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 體面的惡人

本章節 8604 字
更新於: 2021-09-25
  「奇怪了,是什麼讓你如此害怕呢?」
  灰姑娘拎起開山刀,砍往眼前的竹林。
  茂密的竹林當中,一個手掌大的黑影迅速向上方逃竄,是松鼠。
  又砍了一刀。竹林沙沙作響,從上方掉落了幾片枯黃的竹葉,其中一片降落在灰姑娘戴著的草帽上。
  「我不是很喜歡這種感覺。」灰姑娘回頭望向我,「我喜歡松鼠,想摸看看他們,也想餵看看,可是他們總是對我抱著警戒。明明我沒有惡意,只是想清理出一條比較好走的路。」
  「如果沒有警戒心,或許根本就沒辦法活到現在,然後被妳看見。」
  「是這樣沒錯……」
  「想養寵物的話,要不要考慮貓或狗呢?如果是常見的寵物,在牠們身體出狀況的時候也比較容易處理。」
  「如果寵物死掉了,馬上養第二隻寵物會不會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呢?」
  「看妳怎麼想吧。」
  「怎麼想……讓我思考一下……」
  一時半刻間,灰姑娘似乎無法定奪。
  她握緊開山刀,劈向近期生長的新竹子。鳥類嚇得從林間飛竄出來,奔往沒有雲朵的天空。是班鳩。雖說烤起來挺好吃的,脂肪與肌肉的比例恰當,但既然灰姑娘在思考如何與生物共存,我還是將這件事實留存心中好了。
  此時我們位於三合院廢墟以及公墓的交界處。
  落葉上頭的樹蔭隨風搖晃,行進間能聽見枯枝斷裂的聲響,並看見小生物到處逃竄。
  看得出來在我們之前有人經過這裡。我想是早上的時候,安娜騎乘摩托車離開這裡的緣故。
  「嘿!」灰姑娘又朝竹林揮出一刀。
  揮到累了,則是換成另一隻手。
  從剛才到現在,大概過了五分鐘,她只砍斷了兩根竹子。
  如果不定期像這樣清理,竹子過一陣子就會淹沒這條羊腸小徑。說實在的,這工作應該要交給電鋸比較合適,然而每次都忘記買。
  「我來試一下吧。」
  我從灰姑娘手中接過開山刀。
  揮刀的位置,我選擇竹節與竹節之間。
  「妳揮刀的力道沒問題,只是砍的地方不對。」我邊說邊以食指告知下手的方向,「竹節是竹子最硬的部分,應該有吃過甘蔗吧,道理是相同的。如果是砍比較滑順的這部分,效率會高很多。」
  說完後,我示範了一次給她看。較為稚嫩的竹子,有的甚至是一刀就被分解開來。
  灰姑娘點點頭,尷尬地說自己搞錯了。
  其實我大致上明白她為什麼會執著於竹節。
  「如果對象是人,砍關節的確是最有效率的。」
  「嗯……」她鼓起臉頰,稍微陷入懊惱。
  「其實砍到一半照理來說也要察覺到哪邊是最好下手的,但偏偏妳砍東西特別準,這幾十刀全部都砍在竹節上頭。也就沒有發現的可能了。」
  「好難喔。」
  「竹子是相對來說比較簡單的。」
  
