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插旗和戀愛都是越早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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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9-29

雨音敲了敲黃銅獅口銜著的銅環,跟著龍亞推開了門上有著豪華雕紋的白色對開大門。

龍亞回想起了在車上的那段對話。

「龍亞先生,容我再一次提醒您,雖然是我帶著您過來的,不過如果這一次再說服不了老爺的話,即使有文月大小姐為您說情,我也沒有辦法保證您的安危。」

「我知道怎麼作。」

摸了摸沉睡著的雪風的頭髮,龍亞下定決心的再重複了一次。

「我知道我該怎麼作。」



紅色的布毯,豪華的大理石柱。
即使是白天,上頭的吊燈仍舊照得室內燈火通明。

龍亞抬頭一望,挑高的天花板讓人想起百貨公司寬廣的空間。

「……怎麼樣。」

老邁卻不失元氣的嗓音,在前頭的樓梯階層上響起。

「明明跟他們說了不必鋪張,結果還是蓋得這麼誇張。」

即使在報紙上看過好幾次,龍亞還是不敢相信自己正踩在林蒼龍其中一棟別墅的大廳中央。

「你有什麼事嗎?小子。我這裡,很少有外人來的。」

林蒼龍露出懷念的目光眺望四周,才終於向著眼下的龍亞開口,用威嚇般的語氣問道。

「呼……。」龍亞深吸了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林蒼龍先生,你好。」

「……阿梅,是妳讓他進來的嗎?」

「是的,老爺。」

「這代表什麼意思,妳明白吧?」

對話中一瞬間顯露出了凝重的氣息。
龍亞彷彿能感受到被肉食動物不發一語就撲面咬住獵物脖子的錯覺。

「是,但是我相信這同時是文月大小姐所希望的。來,說吧,龍亞先生。」

「呼……。」龍亞再一次換了換氣:「蒼龍先生,請聽我一言。」

「我可不記得作過什麼讓你這小子叫我先生。」

「那我就叫你林蒼龍,膽小鬼,你連後生小輩的一句話都不敢聽完嗎?」

「哼……,哈哈哈。」林蒼龍笑了起來。

龍亞感覺自己的心臟都快跳了出來。
明明和文月對話時都用這樣的語氣針鋒相對,但是眼前的人可不一樣。

這句笑聲之後,就會決定龍亞是死在今天,還是得到機會。

「好,你說吧。」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
但卻只是「聽聽你死刑前的遺言」這樣的句子。

「我不知道文月發生過什麼事,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同樣的事件不會再度發生。」

「一上來就說這個,呵呵呵。」林蒼龍立時面目扭曲,轉為一臉怒意:「你可是捅了蜂窩一個洞了,小子。」

龍亞當然明白。
二十年前的喪女之痛,獨自扶養文月長大的這段時間,是林蒼龍心中最痛之處。可是正因如此,只能從這裡開頭。

「那些事都已經過去了,我所認識的林蒼龍,文月所喜歡的爺爺,難道會是一直沉浸在過去的人嗎?」

這個人之所以能在事業與人生上有所成就,決不會是不講道理的人,龍亞雖然走了最危險的一步,但也是獨木橋上的一步。

「哼……,然後呢?」

走過去了。
接下來只要照著路線直走下去……。

「如果摒除掉所有的危險和不安,是不是也同時剝削了文月未來的可能性,請您好好想想。」

「住口,你有什麼資格叫她文月。」

「因為林文月希望我這麼稱呼她!」

兩人之間的言語出現火花。
但這正是龍亞的希望,他越是著重在對話上,反而不會直接對龍亞作些什麼。

「你根本就不明白!即使沒有時間陪她,但是我深愛的女兒,最重要的女兒,我唯一的獨女……,就這麼被陌生的外人給騙走了,你能明白這種心情嗎?張龍亞。」

「我明白,所以我不會讓文月被任何人帶走,更不會讓她傷心難過。」

「唔……。你嘴上倒是挺厲害。」

「老爺,請容我一言。」雨音卻在此時插口:「大小姐的悲劇,難道不正是因為老爺您過份的干涉而導致的嗎?」

「住口,住口,妳懂什麼,你們懂什麼?」

「我當然懂,因為我就待在離小姐最近的地方,但她們結婚後的四年,老爺您卻一次沒有抱過文月大小姐啊。」

「唔……,唔……。」林蒼龍按著胸口,大動肝火:「妳也是,妳也要伸著胳臂幫外人是嗎?」

「蒼龍先生!」龍亞喊了出來:「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我也知道文月希望什麼,所以我希望和你作一個交易。」

