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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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9-29
閒話休提,我從矮窗外的光線意識到天快黑了。這個出口沒希望了,只能盡快趕往下一個出入口。
很快地,我又被攔在一道鐵門之前,門上同樣拴著一枚全新密碼大鎖。沒辦法,只能再一次慢慢轉出解答了。不過當我把手伸向密碼鎖時,注意到鎖的旁邊還掛了別的東西:一張合照。
看到那張照片,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是我們學校與祝慶女中的聯合露營時所拍下的相片。
我將手機的手電筒湊近,試圖看清那上面的畫面(手機耗電很快,餘電只剩下十七了):那是我們小隊野炊完,和自己煮的黑暗料理留影紀念。那些菜肴半生不熟,沒人敢吃,但照片上的每一個人,都笑得好開心。
在燦笑的照片裡,哲哲是唯一一個低垂腦袋,沒有看向鏡頭的人。照片裡的他垂首看著地板,看不清他的表情。旁人雖然看不出他的情緒確切為何,但想也知道一定不是開心。
這不能怪他。
實際上,我覺得那次事件的起承轉合實在太過詭異、太過令人難以接受。
那是今年的三月,生命勃發的美麗春天。乍暖還寒的氣候讓我開始過敏,而哲哲呢,臉上還是同樣的陰鬱,像提早來臨的梅雨季。屆時正是祝慶一中與祝慶女中舉辦聯合露營的時節,那算是祝慶一中二年級最重要的大事。事實上,我們花了整個寒假,與對班練舞,準備於營火晚會時在兩校面前表演。
且說在寒假期間與對班約練舞蹈時,人人各抱著不同的心情:有些人覺得好玩,像參加一場聯誼;有些人在與舞伴牽手跳舞時感到害羞,畢竟讀了這麼久的男校,已記不清有多久沒有摸過女高中生的手了呢?
還有些人的世界已經變成粉紅色,或許是他們對舞伴的浪漫遐想。至若我自己,卻是少數對那些女高中生不感興趣的人。班上的人開玩笑的問我是不是基佬,或者指責我沒有好好與舞伴經營友誼。但我實在受不了,那些女生吱吱喳喳七嘴八舌的鬨笑喧鬧,那尖銳而平凡的女聲,簡直快要刺穿我的腦袋。
哲哲卻是出了我的意料:我本以為他會像過去一般,整場活動下來瞳孔空洞無神,嘴角微微抽動,臉上的表情彷彿人生一切都讓他感到無趣。
才怪!
在練舞的休息時間,他興沖沖地跑來找我:「我的天啊怎麼辦?我的舞伴…」然後話就說不下去了。
這麼久以來,我頭一次看見哲哲臉上出現如此強烈的情緒波動。
雖然我沒有那種經驗,但是關於哲哲的狀況,我覺得我還是能猜到八九不離十啦。
「哪一個?」我指著那一大堆嬉笑打鬧的女生問。
「那個!正在笑的那個啦!」我往他指的方向瞧去,大致辨認出他的舞伴。她正抿著嘴笑,而且笑得嚴重,差點直不起腰來。第一印象是及肩的長直髮,五官不能說精緻但也已經夠端正了,整體膚色偏黑,但最令人在意的,是她極其的不正常的腿長—我努力說服自己那是因為她穿著亮粉紅色的緊身長褲的關係。
「蛤?」我發出狐疑的聲音,因為再怎麼說,她終究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你難道不覺得她真的很…很…正嗎?…對吧?」他瞪圓了一雙眼睛,連眨眼都捨不得。
「拜託,你們才認識二十分鐘欸!」我翻了個大白眼。但哲哲似乎沒聽進去。
算了,他開心就好。我是這麼想的。
畢竟,我確信他的人性正一點一滴的流逝,而如果能有任何方法來減緩,甚或終止這個悲劇,豈不美哉?那對我來說將是再好不過的消息。
於是我鼓勵他進一步與舞伴經營關係。
他也確實如我希望的那樣。在往後的幾個禮拜,晚上我讀書碰上難題向他發訊息求救時,他不再如從前那樣秒讀秒回;在學校,他僵硬多年的臉上有了光彩,雖不至於滿面春風,但他瞳孔中頭一次透露出希望之光,鉛筆愉快地在輔教上龍飛鳳舞。
最妙的是,他將超級英雄平日的體能訓練量悄悄地增加成了兩倍,而且在稍晚三次的任務中擒獲罪犯後,不再同以往態度惡劣地撞開記者,揚長而去,留下我和其他騎士賠笑,反而彬彬有禮地仔細回答媒體的提出任何一個問題。
我意識到這傢伙,正在改變。我想再也沒有比這更值得高興了。
然而於我來說,我究竟是該哭抑或是該笑呢?