  相對人體來說。
  
  將林間小路拓展得較為方便行走之後,我與灰姑娘前往了公墓。
  公墓建於山坡地,依照高度來看,主要分成三個區域。底層的區域有一條能通往旁邊山路的路徑,寬度僅供一台車輛通行。自然是沒有鋪設柏油。如果家族的墳墓位於上層的區域,只能徒步穿越運用石子搭建的簡易階梯。階梯旁滿是芒草與咸豐草。偶爾能看見蜜蜂於其中穿梭。盛夏的花季早已結束了。
  雖然通行如此不便,不過倒是不少家族的墳墓連屋簷、圍籬都修建出來,某些則是只有純粹的墓碑、土堆,甚至還有看見以鐵皮遮蓋的大甕。
  人在經歷過出生、死亡、發光的階段後,都會被送來類似的地方。
  我與灰姑娘持續走著,來到公墓旁的山路。
  路邊停著一輛車牌被拔掉的老舊轎車。轎車停於樹蔭之中。
  車子裡面躺著一個人。
  那個人躺在後座,以紳士帽蓋住了側臉。一雙磨損的麂皮鞋放於前方的駕駛座,西裝外套掛在座椅上,地板擺放數瓶撕掉標籤的寶特瓶。大部分的瓶中裝滿透明的水,有的卻漂浮著異物。
  我伸出手,拍了拍車窗。
  轎車裡的人似乎聽見了,卻將身體更加地靠近後座的椅背。穿著條紋襪子的雙腳來回磨蹭著,好像不願意離開夢境。
  「有菸喔。」
  我喊了這麼一聲。
  對方挪動原先抱胸的手,撓了撓露在西裝褲外側的腳踝。那個人穿著白色的長袖襯衫,襯衫儘管反摺至手肘的位置,卻因為長時間的流汗而轉為偏黃的顏色。
  「時間不多了。」我又說了這麼一句。
  對方終於起床了,雖然這裡沒有床。
  以手做為支撐,他彎起上半身,然後撥開遮擋面部的紳士帽。
  那個人的長相與我幾乎一模一樣。
  不過依然存在細微的不同之處,例如傷疤位置、痣的有無、鬍渣的分佈狀況。髮型是最明顯的差異,眼前的男性喜歡以髮油來整理頭髮。
  這個人是我的父親。
  同時也是別墅的屋主。
  「還剩多久時間?」起身後問的第一句話是這個。
  父親拍拍後腦,眉頭深鎖地將手探往前方的駕駛座,搆住自己的鞋子。
  整理儀容的期間,他不停咳嗽著。
  「最多剩下,」我邊說邊確認灰姑娘的眼神,「剩下一個月而已。」
  「剩下一個小時再叫我起床也沒關係。」
  「嗯……叔叔?」
  灰姑娘對於稱謂遲疑了一下。她在說完後調整起草帽的角度,改變了落在臉上的陰影形狀。灰姑娘稍微抬起手,卻又放了下來,最後選擇雙手提著外出用的手提包。看起來相當緊張。
  「隨便妳叫,我不是很在意。」
  父親攤開手掌,用手指將落在額角的少數瀏海盡數撥往後腦,然後戴起紳士帽,從車裡走了出來。
  他的身高比我還要高,高了大概半顆頭。將近一百九十公分。
  一旁的灰姑娘,身高簡直就像小學生似的。
  「妳想怎麼稱呼我都隨妳開心,」父親讓手肘靠在轎車的車頂,「反正我們看得見的這一切都隨妳開心,不是嗎?」
  「……」
  灰姑娘的表情沒有改變,仍是微笑。
  不過她更換了提著包包的方向,選擇將包包藏往身後。
  右手在她身後使勁扳著左手的指頭,用看的就能體會到淡淡的憤怒。
  「你有打火機嗎?」我將手伸入口袋。
  為了帶開話題,我從菸盒當中掏出捲菸,遞給父親。
  打火機順帶也交給了他。
  他一面咳嗽,一面咬住捲菸。
  由於身體晃動得太厲害,捲菸被咬歪了。
  而奇怪的是,自從火光出現、菸的長度縮短的時候,父親就停止了咳嗽。印象中,只有在睡覺以及抽第一口菸的當下,父親的神色才會顯得安定。
  他又吸了幾口,表情呆滯下來。
  如果不是因為這個人打著鮮豔的領帶、穿著黑紅相間的襪子,說他是尊雕像也不為過。
  「一個是戴著斗笠,拿著開山刀,另一個是戴著草帽,提著鴕鳥皮包包。誰都看得出來,你們兩個是文明人。負責引導眾生的。」父親捏著菸頭,搓揉起嘴角的鬍渣,「既然其中一個人請我抽菸,那另一個肯定就是打算做文明人會做的事情。好問題,文明人會做什麼?」
  「我們等一下還有行程,只是來提醒你時間不多了。」
  我跟著拿出一根菸,向對方表明自己沒有打啞謎的念頭。
