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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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9-29
算了,我放棄了。
我把堵塞在鐵門前的桌椅雜物搬開之後,又忽然覺得這個方法似乎不太可行。
「夠了,真是夠了…」我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把黏在手上的封條用力甩到地板上。
一股焦躁感忽地莫名襲上我的心頭。我忿忿地一腳踢開地上擋路的桌椅,朝科學館的方向奔跑了起來。
我一路跌跌撞撞,就算手機開著來日無多的手電筒,也沒什麼在注意,就是憑著記憶與感覺,在黑暗長廊裡狂奔,不時因為太早轉彎而擦撞牆壁,或是一不小心滑倒而踉蹌。
在經過諸如科學館、福利社和圖書館等潛在出口之時,惱火粗暴地衝撞每一塊門板,使得木質門板嘎吱作響不止,鐵門則是嗡鳴迴盪不絕。
在歷經更多失敗之後,久違的鐵柵門與大鐵鎖頭再度攔路眼前。
「啊!」事到如今的我終於受不了了,發出撕心裂肺的絕望咆哮,掄起拳頭狠狠砸在門上,我的整條手臂頓時一陣痠麻,知覺頓失;鐵門則是浮誇地哐啷哐
啷一陣搖顫,但仍舊不動如山。
我痛苦地蹲下來,左手撐著膝蓋,不住的喘氣。我已不知道自己在急什麼、氣什麼,明明都是意料中事,但我就是忽然控制不住自己。
這就是人在絕望之下的慘狀嗎?對於事態無能為力時,終於深深陷入瘋狂嗎?
頹然坐下,背靠著牆,空洞地望向柵門鐵條後面,陡然喪失了所有鬥志,想著也許就這樣一了百了算了。
我的心開始說服我就這樣放棄,反正也永遠走不出這個地道,這感覺是何其驚悚。
我頹唐地坐到牆角,打開手機:時間六點三十八分,餘電量百分之七。怎麼樣都沒差了,我開始玩手遊。反正就要死了,那我要死得開心一點。
誰知我這一鬆懈,放鬆了警惕,全身不再被腎上腺素給灌滿,倦怠感和睡意迅雷不及掩耳地向我襲來,一陣昏昏沉沉想睡覺。
好吧!在睡夢中安詳地與世長辭也不賴啊!
上眼皮撞上了下眼皮,緊繃的手指逐漸鬆開,雙腿蹬直,意識就此遠去。
我忽然晃了一晃。彷彿能從半閉的眼皮裡看見什麼。我緊閉眼睛又張開,企圖看清那眼前的朦朧究竟為何物。身體同時變得放鬆而輕盈,彷彿在飛。
在雲層裡打滾,與氣流嬉戲,不確定自己處於自由落體,抑或是零重力。
然而舒適的感覺沒有持續太久,因為身邊總是不停地被各種畫麵包圍,它們逼近又遠去,有些是我熟悉的景物,有些則是僅存在我夏日午後的幻想中的逗趣情節。直到我摔進了一個熟悉的空間。
我發現自己不在地堡裡了,回到騎士協會4樓的健身房,汗流浹背地站在那裡—在落地窗前,觀察著底下來往的行人。
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突然離開地堡,而且什麼都不記得,腦子彷彿不是自己的一樣,不停的在盤算不屬於當下的事情。
「喀嚓!」我的手將插銷多進步兩格,增量壓重。輕輕撫摸著槓片,心裡想著、期待著,要趕上一個人—是哲哲!
我忽然精神抖擻。我認出來了!我不知道為何時間回到兩個月前,無怪乎情境如此熟悉。
我當時在鍛煉,希望自己作為英雄能有所長進,就像哲哲那樣!
上回的製藥工廠的調查與圍剿行動中,由哲哲擔任副領隊兼調查兵的職務,那是多幹練的英雄才會被賦予這項任務呢!協會每次派遣騎士團隊出任務時,也就只有那麼五個特殊職務而已呀!
