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 十二點過後入住的人們

本章節 14684 字
更新於: 2021-09-28
  返回別墅時,夜已經深了。
  聽著蟾蜍的「啵啵」叫聲,我關起車窗。
  有點冷,隱約看得見引擎蓋發著點點亮光。亮光緩慢地增殖,而身處黑夜的蟋蟀鳴叫聲則逐漸消弭。過沒多久,就連擋風玻璃的景色也受到影響,由上而下逐漸模糊起來。
  我只好開啟雨刷。

  下雨了。

  雨不是一般地猛烈,聽得見雨水撞擊車輛的鈑金發出的聲音。瞄了一眼後照鏡,確定後方沒有來車,我於是放慢了速度,使車子穩紮穩打地爬起坡,避免任何因為視線不佳而有可能發生的危險。
  我不太喜歡生活脫離原先的計畫。
  瞄了一眼副駕駛座,那裡放著兩個大型的黑色不織布提袋。一個放在座椅上,另一個放在踏墊上。重量合計數十公斤。山路有些顛簸。
  我希望血水不要滲出來,腥味遠比血跡還難以清理。
  車輛的音響出現雜訊,使電台廣播聽起來像自殺者生前的錄音。那種聲音與雨聲交錯,沒有帶來良好的體驗,於是我深呼吸一口氣,關掉了音響。
  折騰許久後,終於抵達別墅。
  別墅的庭院停放了兩輛休旅車,數輛摩托車。
  我沒有在意那些陌生人,而是逕自加快步伐提著不織布提袋返回屋內。滂沱的雨勢不但讓衣服黏貼著後背,水滴更是順著提起重物的雙手流入袋中,讓我的心情受到影響。
  很重。
  即便穿著室內拖鞋,走廊依舊留下水痕。待會再來清理吧。
  行經走廊時,我巧遇正好下樓的陌生人,是一對情侶。他們有禮貌地朝我點頭示意,我詢問他們吃飽了嗎,對方回答晚餐很好吃,就結束了對話。情侶接著與我擦身而過,在我身後討論起明天的行程,儘管我加入不了話題,卻依然對他們抱有淡淡的好感。
  維持那樣的心情,我來到廚房,在冰箱前放下不織布提袋。
  由於提了太久的重物,手指稍微發麻。
  冰箱右上角顯示著內部溫度,目前是負十九度。在標準值以內。
  關閉冰箱的電源後,我拉開四門冰箱下方的冷藏區,打開不織布的提袋。
  蔬菜、牛奶、調味料……把調理相關的物品悉數放入後,接著換成肉類。
  是剛才在超市營業結束前採購的,收獲了不少特價的豬肉與牛肉。但買得有些太多了,可能是不想要那些食材被店鋪廢棄吧。
  幸好保鮮膜纏得夠緊實,血水都沒有滲出,情緒舒緩了許多。
  冰箱原本幾乎都空了,將其填滿後,成就感讓我覺得今晚說不定能好好找個人說說話。
  恰巧我找到了一個人選。
  走到客廳時,對方就朝我揮起了手。
  那個人坐在庭院的露天咖啡座,似乎是在享受大雨中的寧靜。每個雙人咖啡座都配有一把遮陽傘,傘下的煙灰缸此時飄著煙霧。
  