  結果當我替自己點菸時,手上的開山刀被搶走了。
  父親直接握緊刀刃。
  我拉著灰姑娘的肩膀,將她推往後方。但事情似乎不是我所想的那樣。
  「拿好。」
  父親將開山刀的握柄對準我們,示意我們去拿。
  不過當我伸出手,他卻立刻收回。
  看來他是想要交給灰姑娘。
  猶豫了一會後,灰姑娘選擇拿起開山刀。刀刃末端還殘留鮮血。
  「我相信文明人會在這個時候做出正確的事情,像是幫忙一個肺癌末期的老人家去整理他們家的墳墓。就在上面一點的地方,妳一定找得到的。」
  「……」灰姑娘的嘴角抖了一下。
  「很容易找,那一片就只有我們是那個姓氏。」
  「……」
  「而且啊,妳要是不清楚,可以挖開來看看。裡面有我的那座墳墓就是了。」
  「好,我給你們十分鐘。慢慢聊。」灰姑娘咧開嘴,皮笑肉不笑的。
  她直接扭頭就走,還順手砍了路邊的竹子一刀。沒有砍斷,這一刀依然砍在竹節上,導致拔出來的時候差點割傷自己。
  她於是氣得踢起路邊的小石頭,誰知道石頭只是凸出地面的冰山一角,穿著包鞋踢下去的結果就是一邊喊著「嗚嗚嗚」,一邊踉蹌著前往聽不見我們聲音的地方。
  有夠遜的。
  看了一眼父親,他摀住了自己的嘴。
  他的視線似乎捨不得從灰姑娘身上離開,並說了句:「我沒說,我什麼都沒說。」
  可以理解。
  如果發出笑聲,竹林會多出兩根竹子。
  因為菸還沒點著,我再度拿起打火機。
  十分鐘。
  大概是一根菸單純被人放置在一旁的燃燒時間。
  話雖如此,我還是想不到該說些什麼。
  面對身旁這位比我還高大的人,由於太久沒有談話,我連自己是如何稱呼對方都忘記了。有些人會在意稱謂。但隨著長大,我已經越來越習慣讓他人去承擔這些不愉快了。
  「你沒有在任何一年的清明節過來掃墓,我其實都知道。」父親這麼說。
  「真的嗎?」
  「騙你的,我只是不知道該聊些什麼。」
  「我也不知道。」
  「我現在這個老弱殘窮的身體,之後會變成誰的身體?」
  「文璿的。」
  「是你之前的那個對象吧。」
  「嗯。」
  「然後呢,不用多補充一下嗎?」
  「我想再看她一次,看久一點。」
  「廢話,我不是要問你打算做什麼,而是為什麼要那樣做。是想要再續前緣?還是用我們家的地下室把她關起來養?或是說,想要親眼看見她死在自己手裡?分手後的情侶要是再次相見,頂多這幾種情形。但地下室沒隔音要自己掏腰包改建就是。」
  「我沒有跟文璿吵過架。」
  「所以呢?」
  「我想要,很認真地跟她吵一次架。」
  「就這樣?」
  「我至今沒有真正意義上地發過脾氣。」我低頭盯著落葉上的菸灰,思索往日的自己,「不論是行車糾紛,還是遭遇生命危險的時候。我知道怎麼樣的表情是生氣的表情,如果裝出那種表情能帶來有利的轉變,我會試著假裝生氣。但那只是假裝而已。」
  「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去做不擅長的事情?」
  「我不希望讓一個我在乎的人不清楚我的底線是什麼。」
  「這很重要嗎?」父親朝旁邊吐了一口痰,以手背擦拭嘴角,「我是說,人都入土為安了。你做出一個像複製品的東西,然後對她發火。這樣一來,你的對象就會對你改觀,你的意思是這樣?」
  「我只是想讓她知道,我是一個會生氣的人,而從今以後,我即便不再生氣也沒關係。代表我已經好好活過了,那對我很重要。我這幾年都沒睡好,每次閉上眼睛幾乎都是一個讀秒等待天亮的過程。就算有幸入睡,也肯定是沒有畫面的惡夢。我連如何透過夢境檢討自己都做不到。所以我認為,一定就是因為那天車禍的時候我沒有好好地崩潰,一定就是因為我不曾跟文璿翻臉過。我想要跟她面對面大吼,然後盡我所能地罵她,或者是被罵得狗血淋頭。那樣才能讓我放寬心胸去面對日後的人生。」
  「……」
  父親以舌頭潤濕上唇,發出「嘖」的聲響。
  接著摘下紳士帽,用手指轉了起來。
  