「……呼。」林蒼龍深深吸了一息:「什麼交易?」

「是的。請恕我直言,我能夠告訴您一件事,一件很簡單的事,蒼龍先生,您還能夠活幾年呢?三十年?四十年?您能夠保護林文月到什麼時候?」

「唔……。」

「我不知道是多久以後,但是我能保證,這樣下去,在您過世以後,我不曉得是五十歲還是六十歲,那個時候的我一定會迎娶年老的林文月,然後在您見不到的地方,兩個人終於露出笑容開心的舉辦婚禮。」

「你……。」理所當然的,林蒼龍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

「這數十年間,您就一直看著文月傷心,而且不願見到爺爺的臉吧。」

「……。」林蒼龍靜了下來,默默的深思了一會。

話是不是說得太過份了呢?
而且,就算文月不和張龍亞交往,林蒼龍還是有其他的辦法啊,例如讓她和其他好男人相親,例如讓她做其他的事沉浸在工作,甚至讓張龍亞這個人從世界上消失。

「……你說的不無道理。」

過了多時,不曉得龍亞和雨音的心中轉了多少次心思,林蒼龍才終於冒出這麼一句話。
龍亞不知道,雨音也不知道,這時間中,林蒼龍的心中浮現出年輕還窮困時那段時光妻子的笑臉,女兒結婚時愉快的笑臉。

或許,在這時候,雨音剛才所說的那句話,也深深的影響了他也說不定。

「過份的干涉」

的確,林蒼龍自己是一直看不慣那個娶了文月的男人。
他感覺不學無術,也無大志,所以,林蒼龍才多說了幾句有影響力的話。

也許那些話,也正是把女兒和女婿逼上絕路的理由之一也說不定。

「所以,我有一個請求。」

「唔。」

林蒼龍輕允一聲,讓龍亞說了下去。

「我知道口頭的保證不能讓您相信我不會傷害文月,所以,請允許我在您能看得到的地方和文月待在一次,要我入贅也好,待在您監視得到的地方也好,請您答應讓我和文月在一起。」

「……哼。」

林蒼龍似乎一時還無法接受。

「你也想得太天真了吧……。」

林文月是林蒼龍唯一的外孫女。
而且正當成年,如果要論及婚嫁,不曉得有多少人選。

不過,當年林文月的母親,不也是沒有理由的就喜歡上某一個男人嗎?

甚至,林文月的外祖母,也是毫無理由的就喜歡上不學無術的林蒼龍不是嗎?