  「嗨,食人魔。」我朝他揮揮手。
  
  我拉開位子,坐在他的前方。
  眼前的人,同為社會科的老師,專長為地理。
  學校裡的老師,幾乎都有一個符合他們外貌或事跡的綽號。通常是由學生取的,算是不成文的傳統。沒有綽號的,往往是新進或他校的代課老師。
  食人魔老師當然沒吃過人。
  至少我沒看過。
  之所以擁有這稱呼,主要跟外表有關。由於是半路出家決定從事教職,他現今已經六十多歲了。白髮稀疏、沒有眉毛,眼白於眼睛的佔比稍微比其他人多一些,導致無論何時都目露兇光,加上體格粗壯,又總是以處變不驚的微笑應對他人,那份餘裕使他得到這個稱呼。一開始本人有所抗拒,說好好的一個人為什麼要承受這些,可是當學生們笑著用綽號與他相處時,他似乎也坦然了。畢竟能跟學生打成一片,並非對每個教師而言都是理所當然的事。
  我們在他的眼裡「只要識時務就不是食物」,食人魔甚至偶爾喜歡開這種諧音玩笑。
  某些事情,一旦說出口就不恐怖了。
  「這裡的環境真不錯。」他這麼說。
  「謝謝。」
  「剛才我四處逛了一圈,看見了螢火蟲。原本以為是常見的黃緣螢,結果好像沒在翅縫看見黃色的色帶,如果沒有色帶,說不定是黃胸黑翅螢。正想好好確認一下,結果就下大雨了。明天打算再碰碰運氣。而除此之外,我也有一段時間沒看見桃實百日青了。的確是地靈人傑。」
  「這種雨通常會持續到早上。」
  「代表明天早上的空氣應該不錯。」
  「這座山發生過太多意外,沒有多少人想開發這裡,所以反而適合物種的保存。」我說著也點起了菸。
  「傍晚的時候我跟其他的房客交換了今天的收穫,有人在深一點的山路拍到野生的藍腹鷴。不曉得是不是有人偷偷餵食過,完全不怕人,按喇叭才跑開。」食人魔撫摸本應該是眉毛位置的皮膚,望向雨夜開口:「你們還挺有想法的,選在這種地方開民宿。」
  「一開始不是我的主意。」
  「我同意。因為我覺得泰迪這個人應該很怕麻煩,做出這種選擇說不定是在應付著『什麼』。但不知不覺間,也過了兩年多了,你的安排肯定有它的意義。」
  「家裡隨時有人的感覺稍微有點奇怪,可是後來就習慣了。」
  「我當年也是這樣,很多年才習慣。」食人魔將菸蒂插入菸灰缸,「結果才剛習慣沒多久,小孩子就要上大學了,家裡又只剩兩個老人家。」
  「你們家比較晚生呢。」
  「你說得對,俗稱老年得子。因為是在稍微有閒有錢的狀況下擁有孩子,不自覺地就溺愛起來,還給人添了不少麻煩。可能是想到自己的人生已經走過一半,怕事了起來,導致長輩的身分一開始就沒塑造好。」
  「很辛苦啊。」
  「大家都很辛苦。稍微欣慰的部分,我想是小孩子有找到自己的興趣。他熱衷於生物的構造,家裡都是標本,大學姑且也是以這為目標。」
  「看來是不需要擔心了。」
  「原本他會一起跟我來這裡住幾天,拍拍照片什麼的,但幸好他自己早就安排節目,跟朋友出門玩了——因為我沒想到安娜在這裡打工。」
  「安娜?安娜怎麼了嗎?」我沒想到她會成為話題。
  「泰迪你說不定沒印象了,是安娜國中時發生的事。那時她姊姊剛離開,我家的小孩在學校對她說了一些不禮貌的話,最後被綁起來修理。」
  「啊想起來了,記得還上了新聞。」
  「很沒面子。我丟面子,他也丟面子。不過我沒有特別不滿,那次的教訓稍微改變了小孩的個性。如果沒好好地丟一次臉,不會去思考自己的尊嚴為何而在。後來他也比較自重了。雖然一直換女朋友。」
  「安娜連民宿本身的裝修也有參與,挺能幹的。」
  「喔……那另一位服務生呢?我有點好奇。」
  「另一個嗎?讓我想想。」我叼著第二根捲菸。比起立刻點燃,選擇陷入沉思。
  
  以不撒謊為前提,要說到什麼地步才好呢?
  
  「另一個服務生同樣是本地人,現在半工半讀。」
  「她的長相幾乎跟安娜一模一樣。姑且不論髮型、說話方式,住在這裡的這兩天,我都要先看清楚她們衣服名牌上的名字才敢喊住她們。但你知道的,一直盯著小姐的胸口看老實說不太好。」
  「時常有客人這樣反應,習慣就好了。運氣的事情我們沒辦法決定,就像食人魔你剛才說這裡地靈人傑那樣。」
  「運氣嗎……」他點點頭,「她們連牙齒的形狀,牙齒的磨損程度都一樣。」
  「所謂異父異母的親姊妹,指的就是這種事情啊。」
  「哈哈……異父異母……哈哈哈……」
  食人魔輕輕扶著額頭,笑了起來,能看見他的牙齦。
  他說,我在待人處事的方面變得比較圓滑了。
  「如果真的分不清楚誰是誰,從髮型來看其實最方便。」我伸出手指敲敲自己的側臉,「安娜的左邊額頭有一道縫合過的疤,是她以前出門玩的時候不小心受的傷。所以她總是把瀏海撥向自己的左手邊。」
  「安娜的姊姊也有類似的傷口……我記得是叫做卡洛兒吧。我兒子曾經跟她交往過。」
  「令公子經驗豐富呢。」
  「都是過程而已,總有一天還是要定下來。」食人魔閉起眼睛,鬆弛的臉部隨著手掌的推擠形成歲月的紋路,「卡洛兒醉心於格鬥技,當時還只是個國中生就在各國得到不錯的成績……但是樹大招風,時不時會被三教九流找麻煩,雖然用暴力解決了,可是身體的傷痕不會忘記。所以卡洛兒的左臉也有一道傷疤,因為當初手持利器的歹徒是右撇子。」
  「大多數人都是右撇子。」
  「嗯,大多數人都是右撇子。」食人魔微笑注視自己拿菸的右手,然後看了我一眼。
  我忍不住嚥下口水。
  雨勢絲毫沒減弱的趨勢,沒有其他人聽得見我們的談話。
  不過依然想更換話題。
  直覺跟我這麼說必須這麼做。
  「要不要喝杯咖啡呢?我剛好有點想喝。」
  「勞煩你了,感謝。」
  「那我馬上回來。」點頭致意後,我離開位子。