  ——你知道嗎?這關我屁事。父親這麼說。
  
  「你想生氣就生氣啊,不用特別說出來,生氣不是那樣的事情。它不能夠有計畫,是一種發生在思考之前的行為。」他撓撓自己滿是鬍渣的腮幫子說:「而且從你說的話聽起來,好像早就否定往後的人生了。『唉,能讓我發火的,已經後無來者了』。給人的感覺是那樣。別傻了好不好,對台灣人有點信心啊。怎麼可能會找不到發火的機會?不然我他媽為什麼要把家蓋在鳥不生蛋的地方,旁邊還有一座隨時會被土石流淹掉的公墓。」
  「我可以接受生活中的爛事,我認為那都是有理由的。」
  「不不,你沒搞清楚我的意思。主要是提醒你不要去否定未來啊,那是死人做的事情。是我這種人做的事。」
  「……」
  「你聽好,我跟你敘述一下什麼叫做對未來充滿信心的樣子。」

  父親喊了我的本名。我已經許多年沒聽到了。

  「像現在……好吧,你看一下那邊的方向。我們的家族墓那裡。」父親捏著菸蒂,指向公墓,「你平常是怎麼叫那個女孩子的?」
  「是習慣叫綽號啦。」
  平常是沒什麼感覺。因為習慣了。
  但現在才意識到,把一個人稱為「灰姑娘」,對於喊跟被喊的人來說都有點難為情。
  父親聽見綽號後,深呼吸了一口氣,似乎是接受了。
  「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灰姑娘在研究深淵。只要是眼睛的錐狀細胞發生變異的人,他們都有可能看見深淵的入口。他們可以看見三原色以外的顏色。」
  「所以灰姑娘才戴眼鏡?」
  「她戴眼鏡是因為坐姿不端正才導致近視的樣子,明明就長得小不點,坐椅子還不會把腰挺直……欸,舉手,手趕快舉起來。跟她揮一下手,笑得好看一點。」父親舉起了手。
  不曉得為什麼,遠方的灰姑娘突然將臉面向這邊。
  好像知道我們在談論她似的。
  「什麼妖魔鬼怪啊,這種直覺他媽的還是人嗎?」他揮著手保持笑臉,小小聲地說。
  我發現,父親甚至刻意不讓嘴唇有明顯的動作,似乎是害怕被判讀。
  回過神來,他又跟我討了一根菸。
  「快快,再一根,不然那個鬼東西要過來趕人了。」
  「等我一下。」
  「我們還是背對那個小姑娘說話吧,等下她如果問發生什麼,就說我們在尿尿。」父親咬著菸,接續剛才的話題:「為了研究深淵啊,這個充滿未來性的女生做了不少過分的事情,我想你多少有察覺。她下地獄起碼會佔走兩個頭等艙。但那不是重點,重點是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灰姑娘說過,她想替家人製作一個健康的身體,我則是提供場地給她研究,而做為交換條件,她最後會試著讓文璿回來。」
  「不對,事情不應該這麼複雜。」
  「什麼意思?」
  「你們為什麼要訂這麼不乾不脆的交易條件?用錢來解決不是很好嗎?不沾手又不黏牙。或是大吵一架,最後灰姑娘翻臉把你的屍體丟進公墓——這件事情照理來說要這麼簡單才對。」