「……罷了。」

林蒼龍搖了搖頭,緊閉起眼,低下頭來,嘆了嘆息。

這一瞬間。
從門口的後頭,跑出了一個人影。

人影從雨音和龍亞之間穿過。
他跑得並不快,如果在平時,林蒼龍肯定會注意到這個人的,他一生不曉得遇過多少像這樣往自己跑來的人,當然,也練過各式各樣的防身術。

但是,這一天,他沒辦法攔下這個人。

「爺爺!」

雪風就這麼抱著林蒼龍的大腿,難過的仰頭望著他:「為什麼,為什麼你不讓爸爸和媽媽待在一起呢?爺爺?」

「唔……!」

林蒼龍剎時間百感交集,無數的念頭在腦海中浮現,他彷彿見到孫女的臉,又彷彿想起女兒的臉,又回想起亡故的妻子。

「小子……,你……!」

「爺爺!」

林蒼龍退了一步,大聲喝道,雪風再一次緊抱住他的大腿。

「呼……。」林蒼龍冷靜了一下,摸摸她的頭:「沒事,老爺爺沒有生氣。」

而龍亞望著他,打算等他的回答。

「你這小子……,真是個呆子。」林蒼龍暗暗敲胸,才緩過氣來,低語向著龍亞說道:「文月才幾歲,怎麼可能有這麼大的女兒。」

蒼龍看了一看雪風的臉,若是轉個念頭,這一景又像是當年發生憾事前的文月在抱著自己不放,在為父母說情。

的確,這一幕很傻,很蠢,很像呆子。用個更貼切的形容詞的話,非常老套。
但是龍亞知道,這對林蒼龍這個人來說,才是最有效的。

「爺爺……。」雪風還拉著林蒼龍的褲管不放。

「好了,好了,妳是從哪裡來的?」林蒼龍蹲了下來,溫順的向著雪風問道。

「未來……!」

「這樣啊,這樣啊。」

林蒼龍摸了摸她的頭,從口袋裡掏出糖:「妳喜歡棒棒糖嗎?」

「喜歡!」雪風接過了糖,林蒼龍跟著把包裝撕下,讓她放進口中。

「謝謝爺爺。」

林蒼龍摸了摸她的頭,跟著終於起身。

「我累了,讓這小子滾吧。」然後林蒼龍頭也不回的往階梯上走去。

「老爺……。」雨音求懇的呼喚了一聲。

「……把他拉去吵不到我的地方,別棟的文月房間旁邊不是還有空房嗎?那裡就好。」

「老爺……!」

雨音望向龍亞,龍亞也望著雨音,龍亞的那一聲叫喚簡直就要出口,但是還是捂住口忍了下來。

「小子,別搞錯了,我可不是認同你了。阿梅,給我盯好了,他要是讓文月有半點不開心,就給我把他攆出去。」

「是……。」雨音的聲音中洩漏出了一絲的笑意。

「還有……。」直到最後,林蒼龍才終於回過頭來看了看雪風一眼:「小孩子……,如果有的話,如果的話……,一定要給我帶回來看看,知不知道!」

「嗯!」龍亞望見林蒼龍嘴角的一勾暗笑,這才終於點了點頭,用力答道。

雨音這才前去把雪風牽了過來,龍亞也笑了笑,摸著雪風的頭。

「老爺!老爺,不好了!」

雨音正打算讓人帶龍亞去文月所在的別棟時,從外頭跑進了一個女僕。

「啊,雨音姐……,不好了。」驚呼著的女僕一見雨音,就安心下來看向她說下去。

「妳慢慢說,發生什麼事?」雨音也讓她冷靜下來慢慢解釋。

「文月大小姐一直不吃飯,直到剛剛才終於說好,然後我送午餐過去時……。她不在了,窗檯留下了床單……,她竟然從窗外翻牆跑出去了……。」

「真的?」雨音緊張的問了問,這棟別墅雖然地大,不過只要走出花園,翻出牆外就是馬路。

可是……,文月離去怎麼會無人聞問?大概是警衛根本不敢攔她吧。
這麼想了一想,雨音才終於向回過頭來的林蒼龍報告。

「怎麼回事?妳們都沒有盯好小姐嗎?」林蒼龍也發出同樣的疑問。

「是……,是的,小姐從回來就悶悶不樂,我們也怕她會作些什麼……,只是,小姐一直吵著要我們別煩她,我們也就一直待在門外等著……。」

「呆子,呆子。」林蒼龍一時也緊張的大喊:「準備車,派所有人去找。一下子還走不遠的。」

但是,她可能搭火車,可能坐公車,可能叫計程車,要是一下子去了遠處,那可還真難找到。

「老爺,不要緊張,也許小姐只是去散散心……。」雨音緩了緩氣氛,即使她自己也同樣是最緊張的人。

「……我知道她會去哪。」龍亞卻恍然的突發一語:「我知道她會去哪裡。」

「真的嗎?龍亞?」林蒼龍回過頭來搭著龍亞的肩,龍亞點了點頭。想不到他這麼一急起來,連小子也不喊了。