  好像聊得有點過頭了。

  前往廚房時,我甚至洗了一把臉,藉此冷靜腦袋。
  沒什麼需要害怕的。問心無愧。
  「謝謝你,我相當喜歡這裡的咖啡。下午的時候喝太多了,所以現在睡不太著。」
  食人魔伸出雙手,謹慎地從我手裡接過杯子。
  然後撐著椅子兩側的扶手,緩慢使自己的腰部沉入其中。
  「我喜歡聽雨的聲音,聽起來像有人在耳邊說話一樣。」他啜飲起咖啡,「實質上我是喜歡水,甚至研究起水棲性的生物……因為水流動不定,如同人的一切。就像我看著安娜,心中卻覺得她擁有卡洛兒的個性。」
  「人會改變的。」
  「『每次看見妳都讓人覺得妳姊姊好像還在我們身邊』。」
  「這是……」
  「我兒子當初對安娜說了這句話,結果舌頭差點被拔掉。到底是為什麼呢?偶爾我會思索這個問題,當成搭配咖啡的點心。」
  「是在車禍過後沒多久說的吧?」
  「大概是一個月後,卡洛兒死後的一個月。卡洛兒的妹妹在聽見姊姊的前男友說了這句話之後,決定拔掉他的舌頭。而且還事先做出預告,拔舌頭之前聯絡了我、我太太,還有聯絡了我兒子的女朋友。」
  「問題應該是出在女朋友。」
  「我同意。『姊姊的前男友在她死後短短一個月內就另結新歡』,怎麼想都是合理的,這是古典且優雅的憤怒。」閃電來臨時,食人魔於雨夜裡攤開雙手,「原本這一切都是合理的,但安娜在日後做了件令我不得其解的事情,所以又不合理了。」
  「願聞其詳。」
  「她竟然什麼都沒做。」
  「什麼意思?是少做了什麼呢?」
  「憤怒的源頭其實是姊姊的離世,除此之外的都是遷怒。既然安娜如此心疼姊姊,為什麼沒有對當年造成車禍的旅行社、肇事駕駛、車廠檢修人員進行報復呢?現今每個都還是活蹦亂跳的。」
  「……」
  「會不會,『另結新歡』才是憤怒的泉源呢?」
  「……」
  「但是這不可能。安娜不是卡洛兒,卡洛兒不是安娜。」
  「的確不可能。」
  「我完全無法想像,有什麼方法能夠將人的靈魂對調。或是出了一場車禍,姊妹兩人就交換了身體。若是那樣,安娜的憤怒就是合理的。」食人魔咧開嘴角。

  我於是奮力拍了一下桌子,震得菸灰缸滑向桌邊。

  「不可原諒!如果真是那樣,我不就要趕快退掉安娜的勞保,改成替卡洛兒加保嗎?不然會被罰錢的啊。太可怕了!啊,對了!可是卡洛兒在法律上已經不在世了,要怎麼替她加保?完蛋了啊!怎麼辦?食人魔你有什麼好辦法嗎?」
  「哈哈哈……自己想辦法吧,我開個玩笑罷了。哈……真有趣。」
  哈哈。
  哈哈哈……
  食人魔的笑聲十分沙啞,聽起來像是試著發動一個故障的引擎。

