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
本章節 8217 字
更新於: 2021-09-30
「我覺得我好像什麼多功能偵察機，搭載了一大堆有的沒的然後被送去掃地雷……」
沃洛夫在前往托厄塔的途中，略顯無奈地嘀咕了一句。
同樣的路程，同樣的畫面在此，不過隔了一天目的已然不同，進行的方式也有了改變。
發現沃洛夫在槍兵面前亦不會被注意之後，調查的工作感覺一下子變得容易許多——這個容易指的不是調查行動本身，因為還有哨兵這個不穩定的變因在，這裡單純是就規劃方面而言，傑修這下已經不用為該怎麼繞過槍兵視線而煩惱，有能夠在含槍兵以下階級面前行動自如的沃洛夫在，防守再嚴密一樣是如入無人之境，剩下的便只有注意這些影子士兵的領頭活動，以及確保裝置不要出狀況等次要問題。
隔日上午，傑修和所有人商討過後，決定讓沃洛夫帶上影像紀錄器和通訊器材出發，正式潛入托厄塔收集情報，包含內部的環境、槍兵以下在塔內的分佈狀況，以及哨兵的行動模式。不過，因為還不確定哨兵對外界感知的敏銳度有多高，是否要調查後者還是得視狀況而定，若勉強進行下去導致被發現，難保沃洛夫不會被攻擊。
為以防萬一，到沃洛夫回來之前，所有人都在客廳內待命，實時監控著影像，並透過聯絡器保持聯繫，方便遇到突發狀況時能立即傳達指示。
「忍耐一下啦小洛，畢竟只有你不會被攻擊呀。」
六個人圍著一台同步播放著錄影畫面的螢幕，和傑修一起看著畫面逐漸穿出竹林、進入古民街的同時，無線電裡也傳來了大灰狼小聲的抱怨，傑修剛要開口安慰對方，一旁的蓋朵就先開口了：「這個工作真的很重要，我們之後要進攻的話，一定要先好好了解地形才行。出門之前有跟你解釋過了吧？」
「唔～我知道啊。」沃洛夫說，「可是跑到塔那裡很遠欸，昨天才走過去一次今天又要再走一次，我的腳好痠。」
傑修想了想，對無線電說：「回來會讓你休息，放心。」
「姆姆姆！不夠不夠！」
伴隨沃洛夫不滿的大叫，畫面裡本來在左邊的一隻步兵的身體猛然接近放大，一片漆黑過後又變回了正常的場景，八成是沃洛夫發脾氣跑去撞步兵，又因為步兵碰不到對方身體，這個衝撞也等於沒用，直接穿了過去，無線電裡傳來草葉劇烈晃動的雜音。
傑修正煩惱怎麼安撫對方，愛波接過了無線電。
「小洛。」她說，「你平常和傑修一起玩的時候，他都摸你多久？」
「這個嘛……我沒有特別計時欸，可是我覺得修每次都摸我一下下就放手了。」
「喂，愛波……」傑修無奈，愛波的態度看起來沒有要讓他選擇要不要的意思，但面對他的無言抗議，她僅是回以燦然一笑。
「那等你回來之後，你想讓傑修摸多久就多久好不好？你沒滿意之前都不可以停，我們幫忙盯著。」愛波溫柔地微笑著說。
「欸嘿嘿那好啊，我還想喝麥兒做的果汁，聞愛波姐姐做的香氛……」沃洛夫馬上氣消了，傻呼呼地笑了起來開始各種開條件，傑修看見一旁的凱狄恩盯著自己，表情怪異，明顯是憋笑憋得十分痛苦。
「嗯，都聽你的，調查要加油哦。」
「好——！」
通訊暫時切斷後，傑修苦笑著接過愛波優雅交還的無線電：「我是被賣了嗎？」
「稱不上被賣吧？」愛波看著他說：「我們的調查全都是靠小洛才有辦法完成，和戰鬥一樣辛苦，讓他得到應有的放鬆不為過。小洛很黏你，你平常就應該多陪陪他，盡量滿足他的心理需求，就算不是人一樣會寂寞的，不要忽視了。」
好吧，也有道理……
傑修點頭受教，看著螢幕裡快速後退的景色，邊緣偶爾飄過一點白白的毛，他也開始在心裡想像自己跑一樣的路線，粗略估算大概要消耗多少體力。
現在想想，他似乎確實沒怎麼想過沃洛夫會不會覺得辛苦。體質特殊的沃洛夫無法對幽影兵造成任何傷害，戰鬥時只能躲在旁邊看，唯一負責的工作就是探路，替他們探清前方的危險，他不覺得那是不重要的任務，但是他確實以為這項工作算不上辛苦，因為沃洛夫很少會為探查喊累，而且他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都會直白地告訴身邊人，不會保留太多。因此傑修一直認為，他看到的都是對方最真實的狀態。
如果沃洛夫真要隱瞞自己某些事，也許他根本看不出來。
「小洛是不是快到了？」
娜卡麥兒一聲提醒，傑修仔細看了看畫面，透過廢墟與廢墟的間隙看過去，矗立的灰白色高塔確實近了許多，牆外的黑色窗口已然可見圓潤的方形，同時畫面一頓，無線電也響了起來：
「應該快到門口了……可是，這裡看起來跟我昨天來的時候不一樣欸，好冷清。」
「冷清？」傑修不解，再度看了看畫面，「你再靠過去一點，到塔周圍繞一圈看看。」
沃洛夫按照指示，再往塔的方向走了數公尺，直到圓柱形的高塔超出螢幕範圍，可以看清沒有門的入口，畫面微微轉了一個角度，沿著塔的周圍慢慢繞行。
「很乾淨啊，一隻槍兵都沒有……嗯？沒有？」凱狄恩隨便瞄了一眼，不以為意地評價道，但隨即感到疑惑。
傑修眉頭一皺，這是第一次看見塔周圍沒有槍兵留守，它們去哪裡了？
「怎麼都不見了？通常外面一定有很多變成重機槍的在守門啊……上面呢？外牆跟屋頂上有嗎？」看見這一幕的蓋朵也不解地問，隨即指示沃洛夫往上看，畫面輕輕搖晃了下之後往上拍攝，同樣只看到光溜溜的乾淨牆壁，沒有任何長得像武器的突出物。
所有人看向傑修。
「修～怎麼辦？」沃洛夫在另一端問道。
