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 三戰一勝
本章節 15430 字
更新於: 2021-09-28
周末的人潮填滿了人行道。
在這幾個月之中,市區的景色發生了變化。
火車站改建了。火車站建於日治時期,但由於國家實行鐵路高架化的政策,決定要拆除。不過最後依然保存了下來,形成同一地點有著兩個火車站的奇景。
以往如果經過此地,都是為了搭火車前往機場替前女友接風。
火車站的改建,讓人有種時間終於有所推進的感覺。
「泰迪,不可以離我太遠喔。」走在我前頭的灰姑娘這麼說。
語氣聽起來像帶小孩出門玩的家長。
但實際上是避免走丟。灰姑娘由於身高的關係,容易被人群夾住,發出「啊啊啊」的求救聲。
人行道聚集著各國的人們。他們有些是因為旅行,有些是因為工作才前來這個國家,不過現在因為假日而聚在一起,成為讓我們駐足在此處的理由。
「喔……哇啊啊!啊!泰迪!手……手!」
啊,她又被困住了。畢竟是假日。
總覺得像是在玩俄羅斯方塊,而灰姑娘是那種特別小,容易被填在其它方塊旁的體型。一不小心就會被遊戲系統清除的感覺。
偏偏她又喜歡領頭。
算了。
她開心就好。
後來,人群甚至將我跟灰姑娘擠入原先沒打算逛的店面。不過出門遊玩本來就沒有特別非做不可的事情,所以我們倒是乾脆地享受緣分的安排。
回過神來,我與灰姑娘已經待在書店的內部了。
買些什麼好呢?
由於我始終拿不定主意,灰姑娘的手上不知不覺已經拿了好幾本書。
察覺到我的眼神,她開心地跟我介紹收穫。其中包含料理用書、吉他琴譜、心理學、犯罪學,還有看起來較為容易閱讀的兩本漫畫。
我一陣子沒買書了。因為總覺得家中書櫃的書都還沒看完,每次只要有購買的念頭,就會放下伸往貨架的手。
不過,還是買一些好了。
走過好幾個書櫃,我心想就算自己不看,也買一些會讓旁人認為自己是個好人的那種書。
但我隨即發現,這家書店所販賣的食譜,上頭有著令人匪夷所思的紅點。
紅點消失了,然後再度出現。
我意識到那是紅色光束集合起來造成的現象。似乎是雷射筆。
某個人對我不斷使用著雷射筆。
我四處張望,卻難以在人潮裡搜索對方的身影。最後則是猜測,對方或許站在相對較高的地方,如同狙擊手那樣。
抬起頭之後,我的確看見熟悉的臉孔。
戴著鴨舌帽的安娜,就站在通往二樓的樓梯。她抬起下巴,示意我跟著她一起前往。
回頭看了一眼灰姑娘,她此時正卡在店裡的某個角落,發出「啊啊啊」的聲音,像是被擠在洞穴深處的蝙蝠。我猜她應該沒辦法發現我打算暫時離開這裡。除非她有辦法跟蝙蝠一樣用聲波定位。
書店二樓同樣充滿人潮。
不過走在我前頭的安娜沒有停下腳步的打算,她壓低帽沿,繼續走向三樓。
「妳跟蹤我們啊。難怪這麼早就離開別墅了。」我邊說邊看往書店掛在牆上的商品,試著不要讓無關的陌生人在意自己所說的話。
安娜沒有回答。
這讓我有些不安。
畢竟不久前,我與灰姑娘仍待在公墓,我不希望有人目睹那裡發生了什麼。
「老師,我先說我這邊的立場,這樣才省時間。」安娜轉過身,用手指模仿槍的造型,笑笑地瞄準我的胸口,「我完全不在乎你過怎麼樣的日子,想殺人放火也沒關係,記住我家的位置就可以了。麻煩你繞過我家。」
「妳找我有什麼事?」
「我打不通姊姊的手機。」
「姊姊?」
若記得沒錯,安娜曾說過她姊姊近期死而復生了。
「打不通姊姊的手機,那應該是妳姊姊的問題,或者是電信公司。」
「不過我姊姊的摩托車就停在你們家,所以才需要問你。」
「摩托車?」
我對摩托車沒印象,看都沒看過,只有在吃早餐的時候聽灰姑娘提到。
「聽說那不是妳昨天晚上騎過來的嗎?」聽灰姑娘說的。
「我昨晚整個晚上都跟我姊姊待在一起,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
安娜說著說著,前往三樓的文具區。
各家廠牌的原子筆、鉛筆都分門別類陳列在壓克力材質的展示台。展示台的周圍掛著幾本小冊子。小冊子的內部皆為空白頁,目的是為了讓客人們試寫,確認商品抓握的手感。
安娜挑了一支鉛筆,打開了試寫本。
她畫出一條直線。直線將空白分成左右兩邊。
「說起我對『昨晚原先的記憶』,是我跟姊姊兩個人在收拾行李。」她在試寫本上塗塗寫寫,「我還記得我們在討論什麼。我們在討論要不要帶自己的毛巾跟吹風機,可是後來覺得飯店應該都會提供,所以就沒有放進去。姊姊還穿了新的內衣,但我覺得沒必要。又不是要去約會。」
「妳們打算去哪裡?」
「畢業旅行。」
安娜在直線左方的空白處,寫下「畢旅」兩個字。
「老師,你還好嗎?」安娜調整被鴨舌帽擋住的視線,確認我的狀態。
「……我沒事,妳繼續說。」
「『昨晚的記憶』大致是這樣,而『今天早上』則是大家先在學校集合。先吃個早餐,然後班長事先清點一次人數。後來國二的學生都被聚集在學校的中庭,聽那個禿頭講人生大道理,最後我們才搭上遊覽車——而我的記憶到此為止。」
「到此為止?」
「後來我就在灰姑娘的床上醒來了。時間突然來到晚上。她的房間打掃得很乾淨,卻總是有股奇怪的腥味。原本在猜是不是生理期,但似乎不是。腥味分成很多種,她房間的腥味是最討厭的那種。」
她一面說,一面用鉛筆來回描繪著正中央的直線。
然後在右側的空白寫下「灰姑娘的房間」。
整理一下狀況。
目前左側是「畢旅」,右側是「灰姑娘的房間」。
「老師,所以問題來了,我現在想到了兩種可能性。第一種是我穿越了時空,橫跨了不知道多久的時間,來到灰姑娘的房間。而第二種的話,則是我的記憶被奇怪的力量刪除了,就像遊戲的存檔壞掉那樣,然後被刪除的記憶恰巧位於畢旅到前往灰姑娘的房間。但當然了,說不定兩種猜測都是錯的。」
「終點都是灰姑娘的房間呢。」
「所以我不可能找灰姑娘來討論這件事。」
「妳還真是冷靜啊。」
「我們家的成員都是這樣。我們習慣把感情、感性放在家裡的某個抽屜,回家寫完功課後才可以打開。一天大概用個一小時就放回去,不然很快就用完了。」安娜捏著鉛筆,不曉得在思考什麼,「老師,因為我覺得你可以信任,所以我順便告訴你昨晚在灰姑娘的房間還發生了什麼。」
「妳們不是只有聊天嗎?」
「聊天之前,那時候我還躺在床上,處在半睡半醒的狀態。而在那個時候,灰姑娘好像把手伸進了我的嘴巴。一開始是手指,然後是手掌、手臂、最後是手肘……身體完全無法動彈,可是卻又感覺不到她的手在我的身體裡。說不定這只是夢境而已,只是真實到讓我覺得必須說一下。」
聽起來,像是灰姑娘在調整說書人的畫面。
所以,這個安娜是說書人嗎?