  「沒錯,出車禍怎會交換靈魂?既然那樣,再撞一次不就好了?」我說。

  食人魔笑得更開懷了。
  說到眼前這位已經邁入老年的男性,我雖然不認為他吃過人,卻也不認為他熱衷於吃人以外的善事。
  話雖如此,我沒有害怕他的理由。
  由我的身分來說出這種話有些不恰當,但法律是有極限的。理由是法律只能按照常識來制定。法律管不到夢境、靈魂,或是死後的世界。
  無論對方如何旁敲側擊,微笑以對就可以了。
  裝傻也是生存的一種方式。

  至少這些年,我慢慢變成這樣的人。稍微與父親有些相像。

  「果然跟占卜的結果一樣,我今天無論做什麼都很順利。」食人魔以粗厚的手指將被雨水沾濕的白髮撥往兩側,「好像也是住在這裡的房客吧,一個留著黑色長髮的小姐。早上的時候在大廳看見了她,安安靜靜的。但經過她身旁的時候,發現她在大廳的桌上擺開了塔羅牌。那個小姐說我這些日子只要順從命運的安排就能獲得極大的優勢。所以剛才下雨的時候,我完全不覺得自己被困在這裡,可能是命運認為我需要休息。需要跟泰迪聊聊天。」
  「那個小姐其實不是房客,只是今天排到她休息。」
  「很漂亮的女孩子。」
  「我不是很在意。」我聳聳肩,「她是兩年前過來幫忙的,滿喜歡幫人家做心理測驗,或是占卜之類的。不過總有一天會去別的地方旅行。」
  「打工旅行?」
  「可能吧。或許某一天會跑去歐洲看個地中海。」
  「旅行跟流浪,其實過程相差不多。」
  「我以前考慮過流浪看看,但現在做不到了。」
  「我同意。」食人魔稍微抬起頭,望向民宿的招牌說:「人一次只能過一種人生。」
  「平日因為我必須去學校,基本上民宿是由那個小姐打理的,畢竟平日沒什麼客人。改天如果有機會,你應該能嚐到她的手藝。」

  「泰迪,她們都沒有名字嗎?你好像不願意介紹的樣子。」

  「我覺得……還是由她們自己來吧。感覺這樣比較尊重她們。」
  「那我尊重你的決定。」
  「嗯?那邊……怎麼了嗎?」我看往自己身後。
  從剛才開始,食人魔就盯著我的後方。
  大概是停車場的方向。
  停車場位於以前三合院的舊址。
  老舊的廢墟在被夷平後架起了鐵絲網,算是替民宿增添不少可利用的空間。不過大多數旅客依然習慣將車輛停放於別墅庭院,方便隔日的活動。
  除了別墅本身,停車場也設置引導用的招牌,而那個招牌出了問題。不僅亮度驟減,時不時還會閃爍。不曉得哪裡故障了。
  「唉,又要花錢了。」
  「我想提供建議,可是它就是那樣的事情。辛苦了。」食人魔遞給了我一根菸,是便利商店買得到的菸。菸紙為褐色,裡頭包著雪茄絲。濾嘴處的菸紙帶有甜味。
  味道讓人聯想到添加奶油的料理,不太習慣。
  「招牌很漂亮,」食人魔看往我腕上的手錶,「但為什麼是那個名字?」
  「像剛才說過的那樣,一開始經營民宿不是我的主意,所以名字不是我取的。我應該會取個比較像民宿的名字。我想……現在這名字應該跟她的綽號有關。」
  「我同意,還不算特別難聯想,只是問看看而已。原本還猜測說是不是十二點過後會發生什麼事,像是殺人命案……諸如此類的。如果是那樣就糟糕了,因為隔天我想進山裡晃晃,看能不能偶遇上次山友們謠傳的雲豹。起碼今晚可不能死在這裡,改天的話……」
  「拜託不要死在這裡,我們是小本生意。」
  「這裡的咖啡,真的很好喝。」食人魔朝我舉起空杯。

  至於後來的話題,基本上圍繞在周圍的生態。

  自然也聊了些學校的話題。
  雖然我跟食人魔身處同一個辦公室,可是某些話題光是被人聽見,無論做出再怎麼漂亮的結論,還是會被周遭的人貼上不討喜的標籤。這種事情從學生時代到現在都沒變。
  像是誰跟誰離婚了。
  或是誰向學生購買穿過的內衣結果被開除了。
  但由於雨勢逐漸增強,我們不得不離開庭院。
  返回屋內時,我頓時頭皮發麻。

  地板滿是動物的腳印。

  看得出來是鳥類,腳印大小跟我的手掌差不多,體格以鳥類來說非等閒之輩。腳印拖拉著爛泥,從客廳遍布到廚房,又延伸至走廊。
  「我想應該是你們養的鳥,傍晚的時候看過一次。」食人魔抓抓頭,「不是台灣原生的鳥類,可是一時半刻想不起來在哪裡看過。是來自於非洲嗎?」
  「我也不清楚品種。」
  「還是關在籠子比較恰當,不然在野外繁殖會破壞生態。」
  「牠如果跑去野外,可能會直接絕種。」
  「不至於吧,記得滿大隻的。晚安。」食人魔說完後便小心地繞過滿地的泥濘,前往自己的房間。
  
  到底跑去哪裡了呢?
  
