係的,這只是一場夢,哥哥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就好了。」
「不,就算是夢,也會殘留下記憶吧?我希望妳能把這段記憶保留到現實。」
春夢的記憶曾延續到現實搞得我心煩意亂,也就是說夢境也存在少部分的真實。
我不必做好心理準備,就能直接開口對遊亞訴說──因為,這些是我心底最純粹的想法。
「遊亞,我喜歡妳。」
遊亞先是愣了一下,彷彿無法理解我的話語。但幾秒鐘後,她的眼睛越睜越大,隨即慌忙地撇開視線。
「咦、咦……你、剛剛不是說……欸?欸欸欸?」
她臉蛋紅得像是燒燙的鍋底,沒想到能在我的戲精妹妹臉上看到這種表情。而不是演繹出來的。
「我喜歡妳。」
「為、為什麼又說了一次啦!」
「這種話說再多都沒有關係。因為──我們是家人。」
我刻意加強語氣,遊亞也敏銳地聽出話中的意思。
「因為……是家人嗎?」
「沒錯,因為我們是家人,所以才能臉不紅氣不喘地跟妳告白。」
她的嘀咕聲聽起來有些落寞,但我不打算為了驅散她的落寞就因此說謊。
「現在才說這個可能晚了,但是我很感謝妳。」
「我不覺得自己有值得讓你感謝的地方……我不只單方面的被照顧,還趁其不備想對哥哥亂來……」
「就算是那樣,我還是很感謝妳。」
我摳了摳臉頰,想緩解說出這種出局發言的罪惡感。不過,我說的話是真的。
「如果這種話被聽到,我大概會被平權主義者炎上……不過,男人是那種只要被女人依賴,就能不知不覺堅強起來的生物。」
「我明明是只是、想把哥哥變成老公的糟糕人類……」
「即使妳對我的依賴不被允許,卻是純粹無瑕的。」
「講這種話、你會社會性死亡喔……」
「我可不是那種會為了外人目光傷害最喜歡的妹妹的人。」
星球與我們仍在空中轉動,遠方的星光像閉幕時的聚光燈一盞一盞熄滅,黑暗從四面八方朝我們匍匐前進。
就連我這個凡人都知道這代表什麼。
「遊真。」
她再次以名字稱呼我。我有預感,這大概是最後一次從她口中聽見這個名字了。
「怎麼了,遊亞?」
我遲了幾秒才回應,然後她把臉朝我湊了上來。
我下意識地向後逃開,但沒來得及鬆開遊亞的肩膀──我的臉頰被溫暖的唇啄了一下。
事成後遊亞立刻將我推開,讓我的身體在宇宙中緩緩後退。只見遊亞惡作劇般地竊笑。
「被七奈學姐捷足先登的嘴唇,我就不要了。」
宇宙盡頭的黑暗將至,眼前的景色被吞沒於虛無,妹妹的面容消逝在我面前。
「遊亞──!」
我伸出手,卻摸不著任何東西。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手還存不存在。
只見幾滴如淚滴的液體,在逐漸消散的灰燼中閃閃發亮。
隨即,失重感拉著我向下墜落──
宛如耳朵進水的不適感,洪流般的數道意識流入我的腦海。
『這裡有一顆白色的!』
『但我挖到一顆鐵做的喔。』
『哥哥好厲害……』
──幼稚園時常常去的公園,我跟七奈接吻的遊樂設施底下。我與遊亞在緩衝墊的夾縫間,用樹枝挖起卡在泥沙中的BB彈。
『爸爸跟媽媽呢?』
『妳演的紅心皇后太傳神,他們聽到妳喊:「把她的頭砍掉!」的時候,看不下去就先走了。』
『怎麼這樣……』
『開玩笑的,他們是去跟老師聊天。』
『太過分了!居然騙我!』
──國小三年級時,遊亞參加學校的話劇社。期末成發時的主題是《愛麗絲夢遊仙境》。
雖然她的角色是瘋狂的反派,卻比身為主角的愛麗絲更加搶眼。
『那個……記得喪禮上的那位大哥嗎?』
『嗯。』
『因為他的幫助,我們短時間內應該可以保持現在的生活,不用分隔兩地。』
『嗯。』
『……抱歉。』
──喪禮結束後,遊亞拒絕踏出家門。
