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火少女七奈

本章節 25959 字
更新於: 2021-09-29
  我以為所有事物,都會遵循著名為「常理」的規則。

  高二,下學期,天氣逐漸回暖,四月的第一天。

  在老師說完千篇一律的開場白後,轉學生緩緩推開前門,踩著身輕如燕的步伐走進教室。

  正紅色的高統帆布鞋吸引眼球,緊接著是現實中難以駕馭的白色膝上襪。

  目光隨著細長的雙腿向上掃視,勻稱的臀部,纖細的腰肢,隆起的胸部。

  最後是那頭顯眼的淺色蓬鬆短髮,以及嬌蠻有神的雙眼。

  特別感十足的女孩闖入日常感十足的教室,此起彼落的驚呼難免在教室內迴盪。

  面對台下的躁動,轉學生展現出默不在乎的態度,進行最低限度的自我介紹。

  她的名字叫做七奈。

  即使強烈散發出「不要靠近我」的冷淡氣息,在下課鐘聲響起時,同學們仍像爭食花蜜的蜜蜂般蜂擁而至。

  女生將七奈團團圍住,進行如連珠炮的身家調查,諸如:「從哪裡搬來的?」「喜歡吃什麼東西?」「用什麼牌子的乳液?」

  男生則在一旁伺機而動,隨時找到機會插嘴,試著用幽默感加深自己在美少女心中的印象。

  面對過於熱情的同學,七奈顯得有些手足無措,雖然試圖佯裝冷靜沉著,肩膀卻緊緊縮著,宛如一隻保護不了自己的刺蝟寶寶,簡直能用惹人憐愛來形容。

  ──不過,那些都與我無關。

  轉學生到達新的班級後,通常會有兩個去處。

  一是被收編到「金字塔頂端的現充團體」。

  二是被收留到「金字塔底端的邊緣家族」。

  而我不屬於二者,是處在金字塔中間,有點微妙的那群人。

  我們棲息的階層不同。

  按照常理,我跟她在畢業前的對話不會超過十句。當中包括「不好意思。」「借過一下!」還有「可以借我橡皮擦嗎?」

  即使她的長相十分可愛,還坐在靠窗倒數第二個位置,像是聚集所有標準配置的女主角。

  即使她的座位只在我的隔壁,只要把頭向左偏十五度,就能用眼角餘光偷看被膝上襪擠出的肉感大腿。

  即使她在一天之後,就被同學當成隱形人無視。

  我也不會跟她有交集,這就是「常理」。

  直到她轉學後的一個星期,四月七日,星期四。

  突然出現在七奈頭上的妖怪,用「啊啾噗~啊啾噗~」的詭異鳴叫聲,奪去我上課的專注力。

  

  ──所謂的「常理」運行至此,戛然而止。

  

  乳白色的妖怪長著熊耳朵,額前頂著一團鬼火,戴著黑色半邊眼罩,半透明的身體深處透著微微橘光,宛如卡通人物的圓形小手上,還提著一盞作工精美的油燈。

  「嗚……」

  相較於妖怪的愉快模樣,七奈皺著眉頭,緊咬下唇,標致的臉蛋全擠在一團,看上去十分痛苦。

  她握緊放在腿上的拳頭,裙子被稍稍撩起,露出藏在膝上襪與裙子之間的雪白肌膚。

  我的眼球不自覺地被吸引過去,在懷疑自己被女高中生的腿施展妖術前,我連忙把視線移開,看向講台上的數學老師。

  黑板上是三角函數的內容,在sin、tan、cos的英文標記與圖形之間,我只留意到Cosplay的簡稱,然後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左側的世界珍寶。

  「嗚噢噢噢──」

  我從喉嚨深處吐氣,試圖安定自己的淫念。

  「遊真!上課不要發出怪聲。」

  「對、對不起!」

  我的道歉引來班上同學的嘲笑。中年老師放下座位表後,繼續唸著不知是數學還是英文的經。

  七奈百無聊賴地瞥向我,不感興趣地把頭轉回去,繼續被那頭「啊啾噗~」的妖怪纏身,眉頭深鎖。

  她試圖轉移注意力,一下看向窗外,痴痴地呆望糖絲般的雲朵。

  一下盯著黑板發呆,卻忽視黑板上的符號與文字。

  最後直接趴在桌上閉目養神,因妖氣而顫抖的肩膀緊緊縮起。

  她的情況越來越虛弱,我的心也越來越忐忑。就算跟沒有交集,我也沒辦法放著陷入困境的人不管。

  終於,下課鐘聲響起。這是一天之內最長、代表放學的鐘聲。

  老師很惹人厭地把課上到鐘聲響畢的最後一秒,才把變成塊狀的粉筆往板溝一丟。

  「今天上到這──」

  趕公車的學生沒等老師把話說完,拎起早就準備好的書包飛奔而出;參加社團的學生閒話家常,結伴而行走出教室;地位有點微妙的落單學生慢慢收拾東西,各走各的離開教室。

  我靜靜等待,卻越來越按耐不住心情……五分鐘後,教室總算剩下我跟七奈。

  噢對了,還有那頭絕非善類,瞇著眼躺在七奈頭上發出「噗啾噗啾……」鼾聲的熊耳怪物。

  我從書包抽出保溫瓶,起身走到七奈身旁。重心集中在左側,輕輕抬起右腳,擺出棒球的打擊姿勢。

  我不知道物理攻擊對妖怪是否有用,但我還是瞄準那頭妖怪的位置──用力一揮。

  「受死吧!妖孽──」

  「不是跟你說過上課的時候不準出來嗎──」

  七奈猛然將頭抬起,進入我的攻擊射程,但我的動作已經無法停止。

  慣性的力量帶動八分滿的不鏽鋼保溫瓶,朝七奈的腦袋劃出流星般華麗的曲線。

  美少女的後腦勺慘遭鈍器重擊,為了宣告傷害罪名成立而向前傾倒的額頭宛如法槌,狠狠撞在桌面上──

  「呃哇!」

  青春期巔峰的十七歲,在我為三不五時湧現的下流慾望所苦,感到困擾的某個日子裡。

  迴盪在教室內的頭槌聲,替這場違背「常理」的劇本寫下響亮的第一筆。

  ◇◇◇

  在動漫的常理中,每間學校都有一顆傳說之樹。只要在樹下表白,就能與喜歡的人互許終生。

  一旦把這種理論搬到現實,只會淪為眾人的笑柄。然而,人們仍會追求虛構的事物,以慰藉無趣的日常。

  永不放棄追求某種事物是人類的美德,但走到最後往往都會發現,那個事物並不是自己所期望的模樣。

  舉例來說,我校體育館後方的「傳說之樹」與戀愛喜劇是兩種不同的面向。

  創校百年以來,前前後後有六個人選擇這棵樹上吊自殺,而這棵「傳說之樹」正在尋覓第七條靈魂。

  學生間的流言蜚語,最終導向一句話。

  索魂奪命樹的詛咒。

  附帶一提,我現在就在這棵樹下。眼前站著的是讓我有點在意的轉學生少女。

  我抱著不切實際的希望對逐漸枯萎傳說之樹祈禱,希望它有幾根走向戀愛喜劇的分枝。

  七奈輕輕皺著眉頭,好似有些話想跟我說。

  那頭熊耳妖怪在七奈撞到桌子後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一開始就不存在。

  但是,七奈面對突然出手攻擊自己的惡徒沒有半點責怪,只是有點強勢的命令語氣,要我陪她去跑保健室拿冰敷用的冰塊,彷彿這只是一場不幸的意外。

  奇怪的是離開保健室後,她帶我來到這個地方。

  「那個……」我戰戰兢兢地開口。

  「等一下。」

  她舉起左手打斷我,右手在我面前揮了一下。我的眼球跟著她的手勢轉動。

  「忘記七奈是轉學生的事。」

  我歪著頭望向她,但她無視我,往反方向揮了第二次手。

  「七奈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女孩。」

  她自顧自地說出這些話,像是在對我施予洗腦。

  「大家都認識她,但是大家都跟她不熟。」

  她的右手第三次揮過我的面前,我還是一頭霧水。

  突然,某個想法一閃而過。我曾經在電影裡看過一樣的動作。

  「啊、是原力嗎?」

  遇見同道中人,我不禁喜形於色。

  「妳也看過《星際大戰》嗎!我還以為同齡人不會知道這部電影──」

  沒想到七奈只是沉默不語,還露出有點為難的表情。

  這種表情我見過。是那種被阿宅纏住,硬是灌了一堆宅用語,但是礙於形象,不能叫他閉嘴的表情。

  要形容的話,就是尷尬而不失禮貌。

  「呃、那個、不好意思!我太激動了!」我趕緊鞠躬道歉。

  要是她把這件事說出去,我一定會從金字塔中間掉到金字塔的地下十八層、或是學校的性平委員會。

  「阿克。」

  「阿啾噗~」

  聽到耳熟的鳴叫聲,我立刻將頭抬起。

  只見七奈的頭頂憑空冒出一團火焰,熊耳妖怪向前翻了個筋斗,從火焰中再度出現。

  「怎麼了~七七~」

  「欸?」

  熊耳妖怪竟然開口說話了?

  而且,他的聲音變得低沉又渾厚,魔性的低沉男音跟完全無法聯想到剛才那軟萌的「阿啾噗~」。

  最讓我震驚的是,七奈跟這隻妖怪看上去還挺熟的。

  「呃、請問妳們認識嗎?」

  他們無視我的問題,自顧自地討論起我的事。

  「請你解釋一下吧,阿克。」

  「嗯……」

  提著油燈的妖怪朝我飛來,我反射性地向後退。

  沒想到七奈一個箭步繞到我身後,雙手繞過我的腋下,再反過來架住我的脖子。動作行雲流水,有如職業摔角選手。

  「妳做什麼!放開我!啊啊!脖子要斷了!」

  「這種程度不會斷的,給我安分點。」

  「就算妳這麼說──啊……」

  某種奇特的觸感在我的肩胛骨內側擠壓、推移、磨蹭──此刻,我頓悟了。

  未知的世界、未知的事物、未知的遭遇……當遠超於人類認知的情形發生時,不管任何思考或行動,都只能換來無法理解與無能為力。

  我們只能任人擺布。

  我閉上眼睛阻斷視覺,全心全意將感覺集中背部、那塊與新世界展開首次接觸的皮膚。

  既柔軟、又溫暖的高山化為美麗風景,滋潤我的身心;既芬芳、又溫和的髮香形成天使號角,薰陶我的靈魂。

  「嘿嘿……」

  「阿克,你快一點。這傢伙的喘氣聲怪怪的,好噁心……」

  「唔!被可愛的女孩子罵噁心,妳知道這句話的毀滅性有多高嗎!等於是在宣判男高中生的死刑耶!」

  「可、可愛……不對、誰管你啊!去死!噁心!」

  「居然說了第二次?啊!要斷了!」

  七奈更加用力扭扯我的脖子,我揮舞雙手死命掙扎。

  難道我要成為索魂之樹的第七名犧牲者了嗎?在天堂與地獄的夾縫間被可愛的女同學殺掉,這樣也算嗎?