「準備車,我和雨音同去。」林蒼龍向一旁的下人吩咐道。

「老爺……。」

「蒼龍先生……。」

雨音和龍亞,同時望著林蒼龍的臉。
林蒼龍轉了個念頭,立時明白他們想說什麼。

「……好啦,我知道了。」

文月是因為林蒼龍強制不讓她和龍亞見面才出走。
要是看到龍亞和林蒼龍同時出現,大概又會難過的跑走不願見到外公吧。

「那……,那就交給你了,張龍亞。」

「……嗯。」

林蒼龍拍了拍龍亞的肩,從這麼一句話裡,龍亞也才感受到他終於真正認同了自己。



車子穿過了山區,往海邊前進。

「……穿過仰德道,市民大街,繞過太平山……。看到了,那座大橋……。」

「啊,原來……。」

直到這裡,雨音一下子明白龍亞所領的路通往哪裡。
也知道了文月為什麼要到這個地方來。

「那,接下來就交給你了,龍亞先生。」

車子在停車場停下。
雨音在車裡照顧著雪風,龍亞多口問了問雨音的傷勢怎麼樣了。

「沒什麼,只是肋骨斷了幾根。」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使得龍亞一下子不敢再問。

下了車,走出停車場。
延著路走,就可以到達海岸上的崖邊,那裡有一座荒廢的二層樓小屋。

小屋雖然舊,但是從門口的牌子,還是能看出曾經是間店舖。

白色的木板砌出的牆面,如同大海與天空一般漆成藍色充滿清涼感的屋頂。
離地三十公分左右的牆面,爬上了綠色的青苔。
迎海風的那面牆,露出的金屬滿是生鏽感,甚至長出了不少的藤壺。

門口延伸出的出入小徑,石縫間有些細草,但比起兩旁及腰的雜草叢,還算是相當好走的了。

延著石道末端一路看去,前方就是壁上的山崖。
水色的天空與海面彷彿只隔著一道海平線,遠方還能夠看到貨輪在海上航行。

文月就站在山崖頂端的上頭。

「文月。」

「……。」

龍亞向著她的背影喊了一聲,但是立刻就被攔了下來。

「……不要過來。」

「妳在說什麼啊?文月,妳還好嗎?」

「很好啊。」

文月回過頭來,向著龍亞一笑。
但即使龍亞再遲鈍也看得明白,那是一抹不被世間接受的黯然笑容。

「我……,現在終於明白了。」文月回過頭,望著大海說了下去:「爸爸和媽媽,當時大概也是這樣的心情吧。」

「等……,等一下,文月,妳先冷靜下來聽我說。」

「如果不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那我寧願……,永遠一個人靜靜的待著。」文月舉起右手,抱著自己的左肘,自問自憐的說畢,問道:「龍亞,你明白嗎?」

「我……。」龍亞甩了甩頭,猛然開口:「我已經說服蒼龍先生了。雖然有些條件,但是,他答應能夠讓我和妳待在一起……。」

「三十分。」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堵住了龍亞的喉頭。
三十分,是評價嗎?還是加分?是雨音小姐最常講的那個分數嗎?

如果,沒能得到讓文月滿意的分數,是不是就無法阻止她呢?

「妳聽我說,現在還不到讓妳這麼悲觀的時候……,對了,想想雪風吧?如果雪風醒來再也見不到妳,妳覺得她會是怎麼樣的心情?」

「呼……。」文月嘆了嘆息,再一次說道:「三十分。」

六十分了。
但是,能夠接受對話,就代表文月還是有聽進去的。

「林文月!妳這個不負責任的人,明明每次都是妳主動來搔擾我,然後現在又說要一個人走……,妳有想過我的心情嗎?」

「……那你的心情,又是怎麼樣的呢?」

文月沒有回過頭,只是以背影向著龍亞,這麼回問著。

「你願意和我在一塊嗎?」

當然,她也沒有注意到,不知不覺,龍亞已經靠近到往前跨一步就能拉住她的距離。

「我也喜歡妳,林文月。事到如今,我可不許妳擅自死掉。妳要給雪風生下一隊棒球隊的兄弟姐妹,跟我牽著手走完退休後的老年生活,最後在我握著妳的手的時候,笑著在妳自己的枕頭邊,安心的閉起眼睛度過最後一刻。」

