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9-2
本章節 3853 字
更新於: 2021-09-30
那個人正趴跪在地上。
皮膚蒼白,眉頭深鎖,穿著素色的長袍,一心一意的看著地板上的圖紙。甚至連身旁的室冥和御守都沒注意到。
他安靜的蘸墨,緩慢的將毛筆伸至紙前,下筆時,卻如流水般自然俐落,動作之精煉,剝奪了兩人的目光,甚至讓一旁看著的室冥忍不住露出了嘆息。
多麼完美無缺的字。
紙上的「蘭」字像是在回應室冥的想法,從平面乘風而起,又如同凋謝的花瓣,慢慢地,朝一望無際的白色深淵落下。
不待室冥反應,那個人又開始了動作。
再一次,他信手拈來的揮寫出奇蹟。
新的字依然擅自從紙上離開後落下。也許前面看到的,那些數之不盡的文字,就是從這裡出來的也不一定,它們不斷往下飄落,朝向遠方。
「他不是真人。」
「啊?」
室冥被御守突如其來的發言嚇了一跳,發出了難堪的聲音。
「他只不過是蘭亭序的一部分。」
對於這點,室冥倒是不怎麼驚訝。
眼前的這個人像壞掉的錄影帶一樣,不斷重複蘸墨、寫字、蘸墨、寫字的過程,一點「人」的氣息都沒有,不管他的技法令人如何讚嘆,都無法遮掩那過於反常的行為舉止宛如異物。
和蘭亭序有關,貌似是位書法家,同時還出現在這個莫名其妙的世界。
不須多想便能得知這個人的身分。
這恐怕就是蘭亭序的意識裡,作者最後的樣子吧?
才剛這麼想――書法家忽然抬起頭來和室冥四目相對。
「御守!」室冥反射性的退了一步,手也反射性的舉到胸前。
「哦〜這個真是,很有意思。」御守反而發出意味深長地感嘆。似乎沒有想到對方會有此等反應。
書法家的視線在室冥和御守中間移動,凝視了幾秒後,又乾脆的低下頭,彷彿從一開始就不是在看他們。
那雙注視著虛空的眼睛令室冥感到毛骨悚然。
即使明白對方不過是附喪神的意識,蘭亭序也沒有打算害他們的意思。卻有一股凌駕於所有存在之上的壓迫感,從這位老者身上傳出,只要他朝自己揮動毛筆,墨水肯定會以海浪之勢、天下統一之感瞬間將自己淹沒。
老人以些微沙啞的聲音開口了。
「……知道……學習書法的必經之路是什麼嗎?」
他一邊寫字一邊說道,猶如自言自語。
是臨摹。必須精讀字帖,識其意形,體會字帖的精、氣、神,進而理解名家的墨形和墨流,最終抵達神韻。
所有人都是這麼開始的,沒有不臨摹的書法家。
將前人的書法流傳至後世,是為了君王的雅緻也好,書法界的義務也好,個人的境界也好,將上好的筆意和書體傳承下去對於一介書法家而言本便是天經地義。
「……知道雙鉤填墨嗎?」
要以透明的紙覆蓋於範本,圈描出字形,最後以墨填滿之。
呵呵。說到填墨……那可真是難如登天。
即便是己身的作品,若讓尚無習慣者為之,怕是會落得形意雙失,筆意、墨形枯乾之死的下場。
心境、氣韻、指、腕、臂、缺一不可,不但要摹形,更要摹意,領悟筆意點畫之精髓,形意若不吻合,則無法完成原作的氣韻生動。
「我還尚未……到達神韻……」
書法家說完,隨即又埋頭寫字。
即使硯台斑駁、墨錠斷裂、毛筆分岔。
他仍如同著魔一般,鐵青著臉,繼續動作。彷彿要彌補自己最後的遺憾。
面對這樣的景象,室冥儘管不忍直視,卻仍然努力不移開自己的視線。
覺得失禮?感到義務?要將這一切目睹,牢牢記在心裡的感情不是那些平庸的言詞可以形容的。
室冥能做到的,也就只是盡可能將眼前的畫面刻在自己的靈魂裡。
「蘭亭序,或許是想讓我們看看,關於這位作者的末路。」御守解釋道。
「耗盡餘生摹寫的作品就連本人也不認可,流傳至後世也僅被視為區區『摹本』,在任由他人欣賞之前,其價值早已被真品的聲望所覆蓋。」
「被覆蓋?怎麼可以!這可是、是……!」
聽懂御守的意思後,室冥頓時感到惱怒,甚至難以組織言語。
面對這樣的作品,這樣的人生,難道可以隨便用一句「反正也就是複製品,不是什麼真跡吧」來判斷存在意義嗎!?