  「誰來救救我……咕欸……」

  「七七~可以了~」

  「不行!我要殺了這傢伙!」

  「再這樣下去他真的會死喔~處理屍體很麻煩喔~」

  在熊耳妖怪三番兩次的勸阻下,七奈總算肯放我一條生路,迴避索魂之樹的傳說。

  我看著飄在空中的救命恩人,不由自主地下跪磕頭。

  「謝謝你……妖怪大人……」

  「啊啾噗~收服到信徒一名了~」

  雖然那低沉的嗓音帶給我一種詭異的不協調感,但看著開心轉圈的熊耳妖怪,我不禁露出笑容,慢慢將頭磕了回去。

  怎料,頭頂傳來運動鞋踐踏的觸感。

  「你想變成狂信者啊?給我起來。」

  「如果妳肯大發慈悲把腳移開的話,我很樂意抬起頭。」

  「噁心。」

  說實話,雖然被壓制、被踩頭又被羞辱……但能跟可愛的女孩子有這麼多肢體接觸,說不愉快是騙人的。

  這樣看來,我好像真的有點噁心。

  可惡,這也是青春期做的好事嗎?

  我站起身,拍掉身上的落葉與泥土,重新看向眼前的一人一熊。他們正在進行難以理解的討論──

  「阿克,你怎麼看?」

  「啊啾噗~他只是個普通人而已~」

  「你確定嗎?那他怎麼看得到你?」

  「比較合理的解釋是~他最近可能接觸過神祇或超自然的生物~」

  「但他的精神看起來沒什麼問題,不像有接觸過。雖然行為有點噁心。」

  「喂,我聽到了!」

  七奈無視氣急敗壞的我,與熊耳妖怪相談甚歡。被女同學罵了三次噁心,心好痛……

  「先撇開看得見你這件事,為什麼記憶迷糊術跟心理暗示術會失效?」

  「如果他是非人類的存在~就有可能起不了作用~」

  「意思是……幽靈?」

  「沒錯噗~」

  「我覺得不是,世界上應該沒有像他這麼噁心的幽靈。」

  好,我確定了。

  與可愛的外表不符,七奈的心理相當扭曲。

  在傷口上撒鹽就算了,灑完居然把傷口扒開再撒一次,這不是心理正常的人會做的事。

  「那麼~還有一種可能性~」

  「說來聽聽。」

  「因為更高強的存在施展法術,所以七七的法術才會失效~」

  「嗯……」

  七奈捏著下巴,一臉苦惱地在索魂之樹下來回踱步,專注的神情就像是在思考哲學問題的教授。

  不講話的時候明明非常可愛,如果能把「噁心」的口頭禪改掉就更好了。

  「比我們更高強的存在,那不是舊日支配者的等級了嗎?」

  「也有可能是外神,或是其他未知的存在~」

  「反不管是哪種都很麻煩就是了。」

  「嫌麻煩的話,最簡單的解決方法就是把他殺掉~」

  熊頭妖怪的語氣頓時沒了平仄起伏,身體表面竄出不祥的黑焰,他的外皮也緩緩溶解……裸露而出的是類似太陽的火球,但火球中央卻是深不見底的黑。

  他宛如死神般緩緩飄向我。

  「唔!」

  氣溫上升至令人發燙的程度,我卻感到一股涼意竄上背脊,直達腦門。

  我想轉身逃跑,雙腿卻不受控制地顫抖,只能一步步緩慢後退……卻踩到腳邊的石頭,一屁股摔在地上。

  「不、不要……請饒我一命……」

  我的視線一陣模糊,不顧形象地央求妖怪放過自己。

  「阿克。」

  「別擔心,我會把他燒到連二氧化硫都不剩~」

  「你離這傢伙遠一點。」

  七奈往無人的地方揮動右手,噴出與熊耳妖怪別無二致的火焰。

  鮮紅火光在空中飛舞、變形,亂中有序地形成固體的形狀。

  當它完全散去後,一把長度接近一米五,前端鑲有菱形水晶與惡魔翅膀的魔仗,出現在七奈的手中。

  七奈默不吭聲走向我,眼神堅定不移。

  「啾噗~七七要親自下手嗎~」

  火球自動退到一旁,他的表面溶解出一層半透明的白色外皮,外皮宛如蛆蟲般不斷蠕動,不出一會兒時間,又變回原本的熊耳妖怪。

  「別擔心,只是一趟旅行而已。」

  七奈用雙手握住魔仗尾端,將重心集中在右側,輕輕抬起左腳,擺出棒球的打擊姿勢。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嗎?

  如果能死在這麼可愛的女孩手裡,或許也不錯……吧?