「……三十分。」

這一刻,文月才終於回過頭,睜起眼來,直直望向眼前的龍亞。

「九十分嗎?也好,合計起來的話,也接近滿分了吧?」龍亞終於安心的走上前一步。

「不然呢?你覺得那是什麼分數?」文月笑了一笑。

「不就是我說的話有多少說服力嗎?」龍亞反問。

「錯。」文月燦爛的笑了出來:「是我有多喜歡張龍亞這個人的評分。」

「……是嗎?」龍亞尷尬的搔了搔臉頰:「真可惜,要是再多十分的話,我就能在林文月的心中佔滿分了。」

「又錯了。」文月將雙眼笑成一條線,伸出雙手拉著龍亞:「滿分是十分。」

「咦……。」龍亞驚呼一聲。

「我就是有這麼喜歡你,張龍亞。」

文月不發一語,直率的抱了過來。

「謝謝你,為了我不顧生命和爺爺談判。謝謝你,能夠讓我再一次見到雪風。謝謝你,願意喜歡這樣的我……,九年。」

龍亞愣了一會,雙手直垂,碰也不敢碰懷裡的文月一下,嘴裡卻絲毫不留情的停不下來:「那棒球隊呢?」

「為什麼又增加了啊?」文月敲了敲龍亞的胸膛,抬起頭來反駁,但是又很快的將臉靠在龍亞的胸前,低聲說了下去:「不過……,如果你希望的話……,我可以……。」

說到後頭,聲音細若微絲,難以再聽清文月說了些什麼。
但是,龍亞還是笑了一笑,點了點頭,將臉頰靠在文月的頭髮上頭,靜靜的拍了拍她的背。

這個時候,龍亞卻聽見了「喀拉」一聲。
原先靜得只聽得見海潮的山崖,突然能聽見腳下的岩石滾動的聲響。

龍亞想起了文月躍過來的大動作,和兩人的重量。

「等,等一下,文月,妳先慢慢的退後……。」

「不要……,我好不容易才……。」

「現在不是作這種事的時候。」

「怎……,怎麼了嗎?」

「山壁好像……,要崩塌了。」

「啊?」

剎那間,兩人腳下踩著的石頭滑落,龍亞總算是反應較快,他趕緊抱住文月,用背讓身體在山坡上下滑。
山崖還算有些坡度,所以兩人沒受什麼傷就這麼一路滑落到了地面。

只是,龍亞往上頭看了看,山壁大概有三層樓高,龍亞用手握著岩石試著攀爬了幾回,終於還是放棄。

「不行……,岩壁太脆落了,這也是崩塌的理由吧。」龍亞看了看山壁下的石頭,抱著文月過去讓她坐了下來:「還是在這裡等雨音小姐來救援比較穩當。」

「……龍亞。」

「什麼?」

「讓我看你的手。」

「不要。」

「讓我看看!」

文月搶著站起身拉住龍亞的手掌,上頭滿是血紋與石礫。

「笨蛋!又這麼不顧前後了,笨蛋!」文月說著從小包中取出濕紙巾,幫龍亞把細沙挑掉,擦了擦他的傷口。

「……呼。」龍亞也默默不發一語,讓她處理了一下手上的傷。不過,背上的傷和破的衣服可就沒辦法了。

兩人就這麼在山壁間的一小塊縫隙坐了下來。
海風吹了起來,天空也漸漸暗了下來。

「嗯……。」文月低哼了一聲。

龍亞會意過來:「會冷嗎?可是我也沒有帶外套……。」

「這裡。」文月說著在龍亞雙腿之間的空間坐了下來,笑著仰頭說道:「這樣我們兩個都不會冷了。」

「真是……。」龍亞抱怨了一聲,但還是搓了搓她無袖的雙臂讓她暖和一些。現在只能希望雨音小姐快點發覺了吧。

「……要是能一直像這樣待在這裡就好了。」文月突然的冒出了這麼一句話。

「說什麼傻話。」龍亞反駁:「漲潮的話,我們兩個就要淹死囉。」

「和你在一起的話,死掉的話也沒關係。」文月低下頭,輕聲細語。

「想想雪風,想想妳外公,還有雨音小姐,妳如果死掉的話……。」

「沒關係。」

文月說著將頭靠在龍亞的肩上。
龍亞於是難以再繼續說下去。

「是你救了我。兩次。你一直都在救我。」文月閉起眼,將臉也跟著靠上了龍亞的胸口。

「……那只是剛好我在而已。」

「才不是剛好。」

文月輕聲的說了起來。

「小學三年級的修學旅行,我們,那時候是到遊樂園對吧?」

「嗯。」

龍亞讓她說了下去。
畢竟,在這種情況,能夠說話也能讓精神好一點。

「你知道了吧?關於我父母的事。在我四歲發生過那件事之後,爺爺一次也不準我回來家裡看看。不過,修學旅行是強制的,我查了好幾天的地圖,作了好幾次筆記。那個時候的我不懂距離是什麼概念,只知道地圖上看得到的地方就是走得到的地方。」