「可是那夢境實在有些可怕,」她眉頭深鎖,「當灰姑娘用手在我的身體裡胡搞亂搞的時候,我好像聽見她在喃喃自語。說什麼『奇怪,傷口跑去哪裡了呢』……可能也是因為這樣,我在醒來後就一直對灰姑娘保持警戒,因為她甚至換掉我原本的衣物,不曉得是在隱藏什麼。而在我的強烈要求下,才終於歸還衣服。我的衣服也的確有著詭異的地方,上面有兩個洞。一個比較小,一個比較大。而且洞口中心對稱。」
「被東西刺破嗎?」
「應該是被開了槍。從灰姑娘的反應,還有我的經驗來看,那個洞或許是小口徑的手槍造成的。我以前就被擊中過,所以還有印象……老師我沒有騙你,你要看的話,其實以前的傷口就在這裡。」
「不、不要掀衣服啊,不要啦,拜託妳。我的貸款還……」
「我開個玩笑而已,不過這裡真的還留著以前的槍傷。腎因此少了一顆。」她說完後,用鉛筆的筆尖指向自己的側腹。
示意以前那個位置受過傷。
我依然沒辦法想像,為什麼一個高中女生會有身負槍傷的回憶。雖然明白是混血兒,可是舉止投足間都宛如混和著戰場的血腥味。我覺得混血不是那個意思。
但更無法想像的,則是灰姑娘在失去記憶的人身上找尋傷口的行為。
……槍枝啊。
我突然回憶起,剛才父親自盡後,灰姑娘似乎也提過槍聲。但被她輕描淡寫地帶開話題了。
父親生前研究過深淵,所以當他被灰姑娘喚醒時,聽說很快就理解了狀況,並且願意繼續協助我們。只是我幾乎沒參與這部分的交涉。
父親的性格乖僻,即便願意協助我們,也只負責看守公墓跟別墅。因為他在法律上已經是個亡者,所以在處理入侵者時,手段會比我跟灰姑娘還來得靈活。因此父親身旁隨時放著一把手槍,記得是九釐米口徑的貝瑞塔手槍。
那把槍會跟安娜有關嗎?
如果有,又是何時開槍的呢?
因為這一陣子,我完全沒聽到槍聲。
近期我多少也發生記憶與眼前的畫面出現斷差的狀況,不過我總是將其歸咎於精神方面的不穩定。
不過現在,似乎可以歸咎於灰姑娘了。
說不定灰姑娘可以修改說書人的記憶,這是我當下的推論。這其實也不是多麼令人驚訝的事實。
但若真是如此,那麼她今天早上的怪異言行,也得到了解釋。
——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嗎?灰姑娘曾那麼問我。
當我提到自己曾與安娜在樓頂談話過時,灰姑娘十分難得地激動起來,甚至整個上半身幾乎都壓在桌子上,只為了問我:「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嗎?」
如果我當時想起來了,並且告訴了她,後來會發生什麼事呢?
是不是有可能,就再也想不起來了呢?