「室冥,你和其他使用人一樣,能夠接觸物品的心,比他人更能夠深入了解附喪神的苦楚,即使是用憐憫的方式來看待我們,我依然會覺得欣慰,但是……」
御守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
「正是不被世人所了解,被主人棄置,未實現的遺願,遭到唾棄不被重視,在這些悲劇之下才有了附喪神。為了彌補遺憾;為了實現願望,你現在所看到的,只不過是名為『蘭亭序』這一附喪神誕生的初始而已。」
「我只覺得,很悲傷……」
「確實,大部分的附喪神都伴隨著悲劇或強烈的意念出生,但時經百年,漫長的時間也會慢慢沖刷掉這些情緒。」
御守的語氣很平淡。
這不過是每一位平凡的附喪神都擁有的過去。
室冥用手背抹去在眼眶中打轉的淚珠,為了到蘭亭序身邊再度邁開步伐。
這個過程並沒有花多少時間,就在離書法家不遠處的後方,一小團稍縱即逝的光點飄浮在空中載浮載沉,無力的似乎一吹就會立刻熄滅。
室冥急忙跑過去,用雙手將光點保護起來,不過情況並沒有好轉,光點仍不停衰弱。
這種時候到底該說什麼才好呢?
應該有很多話想說的。
關於初次見面的事、離開這個世界的事、剛剛那位書法家的事,千言萬語攀爬到喉嚨後,又硬生生吞了下去。
只因為現在捧著蘭亭序的感覺,就像抱著一位將死之人。
最後的這段時間,是屬於祂的。
室冥和御守默默的等待祂開口。
在一片寧靜之中,只有時間無情的流逝著,蘭亭序的身體變得更冷、光點也逐漸明滅,想要發出最後一陣耀眼的光,看起來卻是那麼虛弱。
那是所有的所有都將結束時,一股令人心灰意冷的味道。
彷彿能聽到祂這麼低語。
『……看著我……我是、蘭亭序……』
…………
……
――接著失去最後一點熱度。
光點也靜謐的化為烏有。室冥前一秒還能感受到的存在感消失的無影無蹤,連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
彷彿是世界末日的信號,天空塌了下來。
一大塊像是天花板的白色磚牆掉落在遠方,傳來啪!的一聲,十分響亮。
而天空破洞的另一邊則是無盡的黑,與白色相對,完全看不見後面的景色,讓人聯想到一片虛無。
緊接著像骨牌一樣,世界開始崩潰。很快的,周遭的牆壁、地板,任何眼睛所能看到的一切也跟著崩塌,像是地裂一樣的縫隙瞬間竄過室冥他們的腳尖。
室冥不禁愣在原地。
這場面是何其壯觀,卻又充滿了死亡的氣息,彷彿就連自己內心的某處也正在死去一樣。
明明都到這裡來了,結果卻是這樣……
「室冥!跑起來!」
御守的話語像開關一樣重新啟動了室冥的身體。
生存的本能促使他朝原來的方向邁出腳步,卻非常狼狽。像在水裡跑步一樣十分緩慢,怎麼樣都快不起來。
我現在是在作夢嗎?身體好遲鈍……
室冥咬著牙,用力掐緊自己的脖子。
「嗚啊、呃……」
動起來,快給我動起來!不想死的話,就給我跑!
