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有人能夠分享（B）

天棓四在用早餐前先繞去偷看了幾眼南河三的睡臉，這才安心填飽肚子。她在吃飽飯後漫無目的在醫院外圍草皮閒晃，女僕裝沒穿在身上，隨手的武器也沒半把掛在腰間，一年之中總會有幾個日子，她會不小心從天棓四變回無所事事的艾琳．布宜諾斯。
她隨意找到一處長椅休息，把從餐廳帶出來的麵包撕成小片餵起鴿子。只要是沒從樹上飛下來的，就是由機關製成，她從小就喜歡在餵鳥時數機關鴿子有幾隻，隨著日子過去，頭髮跟著變長，留在樹上的鴿子也越來越多了。

「總有一天，你們會全都待在樹上吧。」

在沒有人看到的時候，艾琳才會收起臉上的微笑。她既沒有感受到悲傷，也不至於因為身體痛楚而倍感煎熬，純粹是沉重的疲倦壓在肩上。

「如果死的是我，老媽會願意變成恐龍嗎？」

不知為何，她突然想起被埋在後山的小企鵝亨利。

「妳在說哪門子白日夢話？」

熟悉的女人聲音從頭頂傳來，天棓四仰頭一看，阿什特蕾正從三樓走廊窗口探出一半身體，探出一隻右腳準備從窗戶跳下來。

「哇啊啊啊啊老媽為什麼在這種地方！」

「這還用說嗎！」

阿什特蕾手裡提著購物袋，從三樓高處跳出窗戶，她在落經二樓窗口時伸手搭住窗框，單腳蹬牆調整身體位置，正好避開堅硬的人行道，在草皮上四平八穩地著地。

「當然是來探望妳的寶貝女兒？」

「當然是我們家不成材的犬女在外頭惹事生非，讓我不得不親自來向人賠罪。」阿什特蕾從購物袋裡拿出魚罐頭塞進女兒懷裡。「記得要多補充蛋白質。」

「就這樣？妳該不會要回去找人打牌了吧。」

「親愛的女兒，有件事情我希望妳能夠明白，即使曾身為2O頂尖的女僕，我依舊有些難以戰勝，也無法擺脫的事物。」

「例如什──」

天棓四還來不及把話說完，就看到數道黑影分別從醫院側門和矮牆外出現，迅速地朝她所在的位置包圍過來。

「例如保險推銷員。」阿什特蕾臉色鐵青。「可惡，我本來沒預計要花這筆錢的。」

「其實妳現在逃也來得及啦。」

「妳也知道自己的母親不擅長逃避和拒絕。」

「原來老爸是這樣求婚成功的喔？」

「今天開始罰妳洗碗兩個月。」

「別這麼暴躁嘛，阿什特蕾前輩。」

「艾琳，在需要付錢的時候我只會是妳媽。」阿什特蕾雙手叉腰。「也罷，反正蚊子吸飽血就不會繼續嗡嗡嗡地繞著我飛。」

阿什特蕾故意提高音量，讓笑盈盈走來的魚龍也能清楚聽見她的抱怨。

「哎呀，太太如果擔心蚊子害您寶貴的千金生病，敝商會也有提供周全的蚊蟲叮咬保險喔。」

開口的魚龍在灰色表皮上長著白色圓點，看起來像是比較不可愛的海豚，每當他張嘴說話，都會讓人誤以為在笑。魚龍的嘴角上揚是天生特徵，很少會有拜歐蘭居民喜歡這些總是笑嘻嘻賣著棺材或海運貨物保險方案的海生動物，但因為全市商會聯盟間的相關服務早已被該勢力壟斷，所以就算對魚龍商會有所不滿，頂多也只是服務方從魚龍Ａ換到魚龍Ｂ的差別。

「蚊蟲保險就免了，該合約不包含被蠍子螫到。」阿什特蕾用眼神示意其他魚龍退開。「要談生意只需要你我就夠了，司馬家的魚龍。」

「『生意』這詞太冷漠了，夫人。」司馬現今深深嘆氣。「身為熱愛拜歐蘭的守法市民，我單純只想替貴組織出一份綿薄的心力，如您所見，魚龍既無法提起沉重的兵器，雙腿也不足以逃離危險。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提供貴子女就業安全的保障，讓這位含苞待放的未來棟樑，不至於像暴風雨中落海的貨物一般，從此絕了音訊，傷透父母血本無歸的心。」