  在死前,我發現七奈的運動神經似乎不太發達。

  如果要擊中我的腦袋,她必須側著身體舉棒,才能揮出最大力度。

  但是,她卻面對著我。這麼一來,揮出的魔仗會打在──

  「上吧~七七~送他一張前往地獄的單程車──」

  熊耳妖怪的臉上。

  「啊~啾~噗~」

  轟──熊耳妖怪化作一團火球,以四十五度仰角衝向天空。

  七奈「咚」的一聲,將魔仗的尾端敲在地上,舉起左手遮擋刺眼陽光,望著熊耳妖怪飛往的蔚藍天際。

  「不用買機票就能享受空中旅行,真划算呢。」

  我在這個瞬間下定決心。

  絕對不要招惹這個女人。

  ◇◇◇

  這天傍晚,在我短暫且不值一提的人生中,第一次被家人以外的女孩子邀請到家庭餐廳了。

  服務生將我們帶到二樓靠窗的位置旁,送上兩杯冰水。

  我點了無限供應的飲料吧,七奈則點了黑森林蛋糕與布朗尼,還有擠上鮮奶油的巧克力牛奶。

  當我從飲料吧回到座位上,看到整桌滿滿的黑色食物時,有點後悔自己倒了可樂。

  我望著不停冒泡的可樂,腦袋突然一陣暈眩,想起藏在熊耳妖怪體內,藏在火焰中深不見底的黑。

  我輕輕甩頭,試圖揮去腦中的影像。

  我抬起頭,看著咀嚼布朗尼露出甜蜜憨笑的七奈,心頭不禁一暖,有種被療癒的感覺。

  原來她也有這種表情啊──當我在心中感嘆時,又回想起她揮舞魔仗,擊出全壘打的完美姿勢,心頭又不禁一寒。

  我用吸管慢慢啜飲手中的飲料,刻意不去盯著它看,而是把視線專注在對面,一口一口把巧克力甜點送進嘴裡的七奈。

  我待會一定要把可樂換成可爾必思。

  「真滿足……哈……」

  不久後,她心滿意足的擦了擦嘴巴,終於進入正題。

  「我先確認一下情況。」

  她慢條斯理地開口,彷彿在談論一點都不重要的閒事。

  見到她這副模樣,我心中的疑惑與不滿與剛才飽受的驚恐一次全炸開來。

  「想確認情況的是我吧!剛剛到底是怎麼回事?那隻熊頭妖怪是什麼?為什麼妳能從火焰中變出東西?在那之前──為什麼妳能憑空變出火焰啊!」

  「別擔心啦,我會負責保護你的。」

  「說什麼保護!妳要怎麼對抗──」

  「我的實力你也看到了吧?不會有事啦!」

  七七慌張地左顧右盼,趕緊把我按回椅子上。

  我這才注意到餐廳的人們都停止動作,狐疑地看向我們這邊。服務生也在旁待機,隨時準備上前關心。

  我忿忿不平地坐下,卻止不住肩膀的顫抖。

  顫抖是因為羞恥、還是恐懼?我不知道。

  七奈在一旁靜靜等著,等到我稍微冷靜後,才開啟對話。

  「在切入正題前,我先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

  「你對我的認識,有多少?」

  「這什麼問題?」

  七奈沒有回答,而是微微皺眉。

  我想起那發滿貫全壘打的剽悍打擊,頭皮一陣發麻,只敢默默回答她的問題。

  「……坐在旁邊的同班同學?」

  「還有呢?」

  「滿可愛的。」

  「唔……你給我認真回答!」

  七奈狠狠瞪向我,顫抖的嘴角卻忍不住上揚,變成W形狀的果然翁嘴。

  我把這深得我心的面容謹記在心,才緩緩開口。

  「說實話,我對妳不太熟。」

  「但是,你知道我是轉學生吧?」

  「這不是大家都知道嗎?」

  七奈不理會我,再次舉起她的左手,在我面前揮動。

  「忘記七奈是轉學生的事。」

  「……」

  「七奈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女孩。」

  「妳到底在幹嘛啊?」

  「唉……」

  她用手肘撐住桌子,托住像麻糬一樣垮下的臉蛋,表情道盡百般無奈。

  「七奈?」

  「少叫得這麼親密,殺了你喔。」

  七奈暴躁地咬牙切齒,按下桌邊的服務鈴,又點了一份巧克力布丁,徹底無視像小鹿瑟瑟發抖的我。

  布丁送來後,她用湯匙把布丁攪成碎塊,一口一口吃下肚,宛如在用冰涼爽口的甜品澆熄怒火。

  吃完後,她閉上眼睛深思熟慮,才下定決心似地緩緩開口。

  「你聽過克蘇魯神話嗎?」

  我撫摸下巴,在記憶中搜尋這個有點熟悉的詞語。

  很快的,我找到了。然後,隨即而來的是驚喜──

  「是說奈亞子嗎?原來妳也看過──」

  「……」

  我的興奮換來七奈死去的眼神。我立刻明白,我又自爆了。

  雖然嘴上沒講,但我彷彿在她身後看到放大加粗的「噁心」二字。

  我識相地閉上嘴巴,靜靜聆聽七奈的話。

  「對一般人而言,知名度最高的應該是你剛才說的奈亞,不過知道的人也不算多就是了。」

  至於奈亞子什麼的我倒是沒聽過──七奈補上令我十分痛心的一槍。

  「所以克蘇魯神話是?」

  「該從哪裡說起呢……總之,先恭喜你踏入這個世界。」

  七奈的拍手聲輕快地宛如飛起,笑容十分燦爛。

  掌聲引來周遭顧客的目光,但七奈在他們感到奇怪前,就停下動作。

  「目前還不知道原因,不過我施在你身上的記憶模糊術失效了。」

  「記憶……什麼?」

  「記憶模糊術,一種能讓人忘記特定事物的法術。」

  「做得到這種事嗎?」

  「我才想問你是怎麼想起記憶的……」

  她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捧著臉龐,胸部自然而然地被挺起。

  我默默移開視線,深怕她朝我這對不安分的眼球施予暴擊。

  「上星期,我對全班施展了記憶模糊術。」

  「妳剛轉來的時候?」

  「是啊,你記得我轉學後發生的事吧。」

  簡單來說,就是一般的轉學生到新環境後會遇到的事。

  照「常理」而言,轉學生的保鮮期應該超過兩個星期,之後班上同學對轉學生的興趣才會慢慢轉淡。

  但是在我的記憶中,轉學當天雖然她被許多人纏住,但隔天,所有人都像是對她失去興趣一般,不再找她談話。

  當然,包括我也是。

  不過我直到今天才意識到不對勁,在此之前都沒察覺這件怪事。

  或者照七奈的說法,我是莫名其妙突然想起「七奈是轉學生」的事實。

  「除了記憶模糊術,我還做了心理暗示術……總結來說,我對生活圈的人做出三項暗示:一、七奈不是轉學生。二、七奈沉默寡言。三、大家都認識七奈,但是都跟她不熟。」

  「所以妳剛才在我面前揮手……」

  「是在對你施法。」

  「妳怎麼能說得這麼大言不慚啊……」

  照她這樣講,這種法術就跟催眠差不多,那豈不是任何事都能做了嗎?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啊?」

  「我在尋找一個神。」

  我腦中閃過耶穌、天照大神、釋迦摩尼……但這些大概都不是她的目標。

  克蘇魯神話──她剛才提到的東西。

  「那個神的名字,叫做克圖格亞。」

  「克圖格亞……」

  雖然我認識一名綁著紅色雙馬尾,名為克子的邪神,但我擔心要是再提到奈亞子,七奈會甩我巴掌,所以我決定將這些藏在心中。

  我翻找著從奈亞子中學到的克蘇魯知識,卻只記得一堆搞笑片段跟宇宙CQC的搏鬥場景,無法拿來延續話題。

  唯一記得的是……

  「我記得是使用火焰的?」

  話一說出口,我便想起另一件事。

  熊耳妖怪的暱稱是「阿克」,而七奈恰好使用火焰。

  藏在阿克皮膚底下那令人不安的黑色火球,以及無法跟「阿啾噗~」畫上等號的低沉嗓音。

  再連接起「克圖格亞」這個名字──結論呼之欲出。

  「那頭熊耳妖怪……」

  「就是你想的那樣。」

  我用狐疑的目光看向她,而她看穿我的想法。

  「不過,你的推測只對了一半。」

  「是嗎?」

  「阿克雖然是克圖格亞的化身,但只有半個克圖格亞。」

  七奈做出解釋,解釋卻衍生出更多疑問。

  她隨意望向窗外車來車往的十字路口,眼眸中參雜著微光。

  「克圖格亞被歸類在『舊日支配者』,在他們之上還有更強大的『外神』,以及和外神互相對抗的『古神』,要解釋完全的話會浪費太多時間,之後遇到再提。」

  「遇到再提……」

  七奈重新看向我,露出硬擠出來的奸詐微笑。

  「地球上有少數人崇拜這些神,迷信到近乎瘋狂的地步,這些人被稱為『狂信者』,我生長的村落就是由狂信者組成的。」

  「村落?妳是從哪裡來的啊?」

  「那是一座叫做北落師門的村落,差不多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在中央山脈的某座山裡,用你們的說法大概是百岳中的其中一個吧。」

  「聽都沒聽過……」

  「我們隱藏著自己的存在,聽過才奇怪。」

  我不信邪地拿出手機搜尋,卻只找到一顆同名的星星。

  「妳說妳們是狂信者……所以妳是為了追尋克圖格亞,才離開村落的?」

  「沒錯。」

  「真的假的……」

  我抱住運轉過度的腦袋,無法控制地發出怨嘆聲。

  若是在今天之前,我一定會對這種話一笑置之,為七奈冠上中二病的稱號,並在心底暗自嘲笑她。

  「也太瘋狂了……」

  「什麼意思?」

  「為了一個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神,離群索居一百多年,還斷絕了跟外界的聯繫……根本無法想像。」

  「不是你想的那樣啦,從我有記憶以來,克圖格亞就住在村裡了。」

  七奈聞言,揮揮手否定我的想法。

  「哪有可能對一個沒見過實體的東西迷信這麼多年啊,哈哈。」

  面對思維跟我不在同個象限的人,我只能附和她的說法。

  「既然祂住在村裡了,為什麼還要來找祂啊?」

  「要怎麼委婉的說明呢……」

  七奈稍作思考,輕描淡寫地說──

  「去年的時候,祂突然放火把村子燒了。」

  「嗯?」

  「不知道是不是燒得太猛,把自己燒壞了……我在殘骸中找到自稱是『善良克圖格亞』的阿克。他告訴我另一個邪惡的祂已經離開村落,到外頭的世界了。」

  「呃……」

  「為了讓祂加倍奉還滅村之仇,我才會離開村子,尋找另一半的克圖格亞。」

  話說回來,剩下灰燼的村子好像也不能叫村子了欸──她用一種含糊又帶有玩笑意味的話語,來形容這件可大可小的事。

  我頓時無法答上話。

  然而,面對我的不可置信,她沒打算詳加說明,轉而進行下一個話題。

  「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我施展法術,稍微模糊一下我在你們記憶中的模樣。」

  「所以我記憶中的場景……」

  「都是真的。」

  「嗚……」

  「欸、等等,你哭了?」

  「那個可愛的七奈…果然是真實的……嗚嗚……」

  一想到當時只能遠觀的女孩,現在就坐在自己的對面,欣慰與感激不禁油然而生。

  就連七奈露出嫌惡眼神,低語說出的「噁心……」,似乎都無法傷到我的心──不,果然還是會傷到。玩笑到此為止。

  「不過,為什麼會轉入這間學校啊?」

  「其實來到這裡之前,我已經去過不少地方了。」

  「所以這裡只是中繼站囉?」

  「可以這麼說。不過我每次都抱著『希望這裡是終點站』的想法。」

  七奈說出一句宛如孤獨旅行家的名言,又賣關子似地道出一個問題。

  「我也不是毫無理由就選擇這裡──你知道這座城市歷年來的火災案件數嗎?」

  「不……應該很少有人會在意這個吧?」

  「每年的平均差不多是一千件。」

  「這麼多嗎?」

  這樣算來,等於每天都有兩件以上,數字比我預想的還高。

  「因為不管火災規模的大小,只要有通報就算納入計算。重點是──今年才過四個月,通報數量就已經逼近往年平均了。」

  「意思是……」

  「有縱火前科的該死邪神,或許正潛伏於此。」

  「太扯了……」

  「更扯的,是你。」

  「我?」

  「我的力量是阿克給我的,等於有半個舊日支配者的力量,我這一年來也打倒不少神祇,實力增強不少……但是,我施展在你身上的支配術卻解除了。」

  七奈雙手交疊抵住下巴,將身體傾向我,語重心長地說。

  「你曾經接觸過比舊日支配者更強大的存在。」

  我想起七奈剛才向我介紹的三種神,舊日支配者、古神,還有……

  「外神?」

  「沒錯。」

  「我確認一下,還有誰是比外神更強大的嗎?」

  「就目前為止的認知,沒有。」

  「也就是說,我被世界上最恐怖的怪物纏上了?」

  「而且是最近才發生的。」

  我想起熊耳妖怪藏在表皮底下,光是見到就幾乎令我瘋狂的真身。

  包裹在黑洞外頭的黑色火焰,彷彿要將一切希望無情吞噬……而那只是克圖格亞的「一半」。

  我緊閉嘴唇,用鼻子將餐廳內的人聲鼎沸吸進身體,卻止不住顫抖。

  若是那些存在出現於此,在場的任何人都難逃一死吧。

  「開什麼玩笑……憑什麼我非得遇到這種事不可……」

  我的情緒幾乎潰堤,掌心冒出猶如水珠的汗液,聲音卡在喉嚨,企求嘶吼的途徑──這時,七奈從座位上起身,繞過桌子一屁股坐在我旁邊。

  不知是有意為之,還是無心之過,她的肩膀貼近我的手臂,溫暖地、強硬地靠在我身上。

  她抓緊我的左手。

  「怎麼樣?冷靜一點了嗎?」

  「……嗯。」

  「原來這樣真的能回復SAN值,學到了。」

  七奈仍在咕噥著未知事物,而我的眼球被白色膝上襪吸引,不受控地黏在上頭。

  「地上有什麼嗎?」

  「啊、沒什麼……」

  我把視線移回水平,印入眼簾的卻是讓我憶起恐懼的半杯可樂──我反射性地再次撇開頭。

  佔據目光的,是把大腿線條暈成淡粉色的透薄白絲襪,以及過短校裙下露出的冰肌玉骨。

  七奈望向瞪大眼睛的我,我只能把頭轉向右邊,看向窗外的無盡黑夜。

  從玻璃窗上的光線反射,能窺見七奈的神情。

  她先是歪頭不解,又低頭看向地板,看不出個所以然後,又抬頭看向玻璃窗上的我。

  我凝視著她的雙眼,遲了一步才意識到,如果能從鏡子中凝視對方的雙眼,這代表──對方也在凝視自己。

  玻璃窗上的遊真,活生生演繹出「看見色色的東西,卻不敢光明正大看」的青春期男高中生,這個角色。

  我無法控制這樣的表情,恨不得擁有魔術師的撲克臉。現在才開始練習是不是為時已晚?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再怎麼遲鈍的人也不難發現──