一個我窮極一切才智與資源都無能為力的問題,卻被一個突然闖入的女孩迎刃而解。我諷刺的抱著自己的腦袋,覺得也許根本不勞我費心,命運本身就能獨立解決大部分的問題。
隨著時間逼近露營,哲哲與那個身高比例不太正常的舞伴的關係正在激速加溫。
他們在寒假期間私下約出來了幾次,一起吃飯,或者在商店街閒逛。我自然是不在現場,夾在中間作電燈泡那多掃興啊。
隨著時間來到開學,他們還一起去圖書館讀書過。按照哲哲的說法:「她書念的挺好喔,雖然還是差我一點。雖然我本人對念書興趣不是很大。」
「要是其他人知道你根本不愛讀書,還每次都考九十五分以上,他們一定會哭到死。」我頓了一下,旋即補了一句:「其實我現在就很想哭。」
這句是真心話,因為我的成績遠遠不如他,每次考試他領前三名的獎狀跟獎學金時,我都拿著成績在六十分及格線邊緣反覆橫跳的考卷,一面搔著腦袋,一面反省自己,想不通為甚麼應考時,自己會把牛頓插值法跟拉格朗日插值法弄混。
哲哲聽了只是聳聳肩:「他們才不會哭咧,揍我都還比較有可能。」
「他們揍你幹嘛?」我輕笑出聲,誰會那麼無聊因為別人成績太好而扁他:「你好像有被害妄想症喔?還是建議你去看醫生。」
他卻冷哼一聲,更正道:「這不是被害妄想,是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咦?真的假的?」我問,心裡頭尋思著這個傢伙也太倒楣了吧,甚麼蠢事、爛事都讓他遇上一遍。
「信不信由你囉。」哲哲兩手一攤,然後白眼一翻:「你這個沒有經歷過苦難的人。」
「說得好像這是甚麼罪大惡極的事情一樣。」我抗議道,一腳踢飛人行道上的小石子。
他卻低頭調整自己書包的背帶長度,心不在焉地吹了聲口哨:「這是事實!陳述事實而已!」
我們的話題繞了大半圈才回到他的舞伴身上。
「所以你們現在每天晚上都在聊天?」我詫異地問。
這太詭異了,哲哲能跟我以外的人正常聊天?從我一個人自言自語到他會應聲,中間至少相隔半年;而如現在這般對答如流,甚至是認識了近一年才發生。
「很奇怪嗎?我可不是啞巴啊。」他辯解,語氣聽起來像在抱怨:「幹嘛?有意見啊?」
「你平常根本就是一副社交障礙的樣子啊,不能怪我質疑你。」我也提出抗辯。
「那是其他人在我的社交設下障礙啊,根本不是我社交能力有問題好不好?」他堅持道,我覺得他所言甚是。
「但你社交能力竟然沒退化掉?根本是生物奇蹟。」我揶揄他,生物課本上說功能會用進廢退嘛。
「沒誇張到那個份上!」他回嘴。其實他平常在協會裡交接任務或辦事的時候,要講得話也滿多的,只是那充其量只能算是公事公辦。
「行吧,你說是甚麼就是甚麼。」我可沒有打算爭下去:「但你們兩個真的黏滿緊的,算是遠超我的預料。」
「喔?願聞其詳?」哲哲聽起來似乎來了興致,似乎以為我要替他進行戀愛診療,但我確定他想太多了。
「我只是覺得你們感情真好。」我評論道。不一會兒,又想到一個好問題:「甚麼時候要告白啊?」
