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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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9-29
話說回來,他一直給我一種成熟的感覺,讓我以為他比我大個一兩歲,直到我們一起考進祝慶一中,並分到同班時,才發現我們其實同齡。在此之前,我向來擅自喊他大哥,跟屁蟲般隨他一起執行任務,再怎麼說,在英雄活動這方面,他都是前輩,是學長,是導師。

然而,即使作為騎士協會最老練的超級英雄之一,他還是有著深埋心底的秘密,那也是他毅然成為英雄,戴上腰帶的原因:

他是個弱者。

這是他親口向我坦白的。平時他不怎麼提到他的過去,或擔任英雄前的種種,但是那天,他不知為何多嘴了。

那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甫進入祝慶一中的我們第一次體驗留校自習,可是我是個高一的屁孩,受不了自習室沈悶的空氣,拽著哲哲到夜晚的校園裡遛達。

坐不住的人是我,他卻聚精會神的品味世界名著《失樂園》。他拗不過我,只得放開書本陪我出來。下樓,通過科學館前的停車場,鑽進行政大樓的走廊,我們直往操場去,正好趕上散射萬縷金輝的太陽沒入高聳的體育館後,聳動的黑影瞬間替半個操場拉起帷幕。天空呈現不自然的深紅,草地沒有了金光照映,像是加上一面墨綠色的濾鏡。

隨後天空轉紫,深藍,最後純黑,都市光害嚴重,整個天球竟無絲毫半點星芒月光。我們並肩躺在司令臺上,枕著制服外套,涼爽得恰到好處的秋風輕撫過夜幕低垂的校園,感覺好不愜意。

「吶,你見過綠閃光嗎?」哲哲忽然問我。

「沒,那是什麼東西?」我翹高我的腳,不明白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喔,那個是非常罕見的天文現象。是日落時陽光折射產生的綠色光芒。聽說能見到的人就會得到永遠的幸福。」他眼神空洞的望著遠方,語言組織有點支離破碎。

「你怎麼會相信這個啊?」我半開玩笑地問,動動身體,試圖找一個更舒服的姿勢躺。

回應我的卻是一陣沉默。

周圍安靜得太久,我感到非常之尷尬,於是不得不轉頭檢查一下他的表情。

豈料,這時他忽然發出聲音來,把我嚇了大跳。因為那不是他平常的聲音,不再是那位經驗豐富的幹練英雄,不再是那位冷淡孤僻的全能學霸,聽起來更徬徨,更脆弱。

「你可知道我為甚麼成為英雄嗎?」天色漸暗,看不清他的表情。

「沒欸,你又沒講過。」我舒服地打了一個哈欠:「呃…抱歉。」

「在我小的時候,很常被欺負喔。」他的聲音就源遠流長:「你也知道啊,在校園裡,那些長相怪異的、行為異常的或是身體弱小的,總是會自動成為班上的弱勢。他們是強勢主導勢力的標靶。可是我們班沒有這種天生弱勢者,結果那個眾矢之的最後就變成我,我是不知道為什麼啦,其他人應該也不知道。反正就當是多數暴力吧,霸凌一個人哪需要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們嘲笑我,排擠我,把我當成空氣。後來他們會打我,破壞我的作業跟作品,在我書包裡倒飲料、塞垃圾,還喜歡把我的水壺跟鉛筆盒藏起來,或者是把我的課本丟到樓下去。而且真正可怕的是,他們從不是為了勒索我或利用我,僅僅只是他們想要享受處於社會頂層的快感而已。」

他強調:「把一個人按在地上踩,自己就會顯得高人一等。當我理解到這個病態的狀況的時候,有種特殊的情緒開始在我心蔓延,彷彿我看穿了人際的本質。」

「你不會悶著不說吧?」我有點訝異於他的過去,更訝異於他對過去隻字不提,但他可能就是這種人。

「有啊,我跟老師說了,也有跟父母說。可是老師只是叫他們跟我鞠躬道歉,然後要我們好好相處;家裡更誇張,我爸叫我忍耐,不要理他們,他們發現找不到樂子就會走開;我媽更扯,她說我如果反過來對他們很好,一定可以感化他們,讓他們感到不好意思。」

「喔,大人大多是這麼講的。」我心不在焉地回應他,有點像在喃喃自語。

「哼,全是歪理。」他一面說,一面坐起來,在把外套披到身上時,發出輕蔑的冷笑。

他望著遠處的圍牆,繼續說故事:「但我那時候還是決定聽他們的,我從一個親戚那裡聽到協會在招募見習生。於是我一度深信著要是能成為超級英雄,如果自己拯救了世界,人們就不會再對我抱有敵意。你可以說那是對現實的一種逃避,但對當時我來說,任何能贏得尊重的手段都有意義。」

「嗯,是啊,所以你現在是獨當一面的騎士了。那些不光彩的過去,你就把他忘了吧,爛事情不值得佔據你的記憶。」我一面語無倫次的回話,眼皮逐漸下垂。迎面而來的秋風太舒適,太涼爽,也許我可以考慮睡一下 。