在我把她強行拖出門後,我與遊亞的關係整整凍結了一個月。
當我哭的死去活來時,她頂多就是配合氣氛擠出幾滴眼淚。她更常雙目無神地注視不知何處的遠方。
那大概是悲傷的極致。
若是瀕臨崩潰的情緒受到些許波動,搖搖欲墜的心靈便會徹底摔碎,所以逼著自己不能落淚。
沒想到僅存的親人不顧自己的意願,用粗暴的方法逼她走出家門──除了這種最糟糕的解決辦法,我什麼都做不到。
直到平凡無奇的某個假日。
沒什麼特別的原因,我比平常晚起。也許是前一晚看懸案解說的影片稍微過頭,晚睡便會晚起。
看到手機的時間顯示上午十一點,我打著哈欠走出房門時,披著閃亮黑髮的挨餓小動物抱著膝蓋坐在走廊上盯著我看。
『……好餓。』
她那張怨恨卻又不敢臭臉、不甘心至極的模樣再次呈現在我面前。
遊亞吃著遲來的早午餐,稍微消氣之後,戰戰兢兢地開口。
『你會相信……我說的話嗎?』
在這天,正在長大成人的我學到一件事。
所謂的家人,就是一種在經歷過巨大爭吵,就算什麼都不做,仍能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慢慢修復關係──的那種存在。
最後的記憶從大腦中流逝,身體落下的速度越來越快。
『謝謝你,遊真。』
意識逐漸朦朧,越發清晰的聲音在耳邊低語。
『再見了,哥哥。』
在彷彿連存在都要被抽離的空間中,遊亞的……我最愛的妹妹的聲音,令我歡欣雀躍。
從夢裡醒來後,我們就能恢復原本的兄妹關係。
在別人眼中,或許只是不值一提的關係,甚至大部分的人對我們的看法都是「真是可憐的孩子」的想法,認為我們的家庭並不完整。
別人的想法讓別人去想就好了。
從今以後,我們的世界會變得截然不同──
◇◇◇
「陌生的天花板……」
這是我睜開眼睛後的第一句話。沒想到我這輩子有機會說出這句主角台詞。
空氣中瀰漫著消毒水的味道,房間外傳來膠鞋摩擦地面的聲音,窗外初升的太陽在臉上洋溢著溫暖。
我原本想坐起身,卻發現左手黏著連接軟管的膠布。第一次吊點滴的體驗很新奇,有一種被人用隱形手銬銬住的感覺,不太敢移動手臂。
遊亞的床位在靠窗那側與我平行,大哥則戴著眼罩坐在靠牆的簡易床閉目養神。
「啾噗……啊!」
白色的熊耳妖怪像漂浮的氣泡在窗外游來游去,與我對上眼後祂突然愣住,隨即轉身筆直飛離。
「在搞什麼啊……」
阿克在看到我醒來後沒有任何錶示就刻意避開,這點讓人挺不爽的。但他的存在為我帶來安全感,這代表我回到現實世界了。
雖然不知道我跟遊亞躺在醫院的原因,但我實在不太想打擾正在睡覺的另外兩人,只能放任困惑盤據在腦袋裡。
幸好在我的發呆沒過多久,左邊的房門被緩緩推開,輕巧的腳步聲朝我靠近。
「七──」
我忍不住差點開口,七奈卻把食指放在雙唇間,示意我別發出聲。
床邊沒有椅子,她繞過床尾到我跟遊亞床位的縫隙,坐在我這邊的床緣。
『看來你沒有大礙,真是恭喜你了。』
不必開口就能對話的精神共享術久違地大顯身手。
『七奈……幸好妳沒事。』
她在夢境的宇宙中早早就化為粉塵,被無重力的空間吞噬,讓我擔心得不得了。
七奈沒有回應我,只是淺淺地微笑。
沒有寒暄幾句,就開始與我交換情報。
『在我醒來以後,夢境世界發生了什麼?』
我將七奈離開以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
戳破遊亞謊言時的孤注一擲、遊亞真實的計策與充滿傷痛的告白、互相理解後對未來的願景……還有最後那個夾帶著祝福、惡作劇一般的吻。
『沒想到在TRPG訓練出來的心理素質真的有用……這真的要感謝妳呢。』
『……是嗎。』