「我知道。」龍亞逐漸的回想起了那一天的記憶。

「找到文行路,接上道德路,仰德道,穿過市民大街,繞過太平山,就能看到跨海大橋……。」文月默默的在空氣中,像是連接著星點一般畫出路徑。

「十幾公里的路程,不,快要二十公里的路程,以小學生的腳程,花了五個多小時,我才終於看到海邊的這座小屋。我沒有鑰匙,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來這裡,我只是想爸爸媽媽,我就這麼在房子的門口,靠著門哭了好久好久。」

「……嗯。」

「等到我意識過來的時候,腳已經不能動了,身體也站不起來。這也是當然的,一個才九歲的小學生,接連著走了十幾公里的路……。」

龍亞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什麼。

「然後在我眼前,那個男生出現了。因為擔心我而一路跟著過來的小男生,坐在我旁邊,總是和我看同一本課本的男生……。
他一句話也不說的背起我,從來時的路上一路走了回去。我還沒有理解到這是什麼意思,他就這麼背著我走了二十公里的路回到遊樂園。」

龍亞摸了摸臉,不好意思的撇過頭去。

「等到回到老師他們那邊,已經是晚上了,大家都在著急的找我們。這時候那個男生才突然的倒了下來,是肌腱炎,他的兩腿肌肉都有劇烈的撕裂傷,在病床上躺了好幾週,而我只是腳踝輕微的扭傷罷了……。而且,老師以為那一整天是我照顧受傷的他,對我偷偷離開隊伍的事也完全沒有再過問……。」