「媽，這隻海豚在說啥。」

「如果生兒育女是種投資，那妳會讓投資人不太安心。」前任天龍座向魚龍提出建議。「我知道這附近有間不錯的咖啡廳，有桌子比較適合拿出紙和筆。」

「令嬡還有傷在身，這怎麼好意思讓您特地動身，不如我們就在這裡──」

「我請客。」

「既然您有所堅持，我自然是樂意配合。」

阿什特蕾冷不防伸手抓住愛女的馬尾，以防她臨陣脫逃。

「別這樣啦老媽，妳是怎麼看出我想跑的？」

「妳都叫我『老媽』了，難道還有其他理由？」阿什特蕾將嘴湊至天棓四耳邊。「再講一次那個字，我會讓妳的診斷書上多補幾條骨折的敘述。」

「別、別生氣啦母親……」

天棓四這才清楚理解到，自己正好被捲進母親與推銷集團之間的攻防戰。換作是平常，每當有魚龍上門販賣保險商品時，阿什特蕾總是會裝出一副女兒健康所以不需要花錢的獨斷模樣。

──這回應該是真的搞砸了。

不僅讓列卡奇斯溜走，還把自己和同伴送進醫院，即使岡．傑爾納在劍鋒下化成灰燼，天棓四仍無法享受半丁點勝利感。
所謂排除危險，和真正拯救他人之間，仍隔著一道難以翻越的高牆，火種仍在，她只是個疲於奔命的滅火人。
沉浸在思緒中，天棓四跟隨母親的腳步不知不覺回到了鱷魚藍調，店內的擺設還是舒適的淡綠色，但平時會在店內休息的女僕們卻一個都不見蹤影，只留下正在清潔吧檯的咖啡師。

「不好意思，今天沒有準備酒水。」咖啡師倒了三杯咖啡給來客。「星期一不適合狂歡。」

「別放在心上，讓香檳再多冰一會兒。」阿什特蕾輕拍女兒的肩膀。「艾琳，等我們下一次來這裡，就該是開慶功宴的時候。」
「妳這樣說也不會讓我比較輕鬆。」天棓四苦笑。「不過我會記得有免費的飲料喝。」

母女還沒先後入座，司馬現今已經把整疊的參考文件堆上桌，迫不及待地展示列有琳琅滿目款項的清單。

「我應該可以這樣理解：貴商會的保險制度，就像出海商船的商貸制度一樣，只要定期繳交費用，就能在萬一發生損失時取得貴商會的賠償支持，這樣無誤吧？」

阿什特蕾快速翻看過文件，沒等司馬現今說起客套話，就抽出被夾在第三十二頁的女僕用申請表。

「沒錯，誠如夫人所見，本回事件已經牽連許多無辜市民死亡，汽士團方也有許多人員參與我們的保險方案。」魚龍滔滔不絕地說道：「當然2O是半公設組織，所以商會這邊也願意給出更高的賠償額度，據我們深入了解，假使梅爾希蒂夫人宅邸目前的產權仍在該家族手中，財物賠償費將對2O目前的年預算造成深重的損失。」

「這倒是不需要您擔心。梅爾希蒂家族早已搬至珂賽特斯，財物損失與賠償方面的海外聯繫事宜，將由本會自行處理。」阿什特蕾優雅地喝了一口咖啡。「如果只是希望收埋痲瘋病患的屍體，本人倒是樂於慷慨捐獻，相信對2O當今主事來說，這筆費用也不需要吝嗇。」

「夫人，我並不擔心那些死去的痲瘋病患，我在意的是活下來的親族。」司馬現今望向天棓四。「您要再三思，身為一名前女僕，您想必也很清楚這工作面臨的風險有多大，即使謹慎行事，仍難免會受傷。照理說我們是不該提供給女僕保險制度，否則公司肯定會賠到倒閉，但是為了拜歐蘭的治安著想，魚龍商會決定出一份心力，用實質的財物保險來支援令嬡的女僕職涯。」

「不想提供的話就乾脆點不提供也不至於惹人閒話吧……」天棓四皺眉。「還是說這又是哪門子商業話術？」

「艾琳，不得對客人無禮。」阿什特蕾用食指輕敲桌面。「請閣下見諒，小女涉世未深，講話時常不加修飾就出口，本回受傷也是因為衝動造成。如果照表單上的金額，對我們家來說還在能夠承擔的範圍內，畢竟2O的意外給付說實在並不夠完善。」
阿什特蕾正打算拿筆簽名，魚龍卻將報表收了回去，改拿出另外一張手寫在高品質羊皮紙上的合約。