傑修思考著這不尋常的現象，槍兵一夕之間全數消失，等於撤除托厄塔的一切對外防備，簡直就是在歡迎外人大搖大擺地入侵，而這十有八九是哨兵命令所致。
這也許是陷阱，也許是疏忽，不過怎麼想都是前者最有可能。但是……
「繼續前進，不過走慢一點，有遮蔽物就沿著遮蔽物走，要是看到哨兵出現馬上跑。」
對沃洛夫來說，不管有沒有槍兵防守都攔不住他，若是陷阱，那應該是針對他們這些具有戰力的人類用的，就單純調查而非戰鬥的目的而言，姑且一試應該無所謂。
「那我走啦。」
沃洛夫一躍，幽暗的入口逐漸放大，畫面裡頓時一片黑暗。
＊
室內沒有光源，塔內能見度非常低，窗口透進來的光線似乎非常微弱，即便是上午的現在也幾乎什麼都看不清楚。
「完全看不到啊。」
傑修同意凱狄恩的抱怨，他只看見螢幕裡一團黑，內心暗叫失策，早知道應該讓沃洛夫帶上照明設備的，他們的錄影器感光不夠好，本來想著靠白天的光源就足夠，結果根本連輪廓都看不清。
「洛夫，我們這裡完全看不見，你看得清楚裡面的樣子嗎？」傑修只得再次按開通訊向對方發問。
「啊？我可是狼欸，當然看得到啊。只是的確有點暗，而且有奇怪的味道，臭臭的……噁！這是什麼？」
沃洛夫突然嫌惡地叫了一聲，接著傑修聽到小小的拍打聲，可能是沃洛夫拿腳掌在拍某個東西。
「你碰到什麼了？大概描述一下你那邊長怎樣。」他問，「還有，你動靜盡量小一點，不要被發現了。」
「唔，裡面很髒啦，地上有很多黑黑黏黏的髒水。」沃洛夫語氣裡掩不住想大聲宣洩出來的厭惡，不過還是乖乖壓低了音量說話：「牆壁上也有像油漆一樣的髒東西，然後……好像沒有什麼特別的，就一個空空的大房間，有一道沿著牆壁蓋的旋轉樓梯可以上去，那個樓梯也好髒。啊，有一點點像水在流的聲音，你那裡聽得到嗎？」
「水流的聲音？從哪裡來的？」傑修問，抬頭看看身邊的幾個人，以眼神詢問，不過五人紛紛對望了一眼後搖搖頭，表示沒有聽見。
「我看看哦～」
另一邊安靜了幾秒，接著傑修就聽見了——非常細，類似溪流那樣潺潺的流水聲，聽著不會刺耳，感覺是就算在睡覺時響起也不會被吵醒、很舒適的一種聲音。
「喔，真的有。」凱狄恩挑起眉，喔了一聲表示他也聽見了；坐在離螢幕最遠的塔蓋伊沒開口，但他也向傑修點點頭，眼神流露出肯定的意味。
「水流聲？我沒聽到欸。」娜卡麥兒卻說。
「我只聽到無線電的雜音。」愛波也說。
可在場的女孩們都表示了相反的意見，傑修詫異地望向離無線電最近的蓋朵，她側耳聽了一會兒，也皺起眉搖了搖頭。
只有男子們聽見了水流聲，傑修不解，這難道是某種有特殊作用的聲音，可以只讓特定的人聽見？那是做什麼用的？這聲音聽起來沒有任何讓人不舒服的感覺，反而讓他有微微的放鬆感。
「好像是從牆壁裡發出來的耶，我繞了一圈，發現靠近牆壁才會有這個聲音，我走遠一點，你們聽。」沉默許久後沃洛夫終於開口，流水的聲音很快地變小直至消失，但沒多久又出現，同時傳來爪子輕輕刮過牆面的細響。
「……我想不到水流聲的意義，晚點再來想好了，這我先記起來。」傑修一時想不出一個結論，只好先把這問題擱下，接著問：「那個房間多大？有別的房間可以走嗎？」
「唔，我沒看到，跟我在外面繞的感覺差不多，好像一層就這一個房間而已，不過牆壁好像有點厚？石頭做的，入口那個洞的牆壁超級厚的喔，有我三條尾巴那麼寬欸。」
「聽起來就是防空洞嘛。」凱狄恩說。
雖然有些地方搞不懂，傑修心底已經確定了，托厄塔確實是屬於幽影兵的堡壘。即便這座塔的建造者尚無法推知，但至少可以明白，數十名槍兵日夜堅守在此，戒備森嚴至極，可能是為了保護某個東西。
是保衛哨兵的人身安全？保護製造幽影兵的某個中樞？而現在哨兵主動將這層防護撤除，代表了什麼？
傑修還是無法理解這個舉動的用意，是代表哨兵認為不需要槍兵的保護，也無所謂嗎？可對於還沒找到方法對付槍兵的他們，這無疑是讓他們進攻的難度大大降低的不智之策，說不定哨兵認為可以靠自己擊殺所有人，故意消除防備表現自己的游刃有餘，卻無意間自曝弱點也未可知。
傑修內心百般懷疑，他擔心這只是個故弄玄虛的空城計，哨兵的思維太難揣度，貿然進攻到底是有勇無謀還是技高一籌，他覺得自己無法恰當地衡量這之間的風險。
他更怕因為自己一個錯誤的決定，把夥伴們拖上絕路卻不自知。
「修～？」
回過神來，自己已經思考了太久，一個結實的拳頭已經橫在他臉邊準備揍下去（來自某人每次看他走神使用的拳頭喚醒法），傑修苦笑著看蓋朵幫他一把拍掉那隻手，順便瞪了裝沒事的凱狄恩一眼，對沃洛夫下達新的指示。
「往上走吧，看看上面有什麼。」
隨著沃洛夫一路往上探索，傑修也在腦袋裡逐漸架構出托厄塔的內部模型。
所有房間都是和一樓類似的格局，一層樓即是一個房間，每間房均無另選材料加工裝飾，並且全都充斥著難聞的味道和黑色的黏膠狀污漬，髒亂不堪，顯然幽影兵沒有維持環境清潔的概念，不過它們多半本就是低智、行為習慣不像一般野生動物的異形，不懂得打掃似乎也不意外。
從第二層開始，樓層地板除了隨處可見的黑色髒污，還出現了大量的槍械殘骸——不像槍兵化形而成的武器，而是像他們作戰時使用的普通槍枝那樣，不會變形移動、透著金屬光澤而非漆黑的影狀槍枝。據沃洛夫描述，地上散落著碎裂的空彈匣、脫落的拉柄和彈殼，大部分是手槍零件，偶爾也會看見一兩支大型槍械的部件，不過全都呈現嚴重毀損的狀態，沒有一支完好，有的甚至槍身已經整個碎開露出裡面的膛線，沾滿了黏膠污漬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連鏽跡都看不清。
