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事人自述資料之5 <六年級 腰帶的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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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9-30

此段文字摘錄自事件當事人遺留之日記,且經指定繼承人同意後用於調查與研究,但不得向大眾公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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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校園生活與英雄生涯雙軌並行。我期待著能從低潮中解脫,低靡的心情讓我難以忍受。

在我第一次獨立執行完一次護送任務(其實只是陪兩個跟我年紀相仿的小孩回家而已)後,我覺得也許我可以跟同學分享我的另一個新身分了。我在學校向尚恩透露我最後真的加入協會成為見習生的事情。

「欸,好酷耶!」尚恩熱烈地回應我:「你居然真的當了英雄,好厲害。」

我抓抓頭髮,心裡暗爽。

「有什麼特殊裝備嗎?」尚恩問我:「電視上他們都可以從腰帶裡掏出一堆超狂的小道具。」

「有啊,比如說爪鉤槍。」我見對方追問,也來了興致,伸手去撈椅子下的紙袋:「我拿給你看!」

「真的嗎?」尚恩滿眼放光:「那些東西是可以拿來學校的嗎?」

我一邊拿紙袋,一邊耳語:「當然不行啊,那可是高科技武器耶!當然是偷拿來的,我放學之後常常直接跑去協會,拿來學校只是圖個方便。喔對了,那裡的前輩常常會請我吃餅乾,他們人都超好的。」

我攤開紙袋,我的黑色腰帶就藏在裡面,尚恩的頭湊了過來:「哇,這就是英雄在用的東西嗎?可以摸嗎?」說著,把手往裡面塞。

「等一下,我還沒把它調整成潛行模式,開機音效會很吵。」為了避免暴露,我著急地把紙袋抽離尚恩搆得著的範圍,卻一不小心撕破了紙袋,金屬腰帶直接砸到了地上,勢大力沉,發出「鏗」的一聲悶響,我立時嚇起了雞皮疙瘩。

為了避免暴露,手忙腳亂抄起地上的腰帶,直接往椅子下的收納空間一丟。

坐在桌對面的趙威德聽見騷動,斜眼看了過來,神情惡意出言嘲諷:「你這種笨手笨腳、亂七八糟的人,竟然也能當英雄?看來這幫所謂英雄品質堪憂啊?」

我一聽來了氣,手指緊扣著木桌的隙縫。

「是啊,就是你這種個性才配當偉大的英雄是吧?」我大聲譏諷他。

「這麼說你很懂嘛!」趙威德推推眼鏡:「屎面俠。」順勢替我取下一個嘲諷度超高的綽號。

我一時無力招架。

「每天在那裡擠鼻子、弄嘴巴,一副好像全世界都欠你錢的樣子,跩屁!」他一邊揶揄我,一邊哈哈大笑,發了狂似的搖擺著自己的腦袋。

「威德,別再說了。」剛剛保持沉默的尚恩斷線重連,出聲制止他的語言霸凌,但看對方的反應效果似乎不彰。

「對啊,你這小丑真是好笑。」我發起羸弱的反擊。

「呵呵,連模仿你的我都算小丑了...」萬萬沒想到趙威德的吵架能力技高一籌:「那你算甚麼?精神病患?還是智能障礙?」

我氣急敗壞,拳頭緊握,準備開戰,唇槍舌戰已經在所難免。

「你別再煩他了。」尚恩還想從中斡旋調停,但蓄勢待發的我們兩個已經甚麼都聽不進去。

而趙威德越戰越狂,竟決定以一敵二,連尚恩一起對付:「你個書呆子居然還幫他講話,看樣子你跟他是一掛的是嗎?蠢貨!」尚恩本人沒什麼把柄,只能展開單純的辱罵攻擊。

尚恩眉頭微皺,我則面紅耳赤,趙威德得意洋洋。正當口水戰就要進入白熱化狀態,老師卻走上講台,準備開始上課。

「起立!敬禮!」班長的口令暫時拯救了我們,但我清楚我們間的戰鬥來日方長。



打從升上了高年級,就算還不是大人,學生們多少也社會化過,已經不會因為一點衝突就對彼此動手動腳,同時打架被抓也不再會被認為是小孩子不懂事而被輕饒,因此解決衝突的管道變成口頭上的語言暴力,人脈廣、關係好的人則是會操作班上的人際網路,不過這兩種方法都不若打架會留下明顯的傷口為證據,無論多無禮、惡劣的言詞,但凡脫口而出便煙消雲散,像用冰製作成的兇刀,傷害完目標後便自行化去,消失無蹤。