  「你、你!」

  七奈伸出食指,畏畏縮縮指著鏡中的我的鼻子,慢慢向後遠離……最後直接離開座位,站了起來。

  「變態!色胚!噁心!」

  聽到關鍵字,我緊咬下唇猛然回頭。

  七奈的臉幾乎快要跟今早放出的火焰一樣通紅,接著便是如連珠炮的破口大罵。

  「你偷看我的腿對吧!」

  「……才、才沒有。」

  「那為什麼你的臉紅成這樣!」

  「妳的臉才紅吧!」

  「你、你看錯了!這是火!快要氣炸的火!嘎──嘎──」

  我以為是我眼花,沒想到七奈的頭頂真的開始冒出黑煙。

  「真的假的!開玩笑的吧?」

  從七奈身旁濺出的火花被彈飛到皮製的椅面上,我趕緊用手將它拍熄。

  她頭上的黑煙越來越濃,我當機立斷拿起桌上的冰水,朝她臉上一潑。

  滋──冰涼的水將怒火澆熄,徒留一身濕答答的女高中生。

  「……」七奈低下頭,不發一語。

  因為重力而垂下的瀏海遮掩住她的雙眼,我看不見她的表情。

  整間餐廳都靜了下來,五、六位服務生在爭執告一段落後,才敢緩緩上前,在我們身旁圍成一圈。

  這裡的位置比較偏僻,沒人注意到從七奈體內噴濺的火花。他們眼裡只會看到一個朝女孩子潑水,罪大惡極的渣男。

  咳咳──一個極具權威的清痰聲,讓靜止的空氣再次流淌。

  服務生們聽聞聲音,紛紛讓出一條路。

  從他們後方出現的是一名身材偏胖,穿著被啤酒肚撐大的西裝,滿臉困擾的餐廳經理。

  「請問兩位客人,需要協助嗎……」他雙手交疊在腹部皺著眉頭詢問。

  我慌忙地來回看向兩人,七奈瞪了我一眼後竟然還不客氣地瞪向經理。妳的脾氣也太暴躁了,雖然是我不好。

  我趕在他們目光交錯之前踏出一步,形成三點一線的奇妙站位。

  「不、不需要,我們只是不小心打翻水而已……」

  「您是在她的頭上打翻水的嗎?」

  「呃……只是不小心手滑啦!七奈,對不起!我跟妳道歉了,我們快點離開吧!」

  「等等、你們還沒付錢──」

  我在眾人的目光下打開書包,慌慌張張地翻找錢包,卻不小心把零錢灑得滿地都是。

  「啊啊……我到底在幹什麼……」

  我蹲下身子在滿是灰塵的地板上狼狽地撿錢,不禁埋怨起自己的無能。

  這時,七奈走到我的身旁。

  難道是要幫我嗎?雖然她嘴巴不饒人,或許本質是意外善良傲嬌角色?

  「別撿了,變態。」

  收回前言,她果然是個蛇蠍美少女。

  好不容易把錢撿完,我抬起頭時,卻發現餐廳變得有點古怪。

  原本半滿的餐廳,不知何時沒了客人,剛剛圍在我們身旁的服務生,像夢遊般魚貫走向通往一樓的樓梯。

  留在原地的只有我與七奈,以及臉上沒有半點血色,雙目無神的餐廳經理,他面對七奈靜靜開口,語氣冰冷得宛如能凝結空氣。

  「妳是怎麼發現的?」

  「你是笨蛋嗎?壞事這麼招搖,不被發現才奇怪。」

  七奈面對長輩的提問一點都不怯場……不,我隱隱約約察覺到了,這個人根本不是什麼「長輩」。

  「在舊日支配者的面前,居然沒有絲毫畏懼跟動搖,這就是人類所說的『初生之犢不畏虎』嗎?」

  舊日支配者,七奈曾經提到的其中一種神,克圖格亞也在這個範疇內。

  「不管你是普通人還是舊日支配者、古神、甚至是外神……我的目的只有一個。」

  七奈向前跨出一步,經過我的身旁,在我跟餐廳經理中間形成一道牆。

  「你是克圖格亞嗎?」

  「妳找祂的理由?」

  「殺掉祂,復仇。」

  「區區凡人,口氣倒是不小。」

  「我的口氣配不配得上實力,你馬上就會知道了。」

  七奈揮動右手,令人印象深刻的鮮紅火光在半空中飛舞,那把長度一米五,鑲有菱形水晶與惡魔翅膀的魔杖,再次從火焰中冒出。

  她把魔仗往地面一甩,殘餘的火花在地面上滾動、熄滅,身旁的影像因熱能扭曲變形。

  經理見狀,表情第一次產生變化,挑起一邊眉毛。

  「妳是什麼來歷?」

  七奈慢條斯理地走向經理,手腕靈活地轉動重量絕對不輕的魔仗,像是在進行暖身的羽球選手。

  她在距離經理三公尺左右的地方停下腳步,語帶挑釁地嘲諷身為神祇的存在。

  「在問少女失禮的問題前,應該先自我介紹吧?」

  面對七奈強勢的語氣,餐廳經理──舊日支配者,他驚悚地笑了。

  這不是形容詞,而是基於事實的描述。

  順著笑容,他的嘴角向兩側外翻,口腔內的肌肉線條映著血管的淡紫色。臉皮也從上下唇開始被撕開……

  「人類似乎是這樣稱呼我的──冰焰極圈之主。」

  眼前是令人止不住恐懼的人體解剖秀,但我的眼球卻因為顫抖而無法轉動,只能直勾勾地盯著祂看──

  「亞弗姆.扎。」

  不知被超越常理的畫面吸引了多久的目光……回過神時,我才發現自己跪倒在地,止不住地痛哭與尖叫。

  「阿克!」

  「啊啾噗~」

  眼角餘光捕捉到七奈身旁冒出的火焰,白色的球形生物沒等火焰消失,就徑直朝我飛來──在相撞的前一刻,祂的身體像麻糬膨脹成半透明的材質,把我吞進溫暖的體內。

  「嗚哇哇哇!」

  「不要緊張。」

  不知為何,阿克體內的聲調跟下午不同,從粗獷大叔變成花季少女的細語。是跟七奈有點相似,卻比她更為輕柔的聲線。

  「慢慢深呼吸。」

  雖然能理解祂的話語,身體卻拒絕執行指示,不停顫抖,還流得滿身淚水與鼻水。

  「振作一點──啊!啾噗!」

  阿克突然朝側邊滾動身體,外頭傳來巨大的震動與風聲。

  我像是被裝在倉鼠球裡的小動物,在柔軟的球形內跌得四腳朝天。等祂好不容易停下時,我們已經躲到某張被連根拔起、橫躺在窗邊的桌子後方。

  殘留在桌腳搖搖欲墜的四根鉚釘,形狀變得像是水煮太久而彎曲的螺絲麵,螺紋的間隙還滲出宛如岩漿的紅光,彷彿快融化的冰淇淋。

  地上的磁磚瓦片混雜著水泥碎塊,有的被掀起、有的撒了滿地。落地窗也被飛濺的石塊砸碎,只剩扭曲變形的窗框。

  天花板上的輕鋼架緩緩崩塌,耐受不住高溫的部位則像鐘乳石,滴下溶解後的材料。被風壓吹飛的矽酸鈣板在店內四處著火,火勢在易燃的窗簾、桌墊等地方持續蔓延。

  把這些訊息通通汲取到大腦後,我才意識到在阿克做成的球體外頭,不久前還人聲鼎沸的家庭餐廳已化為人間煉獄。

  而在不遠處,兩名超越「常理」的存在,輪舞於煉獄的正中央。

  一邊的頭顱不知去向,只剩純白色的鬼火搖曳在斷裂的頸處,沒有皮膚的手腳肌肉變形成無數觸手,下半身的觸手負責移動,上半身則從末梢處噴射出刺眼的銀白色能量球體──

  另一邊,則是身後燃起蝴蝶翅膀形狀的火焰、用體操般的華麗姿勢飛舞的少女。她偶爾側身旋轉躲開攻擊,偶爾舉起魔仗,硬碰硬地擊碎魔法球──

  在這種情形下,身為凡人的我,就像是凝視著潘朵拉盒裡的怪物。恐懼得連掌心都冒出汗,眼球卻無法移開,心臟撲通撲通地狂跳,幾乎就要爆炸,腦袋卻異常死寂,仔細地觀看這場戰鬥──