雖然說我目前也是情報參謀班17期的在學訓練生,但也僅僅只是個見習生的階級而已。誰不想像領隊那樣,率領眾騎士集結出擊,多麼無上的光榮啊!
哲哲本業依然不過是個學生而已,卻已官拜副領隊—更甚者,他資深到隨時都可能升上領隊的職位呢!
我一把拉住健身器材的握把,一口氣將自主訓練的負重增加十多公斤,開始卯足全力、撕裂肌肉,以便能向那遠大的目標前進。負擔太重,我發出痛苦的喘息,儼然是快斷氣狀,肌肉不堪負荷,不停地發出比平時的痠痛還要更令人不舒服的劇痛。
「呃…啊斯!」就在我在訓練器材前聲嘶力竭、嗚呼哀哉,但仍堅持到底之時,健身房的門忽然被推開了。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我們的…騎士協會會長。
噢,我還以為是哲哲。白高興了幾秒。
「會…長好!」我努力想向會長禮貌地打招呼,奈何器材讓我大氣喘不過來。
會長走到我旁邊,在一台健身器材的座椅上坐了下來,定睛看著我。我被他盯得不是很舒服,確信有什麼大事正要發生。
我做完一組練習,放下負重,會長就伸手示意我:「坐下吧。可以請你聽我說一件事嗎?」
我一面用毛巾擦汗,另一邊提起水壺,暗自希望是關於我可以從見習生升級的情報。
可惜不是。
「我想跟你談談你的朋友劉聖哲,他應該算你的好兄弟吧?」好吧,看來是哲哲的問題。
「是啊,當然是。好得不得了的兄弟。」老舔爺,不知道他又闖什麼禍了!
自從上次在藥廠失控之後,聽說哲哲每次出動都出事。雖然部分民眾很樂意看到犯人被就地正法(甚至一頓凌虐),但是政府和司法體系可不是很高興。
「關於他最近的狀況嘛,我想你也都知道,他經常對犯人動手動腳,還弄死了好幾個。我講得很委婉,但我認為你瞭解都是什麼回事。而關於他的脫序行為已經不算偶發事件了,政府屢屢向協會施壓。」
你看,我就知道。
會長繼續陳述:「我已經被警告好幾次了,如果管不好旗下的英雄,恐怕會取消與協會的治安體系合作,這也代表協會必須被迫解散。」
喔,不!我的天。
「協會解散對你我都不是好事,對吧?」會長問,語氣裡我聞到一絲脅迫的味道。
不過的確,要是跟政府撕破臉,我們這幫失業的騎士都不會有好果子吃,畢竟廣義上我們騎士也算得上是民間武裝集團,還持有對社會秩序有危害疑慮的軍械。
換句話說,在政府眼裡,我們是一幫被民眾擁戴的私刑者,非常危險,非常恐怖。跟恐怖分子一樣恐怖。
「道理我都懂,」我聳聳肩:「一個弄不好就會像幾十年前協會改制的那個迫害事件一樣,是吧?」
「看來你很瞭解嘛!」會長苦笑道:「所以我最近在思考一個解決方案。」
「什麼方案?」我有點好奇,但也覺得不太對勁。
「嗯…我打算暫時停止哲哲行使英雄行動的權利。換句話說,暫時沒收他的腰帶。」
喔不不不不不不不不行!絕對不行!