越往上走，散佈的殘骸數量就越多，到了第三層、四層、五層，這些髒污損壞的槍械和彈殼漸漸可以堆出一個高度，擠在牆角垮下去的零件山淹沒了一半的牆壁，黑色黏膠的堆積量似乎也跟著增多，差點就把往上的樓梯給阻斷。沃洛夫越是往上就越寸步難行，蓬鬆的腳掌毛髮黏滿黑色物質讓他感到生理和心理雙重不適，要不是塔內不適合大聲嚷嚷，加上眾人連番地哄，沃洛夫大概早就壓抑不住對著無線電哇哇亂叫的衝動。
傑修看著漆黑一片的螢幕，即使電源燈亮著顯示其仍正常執行拍攝工作，但這有拍等於沒拍的亮度，從入塔到現在完全不見起色，本來還期望走到更上層會稍微亮一點……看來想要確認塔內環境實際的樣貌，還是得親自跑一趟才行，光靠沃洛夫的轉述，心裡總是有股不踏實感，畢竟別人的感覺和自己的感
覺，終究有差異存在。
傑修聽完沃洛夫咬牙切齒地表達完第五個樓層有多髒亂後，正要繼續指示他往更上層前進，突然聽到了無線電裡傳來物品落地的輕響，「匡」地一聲。
另一頭的沃洛夫立刻靜默下來，想來是在仔細分辨動靜從何而來。自己這一頭都聽得見，對方那裡想必更明顯，傑修一時也不敢開口打擾，抬手示意夥伴們噤聲，跟著一起細聽發生了什麼。
「是從上面來的。」沃洛夫把音量壓得極低，幾乎是用氣聲在說話，傑修勉強才聽出對方的意思。
說起來，不知道托厄塔一層樓有多高？他記得那座塔的高度不低，從出發到現在也過了不少時間，還只探索到五層，後面可能還有一半左右的樓層沒有看，繼續探索下去恐怕都晚上了，是不是該先就此打住，讓沃洛夫回來休息順帶換一套新的錄影設備，再繼續調查呢？
傑修正考慮著該一股作氣還是撤退，一直默不作聲的塔蓋伊突然伸手拉了拉自己，指向螢幕，他這才發現手裡還沒關掉的螢幕緩緩亮了一個色階，黑漆漆的畫面變成微微泛灰，像素格在灰與黑之間不明顯地跳動著，居然顯出了一個似乎是樓梯的淺淺輪廓。
「有了有了！」
凱狄恩的驚呼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傑修連忙端好螢幕，讓眾人圍過來好好看個清楚，他則趕緊聯繫另一頭的沃洛夫，問另一邊是否出現了什麼變化？
「你那邊有光嗎？我們這裡看得到了。」
「有啊，嗯……？」
沃洛夫不知為何欲言又止，微微亮起的畫面忽然又變回漆黑，接著他聽見一句：「先不要講話比較好……我想辦法靠近一點看，有危險我會跑的，你們要聽的話不要出太大聲音哦。」
「喂？欸……」
話音剛落，聯繫便再次斷開了，不過螢幕又開始逐漸恢復了亮度，傑修猶豫了一會，決定先聽對方的，暫時不打開接通開關，從對方的話裡聽起來可能是找到了什麼重要的線索，但有可能哨兵或槍兵也剛好在附近，安全起見，還是不要讓這裡的聲音漏出去比較好。
於是傑修將無線電先擱在一邊，盯著螢幕逐漸亮起，不知道即將顯現出什麼樣的景色來。
螢幕裡方才出現過的灰黑色樓梯重新浮現出形狀，越變越亮，逐漸能看出是一道往上的石階，上面佈滿斑駁的黑色色塊，可能就是沃洛夫說的黑色膠狀污漬；石階的頂端連接著一塊灰色的石板，在階梯的範圍開了一個方形的洞口，光線就是從那裡透出來的，但這道光不時閃爍著，似乎不是像電燈那樣穩定的光源，也許是燭火，或者……不堪使用的燈，因接觸不良產生閃爍，也是有可能的。
畫面一點一點往上，透出光的入口越來越近，階梯一級一級退出畫面，直到第六層樓的地板近在眼前，傑修眼前的螢幕終於顯示出了一個完整的場景。
那是一個樸素、有床有桌，點著一盞提燈的寬闊房間。
一個具有人類生活會使用到的基本傢具的房間。
……這是什麼地方？
如果沒看到那個窩在燈旁邊的黑色人影，以及那和底下樓層相同材質的牆壁，傑修會覺得自己根本不是在看托厄塔內部，而是進入了一個再正常不過的普通人的臥室，雖然這個臥室看上去頗為貧瘠，除了幾樣傢具就沒有其他能看出個人特色的裝飾品了，幾乎只是為了滿足生活需求底限而做的配置。
錄影器的畫面似乎是從房間右半邊的角落看出去的樣子，呈仰視的角度由下往上拍攝，合理推斷剛剛的入口是開在角落的某個地洞，不過這個入口看起來又不像是一般常用的出入口，因為旁邊的雜物有點多，一個櫃子正好擋在了洞口左前方，為從這裡入侵的人提供了不錯的掩蔽。
房間中央放著一張發黃的舊床墊，五張髒髒的破舊木椅或站或倒擺得很亂，不過位置都離床墊不遠，一盞老式手提燈擱在床邊，散發著不怎麼明亮的淡黃色光線，不時像跳動的燭火般微弱地閃一兩下，令人有種它隨時會熄掉的感覺。
和樓下髒兮兮的樣子不同，這間房間的灰白色牆壁和地板沒有像沃洛夫說的那麼髒，只有高處和靠近邊角的位置才出現一些漆黑的污痕，部分的牆出現龜裂的黑色細線，天花板吊著一盞破裂的燈罩，裡頭的燈泡也破裂損壞，發揮不了照明的功能。
「哨兵在那裡。」傑修看見了坐在床墊旁的漆黑身影，微微瞇起眼盯著那身形輪廓似乎又更清晰了些的幽影兵製造者，他居然可以看清他穿的衣服形式了——是和自己同款的軍服，只不過對方身上的配件通通和身體一樣，呈現影子的黑色。
這傢伙是想模仿還是怎樣？