  雨水似乎不想放過這個夜晚,所以剛才完全沒聽見屋裡的動靜。
  就算牠的腳再怎麼髒,夾帶的泥巴還是有限。於是我選擇一條地面腳印較不明顯的路徑前進。
  來到通往二樓的樓梯,我聽見鳴叫聲。
  類似於小狗混和豬隻低吼的聲響。
  接著是女性的慘叫聲。
  
  身為經營者,實在不希望自己的民宿半夜傳出這種聲音。感覺會帶衰。
  
  踩著階梯,我看見了應該是剛才發出慘叫的女性。
  對方穿著藏青色的緞面睡衣,裙擺綴有蕾絲。
  她此時背對我,讓自己的雙腳固定住弄髒地板的罪魁禍首——一隻不停晃著腦袋的渡渡鳥。
  渡渡鳥的頸部圍著一塊髒兮兮的布。那塊布原本是乾淨的,主要的用途有兩個。一個是讓寵物看起來不像是野生動物,避免被烤來吃,另一個用途則是某些時候可以抓住牠,不讓牠到處亂晃。
  女性以雙腿夾住牠,並拉住領巾,使渡渡鳥跟著自己一步步前進。模樣類似於母親教小孩走路。
  「愛德華,你怎麼可以欺負牠,快跟牠說對不起。」
  「嘰咕咿咿喔——」
  渡渡鳥發出宛如合成獸的叫聲。
  完全判斷不出其中的含意。
  而走廊的角落,縮著一隻灰底的虎斑貓。
  貓咪豎起全身毛髮,在看見渡渡鳥接近自己時就舉起雙手,似乎是想要決一死戰,能看見嘴裡的尖牙。
  可是當渡渡鳥以噁心的角度晃起腦袋時,貓咪隨即逃開了。
  每天都上演相似的畫面。
  「愛德華你看,古斯塔夫沒有原諒你啦,再說一次對不起。」
  「嘰嗚呼咿——」還是聽不懂叫聲當中的情緒。
  雖然這樣說有些失禮。
  但如果可以,我十分想請那隻渡渡鳥分別說出「你好」跟「我想殺了你」這兩句話。我想確定這兩句話是不是發音一樣。
  
  一開始我是反對飼養渡渡鳥的。
  
  渡渡鳥再怎麼說都已經是絕滅的物種,一旦重新被發現,肯定會天翻地覆。不是單單一句「我覺得牠很可憐」就能夠放在家裡的生物。也不是一句「牠爸爸在某次人類入侵的時候不小心吃東西吃到噎死了」就可以妥協的。更不是「牠不想壓死小蟲子,所以才辛苦地坐著睡,這樣早上起床身邊就有新鮮蟲子可以吃」之類的說詞能煽動的。
  那麼,為什麼還是飼養了呢?
  我也無法理解自己的決定。

  「啊!跑掉了!」

  回過神來,有某種物體飛快竄過我的腳邊。是毛茸茸的物體。
  我時至今日,偶爾仍會自顧自地陷入自言自語之中。以前總是為此懊惱,現在則是試著接受這樣的缺陷。
  
  「古斯塔夫跑掉了!快追!嘿左腳……嘿右腳!給我乖乖聽話……嘿!」
  
  女性低著頭緊抓渡渡鳥的領巾,帶著牠一步一步地移動。
  渡渡鳥則是邊甩著腦袋邊發出「咕嘰嘿嗚咿」的叫聲,我猜測起牠的想法,說不定是在說「滅亡吧,愚蠢的人類們」。隨便啦。
  由於女性總是低著頭,後來便撞上我的胸口。
  她傻笑地抬起頭,將眼鏡扶正。褐色長髮帶有洗髮乳的香味,眼鏡的鏡片這幾年變厚了。
  「對、對不起……嘿嘿……我剛剛……咦?老公你回來了!」
  我稍微彎下身體,用鼻頭蹭著對方的腦袋。