話雖如此,即便假設灰姑娘有修改他人記憶的能力,那麼她也沒必要刪除安娜整整兩年的記憶。那樣對灰姑娘來說,絲毫沒有好處。
因為那導致安娜找上了我。
「老師,你有什麼想法嗎?突然就安靜了這麼久。」安娜的的雙眼在鴨舌帽的陰影下炯炯有神。
「妳真的缺少這段期間所有的記憶嗎?」
「大概少了七百三十幾天。」她深呼吸,接著說:「連火車站都翻新了,所以我確信這七百多天是我人生當中的空白。我現在還是持續地把我的感性放在抽屜裡,因為我知道我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浪費。即使日後會發瘋,也是等到這一切處理完,等到我把自己關進房間的時候。但不是現在。」
「所以拔舌頭這件事,妳應該也沒印象了?」
「拔舌頭?」
「在這七百多天的空窗期裡,妳姊姊跟食人魔老師的兒子分手了。而兩人分手後的某一天,妳姊姊的前男友對『妳』說了一段話,然後『妳』就修理了那個男生一頓。我有點好奇動怒的理由,雖然妳肯定沒印象了。」
「說了什麼?」
「『看著妳就會想起妳姊姊』之類的。」
「那個男生是在搭訕我嗎?」
「不,比較接近於……感慨的情緒。」
「我姊姊在這兩年裡,死了嗎?」
「……嗯。」
「老師你聽好,過來一點,靠近我一點。」安娜更換握筆的姿勢,讓大拇指穩定筆尖的方向,然後放慢說話的速度:「我話只說一次喔。從現在開始,我想請你無論說什麼都先從結論開始說,不要顧慮我。我已經沒有餘裕包紮心裡的傷口了,能做的就只有在血流乾之前看能跑多遠而已。如果你敢耽誤我的行程,你一定會用一輩子的時間來包紮傷口。明白了嗎?」
「妳姊姊跟文璿在畢旅當天死於車禍,然後不知道為什麼,妳在畢旅兩年後……也就是昨天下午,跟我說自己的姊姊最近死而復生,回到了妳家。」
「老師你為什麼跟灰姑娘同居?」
「說來話長。」
「給我濃縮成一個字。」
「性。」
「我完全不想知道這麼多。」
「小姐妳什麼意思?」
「不要吵,噓。閉嘴。」安娜緩緩舉起食指,並閉上雙眼,像是在醞釀情緒,「給我二十秒思考,我好像有靈感了。」
食指高度仍繼續上升。
最後推開了鴨舌帽的帽沿,讓人能清楚看見安娜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先說結論——灰姑娘跟我失去記憶這件事沒有關係。」
她說完後,立刻從口袋掏出一包口香糖。
還沒等到我詢問,她立刻拆開包裝,接著問:「老師你應該對這包口香糖有印象吧?」
「昨天下午的時候,『妳』吃的是這種口味的口香糖,還分了我一片。」
「這就對了,這包口香糖是我從舊衣服裡面翻出來的。而我這個人,從來沒有吃零食的習慣。因為以前受過的傷,我少了一顆腎,這種垃圾食物也早就已經與我無緣了。」
「妳只靠這線索來做結論嗎?」
「還有老師你剛才說的拔舌頭事件。我不知道實際上發生了什麼,但我不可能會因為別人的感情糾紛讓自己陷入麻煩,無論是不是牽扯到我的家人。」
「如果跟灰姑娘沒關係,妳又是因為什麼才失去記憶呢?」
「準確點來說,不能說是失去。」
應該要說是,從來沒經歷過。
「我同樣先說結論。我猜測有人在這兩年期間使用我的身體在過日子,但我不清楚那個人是誰,而且那個人將我的人生經營得還不錯。至少有人願意跟我討論這種像是天方夜譚的事情。」
「其實『妳』昨天也給了我一種急著想分享些什麼的感覺。」
「像是什麼?」
「『妳』平時在網路上賣的那些穿過的內衣……」說到一半我就停了下來,因為對方的臉色有點不對,「不是,欸不是啦,不是妳想的那樣。是『妳』之前賣、賣給陌生人內衣。這件事情跟……」
「先說結論,灰姑娘姑且算是好人。」
「可以不要跳過那個話題嗎?算我求妳。」
「我家裡的教育是,你自己的人生由你負責。所以老師你自己問心無愧就好。」安娜退了一步,突然跟我保持著有些微妙的距離,不免令人傷心,「說到灰姑娘,因為我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狗屎爛蛋的事情,所以知道灰姑娘是個有才華的人。但直接說個結論,我覺得她好像很累了,很累很累了,可是我不清楚理由……因為我現在還活著,所以我會幫她把話說到這個程度。如果我死了,我絕對不會放過灰姑娘。」
安娜說完後,撕下剛才書寫的試寫紙。
不只撕了一張,大概撕了五、六張。
她說,這是為了避免被後面使用的人將筆跡拓印出來。
「雖然打不通電話,但說不定姊姊現在也正在找我,她可能是處在沒辦法接聽電話的狀況。這種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安娜在運用衣服仔細擦拭過手中的鉛筆後,將其放回了展示櫃,背對著我說:「我待會說不定會去食人魔老師的家裡找一下姊姊的前男友,還有去找當年其他死者的家屬。」
其他死者。聽到這句話,我的心情稍微受到影響。
「離開之前,我稍微提一下灰姑娘在我心中是怎麼樣的人好了。」安娜依然背對著我,翻閱起我身旁書架上的書,「我在學校只有近距離接觸過一次灰姑娘,那時候她滿身是血。血是來自於跳樓自殺的學生。跳樓的理由我已經想不太起來,好像跟課業壓力有關。而灰姑娘當時受到了波及,畢竟她的運氣跟她的綽號差不多。」
「我有印象。」
「關於那個跳樓的學生,膝蓋以下都慘不忍睹,當場失去意識。然而灰姑娘卻連尖叫都沒發出來,所以我馬上就注意起這個人。她雖然不知道怎麼救治,可是至少在第一時間連絡了醫院,還有疏散圍觀的人群,讓醫護人員方便進出。或許是因為血沾滿了她的臉,所以沒人注意到。但我發現,灰姑娘的表情沒什麼改變,一直都保持著微笑。就像放學時向我們揮手告別時會擺出的表情。會『嘿嘿嘿』地對我們笑。而在救護車離開後,她按部就班地清理身上的血跡,表情依然沒變。我以前在戰場上時常看到這一類人,那些人會有強迫性的付出行為,並持續、慣性地壓抑感情。甚至離開戰場也無法恢復。我不知道灰姑娘經歷過什麼,但就是觀察到這樣的現象。」
「……我也不知道妳經歷過什麼。」
「別在意,都是往事了。」安娜壓低帽沿,只看得見她的微笑,「老師,所以我們各司其職吧。我會負責讓這件事情水落石出,你則是好好地陪灰姑娘玩一天,讓她放鬆一下。這裡畢竟是個和平的國家,就讓我們抱著它日後仍會是一個淨土的願景吧。」
「妳今年幾歲啊?」
「在記憶裡,已經過了十四歲的生日。」
「謝謝妳啊。」
「為什麼突然鞠躬道謝?」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為害怕吧。」我甚至不太敢觀察安娜的表情,總覺得被記住長相日後會發生糟糕的事情。也說不定已經太晚了。
我跟著拿起展示櫃的鉛筆,在試寫本上塗鴉起來。
連我本人都不清楚自己在畫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畫畫。心情類似於小時候在學校操場舉行朝會的時候,總是習慣拔操場的草地那樣。拔一根,草就少一根,時間也會加速個幾秒。
後來,才終於想到要向安娜發問的問題。
但當我轉過身,她人已經不知道在哪裡了。縱使環顧四周,也沒有一個陌生人與我對上視線。
幾乎可以確定,這位安娜的本體是說書人。
不過安娜又提到,灰姑娘與她空白的這兩年毫無關係。
難不成在我認識的人當中,還有第二個能與深淵相互理解的人嗎?