「這就是哨兵啊……真詭異，長得跟真人差不多了。」還沒親眼看過哨兵本人的凱狄恩看著畫面細品其長相，捏著下巴，表情顯得有些複雜，「不要看他身上黑色的部份的話，看起來跟傑修有點像欸。」
「怎麼可能啦！狄哥你又亂講話了。」娜卡麥兒馬上反駁。
「衣服好像是有一點像……不過，我們穿的其實都是類似的款，他是想模仿我們穿的衣服嗎？好奇怪的癖好。」蓋朵疑惑地看了看螢幕，也做出了這樣的評價。
傑修無語，螢幕裡那個黑漆漆的人跟自己像嗎？他不是很想承認自己和一隻怪物有相似之處。
「一點也不像。」他悶聲說。
「好啦，開開玩笑就算了，像不像不是重點！又不是連個性都像，你也沒倒戈啊。」凱狄恩猛拍一把他的肩膀。
「嗯……我知道。」
傑修揉揉被拍得有點痛的肩膀，轉回去看螢幕，把注意力放回收集情報方面，腦袋裡飛快地運轉著。
實際看到房間的格局後，傑修仔細觀察了周圍，發現已經沒有往上的通路，看樣子那道樓梯就到這層樓為止了，這裡也應該就是托厄塔的最頂層。
哨兵用著人類的方式在生活，像他們一樣睡在床上、需要光源，要有櫃子可以放東西（雖然他還看不到櫃子裡放了些什麼），至於需不需要進食——或者應該說，他是否會取用一般人吃的食物，他還不確定，但此時他看著渾身漆黑的哨兵倚著床墊充當靠背，兩條腿輕鬆地交疊著，手裡握著一把黑色的手槍擦拭，這場景完全重疊了他平常保養武器時的樣貌，看得他不禁有些發愣。
傑修有種感覺：哨兵和一個真正的人類相差無幾，更大膽一點的猜測，或許他原本就是以人類的身分在生活，只是後來基於某個未知的原因，選擇與幽影兵站在一起，成為消滅人類的存在。
他為何選擇墮落呢？
傑修沒有親眼看過對方怎麼製造出一隻幽影兵，那把可說是一見鍾情的狙擊槍還沒被變成幽影兵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型態？一把普通的槍？還是說，哨兵擁有能增強幽影兵力量的奇怪能力，可以把蟻兵升格成步兵或是槍兵等級的戰力什麼的……好像越想越歪了……
話說回來，從沃洛夫一路爬上來的報告來看，塔的內部也沒有槍兵在駐守，也就是說，現在整座托厄塔就只有頂樓的哨兵一個人（如果他手上的黑色槍枝不是槍兵的話），況且就他看起來輕鬆愜意的樣子，也沒有任何想要製造新的幽影兵的跡象。
他就是待在這裡，什麼都不做。
「好無聊啊……」
哨兵忽然往後倒在床上，手上擦著的槍枝也隨便甩到一邊，對著天花板嘆了一口氣。
傑修和夥伴們面面相覷，緊張地盯著螢幕，傑修安靜地按下接通鍵聽聽對面的動靜，看見床墊上的哨兵翻了個身面朝下趴著，發出一連串意義不明的哼哼。
這個反應，很像在極度煩惱或煩躁的時候，忍不住就想胡亂大叫幾聲發洩情緒的樣子。
「呃，反應也太真實了吧，嘶……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真的不是人？我記得這種傢伙不是都在外面張嘴亂咬嗎？」接通暫時斷開，凱狄恩搓搓自己的手，一臉無法接受地說道。
「要不要叫小洛回來？」愛波提議道，「調查到這裡應該差不多了？還是別讓他在那裡待太久，被發現就不好了。」
「我知道，可是……」
傑修拿起桌上的無線電，但猶豫了許久，遲遲不敢按下通訊按鍵。
沃洛夫和哨兵的距離太近了，如果換作是自己待在哨兵的位置，沃洛夫只要隨便發出大一點的聲音就絕對聽得見，萬一叫了他，反而害他被發現怎麼辦？
況且，不是說了遇到哨兵就先撤退的嗎？沃洛夫也許是想留在那裡多打聽一些，看看哨兵自己一個人會做些什麼……
一旦收穫了更多，就會讓人忍不住好奇地繼續深入下去。
沃洛夫應該很在意自己想要情報這件事，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堅持留在那裡不走？
螢幕的畫面始終停在哨兵的房間，床墊上的哨兵又把身體翻了個側，手指又伸過去撈那把手槍，傑修越看越覺得不安，正想乾脆心一橫叫沃洛夫快跑，賭狼的身體素質能搶在哨兵反應之前逃離現場，哨兵突然又開口了，傑修趕緊再次打開按鍵聽對方說：
「……真的是很費工夫的事情啊，耐心都被磨光光，這個身體也不知道可以撐多久……可是，以那個人的性格，應該不是願意龜縮在安全的小窩裡什麼都不做的人呀。」
他在指誰？傑修不解，身體可以撐多久是什麼意思？難道現在在眼前的哨兵並非其真身，而是像消耗品一樣換身體活的嗎？這是什麼靈魂出竅附體的理論？
哨兵又翻了個身仰躺，一條黑色的手臂伸向天花板，緩緩張開五根手指。
手槍放在螢幕裡看不見的那一側，如果對方聽見入侵者的動靜，從反應時間算到抓起槍攻擊，至少也要花上個一兩秒，不過前提是沃洛夫要聽到自己的聲音就毫不遲疑地立刻離開。
怎麼辦？
「哪有那麼麻煩的事？你不敢叫我來叫。」
凱狄恩嘴裡叨唸了一句，接著一把搶了他的無線電。
「狄哥等等——」
傑修急忙要阻止對方，此時卻聽見了無線電另一頭接通後，沙啞的氣音開口說出了一句非常不妙的話。
「所以說，躲在那個角落偷聽了很久的小東西，你的朋友做好決定了嗎？」
螢幕裡的哨兵偏過頭，目光對上了錄影器的鏡頭。
「小狼崽快跑啦！」
凱狄恩跳起來大吼道，傑修猛然起身，無線電裡爆出了巨大的槍響，從碎片彈跳的聲音逐漸拉遠推斷沃洛夫正在逃跑，但螢幕裡的房間畫面才剛要變黑，他就看見畫面出現了雜訊，斷開了與錄影器的連線，接著無線電裡傳來一連串更大的槍聲，而後像被強制切斷一樣，徹底安靜了下來。