聽見這話,哲哲眨了眨眼,似乎對此感到有些害羞。
實際上,我確實感覺他真有成功的機會,似乎只差臨門一腳。
在露營的前一天,我們搭捷運回家時,哲哲到站先下車。
他隨著推擠的人群來到車門邊,忽然轉頭向我宣告:「回答你那天的問題,就選在明天露營的時候。」
隨後頭也不回的下車,我甚至來不及辨認他的表情。只能在他身後默默豎起拇指,祝福他贏得女孩芳心。
露營當天,天氣晴朗。學長的傳統:大露營祈雨法會照常發揮。
午炊、大地、野地求生課程和晚炊,行程十分緊湊,除了吃飯時間,我沒什麼機會同哲哲搭話。一來是我們在野炊負責的工作不同,二來是他卯足全力的同舞伴說話。
入夜後,營火晚會來到跳舞的環節:我想注意一下哲哲是否有把握這個機會,但四周卻是一片黑壓壓的人群啥都看不到;然後僅僅這麼一個閃神,我的舞伴就把我給搞丟了-我相當懷疑她是故意的-只好去跟其他被舞伴「弄丟」的人跳。嗯…反正開心就好,管他呢?
在晚會朦朧而恍惚的高潮結束後不久,我略感倦意。夾著盥洗包往澡堂走去,雖然很多男生都跑去女生營區串門子,其中包括哲哲,男澡堂的門口依舊大排長龍。
看來魯蛇終究是高中男生的常態。
男生澡堂位在游泳池體育館的二樓。我們順著後門排進去,然後慢慢排上樓梯,才終於能夠使用數量十分有限的淋浴間。
喔,對了,而且澡堂排水能力超差的。二樓的男浴室走廊行潦川流,漫出了澡間,順著樓梯一路淌流到一樓來;但女浴室的情況更糟,除了本身的水無法排除,樓上男浴室的積水還在下了樓梯後一併匯入,目前已水深及膝。
本以為情況已經夠糟了--排隊一個小時,然後只能在一間淹水的噁心淋浴間洗澡,難道感覺不爛嗎--然而,更討厭的事件在我拿起蓮蓬頭時發生:整個澡堂忽的陷入一片純黑。
「幹!」
「三小啊?」
「他媽的我什麼都看不到!」
「靠夭啊!電燈是不是壞掉了啊?」
只聽四周咒罵聲此起彼落,從他們的叫罵聲中大略可以推敲出,浴室的電力系統使用太多太久,最終不堪負荷。
我的天!感覺還真爛欸。
又淹水又停電,叫人怎麼洗澡啊?哲哲真應該慶幸自己不在這裡。
幸好我早有準備,打開假面騎士腰帶上的小照明燈。霎時間,我的淋浴室成為萬暗中的一盞明燈。
「哇賽!隔壁很屌欸!」
「洗澡還帶手電筒的,酷喔?」
沒辦法,超級英雄隨身攜帶裝備是最基本的自我要求吧?
周圍的騷亂漸漸止息,大夥認栽重新開始在一片黑暗中洗澡--除了我。
洗著洗著,我卻突然有種奇異的感覺。四周燈暗後明顯安靜許多,不再有人隔著門板、牆板敲打、喊叫然後兩邊一起朗聲大笑,只剩潑濺的水聲。
也許黑暗真的有助於人冷靜。
不過更怪的是,我是一片昏暗中,唯一在光裡的人。這讓我背脊一陣涼颼颼的:我獨在明,而世界在暗。顯得我好像對身邊的黑暗一無所知。
這讓我非常非常困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