因此,並不是沒有肢體衝突就代表大家相處融洽,學生間無形的角力依然持續,只是沒人拿得出證據。而所有人都了解這個潛規則,知道如何逃避關於霸凌的校規:只要沒有證據,或者校規沒有明訂,就像作弊沒被抓到就不算犯規,我所做的一切就都是合法的,所以人人都能弄法、玩法。

在忍受近一個月的語言暴力後,我已是忍無可忍,決心無須再忍,一定要找到方法治一治這個渾蛋。過去我不是沒有向師長求助,但老師卻認為同學間罵來罵去只是好玩,吵完大家又是好朋友,對我的申訴根本不想受理;而我向父母哭訴時,他們出的主意不外乎不理他或以德報怨,在他們的觀念哩,一個巴掌拍不響,只要我置之不理,對方很快就會失去興去,如若反過來對他很好,也許還能將他感化,然而事實就是他們低估了趙威德的無恥與瘋癲,就算我一笑置之或當耳邊風,他還是可以像個狂人一般獨自罵個不停。

同時,我對尚恩的性格開始感到厭煩,我認為他是在對惡意姑息,他的寬宏與大度只是在遮掩自己的軟弱,實際上他根本對霸凌者無能為力。於是我在心中暗暗發誓,我只能靠自己了。

很快,有一次我在協會工作時,被要求幫忙檢查錄音檔,好看看能不能聽到有用的證據來起訴罪犯,我才得知腰帶有著極佳的錄音功能:主要功能就如上所述,用來監聽、記錄罪犯說過的話,從中尋找有利證據。頓時我喜出望外,決定也來用用這個功能來「制裁罪犯」。

這天,我如常偷偷帶著腰帶去上學,只是這次刻意將紙袋掛在桌上最靠近趙威德位置的角落,並預先在裡面多藏了一支自動鉛筆備用。隨後,我趁著趙威德不在時向尚恩透露我的計畫,本以為他會興高采烈地支持我,沒想到他卻面露難色。

「我覺得我們不該這樣陷害他。」他搖了搖頭。

「可是他一直咒罵我們耶!」我抗議,對他的軟弱感到不爽。

「我只是覺得我們不該擴大衝突。一旦把老師也牽扯進來,你們就不可能再寬恕對方、和平相處了。大家看待你們兩個的關係也就不再一樣,勢必要選邊站。」他解釋道。不愧是老油條尚恩,深知人際的潛規則。

「你...你這個沒用的人,面對敵人應該勇於對抗。」我恨恨地指責他。

他卻只是揉了揉太陽穴,說道:「他不是我的敵人啊,我的生命裡沒有敵人。」

「但他罵我,甚至連你也一起罵啊!」我哀號道,覺得心底涼涼的。

「在我看來,他只是社交障礙。」尚恩聳聳肩。

「那好,我自己來。」我轉過頭不再理他,拍拍自己臉頰。天助自助者,我要勇於行動、勇於報復。

此時,趙威德正好走進教室,他愉快地甩著手,刻意把手上神瞪了過去,目光彷彿燃燒的地獄滅焰。我告誡自己,今天一定要一勞永逸地永遠打敗這個壞蛋,讓我大仇得報。

於是,我故意不小心誇張地讓自動鉛筆彈出手指間,方向朝紙袋而去,一路滾落桌緣。我彎下身去,把手伸入紙袋中,假裝在裡面撿筆,實際上摸到錄音按鍵輕輕按下,隨即拾起那支預備好的筆抽手出袋,此時掉下去的筆早就不知道滾哪去了。但那不重要,撿筆只是要掩護我完成魔術師偷天換日的手法。