「不行,你不能這麼做!」等我發現時,激烈的抗議已然衝口而出。有點後悔自己講話如此衝動,對會長沒有禮貌。說不定他一個不高興我就沒法代替哲哲
跟他談判了。
「喔~為什麼呢?」會長問我。
「因為…因為…」我絞盡腦汁拚命措辭,試圖擠出一個足夠好的理由:「這條腰帶、這份使命對他來說很重要!這幾乎是他生命的全部了!」
「我知道,對你們之中的每個人來說誰不是這樣呢?」會長哀傷地看著我:「但我終究還是得以大局為重啊!不能讓他一人的脫序影響到其他騎士的工作與名譽。」
「所以…協會非得暫時停止他的英雄身份是嗎?」我問道,語氣悲憤。要是失去英雄的身份,哲哲的狀況不會更好,只會更差。我比誰都要清楚。
「很遺憾…」會長憐憫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得不如此。」
這算什麼!我本想繼續辯護,然而幾經思考後,我確信再多脣舌也是徒勞無功,褫奪身份的判決看來勢在必行。我能做的只有盡力降低這件事對哲哲的傷害。
「那不然這樣,」我嘗試談判:「在他無法行使英雄行動的這段時間裡,請讓他將腰帶保留在身邊,可以嗎?」
「這個…」會長很猶豫。因為答案通常是不行。
「拜託,請相信我對他的瞭解,」我努力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這腰帶真的對他來說很重要,甚至說是他精神的寄託也不為過,要是沒了腰帶,我恐怕他會崩潰到做出什麼傷害自己的事情來,所以…真的只能求您了…」
會長看看我,捏著他的下巴思考。這顯然是一個未曾有過的要求。他猶豫半
晌,最後只能告訴我:「我會考慮看看。」
這是一個有夠敷衍的答案。但還能有什麼辦法呢?這就是由高層來全權決定啊,我一點立場或條件都沒有。
此時,會長起身,往門口移動,留下呆站原地的我。當他的手扶上門把時,又猛然回頭:「我一直知道哲哲最近的情緒不太穩定,所以今天才特地來找你,希望能在判決公佈通知他之前,麻煩你給他一點心理建設。至於你的提議,我只能盡力替他爭取,畢竟完全沒有先例…」
他拉開健身房的玻璃門:「那麼今天抱歉打擾你了。」他一閃身,人就到了門後,門漸漸闔上的時候還補了一句:「祝你從情報參謀見習生升級成功!」門闔上後獨留我一人在原地,心中頓時一陣撕扯。
隨著玻璃門喀嚓一聲闔上,畫面開始模糊,化作斑斕的漩渦,黑暗則是從四面八方洶湧而至,黏乎乎、冷冰冰的,迅捷而安靜地纏上我的四肢,怪異的感覺刺入骨髓,我不太確定應稱呼它為疲勞或是恐懼。那原油般的黑霧貪得無厭地榨乾我最後的精神與體力。
深層睡眠開始。
我原以為這就是我的終局了:我逃脫失敗,力盡而亡於昏迷之中,雖然在最後想起真相,但無能為力地逝去。最終孤獨地在空無一人、陰涼黑暗的地堡中長眠、腐爛。
然而並沒有。
既然都被哲哲丟進地堡裡了,他跟地堡顯然都不會輕易放過我。當我以為自己終於能夠安息,一陣刺眼的白光反驅散了黑暗,隨後炸裂開來化作七彩的虹光。隨之而來的是巨響,尖叫混雜著爆破衝擊我的心門。我的身體警報打響,還沒展開休眠就被迫重新開機。
我的眼皮抽動著,猛然睜開。眼前仍舊是一片黑暗,並沒有人提著手電筒找到又餓又冷又虛弱的我。唯一與我剛剛睡著前不同的是,從陰暗隧道的彼端隱隱約約傳來喧鬧之聲,一如若有似無的蚊音。凝神細聽,那是人群的歡呼與尖叫,夾雜著流行音樂的重低音,我可以想像鎂光燈肆意轟炸整個會場,五光十色的光點牽引年輕男女跳躍舞動,人人忘我的狂歡。此時,不知為何,一陣莫名的涼意侵蝕過我的四肢末端,隨後沿著脊椎攀升,直抵後腦勺。
耶誕晚會,已經開始了。