沒想到,聽完最後完美結局的七奈,沉重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怎麼了?』
『你的推測是對的。當遊亞在門口對你使出飛踢,我的注意力被吸引住的瞬間,伊德海拉就讓我們陷入沉睡了。』
七奈沒有回應我,而是繼續拓展話題,整理狀況。
遊亞踢完我之後曾消失一陣子,我們以為她是上樓換衣服,實際上她當時是留在現實中,把我們倒在地上的身體拖進屋內。因此她才需要那段空檔。
等阿克發現異狀從兩條街外趕來時,等待祂的是睡在玄關的三人,還有守在一旁的夢之女巫──伊德海拉。
阿克擔心在這種情況下與她戰鬥會波及到我們,所以只能在旁警戒。不過照阿克所說,伊德海拉如果打算加害我們,在祂趕到前就會下手了。
說來神奇,從下午五點到九點,兩個神祇為了三個凡人互相乾瞪著眼,什麼都不做。
直到七奈受到游亞在夢境中的攻擊,恍恍惚惚地醒來後,兩人便合力制伏了伊德海拉。
在我們睡著時,家裡的電話響起好幾次卻無人接聽。
因為遊亞都會待在家,他們之前有約定好如果是大哥打來的電話一定會接。
大哥感到不安,便來我們家按響門鈴。
他打開門後七奈與阿克帶著伊德海拉躲了起來,大哥看到我與遊亞倒在地上便叫了救護車。
我們在醫院睡了一晚,七奈則留在我們家監視伊德海拉,並讓阿克在醫院外面徘迴,在我醒來後第一時間通知七奈。
經過七奈的解釋,我產生一個疑問。
『等等……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家現在有一個超自然的神祇?』
『別擔心,我讓阿克看住她了。』
『所以我家有兩個舊日支配者?』
『不對,伊德海拉是外神喔。』
『哦,那就好……才怪啦!』
七奈露出一抹淺笑,然後把頭彎向我的臉龐,出聲說道。
「……還能這樣吐槽,看來我把你調教得不錯呢。」
她的氣息與髮尾掠過我的耳旁,不陌生的淡淡香氣撲進鼻腔,令我一陣發癢。身體與心裡都是。
「對了,我有借用你家的浴室,你應該不會介意吧?」
「感謝七奈大人的恩澤……」
「死變態。」
對於我的謎之發言,七奈回以單純的嗆聲。
撐起身體下床的她和顏悅色地望向我,我也因為熟悉的互動而感到心安。我似乎越來越沒資格反駁七奈的罵聲了。
『等你們出院以後,我們再來處理伊德海拉的問題,畢竟遊亞似乎跟她……感情滿深的?』
七奈用心聲為話題做出總結。我想起遊亞在夢中不只央求我們不要對她下手,甚至還以「小伊兒」這個綽號稱呼她。
『總之,這段時間我會看好伊德海拉,你就悠閒地在醫院休息吧。』
她舉起手向我道別,我連忙叫住她。
『七奈。』
『嗯?』
『那個……謝謝妳。』
她的腳步停了下來,轉過頭恍惚地看向我。
『七奈?』
她眨了眨眼,隨即彆扭地撇過頭。
『只、只是順便而已。』
啊……真可愛啊,這個傲嬌的傢伙──我不禁在心底這麼想。
想當然,我心底的想法清清楚楚地被聽見了。
七奈氣得走回床邊,用力擰起我的耳朵。那力道完全沒在客氣,我享受著痛楚卻不能哀號,只能面目猙獰地扭曲身體,向七奈大人求饒。
『為什麼稱讚妳可愛還要被虐待啊……』
她放開我的耳朵時,已經滿臉通紅喘著大氣。我覺得女生在男同學的病房出現這種表情會產生不可描述的誤會,但我決定明哲保身的閉嘴,避免耳朵被她扭下來。
『我要回去了!』
『啊、等一下。』
『怎麼了?還想再來一次嗎?』
她把拇指與食指擺成勾爪般的姿勢,好像又要撲上來。
『不是啦……我是想說,妳先住在我家吧?』
『嗯?』
『妳不是住在威姆汽旅嗎?我覺得妳一個人住在那種地方還是太危險了。』
