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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9-30
  我從圍牆上縱身一躍,落至地面時順勢將身體蹲下,確認四周無人後,熟門熟路地朝體育館的方向前進。

  漫步在深夜的寧靜校園,樹木與水泥融合的特有氣味充斥在鼻腔。這股平凡無奇的味道與我身上的焦味、血腥味形成鮮明對比。

  踏入這個世界,差不多滿一年了。我不禁有些感慨。

  這段期間的遭遇只能用「不可名狀」來形容。

  在日治時期廢棄建築的牆壁中,挖出一隻五指靈活的斷臂,差點被它被戳瞎眼睛。

  在狂信者經營的企業大樓內搭乘電梯,卻被困在裡頭,只差一步就要被傳送到無止境的黑暗異界。

  在搭車來到這座城市的路上,火車駛進異次元的夾縫間,在被分解成不知名的肉塊前僥倖逃離。

  血腥歸血腥,獵奇歸獵奇,在出發旅行前,我對這些情形多少有心理準備。失去貞潔的覺悟也早就做好了。

  「啾噗~沒想到七七會在那種情況獻上初吻呢~」

  結果取走我初吻的人,只是一個普通的正常人類而已。

  「在遊真面前裝出一副身經百戰的樣子~解開他的扣子時卻抖得跟酒癮發作一樣呢~」

  就連阿克都在調侃我,好似在瞧不起我離村前做的覺悟。

  我對祂的話基本上是採左耳進右耳出的聽過就忘主義,認真回應只會把自己搞得又累又煩,而且──我很討厭祂的態度。

  「身為監護人的我居然親眼見到那一幕~百感交集呢~」

  我將右手朝前方稍稍舉起,細小的火花飛濺並膨脹燃燒,我從中緊握魔力凝聚而成的仗身。

  「給我閉嘴──」

  「啾噗~」

  我沒等火焰散去,反手便是一揮,卻沒能打到那頭該死的妖怪。

  祂的身體咻的一聲消失,下一秒便出現在三公尺高的空中。

  跟亞弗姆.扎的戰鬥幾乎讓我耗盡精力,又因為主動獻上初吻心煩意亂,我沮喪地垂下肩膀,魔仗也輕觸紅磚路面,沾染上碎石與泥沙。

  我惡狠狠地瞪著飄在空中的祂,咬牙切齒說出不甘心的話。

  「身為罪魁禍首……少擺出那種高高在上的姿態!」

  面對我的指控,阿克──我的半個仇人,以認真無比的口氣開口。

  「七七,對不起。」

  「道歉有用嗎!道歉就能抹消你的罪嗎!」

  「已經發生的事情無法挽回,但是可以盡力去補救。」

  「別說出那種滿滿道德感的話,祢沒有資格!」

  「對不起。」

  「夠了,你差不多可以閉嘴了。」

  我甩過頭,忿忿不平地把魔仗收回火焰中。

  每次只要提到這件事,他就會用這種態度道歉,搞得好像我才是咄咄逼人的壞蛋。

  還替自己找後路說要補救什麼的,簡直是不要臉。

  我曾試著想辯倒他,讓他知道自己犯下的罪行。然而時間一久,我發現人類社會的價值觀,根本不適用於超自然的神祇。

  我早就明白人類與神祇這兩個物種的差異性,但是當他擺出一副「監護人」的姿態時,我仍會無法控制地惱火。

  「先別提這個了~七七覺得遊真怎麼樣呀~」

  就像這樣,即使上一秒才誠懇道歉,下一秒在空中轉個圈便成了無恥敗類。

  我強迫自己轉換心情,邁出腳步繼續前進。

  如果每件事都拿出認真態度跟祂周旋,我遲早會瘋掉。

  沒想到,祂根本不在乎被我無視,自顧自地降下高度飛到我身旁。