  她已經不是灰姑娘了。

  我們是在一年前的秋天結婚的。
  並非一時半刻做出的決定,甚至不能說是決定。結婚之前已經同居一段時間,早就習慣彼此的作息。時不時會討論起記憶裡哪個地方的日出比較迷人,哪家餐廳的甜點會讓人忍不住瞇起眼睛。記得是在某次連假快要結束時,由於實在想不到該如何消磨時間,我跟她只好躺在床上,盯著旅館房間的天花板發呆,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不曉得為什麼,可能是晚餐吃了太多海鮮,我突然說出一句「明天如果沒下雨就去結婚吧」,而灰姑娘則回答「可是衣服還沒洗」。於是洗完家裡的衣服後,我們隔天去了一趟戶政事務所。沒有單膝下跪的畫面,不過她也明白,每天醒來的時候我就在身旁。因為我比較貪睡。
  如果是童話故事,那麼故事大概到結婚的部分就結束了。
  童話故事甚至不會細談兩人交往的過程。
  我曾經跟灰姑娘勾手指約定要負責處理她的屍體,那是正式交往的開端。
  根據她的說法,我已經身亡三次,這是第四次的人生。人只有在第一次死亡的時候會留下屍體。所以陷入熱戀之前,我要求她交出我的屍體,藉此確認她的格局。
  我最後在公墓找到自己的屍體。就埋在家族墓。
  屍體腐爛得有一段時日。軟組織早已液化,連肌肉跟韌帶都降解了。理所當然地,無法透過長相來辨認身分。我是根據以前骨折過的部位,還有牙齒的形狀來判斷的。
  沒有明顯外傷,是上吊自殺的。
  儘管想不起自盡的時間點,但我大致理解是為何尋短,不外乎是為了前女友。後來從同事口中得知,我曾有過曠班的紀錄。我猜想,曠班的時間長短取決於灰姑娘當初過了多久才發現我的屍體。而後,我成為了說書人。
  那是我的第一次死亡。
  後面的死亡原因我沒有多問,應該大同小異。
  雖然現在沒有想法,但至少下次的死因會有所變化。那是我給她的承諾。
  因為我不會再貪圖身為人類的幸福,所以灰姑娘成為我的妻子。

  「嘿嘿……很、很熱啦。而且這裡是公共場所……」

  妻子抓起我不斷撫摸她腦袋的手,「嘿!」的一聲從我的懷裡掙脫。
  她的臉上泛著潮紅,看樣子我剛才在失神的狀態下抱了她太久。我現今依然會陷入這種宛如斷線的狀況,不過病情減輕了許多。總有一天,應該可以跟妻子享受相同的時間流速。
  「老公你剛才又發呆了,在想什麼呢?」
  「我在想,以後要怎麼處理妳的屍體。到底是要乖乖火化,還是要存放起來呢,各有利弊。而且存放又分好幾個種類,到底要不要留下肉身呢。」
  「嗚啊,你是從哪裡學來這種話的……哇……我到底……」妻子突然低下頭,發抖起來,「這樣我會很害羞……講話突然變得這麼肉麻。」
  「我倒覺得我講的話連肉麻的肉都看不到。」滿滿的死人骨頭。
  「我……我有幫你做消夜喔,就放在冰箱,晚點可以一起去吃……然後……我好像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情?」
  「愛德華?」
  「啊對啊!愛德華呢——哇,這裡這裡,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啊啊,為什麼樓梯這麼髒,等下安娜看到一定會罵人……哇,我的腳為什麼也變得這麼髒……愛德華你這笨蛋,給我滾回來!」
  「妳是不是眼鏡的度數又加深了啊?」
  「我想,」她撥著自己的瀏海,「愛情可能就是如此盲目吧。」
  「誰講話比較肉麻還真的不好說。」
  「不理你了啦,我要趕快去拖個地。老公你今天只有買菜嗎?還是大家委託的東西也有買?」
  「東西我都有記得買。可是量實在太多了,沒辦法一口氣提進來,所以我剛才先把買回來的菜冰進去冰箱。」
  我實在說不出口是因為跑去找食人魔聊天,才把東西忘在車上。
  不過妻子沒有對此深追,而是馬上踩著她毛茸茸的室內拖鞋,前往抓捕渡渡鳥的旅程。穿著拖鞋會追得比較辛苦,但還是抓得到,如同過往的歷史。

  好了,接下來要從哪裡開始呢?