『我本來就是這麼打算的,與其耗心費神把伊德海拉轉移到其他地方,不如住在你們家比較方便。』
總覺得七奈思考的方向跟我有點差異,但為了生命安全,我還是先順著她的意好了。
『話說回來……』
經過短暫的沉默後,欲言又止的她緩緩開口。
『把剩下的事情收拾完畢後,我就會離開這座城市了。』
『哦、喔……』
跟七奈認識至今差不多兩個月左右,相處的時光已經成為日常,導致我下意識地不去思考之後的事情。
她是為了向克圖格亞報仇,順藤摸瓜才來到這座城市的。
她原本在打倒亞弗姆.札後就能離開,卻跑來解決發生在我跟遊亞身上的支線任務,真的必須感謝她。
『還有機會見面嗎?』
『如果再見面的話,可能代表你們又被捲入超自然事件中了,你還想見面嗎?』
見我答不出這個問題,七奈露出苦笑。
『看緣份吧。』
她舉起左手隨意揮了一下,瀟灑地走出病房。
我把頭轉向右邊,看向如同花苞般沉睡的遊亞。
「呼……」
我在床上移動身體,小心翼翼不去動到手上的軟管,調整姿勢讓床墊完整承受我的體重。望向不久前初次見面的陌生天花板,我緩緩閉上眼睛。
忽然,小小的震動從床墊的右側傳來,隨即是壓上腹部的沉沉重量。
我睜開眼睛,眼前是熟悉的面容。
她輕咬下唇,下巴擠出皺紋,撇著的眉毛撇成八字形,雙目中的淚滴不停打滾。
喜悅、悲傷、期待、畏縮、恐懼……不再是用演技偽裝起來的表情。
晨光的粒子撒入病房,窗戶的陰影在牆上斜成三角,掠過天空的鳥群輕聲啼叫。掃把刮過地面、伴隨松果滾動的摩擦聲從一樓傳來。
「哥哥……」
「有好好穿著衣服,妳真了不起。」
「剛剛不是都穿著嗎……應該說,醒來後第一句話居然是這個?」
「夢裡的總不能算數吧。」
我試著逃避尷尬的空氣,不願抬頭挺胸直面她的情感。
如果選擇這麼做,就跟之前沒有兩樣了。明明知道妹妹對自己抱持著不純想法,卻因為害怕傷害到她假裝視而不見,從來沒有好好溝通。
好不容易藉由夢境確認過雙方想法,還達成最後的共識……如果回到現實後又隱藏起自己的想法,那我還真的是完全學不會教訓。
不過,在把心意的直球投向她之前,我必須先把這件事情告訴她。
「其實我跟七奈並沒有在交往。」
「……」
遊亞頓時沉默下來,愣住的面容毫無生氣。我當然會害怕在得知真相後,遊亞會不會又變回原本的模樣。
但是我一定要說,不能假裝視而不見。
「我以前可是話劇社的喔,你們居然想用我的魔法來對付我。」
沒想到,遊亞憋不住笑彎起眉毛。
──她早就知道了。
「七奈學姐也說了,你們是飼主與主人的關係。」
「那、為什麼……」
「是心的差別吧。」
「心的差別?」
我學舌般地重複遊亞的話。
「當我滿腦子都在想要怎麼才能把哥哥吃掉的時候,七奈學姐根本不顧自己的處境,即使在夢境世界也願意站出來保護你……能為哥哥奉獻的人,比起我更能給你幸福吧。」
「那個、她沒有喜歡我啦……」
「就像哥哥一樣,明明不會愛上我,卻仍對我無私奉獻一樣。看到跟哥哥這麼像的人,我不由自主地產生『啊、我根本贏不了這個人』的感覺。」
「就說了……唉、算了。」
我想好好解釋我跟七奈之間的關係,但總覺得只會越描越黑。
雖然解開誤會,遊亞又自顧自地把我跟七奈湊成對,總之就是這樣子吧。
接下來……就是真正應該對遊亞說的話了。
我感覺臉頰不受控制地發燙,但還是擠出自認最有信心的笑容。
「歡迎回來,吾家之妹。」
我在心中高高舉起握球的手,把名為心意的話語朝遊亞投出。
遊亞先是為我的中二稱呼愣了一下,接著……
「你雖然沒有被神祇附身,卻是最中二的那個呢。」
淚水與笑容,互相衝突的情感在她臉上完美結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