我扶著額頭攤坐在地,背抵著冷冰冰的水泥牆,覺得頭昏腦脹。我確信剛剛自己在淺眠中做了一夢,前半部的情節我相當熟悉,它在記憶裡被完整封存,至今歷歷在目;但是後半部的畫面形似瘋狂幻象,我無從理解,更糟的是,它挑動我深埋心底的生物本性,不可名狀的恐懼本源:如同燈心被躍動的黑火引燃,緊接著四處蔓延,吞噬侵蝕一切,耀武揚威地噴濺無光的火星,在空虛的心靈廳堂中瘋癲狂妄地舞蹈。然而,它狀雖似火,內在性質卻完全相反:從不散發光和熱,所經之處貪婪地吞吃僅存的微光與溫度,賜予環境黏稠飽和的純黑與高腐蝕性的極寒。人們不敢過問其尊姓大名,只是遠遠地在背地裡稱呼它為恐懼的深淵。
至於會長找我談的事,我有必要坦誠,某種情況上也是我害的。事實上,直到現在我的回憶仍持續不客氣地指著我的鼻子控告我。
嗯…起因是這樣的:我最近看著哲哲的情緒越發不穩定,每次執行任務時,「發洩怒氣的報復行為」亦越發明顯。(這是照他的原話形容的)我擅自決定違背他的意志,去向「專業的大人」求助。雖然後來我知道這個行為最終將鑄成大錯。
我在某一個乾燥涼爽的秋日下午,翹掉兩堂物理、一堂法律和一堂數學(實質上是四堂睡覺課),在輔導室與擁有心理諮商執照的輔導老師進行了長達三個半小時的相談。
不同於其他來到此處的學生,兩百多分鐘裡,我所說的話沒有一句是為了自己,而是把哲哲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盤托出:從小時候的遭遇到成為英雄的動機,乃至於最近情緒不穩的狀況,甚至他可能將會邁向的黑暗結局。並懇求輔導老師的幫助。
聽完後,老師憐憫地望著我。
「謝謝你,」這是他的第一句話:「謝謝你這段時間一直注意、照看著他,就我目前聽起來,你是他唯一肯相信的人了。他沒有你不行啊!」
「但我覺得我好像搞砸了。」我遺憾地說道:「要是我做得夠好,根本不必來這裡。」
「噢,請千萬不要為此自責,」老師的聲音相當誠懇:「畢竟你並非專業的處理者,而且再怎麼說,不是所有事情都是你能掌控的。」
他喝了一口一小時前就涼掉的茶:「還有一件事情要謝謝你,感謝你願意把這件事告訴我們。」
「他那麼內斂的人是不可能自己講的。」我雙肩一聳。
「也許吧。」老師隨後向我保證:「這件事情我會仔細處理的,動用我能動的一切資源也會去找騎士協會談一下。當然如果他本人願意,我也想要跟他談一下。」
「謝謝老師,」我從沙發上站起來:「不過拜託別跟他說是我來找你的。」
老師卻苦笑回答:「他的問題只有你清楚,他怎麼可能猜不到是你說的呢?」
我吞吞口水,覺得他說的有道理耶。
不過事情已經遠遠超出我能處理的範圍,不得不寄望更專業的幫助。只能希望哲哲理解我的決定了。
不過沒多久後,我就後悔了。
當我再一次去輔導室時,老師告訴我,他已經跟協會的人通過話了。協會很高興有專業人士能幫他們評估旗下騎士的精神狀況。
我這一聽登時覺得情況似乎不大對,但又想不出哪裡不對。
直到會長告訴我廢黜哲哲英雄行使權的判決時我才理清前因後果:哲哲的失控使得協會開始被政府與司法系統(其實還有渾蛋人道主義者,是因為會長也不太喜歡他們才沒講,不然如果你有常常翻閱報紙,就會知道這幫豬隻譴責的聲音也不小)施壓,於是協會迫於此必須處置哲哲好給社會一個交代。
然而為了顧全協會與騎士的名譽,遲遲不知道該當如何處分。而老師與協會這一接觸,欸嘿,雙方那是一拍即合,老師的出現等同於證明了哲哲精神上的缺陷,也讓協會總算有個不算太糟糕的理由給出判決。
他們一搭一唱的給予哲哲此生最大的打擊,把他的臉甩的啪啪作響。
我突然好像明白了,究竟為什麼哲哲拒絕尋求其他人的幫助,包括專業的大人,似乎也包括我。
因為他們完全不懂他,根本什麼都不懂。
喔不,不對,其實不是「他們」,嚴格來說,是「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