「嘿嘿!抓到你了!」
恰巧於這時走上三樓的灰姑娘,朝我揮了揮手。
心情有些微妙。
灰姑娘露出虎牙,然後用手裡的書遮擋住臉的下半部,蓋住笑容。
接著打直手臂,將書推了過來,拜託我幫忙拿。
「好重。」
「我很厲害吧?買了超級多的。」她笑嘻嘻的。
所有的謎團,起碼半數都與眼前這位戴著厚重眼鏡的矮不點有關。
但我無法像安娜那樣,以一句話統整各種複雜的情況。
我相當害怕,統整出來的那句話太過簡短,否定我所期待的未來。
□
離開書店後,因為各有所好,我們各自買了飲料,並約定好下次體驗看看對方喜歡的味道。
天氣依然炎熱,我們因此脫離了人潮,前往不那麼熱門的地點閒逛。
除了翻新的市容,我跟她也繞了不少滿是違建的小路。銳利的鐵皮將午後的陽光切割成難以行走的陰影。
東南亞小吃、公園、大排長龍的冰店、電子遊戲場、百貨公司、皮件、玩具店,我們的行程可以說是走馬看花,有些甚至沒有消費,只是進去喊了一聲「哇賽!」就走了出來,我覺得對店家而言稍微沒禮貌。但似乎是太久沒接觸人群的關係,灰姑娘眼底的光亮仍沒有消散的跡象,宛如第一次知道這些東西的存在。
行經模型店時,喝著第二杯飲料的她停了下來。
灰姑娘推推眼鏡,將飲料遞給我。我明白她似乎又想要買東西了。
模型店的門口設計了一個透明的展示櫃,櫃子裡擺放好幾層的模型,每層都有用於打光的照明燈。
「怎麼了嗎?」我不抱希望地詢問她。
「嗯……有點好奇。」灰姑娘接著問:「還是泰迪你不喜歡?」
「我本身還好,沒關係。」
可能是隱藏得不好,灰姑娘便一直盯著我看。
我仍惦記著不久前安娜說過的話,完全靜不下心。
考慮之後,我嘆了一口氣。撒個謊好了。
我向她說明,自己並不討厭模型,不過父親在生前曾對於這類東西如癡如狂,甚至把家裡搞得一團糟。雖然早就明白那個人無論做什麼都沒有分寸,卻還是對此稍微留下了陰影。
「啊……難怪……」
「難怪?」
「難怪他……有的時候滿噁心的。」灰姑娘撥了撥自己瀏海,「將人性放進說書人的下顎,等待他們成形的時候,基本上容易受到外界的影響。可是細微調整卻也必須分秒必爭地在那個狀態下完成,就像在做一個玻璃工藝品。但當我滿心期待成果的時候,你爸爸說了一段話……泰迪你要猜看看那段話是什麼嗎?」
「『讓我猜猜接下來登場的是誰啊,肯定就是大家的偶像啦,請掌聲鼓勵鼓勵。嘿那邊的,讓我聽一下尖叫聲』。」
我拚了命地猜想父親可能說出的話,藉此轉換心情。
「泰迪,你……你們果然是一起生活過啊……要好好珍惜現在的自己喔。拜託你了。」
「我知道,我一直以來都是這麼做的。」
「你爸爸說的話還真的差不多是那樣,所以那個時候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成功還是失敗了。有段時間是處在這種假性的瓶頸之中,因為我不認為你的爸爸是個智障,除非他的小孩——」
「暫停一下,你可以罵我的家人,但不能罵我。」
「對不起,我只是在敘述自己那時候的心理狀態……可是後來就明白他本身是那樣的人,研究的進度也整個快起來了。你爸爸他其實算是好人。」
「我覺得還是要尊重一下其他好人。他應該也會比較希望妳把他當成一個有原則的壞人。」
「對泰迪你來說可能是那樣,但對我來說,他在光譜的位置會稍微偏向另外一邊,因為……」
灰姑娘突然安靜了下來。
她接著露出平時能在學校時看見的笑容,並從我手中拿回飲料,說:「總之呢!我們繼續去逛別的地方吧!」
我沒多說什麼,選擇尊重她的心情。
結果模型店成為她少數感興趣卻沒拜訪的店家。
晚餐過後,我們看了一場電影。
一陣子沒看電影了。
留存在記憶裡的電影幾乎是美好的,不過陪著觀影的人總是來來去去,後來就沒有非看不可的電影了。
在這次檔期裡的,有動畫片、愛情片、戰爭片、恐怖片。似乎每次都是如此。我趁著去買零食的空檔,努力思考著該如何迴避愛情片,因為我覺得今晚已經留下不錯的回憶了,再進一步追求這類的粉紅泡泡好像有點貪得無厭。主要是我無法負荷。
結果灰姑娘早早就下定了決心,拉著我的手前往購票區。
沒想到選了恐怖片。
「沒想到不知不覺出到了第三集,這部超好笑的喔!」她向我打包票。
恐怖片會好笑嗎?