  「別看了~SAN值會歸零的喔~」

  「祢說什麼……?」

  我稍稍轉動僵直的眼球,卻不知要看向哪裡,才能直視阿克的雙眼。

  感覺有什麼快要消失前的彌留之際,耳邊只剩外頭激烈戰鬥的聲響,我雙眼一翻──意識便斷了線。

  生平第一次跟家人以外的女孩子到家庭餐廳吃飯的回憶,如果要用一句話來形容的話──

  我想想……用委婉一點的說法來修飾好了。

  糟糕透頂。

  ◇◇◇

  嗡鳴聲像是母球在腦袋深處橫衝直撞,把意識的子球撞得一蹋糊塗,尋不著原本的位置。

  痛苦的淺層昏迷不知持續多久,被疲倦束縛的身體再也忍受不住頭殼內的劇烈疼痛,硬是逼著我睜開眼睛。

  從惡夢中驚醒的我第一眼看到的是烏漆抹黑的天空,特別設計給公園的路燈稍稍打亮周遭,樟樹的氣味瀰漫在空氣中。

  「呼……呼哈……」

  我像溺水般喘著大氣。突然,兩個陰影分別從左右兩側填滿我的視線。

  「他醒了。」

  「啊啾噗~」

  左邊是給人強烈記憶點的玩火少女,七奈;右邊是飄浮在空中的玩火妖怪,阿克。

  七奈的臉上有不少瓦礫粉末,耳邊還有幾根燒焦的髮絲;阿克拿著油燈照亮我的臉龐,宛如觀察屍體的法醫。

  我調整呼吸的頻率,試著穩定紊亂的情緒,等到腦袋差不多冷靜下來……

  「哈哈……哈哈哈!」

  我把手背靠在額頭上,閉上眼睛,情不自禁地狂笑。不知道理由,但我就是忍不住笑了。

  想哭的時候就笑,想笑的時候就起笑。好像有誰講過這句話。

  「阿克,這是怎麼回事?」

  「可能是他的腦袋拒絕接受現實,導致有幾條線路沒接回去吧~」

  「那該怎麼辦?」

  「啾噗~用修電視的方法試試看?」

  這個荒唐的提案讓我笑得更歡騰了。

  「這又不是上個世紀的卡通!哈哈哈!」

  「……真是好主意,就這麼辦。」

  沒想到,沉默好一陣子的七奈居然對這個提議表示贊同。

  我才剛睜開眼睛,還沒來得及求饒,巴掌就朝我的額頭搧下。

  「啊!」

  我向右翻滾,從長椅摔在水泥地上,手肘瞬間被麻痺感衝擊。

  「痛痛痛……」

  七奈不理會我的傷勢,從長椅上起身就要繼續追打我。我驚得連滾帶爬地後退,才發現這裡是小時候常跟妹妹來玩的公園。

  「只會痛一下而已!不準躲!」

  「被妳的巴掌搧到一定會死!我不要!」

  我在阿克體內曾經短暫醒來過,親眼見識到在烈焰漩渦中高舉魔仗,一棒把舊日支配者劈成兩半的怪物,她的巴掌力道可想而知。

  啊啊……不行,光是想到亞弗姆.扎倒下後噴出的汁液跟扭動的觸手,理智又要……

  「不快點清醒過來,SAN值會掉光光喔。」

  察覺到我的扭曲表情,七奈柔情似水地開導我,但我根本沒心情享受這難得可貴的溫柔,便轉身逃跑──

  「滿口奇怪專有名詞的妳才要快點清醒過來啦!」

  「對於救你一命的恩人,你的態度也太失禮吧!」

  「要不是妳,我會遇到這種事嗎!哇!」

  面對朝我飛撲而來的掠食者,我拔腿就跑。

  在公園裡絕命逃亡的高中男生,以及在其身後死命追殺的神祕美少女。從遠處看,我們或許會像是一對情竇初開,歡笑打鬧的小情侶吧。

  可惜事與願違,我的常理正在逐漸變質。

  證據就是,今天明明體驗到很多人生中的第一次──

  第一次看到超自然的存在,並暫且保住性命。

  第一次跟座位旁的美少女說了這麼多話,激增不少感情。

  第一次跟女生去家庭餐廳,展開一場緊張到令人倒胃的用餐體驗。

  我還注意到,我剛才躺著的長椅只能坐兩個人。它沒辦法容納一名仰躺的男高中生,外加一名穿著白色膝上襪的美少女。

  也就是說,我剛才跟七奈的身體並不是平面相鄰,而是Z軸的垂直上疊……用人話來解釋,我不久前享受過所有高中男生就連作夢,都心心念念的膝枕──

  「給我站住!我是為了你好耶!」

  「不要一邊用亞洲父母的口頭禪曉之以理,一邊從火焰中拉出還沾著血的魔仗好嗎!」

  證據就是,多如繁星的「第一次」像老友般熱情擁抱,我卻一點都開心不起來。

  ◇◇◇

  畢竟七奈才跟亞弗姆.扎進行一場死鬥,我天真以為自己能逃離她的魔爪。結果只是悲慘地發現,自己的體能完全在七奈之下。

  「居然跑來這種地方,簡直是甕中捉變態呢。」

  礙於武力上的差距,即使被她用語言羞辱,我也只能躲在海盜船造型的遊樂設施裡,咬緊牙根流下血淚,當個襯職的甕中變態。

  彎腰走進甲板下的七奈晃了一下腦袋,髮尾還冒出燒焦的白煙與微光,火紅色的瞳孔從髮絲間露出,宛如即將抹殺變態的不祥血月。

  我連想都不想,就立刻下跪嗑頭求饒。

  「請七奈大人行行好,您的好意我真的心領了!」

  「這不是好意,這是我應該做的事。因為我的錯誤判斷,不小心把身為普通人的你牽扯進來,真是抱歉。」

  「那、那我以後不當人了!我當條狗就好了,放本汪一條生路吧!汪汪汪!」

  我用額頭撞擊地面數十次,把印堂撞到發黑,空氣中的燒焦味才緩緩散去,寒毛也服服貼貼地黏回背上。

  面對完全屈服於自己的下等生物,七奈發出打從心底的鄙視──

  「噁心。」

  七奈嘴邊的碎念仍對我造成重擊,但不知為何這句羞辱帶來熟悉的安全感,彷彿讓我暫時回歸校園的日常劇中。

  我拖著酥麻的雙腿撐起身體,在海盜船內席地而坐。

  為了保護瘋起來就忘記自己是誰的孩童,遊樂設施內的地板舖滿防撞軟墊。軟墊跟軟墊的間隙中殘留著鞋底留下的泥土與BB彈,這種小地方還真是數十年如一日。

  七奈不顧地板上的灰塵,在我的面前直接坐下。

  很端正的跪坐,被肌肉拉扯的膝上襪透出大腿的皮膚,在斜射進來的路燈下呈現淡淡的粉紅色。

  明明才發生一堆鳥事,眼睛還是飄過去了,我是那種在電影院看到情侶恩愛,眼睛就會透出光芒的十四歲少年嗎?

  我猛力甩頭,把眼球甩得咕嚕咕嚕轉,好不容易才把視線從七奈的腿上移開──然而,我立刻見到遠比絕對領域更加衝擊的畫面。

  白色的制服像是被菸頭燙到,到處都是燒焦的小洞。

  脫線的裙擺大半部都變成流蘇狀,線頭因為高溫扭曲蜷縮。

  在短袖下裸露的手臂沾滿紅黑色的髒汙,勉強只能辨識是血液與焦塊的凝結物。

  我看向她的面容,亂掉的頭髮當然不用說,甚至原本吹彈可破的臉蛋,都滿是被碎石滑破的傷口。

  我呆望著七奈,胃酸不停攪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她把手放在腿上,用兇狠的眼神來回應我失禮的視線。

  「跟變態道歉有違我的原則,但在道義上,我還是要跟你說聲抱歉。」

  「嗯?」

  身為被我用眼神性騷擾的人,居然反過來跟我道歉,總覺得哪裡怪怪的……而她接下來的話,才解開我的疑惑。

  「我本來就預計今天要跟那傢伙戰鬥,但是白天突然殺出一個程咬金……我為了試探你,才故意把你帶上的。」

  「呃……試探是指?」

  「探探你到底是無知的凡人,還是狡詐的神祇。」

  「事實證明,你只是個普通人呢。」

  七奈雙手合十,歪著頭露出開朗燦笑。

  她身上總是散發著一種情緒凌駕於理性的魯莽,沒想到在刁蠻的個性之下,藏著一顆深思熟慮的腦袋。

  我決定稍稍提升七奈在我心中的評價。

  「身為被妳試探的人問這問題有點怪,但妳是用什麼方法確定我是普通人的?」

  「你一看到亞弗姆.扎就精神崩潰,差點就要升天了──如果你是狡詐神祇,哭成那樣未免太難看了。」

  「這、這樣啊……」

  「幸好我及時叫阿克保護住你,不然看著超自然戰鬥意識渙散的你,現在應該會是具燒烤人乾吧,抱歉囉。」

  明明差點把我害死,但她的道歉聽起來超隨便的。再把分數扣回來好了,扣到跟撒旦的指甲垢同一等級。

  「雖然跟你扯上關係很噁心,但是該解決的還是要解決才行。」

  她若有似無地在對談中參雜羞辱人的話語,能感覺到那句噁心有多麼發自內心。

  這算是傲嬌跟毒舌的集合體嗎?

  「先說,我提供意見,而你有否決的權力。」

  「嗯?一般這種時候不都是『沒有否決權』嗎?」

  「什麼意思?」

  「……當我沒說。」

  我要克制一下,七奈大概沒在看電影,對所謂的公式化劇情沒概念。一直被她噁心噁心的罵,我也是會受傷的。

  「那麼,要解決什麼事啊?」

  「在沒有任何人幫忙的情況下,是很難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的……這是字面上的意思喔。」

  「這我知道。」

  我至今為止的人生,就是依靠著身旁重要的人,才能順利進行。

  「如果可以,只要在你身上施展記憶模糊術,讓你忘記這一切就萬事OK了……但是記憶模糊術沒能生效。」

  「還有別的方法嗎?」

  「我推測,是因為有外神等級的角色,與你接觸過,所以我的法術才會失效。」

  「……確定了嗎?」

  「八九不離十。」

  我對神祇沒有概念,只知道外神是最強大的神。

  只需要知道這點,就足以給我千百斤的壓力了。

  話說回來……

  「為什麼外神要模糊我的記憶啊?」

  「不知道。」

  「不知道?」

  「我們永遠無法預知祂們在想什麼。」

  七奈聳聳肩膀,百般無奈地說。

  「人類對祂們而言,就是一樣消遣的玩物。當祂出現在人類面前時,可能是想幫助人類,也有可能是想毀滅人類。」

  就像克圖格亞毀滅信奉自己的北落師門──七奈以近乎無聲的氣音喃喃自語。

  一般而言,人們會在這種時候說些安慰的話語。

  他們最常說的,不外乎是「節哀順變」「我們會幫助你」「我懂你的心情」……之類的。

  但實際上,那些全家平安順遂,卻在喪禮上說出:「請節哀順變,我們會幫助你,我懂你的心情」的那些人,根本就什麼都不懂。

  所謂的痛苦,只屬於當事人。沒有任何人能夠體會他人的痛苦。

  就算有相同遭遇,也不可能完全了解對方的感受。

  但是。

  宛如本能一般,我們還是會遵循常理。

  差別只在於社交辭令、抑或是真心誠意。

  「我的父母因為交通意外過世了。」

  「什麼?」

  「不是妳想的那樣,那是半年前的事了。」

  七奈先是閃過銳利目光,敏銳地將「父母過世」與這次的事件連成一線,卻突然意識到這樣的質疑是在傷口上撒鹽,連忙低頭道歉。

  「抱、抱歉……」

  「別道歉啦,明明想安慰妳的人是我。」

  「誰、誰需要你的安慰啊!」

  七奈瞬間脹紅了臉。

  自大、變態、噁心──接踵而來的又是一堆臭罵,還有從髮梢飛濺出的火花。

  我相信這是傲嬌的表現,希望不是我搞錯了。

  「有人走了嗎?」我以認真目光打斷她的辱罵。

  七奈愣了一會兒,剩下的零星火花在落下地面時悄然熄滅。

  她垂下頭,痴痴地凝視地上的止滑軟墊,像是在黑色的畫布中,回憶親人的容貌。

  「妹妹……應該說全村的人都……」

  「是嗎……」

  原本還抱著只是村子沒了的僥倖想法,但果然沒那麼幸運。

  「雖然我的痛苦沒辦法跟妳相提並論……但是,我能了解妳的心情。」

  「嗯,我也是。」

  「我妹妹在父母去世之後,就沒辦法去上學了。」

  我把妹妹的現況據實以告。

  「她叫遊亞。雖然個性有點……難以形容,不過她是我在世界上最重視的人。」

  「我聽阿克說過,這種的就叫妹控對吧?」

  「唔!」

  雖然被她罵妹控傷害很大,但這點我不打算否認。我就是妹控沒錯。

  「在我的心情緩緩平復後,我重新回到學校上課,遊亞卻連家門都走出不來。」

  「為什麼?」

  「她只要一踏出家門,就會感到不安。輕則大哭大鬧,重則腿軟昏倒。」

  我曾經試過強行拖她出門,結果換來遊亞一個月不跟我說話,讓我後悔到想死。

  「我一直很不滿,痛恨命運的殘酷。然而見到遊亞的情形後,我才意識到,痛苦的人不是只有我。」

  當時的情況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於是我決定了,既然遊亞沒辦法從悲傷中離開,那至少,我必須成為能讓她依靠的哥哥。」