連線中斷。
沃洛夫在前往托厄塔的途中，略顯無奈地嘀咕了一句。
同樣的路程，同樣的畫面在此，不過隔了一天目的已然不同，進行的方式也有了改變。
發現沃洛夫在槍兵面前亦不會被注意之後，調查的工作感覺一下子變得容易許多——這個容易指的不是調查行動本身，因為還有哨兵這個不穩定的變因在，這裡單純是就規劃方面而言，傑修這下已經不用為該怎麼繞過槍兵視線而煩惱，有能夠在含槍兵以下階級面前行動自如的沃洛夫在，防守再嚴密一樣是如入無人之境，剩下的便只有注意這些影子士兵的領頭活動，以及確保裝置不要出狀況等次要問題。
隔日上午，傑修和所有人商討過後，決定讓沃洛夫帶上影像紀錄器和通訊器材出發，正式潛入托厄塔收集情報，包含內部的環境、槍兵以下在塔內的分佈狀況，以及哨兵的行動模式。不過，因為還不確定哨兵對外界感知的敏銳度有多高，是否要調查後者還是得視狀況而定，若勉強進行下去導致被發現，難保沃洛夫不會被攻擊。
為以防萬一，到沃洛夫回來之前，所有人都在客廳內待命，實時監控著影像，並透過聯絡器保持聯繫，方便遇到突發狀況時能立即傳達指示。
「忍耐一下啦小洛，畢竟只有你不會被攻擊呀。」
六個人圍著一台同步播放著錄影畫面的螢幕，和傑修一起看著畫面逐漸穿出竹林、進入古民街的同時，無線電裡也傳來了大灰狼小聲的抱怨，傑修剛要開口安慰對方，一旁的蓋朵就先開口了：「這個工作真的很重要，我們之後要進攻的話，一定要先好好了解地形才行。出門之前有跟你解釋過了吧？」
「唔～我知道啊。」沃洛夫說，「可是跑到塔那裡很遠欸，昨天才走過去一次今天又要再走一次，我的腳好痠。」
傑修想了想，對無線電說：「回來會讓你休息，放心。」
「姆姆姆！不夠不夠！」
伴隨沃洛夫不滿的大叫，畫面裡本來在左邊的一隻步兵的身體猛然接近放大，一片漆黑過後又變回了正常的場景，八成是沃洛夫發脾氣跑去撞步兵，又因為步兵碰不到對方身體，這個衝撞也等於沒用，直接穿了過去，無線電裡傳來草葉劇烈晃動的雜音。
傑修正煩惱怎麼安撫對方，愛波接過了無線電。
「小洛。」她說，「你平常和傑修一起玩的時候，他都摸你多久？」
「這個嘛……我沒有特別計時欸，可是我覺得修每次都摸我一下下就放手了。」
「喂，愛波……」傑修無奈，愛波的態度看起來沒有要讓他選擇要不要的意思，但面對他的無言抗議，她僅是回以燦然一笑。
「那等你回來之後，你想讓傑修摸多久就多久好不好？你沒滿意之前都不可以停，我們幫忙盯著。」愛波溫柔地微笑著說。
「欸嘿嘿那好啊，我還想喝麥兒做的果汁，聞愛波姐姐做的香氛……」沃洛夫馬上氣消了，傻呼呼地笑了起來開始各種開條件，傑修看見一旁的凱狄恩盯著自己，表情怪異，明顯是憋笑憋得十分痛苦。
「嗯，都聽你的，調查要加油哦。」
「好——！」
通訊暫時切斷後，傑修苦笑著接過愛波優雅交還的無線電：「我是被賣了嗎？」
「稱不上被賣吧？」愛波看著他說：「我們的調查全都是靠小洛才有辦法完成，和戰鬥一樣辛苦，讓他得到應有的放鬆不為過。小洛很黏你，你平常就應該多陪陪他，盡量滿足他的心理需求，就算不是人一樣會寂寞的，不要忽視了。」
好吧，也有道理……
傑修點頭受教，看著螢幕裡快速後退的景色，邊緣偶爾飄過一點白白的毛，他也開始在心裡想像自己跑一樣的路線，粗略估算大概要消耗多少體力。
現在想想，他似乎確實沒怎麼想過沃洛夫會不會覺得辛苦。體質特殊的沃洛夫無法對幽影兵造成任何傷害，戰鬥時只能躲在旁邊看，唯一負責的工作就是探路，替他們探清前方的危險，他不覺得那是不重要的任務，但是他確實以為這項工作算不上辛苦，因為沃洛夫很少會為探查喊累，而且他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都會直白地告訴身邊人，不會保留太多。因此傑修一直認為，他看到的都是對方最真實的狀態。
如果沃洛夫真要隱瞞自己某些事，也許他根本看不出來。
「小洛是不是快到了？」
娜卡麥兒一聲提醒，傑修仔細看了看畫面，透過廢墟與廢墟的間隙看過去，矗立的灰白色高塔確實近了許多，牆外的黑色窗口已然可見圓潤的方形，同時畫面一頓，無線電也響了起來：
「應該快到門口了……可是，這裡看起來跟我昨天來的時候不一樣欸，好冷清。」
「冷清？」傑修不解，再度看了看畫面，「你再靠過去一點，到塔周圍繞一圈看看。」
沃洛夫按照指示，再往塔的方向走了數公尺，直到圓柱形的高塔超出螢幕範圍，可以看清沒有門的入口，畫面微微轉了一個角度，沿著塔的周圍慢慢繞行。
「很乾淨啊，一隻槍兵都沒有……嗯？沒有？」凱狄恩隨便瞄了一眼，不以為意地評價道，但隨即感到疑惑。
傑修眉頭一皺，這是第一次看見塔周圍沒有槍兵留守，它們去哪裡了？
「怎麼都不見了？通常外面一定有很多變成重機槍的在守門啊……上面呢？外牆跟屋頂上有嗎？」看見這一幕的蓋朵也不解地問，隨即指示沃洛夫往上看，畫面輕輕搖晃了下之後往上拍攝，同樣只看到光溜溜的乾淨牆壁，沒有任何長得像武器的突出物。
所有人看向傑修。
「修～怎麼辦？」沃洛夫在另一端問道。
傑修思考著這不尋常的現象，槍兵一夕之間全數消失，等於撤除托厄塔的一切對外防備，簡直就是在歡迎外人大搖大擺地入侵，而這十有八九是哨兵命令所致。