  「妳喜歡遊真嗎?」

  我的大腦延遲數秒,懷疑自己的耳朵沒聽清楚,但稍微運作後,仍然理解出祂的問題。

  但……理解是一回事,回答又是另一回事。

  我不由得停下腳步,用質疑的目光望向右側的阿克。

  「……啥?」

  「精神共享術必須在雙方有強烈情感連繫下才能施展,既然妳成功了,不就代表妳對遊真也有特殊情感嗎?」

  「祢忘記我們的精神共享術是單向的嗎?」

  「妳單方面截斷傳往遊真的訊息,才形成所謂的單向。在這之前,如果妳對他毫無感情,是不可能成功連結雙方心意的。」

  「……」

  我對精神系的法術並不熟悉。法術就像數學公式,只要帶入數字就能解題,因此我對它背後的原理一知半解,也沒有深入學習。

  我分析阿克的話,冷靜思考後說出自己的推理。

  「因為我們有類似的遭遇,所以對他產生相識相惜的情感……類似歸屬感吧?」

  「甚至讓妳願意獻上雙唇的地步?」

  「……那種東西,只是皮膚跟皮膚的接觸罷了。」

  「如果七七堅持用那種方式來定義接吻,那我也無話可說。」

  祂不在話題上窮追猛打,看似妥協轉開身體升向我無法觸及的空中。

  祂擺出「監護人」的從容姿態讓我自行思考。我討厭的姿態。

  我不喜歡被玩弄在股掌間,尤其對方同時具有「滅族仇人」跟「超自然神祇」的身分。

  但是……在祂開口之前,我的思緒就聚焦在那個吻上了。雖然很不甘心,但是我被祂看穿了。

  我一邊行走,一邊用食指關節輕觸下唇,腦中不由得初吻對象對自己的評價。

  「菠蘿麵包……」

  我不小心將心聲脫口而出,連忙抬頭觀察阿克的反應,所幸上風處的祂沒聽見我的自言自語。

  我故作鎮定,稍微加快行走的步伐。

  初吻的體驗比想像中美好多了。但說美好,也只是比較級。

  在此之前想像過的,全都是不可名狀的獵奇場面,觸手或是黏液都在預想之內。雖然不知道初次對象會是拜亞基還是夏蓋蟲族,總之對於這方面的事,我並沒有太樂觀的看法。

  結果,我的精神沒有汙染,意志沒有崩潰。

  在雙脣接觸的那數十秒間,我的心臟撲通撲通狂跳得像是要從喉嚨彈出。彷彿幸運守住早已放棄的事物,而且自己還對此興奮又滿足。

  我在體育館後方停下腳步,抬頭仰望面前的枯樹。

  事實上,它僅是一顆普通的枯樹,「索魂奪命之樹」的傳說也是我隨手在筆記本寫下來的點子,好讓閒來沒事的人遠離這裡。

  我甚至沒有大費周章更改所有人的記憶,只在少數人的腦袋裡暗示,謠言便乘著氣氛散布到遠方。

  幾天之後,只要提到這棵樹,大家便把它與詭異畫上等號,並以謠言堆疊的成見對其產生恐懼。

  就像普世觀念把「接吻」與「愛情」附加上同等意義,因此只要提到接吻,人類就會把行為與情感放在框架內混為一談。

  剛結束初吻體驗的我,頓時理解這種心情了。

  即使嘴上說著「我對他沒興趣」,仍會因為接吻後的心煩意亂而衍生「我喜歡他嗎?」的猜疑。

  踏入這個世界後,我的腦袋都在思考如何跟超自然存在纏鬥,根本沒思考過情感方面的問題。

  感情很麻煩。

  如果重視的人被當成人質,我沒自信能鐵石心腸地捨棄他們。

  因此,我把自己從周圍人們的記憶中刪除,避免與人接觸,一直以來都是獨自一人。

  只有他……只有遊真擺脫記憶模糊術的咒縛,回想起我的存在。

  所以,不由自主在意他、不由自主產生特殊的情感……也是沒辦法的吧?