  我把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事情,全數告訴這位與我有相似遭遇的少女。

  沉默持續一段時間,彷彿在調和我們的心情,一種悲傷卻令人溫暖的氣息繚繞在我們身旁──我以為是這樣的。

  「變態也有雄心壯志呢。」

  七奈絲毫不領情地撇開頭。可惡,早知道就不說了。

  「不要一直變態變態的叫!我也是有名字的好嗎!」

  「……」

  面對我的吐槽,七奈陷入沉默。

  此時,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情伴隨徬徨不安在我的心中萌芽。

  「我確認一下,妳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嗎?」

  「……」

  「七奈小姐?」

  「噁開頭……態結尾的?」

  「老師上課的時候有叫過我吧!妳沒印象嗎!」

  「我對你又沒興趣,誰會特別注意你啊?」

  明明坐在旁邊,卻連名字都沒被記住。我都不知道是自己太可悲,還是七奈太目中無人了。

  「……我叫做遊真。」

  「哼、我又沒問你!」

  可惡,這傢伙好欠扁。

  「總之,我想說的是──我們不能因為他們的離開,選擇拒絕離開。」

  「你在說什麼繞口令啊?」

  「要是讓過去的人成為阻礙我們前進的枷鎖,他們也不會感到開心的。」

  「哼……這種事,我早就知道了。」

  七奈不屑地回嘴,我不知道這句話的事實與否。

  不過,有個擁有跟我相同遭遇的同伴,可以聽我把過去的事侃侃而談,這樣的關係帶給我火焰般的暖度,讓我感到心安。

  重點是──

  「拜他們留下的遺產所賜,我成為有妹有房父母雙亡的男高中生了!」

  「……你們一家最該死的就是你了。」

  「哈哈……比起沉溺在過去悲傷中,還不如多想想現在擁有的,這樣人生會比較快樂喔。」

  「去死,我說真的。」

  七奈露出燦爛笑容,那抹笑容中醞釀出百分之百的鄙視。

  我不曾向人傾訴這段過去,話題結束後,我不由得地感到疲憊,接踵而至,還一種全身舒暢的感覺。

  當然,休息之後,必須踏上更長遠的路,否則那就不是休息,而是怠惰。

  「話說回來,之後該怎麼辦?」

  「雖然記憶模糊術不能用,但可以對你施展別的法術。」

  「還來嗎……」

  這瘋狂提議令我頭暈目眩,七奈接著說。

  「我想對你使用一種叫做『精神交換術』的法術……不過因為跟你交換精神太噁心了,我只打算交換一小部分,概念上比較類似『精神共享』吧。」

  我決定裝作沒聽到夾雜在解說間的羞辱話語,這樣對心臟比較好。

  「可以說得白話一點嗎?」

  「施展這個法術後,我們的意識將會同步,能夠窺探對方的想法。」

  「類似讀心術?」

  「比較像心電感應吧。」

  「是喔……不過,為什麼?」

  「精神共享之後,當你的記憶被竄改時,或許我這邊不會受到影響,能夠記住發生在你身上的事。」

  「或許……?」

  「畢竟我也沒試過。」

  七奈雙手一攤。真希望她要負責就負責到底。

  「嗯……」

  不知為何,她發出明顯是猶豫的咕噥聲。

  「怎麼了?這不是妳提的方案嗎?」

  「是沒錯啦……我只是在想,要不要告訴你風險。」

  「這種法術有風險?」

  「任何法術都有風險,在接觸超越理解的超自然現象時,很有可能會精神崩潰。你早上看到克圖格亞,晚上看到亞弗姆‧扎……我不知道你的精神力還有沒有辦法承受。」

  聽到七奈的話,我的腦中不由自主憶起那些畫面。想奪走我生命的怪誕火球,還有躲藏在人體裡的觸手怪物──

  眼前的女孩像是早就預料到我的情形,隨即舉起手摸向我的頭,瀕臨暴走的情緒硬是被感受到的溫度給中和下來。

  「現在還能用這種摸摸頭的方式,暫時穩住你的理智,但沒人知道你何時會發狂崩潰。」

  我彎下頭,視線又落在那透著粉色的膝上襪上。但湧上暖流而模糊的視線,讓我看不清眼前的事物。

  七奈這次沒有罵我變態,大概是真的在擔心我的精神狀況。

  「要是你拒絕我的協助,比起精神崩潰,還會有更大的風險。」

  「是……嗎?」

  我猜不透她的意思,歪頭表示不解,而她深深嘆了一口氣。

  「如果沒辦法鎖定纏上你的外神,放任祂繼續逍遙,你覺得除了你以外,首當其衝的是誰?」

  「除了我以外……!」

  我想了一下──不,根本想都不用想。

  那個令人恐懼不已的答案衝擊大腦,霸道地勾扯我的心臟,把我的心緊緊揪起。

  「遊亞!」

  「你的眼神都變了呢。」

  七奈面露苦笑,但我可一點都笑不出來。

  我強忍著不安、憤怒、以及恐懼,用力把差點掉下的眼淚抹掉。

  然後,我低下頭。

  「請妳幫幫我。」

  像是對我的誠懇感到意外,她有些手足無措,但又馬上重整姿態。

  「那就這麼決定了。」

  「謝謝……不過,具體而言要做些什麼?」

  「欸、這個嗎……」

  七奈搓了搓髮尾,雙眼游移,嘴巴一開一闔……

  咕嚕──口水滑過喉結。我注意到七奈的頭頂又開始冒煙。

  「……這項法術,必須在兩人有強烈的情感連繫下,才能成功施展。」

  「咦……」

  直到今天為止,我跟七奈連半句話都沒說過,只維持在「坐在旁邊的同學」這層關係。

  別說情感連繫了,不知道的人搞不好還會以為我們互相看不順眼。

  「這樣怎麼辦?」

  「是有一個方法……」

  七奈在一瞬間露出萬分痛苦的表情。她強忍著那副面容,緩緩說道。

  「既然條件沒有達成,只要把它達成就好了。」

  「什麼意思?」

  她十指交疊,隨著雙腿扭捏的頻率扳弄手指。滿臉通紅,如同火焰在皮膚底下燃燒。基於七奈的特殊身分,我認為這不無可能。

  淡淡的煙味在空氣中瀰漫,卻不會讓人感到刺鼻,反而有種宛如能讓精神脫離肉體的薰香。

  一般的男高中生都會因為女孩頭髮的香氣心動不已,而七奈讓我心動不已的,卻是燃燒空氣所殘留的氧化物。

  今晚第三次……因為青春期的緣故,我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往下,望向七奈那線條迷人、還穿著白色膝上襪的雙腿。

  不對──不是青春期害的。

  我的腦袋一陣發昏,視線越來越低,然後……咚。

  肩膀撞擊地面的衝擊,沒能讓我奪回意識。

  我努力往上看,見到的是雙手環在胸前,露出教科書般壞蛋笑容的七奈,以及在一旁「啊啾噗~」叫得很開心的阿克。

  ◇◇◇

  再次睜開眼睛,我仍在海盜船的甲板下,不過是平躺著的姿勢。總覺得我今天常常跟地板親密接觸,都快熟悉地板的味道了。

  面前的景色像背光下蘇打餅乾,數十個整齊排列的圓形光點刺痛我的眼球。

  小時候,我總是在海盜船的四周跑上跑下,想像自己是海盜船長,把鐵製平台踏得鏘鏘作響。

  哈哈……沒想到,真是沒想到。

  我竟然被鄰座的女同學困在這個熟悉角落,還被解開上衣所有的扣子──

  「妳、妳對我做了什麼!」

  我抱緊身體,慌忙地坐起身,靠在身後的柱子上,活像是慘遭暴徒蹂躪的純情女孩。

  相較我的驚慌失措,七奈跪在我的身旁,不發一語繫好領結,並別上花朵造型的髮夾。

  「我讓阿克放出低溫火焰,燃燒你身旁的氧氣,讓你缺氧昏倒。」

  「幹嘛做這種事啊!」

  「再怎麼樣,我也是會害羞的嘛。」

  嘴上說會害羞,但她的表情完全沒那回事。

  雖然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但她的衣服凌亂不堪,鞋子踢在一旁,裙子的殘破皺褶從直向變成橫向,看起來就像──

  我不願再想下去。

  她拉好膝上襪,整理完畢後朝我爬了過來。

  「等、等一下!妳還想幹嘛!」

  「還沒施法呢。」

  「妳還沒施法?那在我暈倒的期間,妳到底在幹嘛!」

  「任憑你想像囉。」

  七奈得意地哼哼竊笑,像個十足的反派角色。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啊!重點是──為什麼要特地把我弄暈啊!」

  這樣我豈不是完全沒有享受到嗎!

  「好了好了,給我閉嘴。我要施法了。」

  「施法……要怎麼做?」

  七奈精緻的臉蛋越靠越近,小巧的嘴唇微微開啟,修長的睫毛闔住眼睛,鼻子呼出的氣息拂過我的上唇──

  女孩的嘴唇並不如想像中細緻、柔軟又濕潤,至少七奈不是。

  她的雙唇乾燥,碰觸到的瞬間,我第一個聯想到的是剛出爐的菠蘿麵包。

  不過,仍然。

  很柔軟就是了。

  一秒、兩秒、三秒……直到我想起人類必須仰賴空氣而活,才搭上七奈的肩膀,迅速卻又小心翼翼地把她推開。

  「呼……呼……」

  幾次換氣後,我痴痴呆望著七奈。

  她撐著身體慢慢移動,靠在我對面的柱子旁,雙手環住膝蓋,把半張臉埋了進去,像是對新事物感到好奇、卻又忍不住想要試探的小動物。

  要說自己會害羞,至少要先露出這種表情吧!