現在復仇開始。

看見我笨手笨腳掉筆撿筆的我,趙威德果然如我所料開始他的表演。

「怪咖,你又開始穿著奇裝異服在大街上亂跑嗎?」他應該是在指涉我平時的社區巡街任務。

沒想到計畫這麼順利,第一個證據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到手了,我差點遮掩不住臉上興奮的笑意。

「笑屁呀,笨蛋。」威德瞪著我,繼續罵人,似乎完全沒有起疑。

尚恩的態度保持中立,眼神在我倆身上游移,靜觀其變。在他看來,獵物即將一腳踩入陷阱,獵人卻已經舉槍瞄準。這是一場敵明我暗的對局,交手開始的瞬間就已經由我先馳得點。

「你蠢到連問題都不會回答了嗎?」他趾高氣昂地看著我,準備繼續辱罵:「還是你根本聽不懂人話?你這弱智的豬。」

見他上鉤,我再度出言挑釁,設下陷阱:「豬很聰明好不好?國外都用豬來找松露。」

面對我的回應,他選擇一腳踩進陷阱:「你就是這麼可笑,你不會玩,也不會好好講話,只會賣弄一些沒用的小聰明,才會這麼惹人厭。」

他不但沒有察覺自己身上已經插滿標槍跟毒吹箭,還直接把戰火波及到原先中立旁觀的尚恩身上:「你也差不多啦,因為自己數學特別好,變成唯一一個受老師寵愛的男生,就一副把自己當成天才的樣子,覺得全校都應該繞著你轉。」

聽到這裡,我倒抽一口氣,他竟然連老師都一塊罵進來,現在沒人清白了。雖說老師偏袒這件事情我認為確有其事,過去五年所遇到的老師都對女學生有明顯偏愛,因為女孩子又乖又聽話,男生卻整天亂跑亂叫、闖下各種大禍,還不愛乾淨;而且女生的作業整齊漂亮、考試成績也更傑出,男生則總想著玩,試圖逃課,缺交作業,還老在考卷上畫畫。

我無意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因為實際打翻一船人的傢伙是老師。計劃比我想像中的還順利—但情況也許更嚴重,他已經謾罵到有點陷入忘我的狀態。

「我到底為什麼要在這裡浪費時間?」他的語調轉為不耐煩的抱怨:「跟一個怪咖、一個自大狂一組,簡直是對我的污辱。我寧可翹課去幹別的事情,而不是待在這個專收腦殘的資源班。」

他又是謾罵,又是嘲諷,內容無非是想抬高自己的身分,好不容易兜了一圈,似乎沒東西好罵了,又轉過頭來辱罵我與我的英雄身分。

「那些人竟然收了你?他們的眼睛是瞎了嗎?你這種爛人也配?」諸如此類的閒言惡語被他不厭其煩地咒罵著。

最終他冷笑著,試圖擊潰我最後的希望:「還有啊,不要覺得自己當了英雄,就值得我們正眼看你,你不過是為了出名、愛現,以為這樣就能換得我們的尊敬。你既沒有能力、也沒有人氣,平常行為怪異,還只會心懷不滿。」他指責著我的虛假,說得我已經不確定是否他說的才是對的。

接著準確無比地戳中了我心底的意圖:「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管道,藉此來安慰自己,洗腦此後自己將人見人愛,真是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隨後話鋒一轉,開始詛咒我的人格:「你這種垃圾本該就像垃圾一樣,在泥坑裡孤獨寂寞的銷聲匿跡、永遠死去,現在卻仗著英雄的身分想來奪取這不屬於你的位份,記住了,這個世界不需要你,你也沒資格與我們同行!」

聽到這裡,我幾乎感受到眼淚要從臉上滾下。我強行忍住,狠狠咒罵自己不夠堅強,他是傷害我的人,我要復仇,我要傷害回去,要讓他連本帶利地奉還。
但我的心理防線已經被攻擊得殘破不堪,只能擠出一句:「你的想像力真是太豐富了,莫非瞎掰是你的專長?」

「我講中了是吧?你這個軟弱的傢伙,接受不了現實,接受不了這個世界真正的相處方式,一天到晚只會結屎面,自命清高,覺得好像全世界都對不起你,難怪從頭到腳都讓人看不順眼。我告訴你,錯不在我們,是你生來就是個怪咖。」