我待在大廳看著螢幕循環播放的內容簡介,完全感覺不到能使人捧腹大笑的要素。
背景發生在美國的某個小鎮。每個小鎮好像都有一棟鬧鬼的宅邸,而宅邸在某天迎接了新的主人,主人是名晝伏夜出的退伍軍官。電影的主角們則為一群青少年,由於好奇老軍人是如何跟鬼屋共存,於是在夜裡私自闖入宅邸。
好笑嗎?
說不定是灰姑娘口誤,把有趣說成了好笑。
後來發現不是那樣一回事。
觀影途中,灰姑娘確實笑得相當開心。是一隻手抓著爆米花,另一隻手不停搖著我肩膀的那種開心。
「你看!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這裡很危險,好像有殺人犯在徘迴,所以我們最好散開行動,避免被一網打盡』,怎麼會這麼笨啦!」
「啊……是沒錯啦。」
「而且啊,屍體早就該處理乾淨了,都過了那麼多天。因為條件允許,而且他家裡不是沒有工具耶,可以先慢慢脫水,然後——」
「看電影的時候不可以講話。」
「那我……」
「算我求妳了,這件事情出了電影院也不可以討論。」
大致上是這種感覺。
能讓灰姑娘發笑的部分,基本上都是無法跟別人分享的那種。
而經過叮嚀,灰姑娘雖然在電影剩餘的片段沒有繼續高談闊論,但依然時不時在奇怪的時間點發出笑聲。由於是恐怖片,經常出現切斷背景音樂營造恐懼感的橋段,導致笑聲特別明顯。前座的陌生人甚至瞪了我們兩次。
等到電影結束後,她似乎還是覺得有些委屈。
「為什麼要罵我……」
「因為,」我決定不加修飾,「因為妳該罵啊。」
「嗚、嗚、嗚。」
她笑著發出假哭的聲音。
隨即又說:「可是這是因為我今天很開心……才會這樣。」
「我可以理解。我也差不多。」
我覺得這時候應該苦笑。
但我的臉頰已經有許多年與笑容無緣了,只好作罷。
我伸出手。
然後猶豫。
最後還是摸了摸她的頭。也不清楚為什麼自己選擇摸頭,可能是高度問題吧。灰姑娘的身高跟我差了一顆頭。
而她沒有拒絕。
「不好意思,借過一下。」身後的人撞開了我的肩膀。
啊,擋到人了。
不如說,擋到後面一整排準備散場的觀眾。
因為這部是系列作,觀影的人數眾多。
他們都是前來觀看恐怖片的。
而非愛情片。
緊接著,一位又一位的陌生人從我跟灰姑娘當中穿越而過,我們兩人就像是兩尊門神。
一股多年不見的羞恥感突然湧現心頭。
看了一眼灰姑娘,她直接用雙手摀住臉,宛如鴕鳥遇到危險時會將腦袋藏起來般。這傢伙怎麼這麼沒用。
為了維持理性,我不停在心中默念「回家後我要上吊自殺」、「回家後我要上吊自殺」,然後推著沒辦法自行前進的灰姑娘離開影廳。還好我沒用網路的習慣,否則那真的有可能會在某天成為我的死因。而且絕對讓周圍的人摸不清頭緒。
唉,都幾歲的人了。
雖然沒說出口,雖然沒牽手。
其實兩人都明白今天的出遊是無法迴避的。
日期可以選在明天,可以選在下禮拜,理由也能千奇百怪,但就是無法迴避出遊這件事本身。灰姑娘將得知更多關於我的喜好,我則是觀察起她平時不太可能做出的行為。難得的假日。
至少今天不必努力,不必非得要比昨天的自己更好。
不知不覺間,我們又返回火車站。
迎合著秋天夜晚的來臨,火車站旁的河岸於夜幕中點亮燈火。站在木橋上,能看見河面映照著彷彿通往城市盡頭的光亮。由於光害,今晚依舊沒有星星,不過沒有行人仰望這個事實。
灰姑娘的目光被河面吸引,眼鏡的邊框殘留著燈火的餘韻,眼鏡後方的雙眼也是。
她所穿的硬底皮鞋在木橋上發出間斷的腳步聲,我於是陪著她走走停停。
所謂的夜色,應該也只是指夜晚的這個瞬間而已。
看了手錶,時間還足夠逛最後一個地點。
我把最後的選擇權交給灰姑娘。
她沒說出特定地址,我於是開著車,隨著她的食指進行左轉、右轉。
由於時候不早了,所以途中忍不住猜想會是怎麼樣的地方。是餐飲店嗎?還是酒吧?感覺不太可能是夜店之類的聲色場所。應該不會是旅館吧,我不認為自己做好了心理準備。
停下車後,我看了看店家的招牌,嶄新明亮的招牌寫著二十四小時營業。
「以前我常常來這裡,雖然很少消費就是。」
聽著她的介紹,我跟著走進店裡。
原來最後一站是寵物店。
由於動保意識抬頭,目前幾乎看不到大搖大擺販賣品種貓狗的寵物店。其實門外的招牌留下了修改的痕跡,猜測以前也從事過相同的買賣。現在的話,大多採取領養制,不過顧客需要自行負擔疫苗的注射費用。
灰姑娘說,雖然沒養過寵物,她偶爾還是會來這裡逛逛,買一些罐頭餵養流浪動物,還說能夠藉此獲得滿足感。心情低落的時候總會聯想到這裡。
結果才剛走進店裡,店員就朝我們揮手搭話。
「江小姐!」
對方喊著灰姑娘本來的姓氏,熱心地前來服務。
真的只是偶爾來逛逛嗎?
灰姑娘看起來比我還驚訝,緊張地將自己的提包抓在胸前,表情宛如看見強盜似的。
「先前的貓砂覺得怎麼樣呢?問題應該有改善了吧?」
店員這麼問。
貓砂?