這也許是陷阱，也許是疏忽，不過怎麼想都是前者最有可能。但是……
「繼續前進，不過走慢一點，有遮蔽物就沿著遮蔽物走，要是看到哨兵出現馬上跑。」
對沃洛夫來說，不管有沒有槍兵防守都攔不住他，若是陷阱，那應該是針對他們這些具有戰力的人類用的，就單純調查而非戰鬥的目的而言，姑且一試應該無所謂。
「那我走啦。」
沃洛夫一躍，幽暗的入口逐漸放大，畫面裡頓時一片黑暗。
＊
室內沒有光源，塔內能見度非常低，窗口透進來的光線似乎非常微弱，即便是上午的現在也幾乎什麼都看不清楚。
「完全看不到啊。」
傑修同意凱狄恩的抱怨，他只看見螢幕裡一團黑，內心暗叫失策，早知道應該讓沃洛夫帶上照明設備的，他們的錄影器感光不夠好，本來想著靠白天的光源就足夠，結果根本連輪廓都看不清。
「洛夫，我們這裡完全看不見，你看得清楚裡面的樣子嗎？」傑修只得再次按開通訊向對方發問。
「啊？我可是狼欸，當然看得到啊。只是的確有點暗，而且有奇怪的味道，臭臭的……噁！這是什麼？」
沃洛夫突然嫌惡地叫了一聲，接著傑修聽到小小的拍打聲，可能是沃洛夫拿腳掌在拍某個東西。
「你碰到什麼了？大概描述一下你那邊長怎樣。」他問，「還有，你動靜盡量小一點，不要被發現了。」
「唔，裡面很髒啦，地上有很多黑黑黏黏的髒水。」沃洛夫語氣裡掩不住想大聲宣洩出來的厭惡，不過還是乖乖壓低了音量說話：「牆壁上也有像油漆一樣的髒東西，然後……好像沒有什麼特別的，就一個空空的大房間，有一道沿著牆壁蓋的旋轉樓梯可以上去，那個樓梯也好髒。啊，有一點點像水在流的聲音，你那裡聽得到嗎？」
「水流的聲音？從哪裡來的？」傑修問，抬頭看看身邊的幾個人，以眼神詢問，不過五人紛紛對望了一眼後搖搖頭，表示沒有聽見。
「我看看哦～」
另一邊安靜了幾秒，接著傑修就聽見了——非常細，類似溪流那樣潺潺的流水聲，聽著不會刺耳，感覺是就算在睡覺時響起也不會被吵醒、很舒適的一種聲音。
「喔，真的有。」凱狄恩挑起眉，喔了一聲表示他也聽見了；坐在離螢幕最遠的塔蓋伊沒開口，但他也向傑修點點頭，眼神流露出肯定的意味。
「水流聲？我沒聽到欸。」娜卡麥兒卻說。
「我只聽到無線電的雜音。」愛波也說。
可在場的女孩們都表示了相反的意見，傑修詫異地望向離無線電最近的蓋朵，她側耳聽了一會兒，也皺起眉搖了搖頭。
只有男子們聽見了水流聲，傑修不解，這難道是某種有特殊作用的聲音，可以只讓特定的人聽見？那是做什麼用的？這聲音聽起來沒有任何讓人不舒服的感覺，反而讓他有微微的放鬆感。
「好像是從牆壁裡發出來的耶，我繞了一圈，發現靠近牆壁才會有這個聲音，我走遠一點，你們聽。」沉默許久後沃洛夫終於開口，流水的聲音很快地變小直至消失，但沒多久又出現，同時傳來爪子輕輕刮過牆面的細響。
「……我想不到水流聲的意義，晚點再來想好了，這我先記起來。」傑修一時想不出一個結論，只好先把這問題擱下，接著問：「那個房間多大？有別的房間可以走嗎？」
「唔，我沒看到，跟我在外面繞的感覺差不多，好像一層就這一個房間而已，不過牆壁好像有點厚？石頭做的，入口那個洞的牆壁超級厚的喔，有我三條尾巴那麼寬欸。」
「聽起來就是防空洞嘛。」凱狄恩說。
雖然有些地方搞不懂，傑修心底已經確定了，托厄塔確實是屬於幽影兵的堡壘。即便這座塔的建造者尚無法推知，但至少可以明白，數十名槍兵日夜堅守在此，戒備森嚴至極，可能是為了保護某個東西。
是保衛哨兵的人身安全？保護製造幽影兵的某個中樞？而現在哨兵主動將這層防護撤除，代表了什麼？
傑修還是無法理解這個舉動的用意，是代表哨兵認為不需要槍兵的保護，也無所謂嗎？可對於還沒找到方法對付槍兵的他們，這無疑是讓他們進攻的難度大大降低的不智之策，說不定哨兵認為可以靠自己擊殺所有人，故意消除防備表現自己的游刃有餘，卻無意間自曝弱點也未可知。
傑修內心百般懷疑，他擔心這只是個故弄玄虛的空城計，哨兵的思維太難揣度，貿然進攻到底是有勇無謀還是技高一籌，他覺得自己無法恰當地衡量這之間的風險。
他更怕因為自己一個錯誤的決定，把夥伴們拖上絕路卻不自知。
「修～？」
回過神來，自己已經思考了太久，一個結實的拳頭已經橫在他臉邊準備揍下去（來自某人每次看他走神使用的拳頭喚醒法），傑修苦笑著看蓋朵幫他一把拍掉那隻手，順便瞪了裝沒事的凱狄恩一眼，對沃洛夫下達新的指示。
「往上走吧，看看上面有什麼。」
隨著沃洛夫一路往上探索，傑修也在腦袋裡逐漸架構出托厄塔的內部模型。
所有房間都是和一樓類似的格局，一層樓即是一個房間，每間房均無另選材料加工裝飾，並且全都充斥著難聞的味道和黑色的黏膠狀污漬，髒亂不堪，顯然幽影兵沒有維持環境清潔的概念，不過它們多半本就是低智、行為習慣不像一般野生動物的異形，不懂得打掃似乎也不意外。
從第二層開始，樓層地板除了隨處可見的黑色髒污，還出現了大量的槍械殘骸——不像槍兵化形而成的武器，而是像他們作戰時使用的普通槍枝那樣，不會變形移動、透著金屬光澤而非漆黑的影狀槍枝。據沃洛夫描述，地上散落著碎裂的空彈匣、脫落的拉柄和彈殼，大部分是手槍零件，偶爾也會看見一兩支大型槍械的部件，不過全都呈現嚴重毀損的狀態，沒有一支完好，有的甚至槍身已經整個碎開露出裡面的膛線，沾滿了黏膠污漬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連鏽跡都看不清。