「哎呀，不好意思，方才的是給一般『非高風險雇員』的方案，令嬡因為本回事件，由本商會認定為高風險類別，所以特定為您準備更加量身訂製的方案。」

「我以為『特地』跟『量身』是同義詞，你可以不用說兩次。」

天棓四立刻換來母親的斜眼，索性喝起咖啡裝傻。

「是的，經過本公司的估算，只需要月繳四萬派西斯，敝公司就能負擔全額的財物與醫療相關賠償。約期一次以一年計，可以分期也能單回繳清。」

「四萬派西斯……」阿什特蕾仔細讀起紙上合約。「包含財物賠償，與醫療金額，給付金額最高可至總損失額度的六成。總損失額度的估價是由貴商會決定，還是參照市議會附屬的公務量價處？」

「當然是由市議會給出的金額決定，以免讓顧客產生交易不公正的疑慮。」

「原來如此。只要月繳四萬，就可以由貴司協助公物賠償，後續的醫療照護也寫得挺詳細，甚至還提供貼身護衛以免執行任務遭到後續報復。」

阿什特蕾閉目深思，一旁的天棓四先沉不住氣開口抗議。

「等等等等等等一下，『只要』是什麼意思，四十八萬派西斯可以在市中心買一座鑲金噴水池耶！」

「四十八萬並非一次繳清。」司馬現今氣定神閒地補充：「何況這已經是我們打過折的商品，說實在我們不該提供這個服務，但2O對於本市的治安實在過於重要，即使血本無歸，也勢必讓我們有機會為您服務。」

「所以就說不爽賠錢就不要賠，幹嘛把能賺錢的生意說得好像很委屈──」

「艾琳，請閉上嘴巴，讓妳的母親來作決定。」

阿什特蕾伸手輕戳天棓四額頭上的瘀青。

「嗚啊啊啊幹嘛啦，很痛耶！」

「再痛也沒有比我生下妳時更痛。」阿什特蕾嘆氣。「坦白說，我原本希望向院長提出讓妳退出這次任務的請求。但即使保住妳的安全，也勢必有其他人必須頂替。」

「別想太多，反正我也不是說退就退的那種人。劍一度出鞘，就沒有不見血的道理。」

「妳母親會苦惱，也都是為妳著想。」司馬現今感慨地說道：「在前方等待妳的，想必會是更加艱難的戰鬥，我們唯一能幫助妳的，就只有這些微薄的金錢支援。」

「說是這樣，不過我要是真死了，也沒辦法花這筆錢吧……」

「艾琳，多替妳弟弟想想。」阿什特蕾拿出手帕抹過眼角。「也多替妳的父母想想。」

曾經被喻為歷任最強天龍座主星的女人，紅著眼眶在合約紙和支票上簽下名字，並且向魚龍留下副本證明。天棓四在旁看著自己母親從此要背負每個月四萬元的高額債務，就感到渾身惡寒，她本來想開口表示些什麼，卻立刻被阿什特蕾在桌底下狠狠地踩了腳尖。

「不好意思觸動了夫人的情緒。」司馬現今收起支票，難掩嘴角的笑意。「既然兩位接下來還有要務在身，我就先不打擾了，如果有需要，隨時可以用合約書上的聯絡方式找到我為您服務。」

魚龍藏不了腳步中的得意，闊步走出門，臨走前不忘在櫃檯又拿了一杯免費的咖啡，並且一口氣加了六顆方糖。

「阿什特蕾前輩，我清楚您現在沉浸於情緒中。」咖啡師用雙手撐住下巴，望著空蕩蕩的店門微笑。「不過魚龍走遠了。」

「感謝配合。」阿什特蕾抬起頭。「這樣一來，準備就完成了。」

「什、什麼準備？」天棓四摸不著頭緒，好奇地歪頭。「我只知道把我們家整棟房子連老爸的釣船賣掉，剛好可以繳半年保險金。」

「不必擔心，會有人負責買單。妳只需要專注於眼前的任務，斬殺所有妄想破壞拜歐蘭秩序的敗類。」阿什特蕾吩咐櫃台。「發封信給梅西耶。」

「請問您打算要向院長報告哪些事項？」

「寫個『3』就好。她只要看到，就會立刻弄清楚。」

「呃，3是指她年齡的十位數字嗎？」

「艾琳，3是指妳接下來必須掃三個月廁所。」阿什特蕾咧嘴冷笑。「記得活著回來，否則妳會被我改造成機關始祖鳥。」

「那要怎麼辦到？」

「我也不清楚。」阿什特蕾事不關己地聳肩。「但總有人肯幫忙付錢的。」

「原來老爸是這樣被妳騙婚的喔？」

「我給過他選擇，但他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