灰姑娘瞄了一眼天花板的角落,大腦似乎在全力運算出合適的答案。
她先是瞇起眼,發出「嘿嘿」的笑聲,接著感謝店員的幫忙,並開口:「我想要再買個兩包回去,可是手這兩天扭傷了,可以麻煩你幫我搬一下嗎?」
似乎灰姑娘本身不清楚貓砂放在哪裡。
而她的請求,雖然從店員的角度來看是合理的,但因為我在場,導致氛圍有些奇怪。
店員無聲地觀察起我,似乎是在猜測我與灰姑娘的關係。最後幸好沒多說什麼,轉身前往某一排的貨架深處。
趁著店員離開,我跟灰姑娘交換了眼神。
「可能就是我們想的那樣。」她這麼說。
看來,先前代替灰姑娘的說書人,擅自養了寵物。
說是「擅自」,多少存在語病。因為說書人不知道自己是代替品,他們無論從外表或是心理狀態來看都無懈可擊。甚至具備生育能力。基本上來說,說書人猶如第二位造物主創造出來的產物。只有在死亡時,才能夠辨別其身分。
因此可以當成是平行世界的灰姑娘,養了一隻寵物。
可能是貓咪,或是其他有可能使用貓砂的寵物。
「不好意思,我想要再買一些東西。」
除了貓砂,灰姑娘又追加購買了一些寵物用品。
蚤梳、牽繩、鈴鐺、貓砂屋、貓糧、貓碗、化毛膏。大致上是這些,數量還不少。
面對店員的詢問,灰姑娘回答自己近期或許會帶著貓咪往返兩地。
我點點頭,同意這個決定。
「那要不要考慮換點別的顏色呢?還是一樣就可以了?」
店員結帳時這麼問。
看樣子灰姑娘根據自己喜好挑選的顏色,與先前的說書人一模一樣。
然而灰姑娘搖搖頭,沒做出改變。
由於一口氣購買太多東西,店員贈送了一些玩具給我們。灰姑娘似乎沒考慮過入手玩具,開心得一直道謝。
但是真的收下逗貓棒之後,卻又沉默下來。
到底是在思考什麼呢?
感覺得出來是陷入較為負面的思緒之中。
等到上車後,她依然沒說出自己的顧慮,只是拜託我前往她的老家。灰姑娘認為貓咪飼養在那裡。
這次是直接報出一個具體的地標。
與剛才不同,灰姑娘似乎沒有餘裕慢條斯理地去思索左轉、右轉,她盯著前方的景色,卻又好像不是看著前方,而是地平線的另一端。
「妳的家人會照顧貓咪嗎?」
「我覺得不會。」她的手指在胸前糾纏彼此,顯得相當緊張。
「幸好我們今天有出門,貓咪放個一天應該不會發生什麼事。」
「嗯,幸好有出門。」
從語氣來判斷,她對於寵物的熱情已經消退許多。
整體來說,灰姑娘是位喜歡按表操課的人,脫離原訂計畫的行程都會帶來壓力。不曉得她現在的心情是喜怒哀樂的哪一種,或者是處在額外獨立出來的第五種心情。
灰姑娘的老家位於附近的住宅區。林立的大樓被劃分為幾個區域,每個區域都以圍牆隔開,並且設置管理人員。大樓圍牆上的刺刀蛇籠網已經生鏽了,頂部黏合著零散的玻璃碎片。
灰姑娘的家人住在公寓的某一層。與芸芸眾生沒有分別。
我沒有跟她進去,選擇坐在門口。
抽菸的時候我與警衛聊了幾句,結果警衛本身也不清楚這裡的情形,說自己是新來的,根本不認識姓江的一家人。
等待的時間沒有很長,沒多久就看見灰姑娘走出管理室的玻璃自動門。
她揹著攜帶寵物用的透明太空包,朝我揮揮手,示意上車。
時間接近深夜,所以我這次沒有詢問她下一站的地點,打算直接開往快速道路,縮短回家的時間。
「比我想的還要快。」
「嗯。」她低著頭,長髮落在太空包上頭,導致我看不到表情,以及寵物的明確外貌。
至少確定是貓咪,毛色是灰色的。
城市的燈火沒有停歇,人行道上只殘存路燈的昏黃照明。人們似乎都消失了,似乎都跑去另一個專屬於他們的故事裡。
因為灰姑娘一直維持著像是告解般的低頭姿勢,我於是打開她那邊的車窗,讓冷風吹亂她的髮型。
「幹嘛啦。」
「妳家人剛才有說些什麼嗎?」
「……沒有。」她按住自己的瀏海,另一隻手則撫摸著太空包的透明面板,與裡面的生物對視。
「那我就不繼續問了喔。」
「嗯。」
「那我問別的。妳之前說過,想要替家人製作一個身體,現在這想法還是沒改變嗎?」
「……你不要學你爸爸玩文字遊戲。」灰姑娘摘下眼鏡,搓揉起臉頰肌肉,「我的想法還是沒改變。可是你也知道,就算我替家人重新做一個身體,那也是第二個獨立的個體,本體的痛苦依然只有那個方法可以解決。」
那個方法。
「方便問一下身體是出了什麼狀況嗎?」
「我家的經濟以前不是很好,媽媽甚至是在家裡生產的。生了雙胞胎,而我是姊姊。可能是因為我當時看起來發育比較好,因此只有我報了戶口。妹妹則是過了一年後才在親戚的堅持下受到法律的保障。可是泰迪你也明白,遠水救不了近火的,親戚總有一天會離開。」
「出生的時候身體就已經有狀況了嗎?」
「不是。不知道該說是幸福還是不幸,我妹妹是在高中的時候身體才變差的。因為經濟方面受制於家人陳腐的價值觀,卻絲毫沒有抵抗能力,所以啊,我妹妹在某一天不小心喝了一點農藥、安眠藥,然後昏昏沉沉地跑去玩高空彈跳,還忘記綁繩子。」