他在內心嘶吼,眼睛流著淚,然後察覺了。
自己其實不想離開這裡。
不想將蘭亭序孤零零地丟在這裡,不管是死了也好、消失了也好。
只是還想為蘭亭序做點什麼,就只是這樣而已,要是從這裡跑開的話,恐怕就……
「室冥,想想你是為了什麼而進來的。是為了來這裡和附喪神殉情的嗎!?」
突然,地面出現了閃電一樣的裂痕。
下一刻,室冥的腳底失去了支撐,身體瞬間被重力拉了下去,地面離自己越來越近,底下是深不見底的黑色深淵。
他的下巴狠狠的撞了一下,感覺鼻血都噴出來了,室冥在痛苦之餘,慌忙攀住了眼前的地板,整個人懸掛在一無所有的半空中。
崩潰的世界被黑白兩色切成兩半,室冥攀在分界線上拚命掙扎,雙腳卻沒有立足點可用,只能在空中浪費力氣。
殉情?
即使在這裡死了,蘭亭序也不會高興的。
祂希望自己的存在能被他人正當的評價。
不是當成複製品或是摹本,僅僅是當成「蘭亭序」被某人欣賞、評價。
留存在某人的記憶裡,被傳頌、讚揚。
只是這樣單純的願望而已。
由我來實現不就好了嗎?
只要自己活著,將祂銘記在心中。不管怎麼樣也比唯一一個知曉其思念的人被活埋在這裡好吧?
祢有聽到嗎?蘭亭序!
要是我現在心裡想的事情,祢有聽到的話,就給我讓世界崩潰的慢一點,好讓我爬上去啊!
「——啊啊啊啊啊!!!」
室冥撐在平台上的身體用力使勁,在即將要爬上去的瞬間,原先已經龜裂過的地板再次裂了開來。
平台本身也像爛掉的骨關節一樣無力垂下,連帶著室冥的身體也無情的朝深淵滑落,直到數次搖晃後,室冥才和上方的地板呈九十度的狀態,雙腳懸空的掛在深淵上方,手指為了緊緊掐住最後的救命稻草,也早已用力出了血絲。
這個世界無庸置疑正在死去,而且時間已經不多了。
緊接著,遠方的地板接連發出不妙的斷裂音,由遠至近,直到室冥雙手緊抓的平台也乾脆的斷成兩截。
這個世界早就已經崩壞了。
身體一瞬間便被周遭的黑暗吞沒,不知為何,他並沒有即將墜入深淵的實感,反而有忘了某件事的感覺在他心裡揮之不去。
下一秒,無數個純白色的文字從漆黑的深淵底部蜂擁而上,比風暴還激烈,像龍捲風一樣兇猛,輕而易舉的就捲起了室冥的身體。
將他往上、持續向上。
即使每個文字都脆弱的一碰就碎,單單只是觸碰到室冥的身體便令他們的力量枯竭。
文字們還是爭先恐後的擠成一團,在向前推擠後化為光點消失,隨後又被剩餘的文字遞補位置,強而有力的互相填補空缺,只為了一個單純的目的。
為了將室冥重新送上那個,曾經純白,如今已瀕臨崩潰的世界上。
在最後一枚文字失去光輝後——室冥再一次踏上了地面。
這一次他沒有回頭,也沒有遲疑。任由身後的文字一個個化為星辰碎屑般的光點,永遠消失在崩塌的天空之下。
他拚命奔跑,跨過已經逐漸往下崩塌,在地面上形成大洞的空間。
不要停下來,絕對不會停下來,怎麼可以讓蘭亭序的心意白費了!
他拚了命的奔跑著,朝向自己原本過來的方向。
隨後便看到跪坐在地上的書法家。
頭自然垂下,雙手合十,身體像不完全燃燒的灰燼一樣逐漸飄散在空中。也許是室冥的錯覺也說不定,總覺得他的嘴角微微上揚,原本應該是相當陰森的表情,死裡逃生的現在,甚至覺得有些親切。
畢竟,那些文字可不會無緣無故幫室冥一把。
肯定是有誰去驅使它們。
起碼室冥自己想要這麼相信。
緊接著幾秒,老者腳下的空間也跟著裂開,無情的將他的身體完全吞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