「但我就是忘不掉,」他的聲音從遙遠的風中傳來:「即使我最後真的加入了協會英雄們的行列,這一切卻都沒有變好,反而更糟了。我試圖在生活中也做到一個英雄該有的特質:善良、樂於助人、富正義感、還有行善不求回報。然而,父母覺得我只是想出鋒頭。同學也只覺得我是個譁眾取寵的跳樑小丑,整天奇裝異服,藉由打擊犯罪來自慰,洗腦自己會因此而受人敬重。」

「但對那些傢伙來說,狗就該有狗的樣子,狗哪有做英雄的資格,該做的事情跪在地上舔他們的腳底,搖尾乞憐,逗他們取樂。按他們的話來說,電視上哪個超級英雄出身是我這種人間垃圾,雖然他們壓根沒想過,把我踩在腳下的不正是他們自己?」

「英雄的身分非但沒有幫我脫離這些,反而束手束腳,需得瞻前顧後,為保全英雄的身分,我在被無理對待時只能打不還手,默默承受。唉…我作英雄從來不求掌聲,可是卻連最基本的尊重都得不到。」

「嗯。」我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聽起來是個悲傷的故事,想安慰他一下,但我捨不得睜開眼睛。

他自顧自地說下去:「漸漸地,我開始感覺被禁錮,英雄的身分就是我永遠的鳥籠,我就像踩在沼澤裡的探險家,進退不得,繼續前進,騎士的腰帶與面具是我痛苦的枷鎖;一旦後退,卻要蒙受更大的恥笑,我就這麼在掙扎裡越陷越深,當我最後決定毅然繼續前行時,我開始感覺被繩索綁住,想要掙脫卻越勒越緊,甚至喘不過氣,我沒辦法求救,因為沒人願意聽我說,或幫我解決問題。隨後,我感覺自己的心開始變質了,或者說分裂了,一個反客為主的意識出現,開始從心底深處對我循循善誘,我很害怕,害怕那個意識,因為啊,那是一個極其可怕的想法,但是卻能夠解決我所感到痛苦的一切。」

「我的理智告訴我,我應該擺脫它,壓抑它,我盡我所能的,將之控制住,按在地上不給它任何為非作歹的機會,然而那個意識卻不停掙扎,不斷膨脹,還不斷地出言遊說我,要我擁抱它。」隨著他的敘述,周圍感覺越來越安靜,我卻感覺忽然被澆了盆冷水般,意識瞬間清醒。

但我只能靜聽,現下已經沒有我插嘴的餘地。

「兩個聲音在我腦袋裡打架,爭奪著身體的控制權,我想克制自己,卻力不從心,使得我的言行更加矛盾,顯得愚蠢可笑。現在我已經不再是個單純的英雄了,不再純淨無瑕,而是違和的拼裝車,骯髒的四不像。我依然披著披風,繫著腰帶,每次變身,卻總是期待著向罪犯揮拳,我竟然開始享受執刑時使用暴力的快感,我離為執行正義而戰鬥的英雄越來越遠了,只是自私的利用一個社會認可的管道,合法的發洩我的憎恨與憤怒。」

「我很害怕,怕別人發現真相,但更害怕這樣的自己。我正踩在一個搖搖欲墜的平衡上,即使動機已經淪陷,目前至少還保有我的腰帶和戰服,但我不曉得,這種恐怖平衡還能維持多久,接著我就會踩過那最後的底線。」

故事說完了,周圍陷入完全的死寂,連風兒都停止吹拂,彷彿清楚此刻最好保持肅靜。天空則是化為徹底的純黑,最後一點光芒都被吃抹乾淨。

「你有找輔導老師談過這些事情嗎?」過了許久,我坐起來,挨近他的身畔問道。這已經不是我能掌握的範圍,或許是時候讓專業的來了。

「當然沒有。」他咕噥道。「我誰都不想相信了,他們傷過我,我決不會讓自己再痛一次。我早已明白這世道紛擾是非,真偽難辨。在廣大的宇宙中,人類已是如此渺小,而我更是其中之卑微。若現實待你不公,別想去討公正,因為我認知到,倘若有何落空,有何苦痛,何必計較太多?只管默默承受,直到我的盡頭。」

「不會啦,」聽到這怪異的發言,我胸口一緊,慌忙向他解釋:「世界上大多數人還是好人啦,我們都願意幫你…」

「沒關係,」哲哲猛然打斷我,站起身來,拍拍屁股,伸伸懶腰:「謝謝你今天聽我說了那麼多,我覺得舒坦多了。」

「朋友嘛…偶爾傾聽對方的心情也是應該的啊…」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能這樣告訴他,並祈禱他能聽進那弦外之音。

稍後,我們回到自習室。上樓梯的時候,他還取笑了我一下:「是說人性本善這件事情,你怎麼會相信這個啊?」

「這不是事實嗎?」我辯解。

他聳聳肩:「你很善良,而且還有點樂觀的無可救藥耶。」

回到座位上,哲哲重新捧起他的《失樂園》,將剩下的故事補完。出於好奇,我把頭伸了過去,看看到底是甚麼故事:他剛好讀到那段最初的人類亞當和夏娃摒棄神的智慧,受惡魔引誘吃下辨別善惡樹的果實,意圖以自己的標準來度量善惡。

即使吃下果子的警告已經寫得清清楚楚:只有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你們不可吃,因為,不論是誰,凡吃的那日必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