「她現在還活著?」
「嗯,高位截癱。她的四肢沒有任何感覺,就像把腦袋插在一個有裂痕的花瓶裡,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排泄。提到比較讓我惋惜的部分,大概就是她那年已經高二了,再撐個幾年應該也有辦法搬出來獨立生活。可是沒有,她每天看新聞都祈禱著跑馬燈能出現安樂死的公投案。而她憎恨的人,不曾離開過她的視線。所以我每天都會細心保管自己的鑰匙,因為家裡如果遭到闖空門,我覺得小偷沒做過什麼大罪大惡的事情,不應該目睹地獄的風景……嘿嘿……」
「那妳……」
「我啊……我根本就,不足掛齒……你聽得到這段故事,就代表我是逃出來的人。我喜歡聖經,但我不覺得聖經會喜歡我。從今以後,我應該還是會當一個獨善其身的無神論者。」灰姑娘搓揉起手腕,遮擋上面的刀痕。
「……」
「所以泰迪你爸爸在我心中是個好人。」
「我認為他聽到後不會開心。」
結果到最後,我也放下駕駛座的車窗。
稍微想吹吹風,聽聽外面世界的聲音,藉此平復心情。
喵——
貓咪突然喊了一聲。
起先沒有在意,但是叫聲越來越頻繁,而且隱約聽見硬物彼此摩擦的瑣碎聲響。灰姑娘嚇得抬起雙手,觀察貓咪的行為。灰色的貓咪將臉擠往透明的面板,並且伸出爪子來回刮著太空包,掙紮起來。
似乎是想要出來。
我於是打了方向燈,乾脆將車停在路旁,升起車窗。
灰姑娘的雙手有點發抖,但她還是打開太空包拉鍊,讓這個小生命與我們大眼瞪小眼。
小貓爬出來後,隨即從灰姑娘的大腿爬往她的上半身。
由於攀爬的前方出現角度,小貓還伸出爪子,導致灰姑娘一邊喊著「啊好痛好痛」,一邊放平副駕駛座的椅子,打算讓小貓不費吹灰之力地行動。灰姑娘本人則是縮起雙手,任人宰割的模樣。
她扭過頭看向我,連「救命」都喊不出來。
小貓踩過她的胸部、脖子,蹭了下她的臉之後,又來回踩踏起她的肚子。兩隻前腳一來一回,爪子重複放開、收回的動作,最後則是讓毛茸茸的下巴支撐腦袋的重量,選在灰姑娘的腹部休息。甚至閉起眼,發出呼嚕聲響。
小貓只有一隻眼睛,現在才發現這件事。
好像能理解說書人領養的理由。
從體型來看,只有幾個月大。瘦巴巴的,毛色是灰底帶著深色的虎斑紋路。腳掌跟身體的比例彷彿布娃娃,只是帶有體溫。
眼見小貓停下行動,呼嚕聲響覆蓋住車內空調,灰姑娘瞄了我一眼,然後下定決心似地用手指觸碰小貓。
結果小貓叫了一聲,灰姑娘也嚇得叫了一聲。
「剛剛沒有意識到,可是牠真的活著耶……」灰姑娘眨眨眼,「就一隻這麼小隻的東西,然後肚子裡面塞滿了器官……好厲害喔……超精緻的……」
雖然感想有些奇怪,但姑且是開心的。
就那樣維持躺平的姿勢,灰姑娘撫摸起小貓。
指腹按壓著毛茸茸的腦袋,逗弄了下耳朵,然後順著毛髮的生長方向撫摸身體。小貓沒睜開眼,似乎是早已習慣這種流程。
「泰迪,你想摸看看嗎?」
「好。」
「我是說貓咪。」
「抱歉。」
「我的臉有什麼好摸的……」灰姑娘抓著我的手,以她的節奏安撫小貓,「泰迪你看……我根本不知道牠的名字是什麼,卻已經是牠的父母了。為什麼會這麼喜歡我啊……牠沒想過,可能總有一天牠會對我懷抱著殺意嗎?」
「妳討厭這種感覺嗎?」
「我說不上來……我以前雖然想像過自己會養寵物,可是沒想到這麼突然……那個,怎麼說……我如果沒替牠植入晶片,就像小孩出生沒報戶口那樣,之後就算牠意外死亡,只要神不知鬼不覺地埋起來就沒事了……寵物就是這麼脆弱的事物。客觀而言,寵物缺少主人就幾乎沒辦法活下去。單純從這點來說,牠算是我的所有物對吧?身心都是我的。可能終其一生,牠的靈魂都只會被困在我家,或者是離這裡最近的公園,就那樣過著單調的日子。可是我又能想像得到,寵物說不定不會在意這件事,牠說不定已經對此很滿足了。牠不會因為父母逼自己中輟而翻臉,也不會因為父母是個受刑人而覺得難過。」
「妳其實已經有能力給寵物不錯的生活了。」
「是啊,可是我反而有點害怕。」灰姑娘選擇閉起雙眼,「牠對我抱著期待,然後喜歡我,只要想著這件事,就覺得自己怪怪的。」
「可以對自己有自信一點。」
「我覺得有點對不起牠……連我都不是很喜歡自己,那麼喜歡著我的那些人事物,他們是不是本身也帶有缺陷呢?」
「肯定是那樣的。」
「……你難得這麼果斷。」
「因為妳喜歡看起來可憐的東西,肯定是會越走越近的。一隻鳥如果天生不會飛,那麼在地上奔跑就是牠的命運。不過妳喜歡拆掉那些鳥的雙腿,再拚盡全力替牠們製作翅膀。從以前到現在都是在做這樣的事情。當然地,因為我沒旁聽過妳上的課,不清楚對於學生是不是也比照辦理。」
「……」
灰姑娘睜開雙眼。
聽見嘆息聲。
她的大拇指仍慣性地推揉著小貓的腦袋,久久沒有開口。
那心情究竟是哀傷呢,還是憤怒呢?