文月輕輕靠在龍亞的肩上,望著遠方,終於低語說了下去:「九年的思念,四十公里的距離,謝謝你,龍亞……,你一直都是我的英雄。」

龍亞低下了頭:「那只是一件小事而已……。只是孩子的互相幫助,並不值得妳記到現在……。」

龍亞更想說的是……,自己並不希望文月因為這種事而喜歡上張龍亞,更不希望文月只為報恩就此付出一生。

「不對喔。」文月搖了搖頭,一頭長髮跟著甩動,髮稍在龍亞的手臂上擦了幾擦,讓龍亞感覺到一絲搔癢。

「打從小時候開始,我就感覺自己像是一個烏龜……,井裡的烏龜,你明白吧?」

不是青蛙,而是烏龜,但這個故事還是相同的。

「我的天空就只有那麼一點,那麼一小片,有一天,一隻漂亮的白鷺飛到井邊,向我看了看,和我說了話。」

「啊……。」龍亞驚呼了一聲。

「嗯,是喔。就是你想的那樣。」

這就是文月一直拒絕龍亞的理由。
龍亞一直都搞錯了。覺得自己配不上對方的,是文月自己這邊才對。

「他一直都那麼漂亮,飛起來的模樣那麼壯麗,我想要和他見到同樣一片天空……,但是。」

文月望了望腳邊,就像是看向井中的泥巴似的。

「我沒辦法和他見到同一片天空,因為……,我一直都……,被四歲前的回憶給綁著。」

文月將雙手放上自己的大腿,看著自己的鞋尖。

「所以我拚命念書,一直讀關於科學的書,一直相信時間旅行是存在的,我一直,一直都希望……,總有一天能回到過去,能在爸爸媽媽死掉的前一刻,見到她們……。」

「我知道。」

龍亞緊緊的抱住了她,停下了文月的自責。

「……我想知道她們的死不是因為我。」哽咽的嗓音,抽泣的話語,文月終於哭了出來。

「我都知道。」龍亞再一次緊緊抱著她:「妳比任何人都要用功十倍的事也好,故意對其他人冷淡的語氣也好,故意理短髮扮成書呆子的事也好……。」

「什麼啦……。」文月一下子破涕而笑:「剪短頭髮,那是爺爺的喜好好嗎?」

「嗯,我知道,因為我一直都在看著妳。」

文月仰頭看去,龍亞也正低下頭,深情的看著她。

文月將雙手掩在胸口,這才終於發現自己正枕在龍亞的臂彎上,趕緊抵著他的肩膀起身。
龍亞也才跟著站了來。

「嗯……。」文月望著遠方的大海,舉起手伸了個懶腰。

「……。」龍亞則撇過頭去,不敢再多看衣衫單薄的文月背影,不管怎麼說,現在這裡可是只有他們兩人。

「……我不打算再弄時光機了。」

「嗯?」

文月回過身來,笑著向龍亞說道。

「我不再考慮那種東西了,也不再想過去的事了。我真是個呆子,能見到爸爸媽媽又怎麼樣呢……。」文月摸了摸自己的臂膀,苦笑了一聲,眼珠轉了一轉,望著斜下角說道:「因為……,這邊可是有你和雪風在啊。我才不會像爸爸和媽媽一樣不負責任呢。」

「文月……。」

「所以呢,你得負責。」

「啊?」

文月笑了一笑,拉起龍亞的手。
像是在說自己已經不是望著天的孩子了,像是在說兩人終於待在對等的位置了。

「足球隊。」

「……什麼?」

「棒球隊太少了,要陪雪風玩,你至少得陪我生出一隊足球隊才行。」

「又增加了啊……。」

文月望著龍亞困擾的表情,愉快的笑了一笑。

「跑不掉的啦,張龍亞,作為把我拉回來的代價,你可得一直陪著我直到世界盡頭才行了。」

龍亞摸了摸自己的額:「……我作就是了。」

「那……,我要預支喔。」文月慢慢的走了過來,拉著龍亞的一隻食指,羞怯的靠向龍亞說道。

「……好。」

月色的夜中。
文月墊起了腳尖,而龍亞也低下了頭。
兩人的距離稍稍靠近,心靈也逐漸相疊。

唯有這一刻,是誰也沒辦法分開的。

「媽媽!」

從上頭突如其來的聲音,一下子把兩個人都嚇壞了。

「在這邊喔,阿梅姐姐!」

龍亞放下放在文月肩上的雙手,文月也一臉羞怯的撇過頭去。

「……下次再說吧。」

「……嗯。」

一下子,雨音從上頭放下了繩梯。
龍亞要文月先上去,文月卻好像扭傷了腳。

不得以,龍亞只得讓她抱著自己的背,揹著她,一路登了上去。

「……重嗎?」文月緊張的問了一句。

「比九歲時的林文月……。」

「……哼!」

文月氣憤的拍了拍龍亞的背。
畢竟怎麼說,九歲的文月都要更輕,更讓龍亞喜歡吧。

「比九歲時的林文月……,感覺更棒喔。」

「……笨蛋。」

文月一聲不吭,就這麼勾著龍亞的頸子,在龍亞的背上趴了下來。
繩梯只有三層樓那麼高,但兩人的心中,都希望這條繩子永遠爬不完,能夠就這麼兩個人一直一直這樣攀登下去。

「……到囉。」

當然,那始終是不可能的。
龍亞將文月放了下來,收拾了繩梯。

文月坐在地上,一臉可惜的望著龍亞的背。

一瞬間,在遠方的樹叢,文月彷彿看見了兩個人的身影。

「啊……。」

高大的那個牽著較小的那個的手。
兩人正同時揮著手向著文月呼喊。

「……怎麼啦?」

龍亞的一聲將文月喚醒過來。
回過神來,那兩個人的身影已經變回了牽著雪風的雨音。

文月搖了搖頭,揉了揉眼。
跟在龍亞的身後,一路往森林那方的兩人走去。

然而,有那麼一下子。
文月回過頭,望向月色皎潔的海崖。

彷彿還能看到燈光充足的小屋,傳出一家三口的笑聲。

「謝謝你們,爸爸,媽媽。但是……,我現在很幸福。」

文月在心裡默默的低語了這麼一句。

然後就回過頭,頭也不回的走向雨音與龍亞的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