  『哦……原來我的嘴唇像是菠蘿麵包啊……』

  「妳說什麼?」

  剛才的聲音很清晰,不像是從七奈口中說出的,但是這裡又沒有別人……

  『不要開口說話!這樣精神共享的意義在哪裡啊?』

  「咦……?」

  聲音是直接在腦中響起的。

  我連忙閉上嘴巴,用心聲與她對話──

  『真的假的?心電感應?』

  『事到如今居然會對這種小事感到驚訝,都不知道你的SAN值是高是低了。』

  七奈又在咕噥我不知道的事,該說她是自我中心、還是喜歡賣弄知識呢?

  『你都這樣在心底說我的壞話啊?』

  「等、等等!為什麼妳連我的內心獨白都能聽見啊!」

  我驚得大叫,像是遭到強風把裙子吹起的女高中生。

  「都已經精神共享了,這不是很正常嗎?」

  七奈雙手一攤,也開口說話。

  「話說回來,原來你不知道SAN值的意思?」

  她自顧自地轉移話題,徒留我那撒了滿地的驚慌,無所適從。

  如果她能聽清我的內心獨白,豈不是連我三不五時就在上課時偷瞄她的事情也會被發現了嗎。

  等等,包括現在也是──

  「哦……原來你都在上課的時候偷看我啊?」

  她的眼神好犀利,光是偷瞄就讓她露出這種嫌惡表情,要是被她發現我特別喜歡膝上襪與大腿擠壓而出的線條──糟糕!

  我立刻摀住嘴,但連點屁用都沒有。她的眼神已經變成鄙視豬玀的眼神了。

  「……」

  七奈噤聲不語,不知道是在壓抑憤怒的情緒,還是在醞釀憤怒的情緒。

  等等,有點奇怪。

  我們交換了精神,而她也聽見了我的心聲……這麼說來,我應該也能聽得見她的心聲吧?

  七奈望向我。我知道,她有聽見我的疑問。

  「要是被變態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感覺有點噁心,生理上難以接受,我就動了點手腳。」

  「所以只有妳聽得見我,我卻聽不見妳?」

  「沒錯,除非我主動向你發出心聲。」

  「太不公平了吧!我想什麼都會被妳聽到耶!」

  「你只是想保護妹妹,聽不到我的聲音應該沒差吧?」

  「唔……」

  「還是說,你有想聽到我的心聲的合理理由嗎?」

  這不是廢話嗎?每個男高中生一定都幻想過自己擁有聽見女生心聲的能力……可惜這不是合理理由,而是下流的願望。

  唉……我這下流的願望一定也被七奈聽到了吧。

  看妳的表情就知道了。對對,就是這個眉頭緊皺,下唇外翻,從稍低的視角瞪上來的表情。

  妳想聽就聽吧!可惡!

  「既然沒有問題,今天就先解散吧。」

  我沒有說話,反正她也知道答案。

  我們一前一後從遊樂設施下爬出,結束我糟糕的初吻經驗。

  ……不對。

  能被這麼可愛的女孩子奪走初吻,其實還挺開心的。

  不過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至少能在浪漫的場合,雙方合意的前提下獻上第一次啊……

  似乎是聽見我的心聲,七奈回頭望了一眼坐在海盜船底部的我,我只能哀怨地回望這位掌控我一切的少女。

  「唔啊~」

  在月光灑落的的夜空下,七奈一手抓住上臂,另一手握緊拳頭高高舉向天空,伸了一個大懶腰。彷彿是在趕校慶前一天布置完教室,用神清氣爽的精神期待明天的學生。

  「啊!對了!妳在我昏倒的時候,到底做了些什麼啊!」

  「咦?欸……那個……誰知道呢~到底做了什麼呢~」

  七奈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心虛,像是偷摘鄰居種的水果被抓包,但已經吃下肚而無法挽回只能顧左右而言他的小孩。

  我到底是被做了多過分的事啊?

  話說回來,真的有可能在睡夢中做了「那種事」,還睡的跟豬一樣醒不過來嗎……

  仔細想想,好像也不是不可能。因為青春期做的好事,三天兩頭就做不可名狀之夢的我,每天都還是睡得很安穩。

  「啊啾噗~七七隻有把你的扣子解開,其餘什麼都沒做喔~」

  「啊!阿克──誰叫祢說多餘的事了!」

  「我家七七可是很清純的~光是解扣子就抖得跟吉娃娃沒兩樣呢~」

  「給我閉嘴──」

  被阿克戳破謊言的七奈頓時脹紅了臉,熟練地從火焰中抽出魔杖,就要追打阿克。

  可惜阿克一發出「啾噗~」的配音,就拉著鬼火般的短尾巴,垂直爬升翻滾到人類無法企及的高空中,還三百六十度平行旋轉來嘲諷七奈。

  「這就是舊日支配者跟凡人的差距~悔恨吧人類~」

  「可惡!給我下來!」

  七奈恨得直跺腳,又拿那顆討人厭的白色汽球沒辦法,只能握緊爆出青筋的雙拳。

  「呣呣呣……唔。」

  這時,我跟她對上眼了。

  「怎、怎樣啦!沒讓你做到那種事,真是抱歉喔!」

  「沒、沒有……」

  看著賭氣般撇開頭,把雙手抱在胸前的她,我突然意識到:無論身分再怎麼特殊,她還是有著十七歲的女高中生──這個普通的頭銜。

  她身上偶爾流露出的鮮明性格,使我無法清楚辨別在名為「常理」的是非題中,七奈會被打上圈還是叉。

  當然,我也想知道。

  此刻的我,會被你被打上圈、還是叉?

  你似乎正與我漸行漸遠呢。

  再見了,常理。

  ◇◇◇

  從公園分開後,我們各自踏上回家的路。

  我往住宅區前進,七奈則回頭走往學校的方向。

  類似的際遇令我對七奈產生同病相憐的同情心,我原本想問七奈住在哪裡,最後還是作罷。

  她大概會罵我變態,然後一如往常地說我噁心,讓我心痛到徹夜難眠。

  而且,還要照顧遊亞的我,也不可能對她的生活有實質幫助。

  遊亞………………?

  我拿出手機,上頭顯示的時間是八點。還有顯示著「未接來電99+」,來自「妹妹」的通知。

  「遊亞啊啊啊──」

  妹妹還在家裡嗷嗷待哺啊!

  我立刻全力奔馳,即使是一分一秒,都想縮短回家的距離。

  我先在便利商店買了一個燒肉便當,再經過數分鐘的奔跑後,總算見到熟悉的屋頂。

  只要再拐過一個彎,就能把熱騰騰的燒肉便當送到妹妹身旁──

  「嗚哇!」

  「喔!小心點。」

  結果我在最後一個轉角,一頭撞進寬大結實的胸膛內,還被溫暖的手臂環住雙肩。

  從R18的禁斷劇情,到少女漫畫的命運相遇,我今天的遭遇還能繼續超脫常理嗎?

  我像個小女人羞澀萬分地彈開身體,站穩腳步後連忙看向自己撞到的人。

  他身穿七分袖襯衫與黑色長褲,身高直接高出我一顆頭,有著一頭精悍的短髮,英挺的鼻樑,稜角分明的輪廓,倒三角形的身體線條。

  以及一雙我十分熟悉,銳利卻又充滿人味的眼神。

  「……原來是大哥啊。」

  「呦。」

  這位遠房親戚笑著舉起右手劍指在眉毛旁,十分清爽的招呼聲。

  雖然一言一行既爽朗又帥氣,但我希望他可以收斂一下這種「把身旁所有人都當成攻略對象」的被動技能。

  現在的我心靈有點脆弱,可能一不小心就會緊緊依存上突然出現的浮木喔。

  「咦?昨天不是才視察過嗎……大哥怎麼又來了?」

  「在問我這個問題前,你自己心裡沒底嗎?」

  他用食指戳著我的額頭,我只能從腹部深處發出「呃……」的聲音,心虛地避開他那雙銳利的眼神。

  「是因為你信誓旦旦的掛保證,說會負責自己跟遊亞的生活起居,我才勉為其難用定期視察代替同住監護──這點你記得吧?」

  「當、當然記得……」

  「居然讓遊亞主動打電話跟我求救──這就是你所謂的負責嗎?」

  「唔……」

  「在冰箱裡留個應急用的微波食品,應該不是什麼難事吧?」

  「您說的是……」

  「還有,有個叫做『外送』的東西,你有聽過嗎?」

  「是的……」

  我在離家只有數十公尺的地方,被大魔王以一點集中的食指攻擊,我一邊哀號一邊節節敗退,就這麼接受數來分鐘的「教育」。

  沒錯,教育。

  大哥不只是在指責我,同時也是以自己的方式提供我意見與協助。他的個性與那雙兇狠的眼神完全不配,開朗得像是陽光型主角。

  在半年前,我跟他的關係……還只算是遠房的親戚,甚至在雙親過世前,都不知道原來我們有個性格如此鮮明的親戚。

  有趣的是,與他渾身氣質最不搭嘎的是──他的職業是社會局的公務員。

  「唉……只是第一次,我就放過你好了。」

  「十、十分感謝您的寬宏大量!」

  抬頭,立正,鞠躬。我一氣呵成完成這些動作,想盡快把話題結束。

  我很感謝大哥在所有親戚推託我跟遊亞的監護權時,願意跳出來收留我們──但老實說,我很不擅長應付他。

  我自認不算陰沉,但只要大哥出現的場合,我就像是曬到太陽的吸血鬼,只能任由太陽侵蝕自己的身體。

  遊亞也是,每次在大哥面前,都會變成死魚的眼神。

  今天她一定是窮途末路,才會打電話給大哥求助。

  「那麼,我就先回去了──大哥路上要小心喔!」

  「遊真。」

  我趁著他放下教育的食指的空檔從他身旁走過,然而──

  「辛苦你了。」

  他接下來的話讓我不得不駐足。

  「不但有自己的生活要過,還要顧及家人……這樣的生活,實在不適合由一個高中生來承擔。」

  「……」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吃錯什麼藥,才決定負責當你們的監護人。可能是想起當時入職的信念吧,覺得如果連身旁的人都守護不了,那這行也別幹了。」