  但是,我喜歡他嗎?

  或者反過來問,我討厭他嗎?

  我一邊思考,緩緩舉起魔仗在樹皮上比劃,所經之處留下一條條透著微光的咒文。

  幾十秒後,斑駁的樹皮上滿是圓形、正方形與三角形交錯而成的幾何圖案,淡粉色的光芒在黑暗中照亮四周的泥土與樹枝。

  我用仗首輕輕觸碰幾何圖形的中央。地面傳來地震般的隆隆作響,索魂奪命之樹後方的泥土緩緩隆起。

  空氣中飛舞滾動的粉塵讓我聯想到加入牛奶的咖啡。

  我不太喜歡拿鐵,尤其是剛倒入牛奶的瞬間,感覺就像在玷汙咖啡一樣。奇怪的是我反而不討厭咖啡牛奶,兩者的區別似乎只有比例不同。

  喜歡還是討厭,真是個難題。

  震動平息後,佇立在塵土中的是一扇厚實的杉木門。雖然有門框,卻沒有能固定框的牆。

  我從書包裡拿出房卡,輕觸與門把相連的黑色感應區,裡頭傳來「喀」的聲響,我扳動門把。

  門後的空間銜接上兩公裡外的汽車旅館,我熟門熟路地把房卡插進取電面板,陰暗的房間在短暫延遲後被鵝黃色的燈光填滿。

  我拖著腳走向中央的圓形大床,順手把書包卸在床邊,面部朝下栽在床上。

  在軟硬適中的心形床墊上,我任由緊繃的皮膚滲出汗珠,等待冷氣填滿整個房間。

  稍做休息後,我縮起小腿讓鞋子靠近身體,分別拉鬆兩邊鞋帶,再放鬆肌肉讓逐漸酥麻的雙腿彈回床外,踩著鞋跟脫掉運動鞋。

  「七七~不洗澡嗎~」

  「現在幾點?」

  「快十點了啾~」

  意外的好早,時間被疲倦感拉得好長。

  「明天再洗。」

  「那亞弗姆.扎的檢討報告呢?」

  「明天再寫。」

  我慵懶地扭動肩腰,讓身體仰躺。眼前出現的是一面安裝在天花板的巨大鏡子,以及倒影中不堪入目的女高中生。

  制服的鈕扣鬆脫,輕輕一拉便能扯下。化成絲狀的裙擺檔不住腿,只差一點就要看到內褲。連過膝襪上的焦黑破洞,都咬出好幾個肉感十足的區塊。

  這副狼狽身體的主人,此刻正盈著一雙朦朧的眼珠,雖然身上還有擦傷與乾涸的血跡,卻因為姿勢癱軟無力而產生一種難以言喻的煽情感。

  我用手臂蓋住雙眼,好像只要閉上眼睛,這樣的自己就能消失在世上。

  「阿啾噗~七七連牙都不刷嗎~」

  阿克在我耳旁不懷好意地竊笑。祂還在為了接吻的事揶揄我。

  我下意識地移動靠在鼻樑的手想觸碰嘴唇,視線卻與鏡中的自己四目相接,讓我停下動作。

  這是一間汽車旅館。

  在我入住前,不知有幾千、幾萬組的客人曾躺上這張床。這面鏡子映照過的場面,絕對比接吻還要鹹濕數百倍。

  我自嘲般地露出苦笑。

  不過是嘴唇與嘴唇的接觸,竟比超自然的戰鬥讓我在意、更讓我心煩意亂。

  「哈哈……簡直就是小孩子。」

  我沒能在「喜歡」跟「討厭」中選定任何一邊,卻還是懷著自我解嘲後的舒暢心情,進入沉沉的夢鄉。

  然後……然後啊……

  我的好心情立刻就被某個跟我互通心意、卻做著被妹妹色誘的春夢的人毀得一蹋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