「泰迪,我突然想殺了你。」虎牙伴隨著笑容打起招呼。
「果然是這樣。」
「你有被嚇到嗎?」
「多多少少。但因為用刪去法就能猜到結果,所以也不是特別驚訝。」
「嗯……可是泰迪,既然我們都知道是這樣,那麼要不要考慮一種新的方式呢?從結果來論,一定會死一個人,可是我怕痛,所以剛才就在思考,猜拳說不定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我無所謂。」
我接受了提案。
如果我死了,我心想住處就留給她。如果活下來,可能會幫她照顧貓咪。
真公平。我又忍不住自娛娛人。
兩人對望之後,我伸出手。
剪刀——石頭——布。
我出剪刀。
灰姑娘出石頭。
輸定了。
原本以為是石頭,結果她多伸出小指頭。
「這什麼意思?是心理測驗嗎?」
「我說過自己不太喜歡心理測驗,所以意思就是你看到的這樣……」灰姑娘笑得很開心,「我最喜歡作弊了,這不是剪刀、石頭,當然也不是布。就直接當我輸了吧。真是太讓人難過了,嘿嘿。」
「……妳是什麼意思?」
「今天我過得很開心,以後說不定再也不會那麼開心了。我知道聽起來有些過分,但我想要死得像個好人。之後會有另一個說書人接替我的生活,那個女孩子會忘記關於深淵的一切。」
「那妳呢?」
「在那之前,我會慢慢教你技術。我希望我的屍體可以由你來處理,我會很開心的。從表皮毛髮的清理,還有內臟跟脂肪的保存方式,你想要留作紀念或銷毀都沒關係,各有各的處理辦法。但我想了想,果然深淵的東西還是要對你有所保留,因為那樣我才會是一個獨一無二的人。我希望世界上只有一個灰姑娘。聽起來很自私吧……嘿嘿……」
我伸出手,讓自己的小指勾住對方的小指,同意約定。
「先不論妳是不是自私的人,我還有一些問題想問妳。」
「請說。」
「現在跟妳說話的這個人,這個泰迪,『他』一共死了幾次?」
「二加一。」
「『加一』是什麼意思?」
「有一次不是我下的手,是一場意外。」灰姑娘抿了抿嘴唇,「其實那還只是昨天的事情。」
「所以今天是我第三次跟妳攤牌嗎?」
「今天是你第一次陪我看電影……嗯……」
「……」
「今天也是你第一次陪我去逛……逛那個……很好玩的那個……」
「怎麼了?」
「啊……對不起……暫停暫停……」她忽然用手腕推起眼角。
「……」
「怎麼辦……我……真的很對不起……不要這樣啦……」
「……」
「也不知道為什麼……怎麼又,不是……沒關係,你繼續……對不起……只是我現在……明明都到……」她摘下眼鏡,以手臂擋住雙眼。臉稍微偏向車窗。
「我真的很生氣……好氣喔……好不甘心……」灰姑娘泣不成聲地說。
沒辦法對話了。
她不斷重複敘述自己很生氣,卻調整不好呼吸。
不曉得為什麼,突然就鬆開心理的防線。
我不擅長這種場面。
「我爸曾說過妳是看著未來的人,可是在剛才,又好像放棄了未來。」
「……」
「既然我不是第一次入土了,我相信憑妳的技術跟能力,應該可以抹除掉所有線索,讓我們今天的行程變得更歡樂一點。可是妳沒那麼做,至少我所經歷過的記憶還能讓我保持現在的樣子。可以說是直覺吧。雖然我也只剩直覺了。我仍記得小時候的慘痛回憶,以及長大後的掙扎……當然還有每次提到都會讓妳眉頭皺一下的前女友。」
「……」
「慢慢來,我們不趕時間。」
「……我……如果清掉那些……」
「清掉那些記憶的話,我會變得怎麼樣呢?」
「你……你就不是……就不是你了。」是聲若蚊蚋般的呢喃。
「對啊,的確是那樣。」我試著以平和的語氣說:「妳有作弊的機會,不過一直都想要光明正大的對決。」
「你可以……不要安慰我嗎?」
「這要求有點難啊。」
「……」
「那我該怎麼罵妳,這也要讓我想想。」
「……」
「以後不能再亂殺人了,殺人是不對的,是犯法的,會被抓去關喔……下次不可以了,知道嗎?」
「我不是小孩子……」
「妳當然不是小孩子,也不是童話故事裡的人物。我也不是。妳可以放心,妳是一個惡人。罪該萬死的惡人。即便妳喜歡小孩子,喜歡小動物,這件事還是不會改變。」
「……」
「唯一有轉圜餘地的部分,我想應該是沒有人知道妳犯了什麼罪。我根本不知道妳把我的屍體藏去哪裡了。」
「對不起……」
「沒有要妳道歉的意思。只是想讓妳知道,我今天是以知道這些事情為前提陪妳出門玩的。以後應該還有第二次、第三次。」
「……」
「還是要對未來有點信心,不要否定未來。」
「……我喜歡這句話。」
「是我爸說的。」
「我呸。」
「妳其實恢復得滿快的嘛。」我轉動鑰匙,發動車子的引擎。
結果灰姑娘拉住我的袖子。
等下要去哪裡?她不安地問。
「回家。」
「那……泰迪你可以……再說一點話嗎?」她以帶著水份的眼眶詢問,「我想再聽你講話……講什麼都可以……」
這個要求不過分。
於情於理都無法說服自己去拒絕她。
經過加分減分,今天依然是足以珍藏的回憶。
那麼,該說些什麼呢?
灰姑娘的瀏海因為汗水貼附在額頭,我輕輕撥開,觀察起她的五官。
五官有著細紋,能從那些細紋推論出一個人平時習慣擺出的表情。聽說某些好萊塢的女星在拍照時總是面無表情,主要是為了避免累積細紋。
我不討厭那些細紋。我能在灰姑娘的臉上分辨出哪些是由以往的笑容堆積出來的部分。
我希望那些部分以後能繼續加深,而且自己能不時地親自確認。
如同此時。
摘下灰姑娘的眼鏡後,隱約聽得見她的呼吸聲。
她閉上了雙眼。
「我們好像還不知道貓咪的名字,可以替牠取個名字。」
「那……你要摸的……應該是貓咪吧。」
「說得也是。」
我跟著閉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