  「喵——」
  隨著妻子下樓沒多久,我就看見灰底的虎斑貓從樓梯跑上來,似乎是來避難。牠相當害怕渡渡鳥。
  這隻貓是先前的說書人所留下來的。貓咪缺少了一隻眼睛,不曉得在被領養前發生過什麼事,但由於牠不會追問我與妻子的過去,所以我也不會在意牠臉上的傷口。
  名字是根據妻子喜歡的油畫家來取名的。
  貓咪在看見我之後,躺倒在我的腳背上,並伸出前腳揮動著,撒嬌起來。
  「起來啦,古斯塔夫。我還有事情要忙。都成年多久了,不要整天都賴在家裡啊。」我忍不住自娛娛人起來。
  「喵——」
  比起妻子,古斯塔夫特別黏我。
  可能是因為渡渡鳥整天都陪在妻子的身邊,而渡渡鳥又不太會掌握跟古斯塔夫遊玩的力道。時常啄得牠喵喵大叫。我不討厭這種吵吵鬧鬧的日常。
  只是,每次當古斯塔夫黏在身旁時,我總是忍不住思考,貓咪的壽命頂多十幾年。比大多數說書人還要短。
  在這些年,妻子儘管仍鑽研著深淵,不過她沒有再繼續將靈魂嵌入說書人的體內,避免產生更多麻煩。

  這間民宿,其實是為了容納已經存在的麻煩而生的。我是其中之一。

  踩著髒兮兮的樓梯重新回到了一樓之後,我再次遇見妻子。她正拿著拖把替渡渡鳥收拾殘局。聽她說,她已經把渡渡鳥關在一樓的空房間,待會要幫牠好好洗個澡。
  「喵——」
  古斯塔夫不喜歡這裡的雨。
  當牠發現我準備淋雨跑往車上時,並沒有跟過來,而是選擇在雨夜中守著燈火通明的大門。
  準確點來說,牠不太喜歡這裡的水。平時也只願意喝逆滲透的水。
  動物多少能察覺到人類所無法感知的資訊,而這裡的地下水能使靈魂陷入不穩定的狀態。常人攝取太多的話,靈魂有機會從肉體剝離。但對於像我這種說書人來說,卻是不得不攝取的東西。
  我的身體存放著用於思考的「人性」,如果「人性」與說書人完全融合,那麼我將會在某一天成為說書人的附屬品,將再也沒有人看得見我。
  而飲用地下水能避免那樣的情形發生。
  
  「人性」對於說書人而言,如同疾病一般。
  
  「喵、喵!喵——」
  看見我抱著收納箱返回民宿時,古斯塔夫興奮地抬起前腳,張大了嘴,似乎是等不及想要縮短跟收納箱的距離。
  民宿距離市區有段路程,因此有的時候我會替留宿在這裡的員工採買物資。不光是食材,個人嗜好的物品也可以。我通常會趁這個機會替古斯塔夫多買幾個貓罐頭,牠因此也將收納箱當成再生父母。
  回到客廳後,我將沉重的收納箱放在不起眼的角落,然後回頭安撫兩眼發直的古斯塔夫。
  「古斯塔夫,你的教養跑去哪裡了?這時候應該要說些什麼?」
  「喵——」
  「說得沒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還好你是貓咪啊。」
  
  ——碰。
  
  當古斯塔夫低頭吃著貓罐頭時,一道明顯的關門聲從我身後傳來。
  來自客房。
  轉過身察看,發現剛剛關起的門板隨即開出一條門縫。門縫後方的黑暗潛藏一隻眼睛,對我眨了眨眼。
  「他走了嗎?」門後方的人這麼問我。是個女性。
  「妳是指什麼?」
  「很可怕的那個,應該已經走了吧?」
  「我是沒有在客廳看到水電費的帳單走來走去。」
  「……你總有一天會因為你的嘴巴付出代價。」對方直接打開了門,「算了我自己確認……好不舒服的感覺。」
  女性有著一頭亞麻色的長髮,髮色是天生的。刻意留長的瀏海蓋住她左半邊的眼睛。
  眼睛本身沒有問題,頭髮是為了遮蓋臉上的傷口。
  她先是將腳伸出門外,然後腳帶動腰,腰帶動上半身,悄悄地縮著肩膀用腦袋觀察著外面的走廊。我覺得她以後可以考慮參加舞台劇。
  女性身穿深色的襯衫、長褲,名牌則以別針固定在胸口。