越往上走，散佈的殘骸數量就越多，到了第三層、四層、五層，這些髒污損壞的槍械和彈殼漸漸可以堆出一個高度，擠在牆角垮下去的零件山淹沒了一半的牆壁，黑色黏膠的堆積量似乎也跟著增多，差點就把往上的樓梯給阻斷。沃洛夫越是往上就越寸步難行，蓬鬆的腳掌毛髮黏滿黑色物質讓他感到生理和心理雙重不適，要不是塔內不適合大聲嚷嚷，加上眾人連番地哄，沃洛夫大概早就壓抑不住對著無線電哇哇亂叫的衝動。
傑修看著漆黑一片的螢幕，即使電源燈亮著顯示其仍正常執行拍攝工作，但這有拍等於沒拍的亮度，從入塔到現在完全不見起色，本來還期望走到更上層會稍微亮一點……看來想要確認塔內環境實際的樣貌，還是得親自跑一趟才行，光靠沃洛夫的轉述，心裡總是有股不踏實感，畢竟別人的感覺和自己的感
覺，終究有差異存在。
傑修聽完沃洛夫咬牙切齒地表達完第五個樓層有多髒亂後，正要繼續指示他往更上層前進，突然聽到了無線電裡傳來物品落地的輕響，「匡」地一聲。
另一頭的沃洛夫立刻靜默下來，想來是在仔細分辨動靜從何而來。自己這一頭都聽得見，對方那裡想必更明顯，傑修一時也不敢開口打擾，抬手示意夥伴們噤聲，跟著一起細聽發生了什麼。
「是從上面來的。」沃洛夫把音量壓得極低，幾乎是用氣聲在說話，傑修勉強才聽出對方的意思。
說起來，不知道托厄塔一層樓有多高？他記得那座塔的高度不低，從出發到現在也過了不少時間，還只探索到五層，後面可能還有一半左右的樓層沒有看，繼續探索下去恐怕都晚上了，是不是該先就此打住，讓沃洛夫回來休息順帶換一套新的錄影設備，再繼續調查呢？
傑修正考慮著該一股作氣還是撤退，一直默不作聲的塔蓋伊突然伸手拉了拉自己，指向螢幕，他這才發現手裡還沒關掉的螢幕緩緩亮了一個色階，黑漆漆的畫面變成微微泛灰，像素格在灰與黑之間不明顯地跳動著，居然顯出了一個似乎是樓梯的淺淺輪廓。
「有了有了！」
凱狄恩的驚呼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傑修連忙端好螢幕，讓眾人圍過來好好看個清楚，他則趕緊聯繫另一頭的沃洛夫，問另一邊是否出現了什麼變化？
「你那邊有光嗎？我們這裡看得到了。」
「有啊，嗯……？」
沃洛夫不知為何欲言又止，微微亮起的畫面忽然又變回漆黑，接著他聽見一句：「先不要講話比較好……我想辦法靠近一點看，有危險我會跑的，你們要聽的話不要出太大聲音哦。」
「喂？欸……」
話音剛落，聯繫便再次斷開了，不過螢幕又開始逐漸恢復了亮度，傑修猶豫了一會，決定先聽對方的，暫時不打開接通開關，從對方的話裡聽起來可能是找到了什麼重要的線索，但有可能哨兵或槍兵也剛好在附近，安全起見，還是不要讓這裡的聲音漏出去比較好。
於是傑修將無線電先擱在一邊，盯著螢幕逐漸亮起，不知道即將顯現出什麼樣的景色來。
螢幕裡方才出現過的灰黑色樓梯重新浮現出形狀，越變越亮，逐漸能看出是一道往上的石階，上面佈滿斑駁的黑色色塊，可能就是沃洛夫說的黑色膠狀污漬；石階的頂端連接著一塊灰色的石板，在階梯的範圍開了一個方形的洞口，光線就是從那裡透出來的，但這道光不時閃爍著，似乎不是像電燈那樣穩定的光源，也許是燭火，或者……不堪使用的燈，因接觸不良產生閃爍，也是有可能的。
畫面一點一點往上，透出光的入口越來越近，階梯一級一級退出畫面，直到第六層樓的地板近在眼前，傑修眼前的螢幕終於顯示出了一個完整的場景。
那是一個樸素、有床有桌，點著一盞提燈的寬闊房間。
一個具有人類生活會使用到的基本傢具的房間。
……這是什麼地方？
如果沒看到那個窩在燈旁邊的黑色人影，以及那和底下樓層相同材質的牆壁，傑修會覺得自己根本不是在看托厄塔內部，而是進入了一個再正常不過的普通人的臥室，雖然這個臥室看上去頗為貧瘠，除了幾樣傢具就沒有其他能看出個人特色的裝飾品了，幾乎只是為了滿足生活需求底限而做的配置。
錄影器的畫面似乎是從房間右半邊的角落看出去的樣子，呈仰視的角度由下往上拍攝，合理推斷剛剛的入口是開在角落的某個地洞，不過這個入口看起來又不像是一般常用的出入口，因為旁邊的雜物有點多，一個櫃子正好擋在了洞口左前方，為從這裡入侵的人提供了不錯的掩蔽。
房間中央放著一張發黃的舊床墊，五張髒髒的破舊木椅或站或倒擺得很亂，不過位置都離床墊不遠，一盞老式手提燈擱在床邊，散發著不怎麼明亮的淡黃色光線，不時像跳動的燭火般微弱地閃一兩下，令人有種它隨時會熄掉的感覺。
和樓下髒兮兮的樣子不同，這間房間的灰白色牆壁和地板沒有像沃洛夫說的那麼髒，只有高處和靠近邊角的位置才出現一些漆黑的污痕，部分的牆出現龜裂的黑色細線，天花板吊著一盞破裂的燈罩，裡頭的燈泡也破裂損壞，發揮不了照明的功能。
「哨兵在那裡。」傑修看見了坐在床墊旁的漆黑身影，微微瞇起眼盯著那身形輪廓似乎又更清晰了些的幽影兵製造者，他居然可以看清他穿的衣服形式了——是和自己同款的軍服，只不過對方身上的配件通通和身體一樣，呈現影子的黑色。
這傢伙是想模仿還是怎樣？
「這就是哨兵啊……真詭異，長得跟真人差不多了。」還沒親眼看過哨兵本人的凱狄恩看著畫面細品其長相，捏著下巴，表情顯得有些複雜，「不要看他身上黑色的部份的話，看起來跟傑修有點像欸。」
「怎麼可能啦！狄哥你又亂講話了。」娜卡麥兒馬上反駁。