  我竟然無言以對。

  「除非是還有第二個可能性。」他扶著車門,猛力咳了兩聲,「我說出來給你參考看看,喜歡的話就把這些話放在心裡面。」
  「願聞其詳。」
  「有沒有可能,灰姑娘是一個笨蛋呢?」
  父親睜大雙眼。
  眼球表面帶有血絲,並且偏黃。
  「啊?」我有點錯愕,這答案不在預想的範圍內。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一個笨蛋。無論她對深淵理解得多麼透徹,也不代表她所走的就是康莊大道。你轉過身來看看,她剛好背對著我們,你猜灰姑娘現在待在我們的家族墓幹嘛……快看啊,這個笨蛋在除草啊。剛才被人家洗臉洗到快發飆的一個人,現在竟然真的乖乖地在幫我們整理。明明就穿得漂漂亮亮的,結果因為別人的一句話就照做,把自己弄得滿腳黑泥。這是一個不得了的笨蛋啊。」
  「我覺得灰姑娘是一個好人。」
  「好人跟笨蛋是兩回事。而這個小姑娘的狀況,其實還有第三種可能性。你想聽嗎?」父親用右手比出了數字。
  數字三。
  我點頭答應。
  結果對方收起食指與無名指,只留下中指。

  「你想聽,但我不想說,因為我是個惡人。現在知道差別了嗎?」

  我明白父親的意思。
  好人是能夠選擇的身分,笨蛋則沒辦法。
  那麼,灰姑娘為什麼會沒辦法在交換條件時脫離笨蛋的思維呢?此時我無法直視這個問題。灰姑娘不應該是那樣的人。
  不應該與我一起生活。
  不應該為了粽子裡面該包什麼餡而發脾氣。
  「我覺得我說的話挺實際的,你有意見可以直說。長幼有序並不是我們的家訓,打一架也挺不錯的,可以流點血促進新陳代謝。」
  「說到家訓——」
  
  不要結婚,也不要貪圖身為人該擁有的幸福。
  
  為什麼父親當初依然選擇結婚呢?
  我試著詢問理由。
  結果他忽然擺出不耐煩的表情,雙手扶著轎車的車頂,低頭嘆了一口氣。
  「我結婚了,所以我離婚了,就是這麼簡單的事情。你可以想想結婚代表著什麼。」父親扭動脖子,發出清脆聲響,「我不想以長輩姿態跟你說話,但這是我走過的路,那條泥巴路已經有我整張臉朝下摔下去的痕跡了,這並不像好萊塢明星留下的手印一樣光榮。你如果不是一個會選擇在結婚當天自殺的人,那麼結婚之前要考慮的絕對不是婚紗跟西裝的款式,而是日後的路該怎麼走。所謂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就是指這種事。」
  「但結婚至少會是人生的一個階段吧?」
  「當然,這點我同意,但是人生的階段太多了啊。喝個爛醉從陌生人的家裡醒來可以是一個階段,跟寡婦上床也是,光著屁股從捷運站的手扶梯上面滑下來更可以是人生的階段,或者是協助朋友殺人棄屍。生命的厚度在於找尋階段的路程,而不是替階段賦予意義。不然老的時候會變成很討厭的人,鄰居的小孩看到你會嚇得直接休克。」
  「真的會休克嗎?」
  「我的話是不會執著於讓小鬼頭休克的階段,而是放眼下一個階段,像是我該如何打贏讓小鬼頭休克的官司。」
  「學無止盡。」
  「別小看我啊,到這歲數吃那麼多鹽巴卻還沒洗腎的人,已經不多見了。」父親說完後,踩熄菸蒂。
  菸抽完了。
  算了算,時間也差不多。
  回頭看往公墓的方向,灰姑娘的確在這時候回來了。
  她一手拎著外出用的提包,另一手抓著開山刀。刀子上的血跡已經看不清楚了,取而代之的是黏附在上面的植物纖維。
  用來外出的鞋已經髒得不適合外出了,除此之外,手臂多了一些細小的傷口。可能是被芒草割傷的。
  然而她的表情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愉快。
  猶如忘記了剛才的對話,灰姑娘此時歪著頭,眨了眨眼睛。與其說是等待我們開口,不如說根本就沒有打算思考的意思。氛圍宛如在學校時給予人的印象。名為喜劇的悲劇。
  她有生氣的理由,卻沒那麼做。
  我覺得自己越來越不理解她了,卻無法說明這股親近感是為何而生。
  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生氣。
  可是隱約知道什麼時候會開心。
  猶豫再三後,我靠近灰姑娘,替她拍了拍落在肩膀的蟲子,然後拿起她的米色草帽,甩下旅行到一半的落葉。她身穿的淡藍色連身裙比天空的顏色還輕盈,卻包裹住一個傷痕累累的人生。
  