  他自我解嘲般乾笑後,咳了一聲清嗓。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千萬不要跟我客氣,知道嗎?」

  我背對著他,不肯回過身。

  我擔心自己會落下眼淚,在這個趁著我們最無助的時候伸出令人發燙援手,拯救了我們兄妹的人的面前。

  我也清了清嗓,以免沙啞的聲音洩漏出脆弱情感。

  「……好不容易走進這條有妹有房的世界線,我可不打算讓大哥輕易介入啊。」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嘆息。

  「在說這種漂亮話前,先把你妹餵飽再說吧。」

  「你說的沒錯呢!對不起──」

  我盈著熱淚,飛也似地奔跑起來,逃離像是蘇打水般令人發麻、尷尬不已的空氣。

  幸好這不是喜劇小說、也不是恐怖電影,大哥沒有朝我追來。

  我打開紅色油漆脫落的鏽蝕鐵門,走過一小段勉強能稱為庭院的磁磚地,回到有人在等我的家。

  既然大哥來過我們家,遊亞應該不至於餓肚子。我懷著稍微安心的情感打開大門,出現在眼前的是──

  面部朝下趴在玄關、柔順的雙馬尾狼狽地散成蒲公英狀的吾家之妹。

  「遊……遊亞!」

  我連鞋子都沒脫,直接跳上室內地板,拉起妹妹的身體。

  「遊真……?」

  「沒錯!哥哥回來了!振作一點!」

  「抱歉呢……遊真。」

  「為什麼、要道歉呢?」

  「我呢……就要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妹妹宛如珍珠般的黑色眼珠早已失去光輝,纖細的四肢也十分冰冷,氣若游絲的語調更是讓人揪心。

  不過要說原因的話,大概是因為她除了披在肩上的襯衫以外,身上什麼都沒穿。

  妹妹的虛弱神情令我心碎,但我的眼球仍不受控地看向遊亞隆起的胸口、平滑的小腹,以及再往下不可描述的部位──

  不行啊!用這種目光品嘗年僅十四歲的妹妹的身體,可不是一句「這一定是青春期做的好事」就能得到原諒的啊!

  「這是……燒肉的味道?」

  遊亞把頭微微抬起,在地板上撒了滿地的頭髮隨之收束,順著髮根回到主人身上。

  燒肉便當還沒加熱,連封膜都還沒拆開,她居然能聞到味道,可見她的飢餓已經超越人類的極限,產生瀕死動物才會有直覺了。

  我咬緊牙關,忍住血淚,閉著眼睛用公主抱把遊亞抱起,她「嗷嗚……」地鳴叫,垂下的手像殭屍不停扯著便當的塑膠袋。

  我把她安置在餐桌的椅子上,再迅速把燒肉便當拆開放進微波爐,照著標籤上說的加熱一分三十七秒……這種時候如果七奈牌打火機在旁邊,是不是可以請她幫我在十秒內加熱好便當呢?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燒肉便當的香氣漸漸散發而出。

  「叮」的聲音響起後,我捏著塑膠盒邊緣把便當端到餐桌上,打開仍會燙手的蓋子,醬汁的香氣迸散開的瞬間,遊亞像殭屍看到獵物般猛然抬頭──

  「肉……」

  「來,是肉喔,快點吃吧。」

  我撇著頭把筷子遞給她,以免瞄到不該看到的東西。

  她一把搶過快子,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毫不在乎自己的打扮。

  說真的,她那身打扮很麻煩,都不知眼睛該往哪擺。

  去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聖誕節當天,我們的父母去世了。

  經歷宛如永無止境,折騰精神的喪禮以及社會局的關切後,在大哥的幫助下,我們才保護助一直以來的所棲之處,避免被拆散的命運。

  沒想到之後的生活沒有回歸正軌,踵而至的是──遊亞拒絕上學。

  我原以為等時間沖淡失去雙親的痛楚後,遊亞就能重新回到學校上課,但幾個星期過去,她不只沒去學校,甚至變得足不出戶。

  每當我認真問她「是不是有什麼困難」時,她不是顧左右而言他、就是用哥哥別管我的方式矇混過去。

  最後我抱著破釜沉舟的覺悟,硬把遊亞拖出家門──結果舟就沉了。

  在經歷被妹妹無視的整整一個月後,她才敞開心房訴說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

  依她所言,她只要一離開家門,就會聽到宛如幽魂的耳語,在耳邊低鳴著讓她無法理解的話語,一點一滴啃食掉她的意識。

  得知這些後,我沒有責怪她。

  僅僅只是「沒有責怪」,似乎就被她當成巨大溫柔。

  我還記得那天她倒在我懷裡放聲痛哭時,小小的身體有多麼柔軟、脆弱,令人恨不得抱緊她的一切,永遠保護著她。

  後來……我也不知道我們的故事線出了什麼問題。

  從上個月開始,她變成一個成天穿著我的襯衫,用盡千方百計色誘哥哥的變態妹妹。

  「吃飽了……嗚哈……」

  吃飽喝足的遊亞向後一躺,靠在椅背上。

  沒扣上的襯衫就像兩片花瓣,隨著地心引力滑落,妹妹白皙的小腹宛如盛開的花蕊,「啪」地攤在陽光下。

  當然,不可名狀的異點,也輕易地裸露出來。

  我很有分寸地移開視線,故作鎮定地開啟話題。

  「話說回來,大哥不是有幫妳帶晚餐來嗎?」

  「欸、那……那個……」

  沒想到在我隨口的話語下,遊亞明顯感到坐立不安,挺起胸膛端坐起來。

  幸運的是,不可名狀之物隨之被襯衫擋起,讓我稍微冷靜下來。

  仔細想想,足不出戶的遊亞基本上並不會靠近玄關,那就不可能在玄關昏倒吧……?

  「妳是演的嗎!」我指著遊亞的臉,不可置信地瞪向她。

  「嗚咿!」

  「原來妳以前都在話劇社學這種卑鄙的技術嗎!」

  雙手抱頭哀號的遊亞縮成一球,像是一團黑色的穿山甲。然而,她的嘴上功夫也沒閒著。

  「還、還不是遊真太晚回來了!想說要嚇嚇你才……」

  可惡,我妹好厲害,輕輕鬆鬆就把問題準確的砸回我臉上。

  「抱歉……今天在學校發生了一些事,下次我會早一點回來的。」

  聽到我的解釋,遊亞連忙關心我。

  「咦?遊真遇到什麼事了嗎?」

  「不是什麼大事啦……我不小心用保溫瓶打到同學,惹她生氣了。」

  「真是的……你也太不小心了吧。」

  遊亞從座位上起身,衣服底下的皮膚又緩緩露出……她隔著桌子戳了戳我的鼻子。

  「真是個小、迷、糊~」

  「唔!」

  居然用這麼可愛的演技衝撞我的心,可惡……不行!撇開的眼球要忍不住轉過去了……

  「遊真緊張了呢,嘿嘿……」

  遊亞坐回椅子上,露出「計畫大成功」的燦笑。

  「捉弄人要適可而止!」

  雖然我做出這種故作成熟的反駁,卻無法反駁心情動搖的事實。

  我可是正值青春年華的男高中生,生殖慾望最為旺盛的十七歲,每天接受妹妹龍卷風式的色誘,能把持到現在已經是奇蹟了。

  遊亞喜歡我,我很高興。

  把她作為戀愛對象,恐怕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正因為如此,所以不行。

  遊亞是以異性身分在喜歡我的,而我對她的喜歡,是家人的喜歡。

  必須僅只於「妹妹」的喜歡。

  理性上、感性上,都是如此。

  然而,無可避免地。

  在生物的本能面前,我對遊亞,仍會產生性方面的渴望。

  要先有愛,才會有性,這樣子的繁衍過程,才符合人類社會的道德觀。

  所謂的道德,是區分人類與動物的約束。

  如果我哪天真的把持不住把遊亞撲倒的話,行為所帶來的歡愉八成會讓大腦產生「我以異性身分愛著遊亞」的錯覺吧。

  這樣的愛以人類來說,太過野性、太過放蕩、太過扭曲,不可名狀。

  所以不行。

  五年後、十年後、甚至是踏入棺材前……只要我們還是人類,永遠都不行。

  「……我先去洗澡。」

  「好~」

  「便當的盒子記得沖乾淨再丟掉,不然會發臭。」

  我起身離開座位,要是再不離開,天知道遊亞又要作出什麼脫序行徑。

  雖然我覺得已經接近全裸的她,也沒辦法再變出新把戲就是了。

  我經過遊亞的身旁,踏出客廳之前──她突然從後方抱住我。

  「遊真。」

  有股香味,不是洗髮精之類的味道。是身體──賀爾蒙的味道。

  「怎麼了?」

  「遊亞……會加油的。」

  遊亞的聲音宛如幼蠶吐出的細絲,殘缺、脆弱……卻有著無法輕易扯斷的韌性。

  「最近啊……有試著拉開窗戶,呼吸外面的空氣……自己在家有乖乖唸書,沒有荒廢學業……也有練習做家事,洗碗、掃地、洗浴室……遊亞很努力喔。」

  我的心臟一揪,眼睛也像被空氣刺傷般發燙。

  在視線模糊之際,我默默仰頭,不讓她發覺我的動搖。

  「不要太勉強自己。」

  「不勉強是不行的。」

  遊亞把我抱得更緊,像是擔心被丟下不管的小動物。

  「我已經給哥哥添很多麻煩了,不勉強是不行的。」

  「這樣啊……但是,還是別太勉強。」

  我輕輕拉開環在腰間的手,故作自在地走出客廳。

  把手搭在門把上時,我側過頭望向遊亞,使盡全力,露出自己應有的笑容。

  「哥哥永遠都會陪在妳身旁。」

  「謝謝你……我最喜歡遊真了。」

  太渾沌、太可悲、太可恥了。

  我討厭充滿淫穢思想的十七歲,也討厭對妹妹產生慾望的自己。

  ◇◇◇

  這天晚上,我做了所有男高中生都會做的夢。

  在夢裡,遊亞仍全心全意對我展開龍捲風般的色誘。

  該說我自制力強,還是處男的想像力有限,無法幻想到之後的劇情呢?

  就算是在夢裡,我也沒有對遊亞做出超出兄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