「衣服好像是有一點像……不過，我們穿的其實都是類似的款，他是想模仿我們穿的衣服嗎？好奇怪的癖好。」蓋朵疑惑地看了看螢幕，也做出了這樣的評價。
傑修無語，螢幕裡那個黑漆漆的人跟自己像嗎？他不是很想承認自己和一隻怪物有相似之處。
「一點也不像。」他悶聲說。
「好啦，開開玩笑就算了，像不像不是重點！又不是連個性都像，你也沒倒戈啊。」凱狄恩猛拍一把他的肩膀。
「嗯……我知道。」
傑修揉揉被拍得有點痛的肩膀，轉回去看螢幕，把注意力放回收集情報方面，腦袋裡飛快地運轉著。
實際看到房間的格局後，傑修仔細觀察了周圍，發現已經沒有往上的通路，看樣子那道樓梯就到這層樓為止了，這裡也應該就是托厄塔的最頂層。
哨兵用著人類的方式在生活，像他們一樣睡在床上、需要光源，要有櫃子可以放東西（雖然他還看不到櫃子裡放了些什麼），至於需不需要進食——或者應該說，他是否會取用一般人吃的食物，他還不確定，但此時他看著渾身漆黑的哨兵倚著床墊充當靠背，兩條腿輕鬆地交疊著，手裡握著一把黑色的手槍擦拭，這場景完全重疊了他平常保養武器時的樣貌，看得他不禁有些發愣。
傑修有種感覺：哨兵和一個真正的人類相差無幾，更大膽一點的猜測，或許他原本就是以人類的身分在生活，只是後來基於某個未知的原因，選擇與幽影兵站在一起，成為消滅人類的存在。
他為何選擇墮落呢？
傑修沒有親眼看過對方怎麼製造出一隻幽影兵，那把可說是一見鍾情的狙擊槍還沒被變成幽影兵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型態？一把普通的槍？還是說，哨兵擁有能增強幽影兵力量的奇怪能力，可以把蟻兵升格成步兵或是槍兵等級的戰力什麼的……好像越想越歪了……
話說回來，從沃洛夫一路爬上來的報告來看，塔的內部也沒有槍兵在駐守，也就是說，現在整座托厄塔就只有頂樓的哨兵一個人（如果他手上的黑色槍枝不是槍兵的話），況且就他看起來輕鬆愜意的樣子，也沒有任何想要製造新的幽影兵的跡象。
他就是待在這裡，什麼都不做。
「好無聊啊……」
哨兵忽然往後倒在床上，手上擦著的槍枝也隨便甩到一邊，對著天花板嘆了一口氣。
傑修和夥伴們面面相覷，緊張地盯著螢幕，傑修安靜地按下接通鍵聽聽對面的動靜，看見床墊上的哨兵翻了個身面朝下趴著，發出一連串意義不明的哼哼。
這個反應，很像在極度煩惱或煩躁的時候，忍不住就想胡亂大叫幾聲發洩情緒的樣子。
「呃，反應也太真實了吧，嘶……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真的不是人？我記得這種傢伙不是都在外面張嘴亂咬嗎？」接通暫時斷開，凱狄恩搓搓自己的手，一臉無法接受地說道。
「要不要叫小洛回來？」愛波提議道，「調查到這裡應該差不多了？還是別讓他在那裡待太久，被發現就不好了。」
「我知道，可是……」
傑修拿起桌上的無線電，但猶豫了許久，遲遲不敢按下通訊按鍵。
沃洛夫和哨兵的距離太近了，如果換作是自己待在哨兵的位置，沃洛夫只要隨便發出大一點的聲音就絕對聽得見，萬一叫了他，反而害他被發現怎麼辦？
況且，不是說了遇到哨兵就先撤退的嗎？沃洛夫也許是想留在那裡多打聽一些，看看哨兵自己一個人會做些什麼……
一旦收穫了更多，就會讓人忍不住好奇地繼續深入下去。
沃洛夫應該很在意自己想要情報這件事，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堅持留在那裡不走？
螢幕的畫面始終停在哨兵的房間，床墊上的哨兵又把身體翻了個側，手指又伸過去撈那把手槍，傑修越看越覺得不安，正想乾脆心一橫叫沃洛夫快跑，賭狼的身體素質能搶在哨兵反應之前逃離現場，哨兵突然又開口了，傑修趕緊再次打開按鍵聽對方說：
「……真的是很費工夫的事情啊，耐心都被磨光光，這個身體也不知道可以撐多久……可是，以那個人的性格，應該不是願意龜縮在安全的小窩裡什麼都不做的人呀。」
他在指誰？傑修不解，身體可以撐多久是什麼意思？難道現在在眼前的哨兵並非其真身，而是像消耗品一樣換身體活的嗎？這是什麼靈魂出竅附體的理論？
哨兵又翻了個身仰躺，一條黑色的手臂伸向天花板，緩緩張開五根手指。
手槍放在螢幕裡看不見的那一側，如果對方聽見入侵者的動靜，從反應時間算到抓起槍攻擊，至少也要花上個一兩秒，不過前提是沃洛夫要聽到自己的聲音就毫不遲疑地立刻離開。
怎麼辦？
「哪有那麼麻煩的事？你不敢叫我來叫。」
凱狄恩嘴裡叨唸了一句，接著一把搶了他的無線電。
「狄哥等等——」
傑修急忙要阻止對方，此時卻聽見了無線電另一頭接通後，沙啞的氣音開口說出了一句非常不妙的話。
「所以說，躲在那個角落偷聽了很久的小東西，你的朋友做好決定了嗎？」
螢幕裡的哨兵偏過頭，目光對上了錄影器的鏡頭。
「小狼崽快跑啦！」
凱狄恩跳起來大吼道，傑修猛然起身，無線電裡爆出了巨大的槍響，從碎片彈跳的聲音逐漸拉遠推斷沃洛夫正在逃跑，但螢幕裡的房間畫面才剛要變黑，他就看見畫面出現了雜訊，斷開了與錄影器的連線，接著無線電裡傳來一連串更大的槍聲，而後像被強制切斷一樣，徹底安靜了下來。
連線中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