  響亮的口哨聲從父親的嘴裡傳出。
  
  我嘆口氣,望向那位挑起眉毛的高大男性。
  原本想嫌棄他是一個幼稚的人,但我明白父親會依照公式以無法辯駁的真理反擊,甚至扔出一大堆自創的歪理過來。
  這代表他其實深知何謂真理,何謂歪理。
  他之所以選擇當一個惡人,我猜是因為惡人能摸清好人的底細,好人卻無法摸清惡人。
  不過在好人或是壞人之間,他最後似乎還是選擇成為一個父親。相對標準的那一種父親。
  「你們兩個,應該都沒有喝酒的習慣吧?」
  父親邊問邊側著頭挖起耳屎,然後來回觀察小指頭,檢視清理進度。
  對於提問,我跟灰姑娘都表達否定。
  我不喜歡腦袋昏昏沉沉的感覺。對我來說,在喝酒的之前、當下、之後,全都是跟平時不同的狀態。無論是心理還是生理。
  但還有一個理由就是。
  我不想要眼球變得如同父親那樣混濁。混濁得像能笑納世間所有歪理。
  「沒有喝酒就好,騙我也沒關係。」
  父親重新打開轎車的車門,吃力地鑽進去。
  首先是放入左腳的腳尖、膝蓋,然後是半邊的胯下。成功坐在座椅的邊角後,他打直左腳膝蓋,然後彎曲,以腳踝還有腰部的力量拉回右半部的身體。畫面彷彿鑽入瓶罐裡的章魚。
  「我不太喜歡台灣的墳墓,因為沒有墓誌銘。」他摘下紳士帽,扔向前座,「難得我在死前做了一件剛好能讓在場的人都笑得出來的事,結果那句話沒有被留下來。就那樣成為了歷代祖先。我覺得自己沒受到歷史的尊重,每個死者都應該有資格擁有一段話。」
  「你當初是怎麼死的?」
  灰姑娘望著地上的菸蒂,她重新踩踏了一遍,確定使其熄滅。
  每個菸蒂都這麼做,而在與父親對話的期間,灰姑娘都沒有將頭抬起來。看得出來她不是很喜歡我的父親。
  因此,代表現在的對話是不得不進行的那種。
  沉默以對的話,日後勢必後悔。
  「問我當初怎麼死的啊……『來喔,乾杯啦!沒喝完的都是小狗!』大概是這種感覺的死法。很體面對吧?當墓誌銘肯定十分適合,一定會有人在看到後抱怨自己生不逢時,就那樣跟我在歷史上擦身而過。」
  「沒有什麼營養。」灰姑娘冷冷地做出評價。
  「那樣不是很好嗎?人活著如果只是為了說人話,未免太可惜了一點。但死了就不一樣,偶爾說些教也有人願意聽。死亡可以是人生的其中一個階段,這是深淵給予人類的贈禮。」
  父親關上車門。
  他再度蜷縮在轎車後座,並將臉埋入手臂。身體同時緩慢地扭動,似乎是在尋找舒適的睡姿。
  我向父親道別,但對方沒有回應。畫面彷彿剛來到這裡的時候。
  太陽的位置比剛才還高了一些,我與灰姑娘的影子變得又更短一些。
  離開公墓時,我聽見了槍聲。
  槍聲來自於轎車。
  由於已經隔了一段距離,我只看見車窗上多了一個彈孔。玻璃上的裂痕令人聯想到蜘蛛網。父親沒有逃離蜘蛛網。
  「說到槍聲,我忘記問他昨天晚上……」
  灰姑娘在颳起的陣風中按住自己的米色草帽,若有所思地說。