事到如今,證據已經收集得差不多了,我趕緊把紙袋移開。明明是我的勝利,我卻完全沒有戰勝的喜悅,我不敢倒帶重聽,那些不堪入耳的言語我恐怕自己再聽到一次就會徹底崩潰。我只能拿回家請母親代為確認,而我只能祈禱腰帶有錄到清晰完整的聲音,讓我在呈堂證供時能罪證確鑿。

母親終於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親自在周末聯絡了導師,一共談了好幾個小時。

到了約定處,老師詢問母親:「請問有甚麼事?電話裡聽起來很嚴重的樣子。」

「是這樣的,」母親告訴她:「過去一個月,我兒子跟我反應他同桌的同學經常對他有言語上的霸凌,我本來覺得事態不大,直到他親自偷錄了音,我才察覺到嚴重性。」

「我可以聽聽看嗎?」老師問道。母親示意我上前。

我站在老師面前,把腰帶放到桌上,抬頭挺胸,面帶微笑,輕輕按下播放鍵,這是屬於我的偉大勝利。

...怪咖,你又開始穿著奇裝異服在大街上亂跑嗎?

...還是你根本聽不懂人話?你這弱智的豬。

...你既沒有能力、也沒有人氣,平常行為怪異,還只會心懷不滿。

...你這種垃圾本該就像垃圾一樣,在泥坑裡孤獨寂寞的銷聲匿跡、永遠死去...

趙威德的聲音嘹亮而清晰,彷彿他就在現場指著我的鼻子大罵一樣。我覺得自己又要哭出來了。幸好老師聽完面色逐漸凝重,並向我與母親保證:「這件事我會鄭重處理,如有必要會約談對方的家長。」

隔周周一,趙威德缺席了一天,我與尚恩享受了耳根清靜的一天。我難得覺得上課有趣,也嘗試了在午餐時間加入大家的聊天,久違地感受到上學的樂趣。我甚至有點期待趙威德第二天也繼續缺席。

可惜事與願違,趙威德第二天恢復正常上課,但我能感受到他的不同,他不再盛氣凌人,只是在自己的位置上縮成一顆小球,唯雙瞳中迸發出不可逼視的威光,像冰霜打造的利刃,在他瞪向我的時候,冷冽尖銳地切割過我的血肉。
午休時,我和趙威德被老師喊去談話,老師要求趙威德向我鞠躬道歉,然後讓我們握手言和。

我瞇起眼睛,不敢確定這份非官方的協議能持續多久。令我意外地,趙威德甚麼也沒多說,就對我深深一鞠躬,久久沒有起身:「劉聖哲,我真的很對不起,我對你做了很多錯事,也傷害了你的心。我嘲笑咒罵你、戳你痛處、盡我所能的貶低你,其實是因為我很忌妒你,不管是考試成績、畫畫還是體育項目都那麼好。」他誠懇地表達了他的歉意。

有那麼一瞬間,我幾乎相信他真的痛改前非了。

不過,當他慢慢直起腰來時,我從他的眼角餘光中瞥見了,瞥見了些許不甘的淚光,以及令我渾身發顫的火焰:那是我未曾感受過的,不可估量的憤怒、恐懼、仇恨與惡意,當他的目光掃到我身上時,頓覺所經之處像是要將我的血肉灼燒殆盡一般。

我並不是害怕他的暴力對付,畢竟我受過英雄的訓練,他來打我的話,下場怕不是雙手被我直接扭斷;反之,我恐懼的是,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人,竟然就可以對身邊的人帶有如此深不見底的憎惡與惡意。

那一刻,我學到了,要想平安而隱匿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必須學會說謊。必須掩藏真實的自己、必須學會懷抱並隱藏惡意與憎恨、必須習慣行雲流水地撒謊、必須能入戲地扮演虛偽的人物設定,才能在這瘋狂的社會裡與勉強世界角力。

「沒關係,我原諒你。」我露出微笑,不計前嫌地寬恕了他,撒下頓悟後的第一個瞞天大謊。畢竟事到如今,我還能說甚麼呢?

難道一拳打過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