  槍聲?
  昨天晚上有槍聲嗎?
  從放學後送說書人返回住處、盥洗,直到今天早上,都沒有聽見槍聲。
  我詢問灰姑娘發生了什麼,她搖搖頭,說沒關係。只是一件小事。
  原本想追問,她卻突然提起不久前的某個話題。
  「泰迪你有養過寵物嗎?」
  我思考了一陣子,回答家裡的確有幾個寵物用的籠子。可是那些籠子只是用來存放動物的,雖然定時會餵養、陪牠們遊玩,但終究是抱著總有一天看不見牠們的心情。
  「『存放』?所以是吃了牠們?」
  「這附近的環境還不錯,有不少可以吃的動物。有時如果抓太多,冰箱會放不下,因此我在小的時候習慣養牠們一段時間。松鼠也可以吃喔。」
  「那不能叫做養啦。我不是這個意思,而且松鼠很可愛。」
  「可是妳剛才不是拿刀想砍松鼠?」
  「這意思不一樣,我抱著殺意不代表我想殺牠。殺意是一種心情。獨立於喜怒哀樂的第五種心情。」
  「不然,怎麼樣才叫做『養』?」
  「嗯,讓我想想……」灰姑娘稍微低下頭,望向通往住處的羊腸小徑,「養寵物的話,食物是理所當然的。再來就是要帶給牠們安心感。雖然我們不知道寵物在想什麼,但既然這是一種交易,我們就要根據自己獲得的滿足感,給牠們應得的報酬。生病要帶牠們去看醫生,睡覺要抱著牠們,偶爾唱一首不算難聽的歌。難聽也沒關係,但是要盡力。」
  「可以理解。」
  「不過我大概明白泰迪你為什麼沒考慮過養寵物了。」
  灰姑娘說著說著,回頭看了一眼後方。
  父親原先所在的轎車,已經看不太清楚了。
  但隱約看得見有物體漂浮於其中。
  是父親的衣物。包含襯衫、西裝褲。雖說飄在空中,卻感覺得出來是包裹著透明的物體。而那物體想必會因為車內的寶特瓶裝滿水而感到開心。
  然而稱其為寵物又似乎怪怪的。
  「泰迪,我把你們家的墳墓清理得很乾淨喔。拉開藤蔓的時候底下有蜈蚣跑出來,嚇了我一跳。不過最讓人驚訝的其實是清理到一半的時候發現藤蔓下面還有別人家的墳墓。好像是我做得太開心,所以不小心跑到別人家了。」
  「難怪妳的腳變成這樣。」
  「是啊,髒兮兮的。等下換雙鞋子我們就出門吧。」
  可能是鞋子已經髒掉的關係,灰姑娘便肆無忌憚地蹦蹦跳跳起來。
  曾聽她說過,她是在都市長大的小孩。
  或許對於那樣的人來說,能接觸到的大自然事物並不多,所以才嚮往著可以飼養寵物。例如牽著貓狗散步於水泥的叢林中。或是把寵物當成與他人交際的手段之一,就像我習慣在陷阱上放塊生肉那樣。
  「泰迪,說到寵物,你有沒有想過……」
  「不可以養渡渡鳥。」
  「好吧,沒事了……可憐的愛德華。」
  灰姑娘沮喪地踢起路邊的小石頭。
  小石頭這次給足了面子,乖乖地滾向看不見的地方。可能是打算順便去旅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