  名牌上寫著「安娜」。

  「我沒想到食人魔老師會跑來這裡……」她皺著眉,來回觀察起走廊。
  「今天下午好像是妳的班,妳一直都躲在裡面嗎?」
  「我有找別人代班。我下午整理房間整理到一半,想說窗外的樹林為什麼有一陣騷動,結果拉開窗簾就看見整片樹林的鳥都飛了起來。那時候腦袋只有一個想法,『啊,我可能到此為止了』這樣。」
  「食人魔只是個普通人啊。」
  「不,我是說我不會放過他……喵喵,喵!古斯塔夫!好乖好乖。呼……軟軟的肚肚……」女性蹲在地上,邊搔著古斯塔夫的肚子邊接著說:「我到現在還是沒辦法原諒他兒子。」
  「原來恨意會持續這麼多年嗎?」
  「那可是恨啊。我可以忍受他交新的女朋友,也能忍受他拿我送的禮物借花獻佛、討新女友開心,說死人的壞話也沒關係,因為我只能放棄以前的身分。可是啊,在我面前說『看著妳就想到妳姊姊』是什麼意思?不就代表這個男生從頭到尾都只看別人的外表嗎?跟我交往的那段期間,從來都沒有注意過外表以外的事情。」
  「那妳為什麼最後收手了?直接不留情拔掉他的舌頭不就好了嗎?」
  「他要感謝新的女朋友。我那時候雖然打了好幾通電話,最後卻只有新的女朋友試著跟我談判,她也是唯一一個感到難過的人。其他家人都是『讓我看看妳的器量吧』的感覺。喂,那不是家人嗎?還是已經眾叛親離了?總之,雖然新女友的談判技巧很差,不過我願意給食人魔兒子一次機會。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呢。如果這次他還是不好好珍惜與別人的承諾,我會好奇起那個人是不是真的擁有人的心臟。血的顏色是不是跟我不一樣。」
  「妳們家的人,是不是都喜歡暴力啊?」
  「沒有啦,我們是普通家庭、小康家庭……古斯塔夫你說對不對……喵嗚……暴力是一種手段,不是非用不可。」
  「只是妳們兩姊妹不太會說話?」
  「老師,我是不是沒辦法說服你呢?」
  「沒有沒有,小姐妳說服我了。妳不用說話都可以說服我。」
  「啊……搞得我就像一個壞人。」
  
  ——如果我想當個好人,這時候應該說些什麼呢?女性又這麼問。
  
  「『一笑泯恩仇』之類的吧?」
  「老師你……」她蹲在地上,再度將半邊臉埋入手臂,以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我說:「雖然我好像說了不只一次,但你真的變得比較油嘴滑舌了。」
  「這樣不好嗎?」
  「人總是會改變的,我也在改變。」
  「原來如此,老師的教誨我會銘記在心。」我低頭感謝對方。
  她則是乾脆地發出笑聲。
  哈哈。
  呼……哈……
  稍微平復心情後,女性仍維持笑臉。一面撫摸著古斯塔夫,一面再度看往走廊的方向。
  此時夜已經深了。走廊沒有任何人,只有滂沱的雨聲不願離去。
  
  「說到另一個發生改變的人,好像不見了呢?糟糕了,我有事情找她。」
  
  「找老闆娘嗎?她剛剛在拖地,現在好像去幫那隻笨鳥洗澡了。」
  「好吧,一定是因為古斯塔夫太可愛了,我才不小心忘記了……呼喵……喔喔老師你看,這是撒嬌對吧?對吧?喔終於讓我摸到了,古斯塔夫你終於栽在我的手裡了哼哼……哈……總之啊,我想跟老闆娘談談學校的事情。還是我直接跟你說好了,待會你回房間記得提醒她。」
  「是什麼事呢?」
  「她最近在學校的時候,無論是不是在上課,都習慣直接叫我『卡洛兒』,我希望她能夠盡快改掉,這說不定會給我帶來麻煩。」
  「是已經給我帶來麻煩了。」

  我回憶起剛才與食人魔的對話,心情再次沉重了起來。

  「我想也是,畢竟食人魔在假日有這麼多選擇,吃個人也不錯,最後卻選了這家民宿。」卡洛兒苦惱地扶著額頭,做出安娜平時不會做出的喪氣表情,「我知道這很難糾正,因為私底下都是這樣稱呼。就像我也時常在客人面前把凱莉叫成文璿姊,小安叫成安娜……客人還會笑著說『哈哈妳不是才是安娜嗎』。太可怕了。」
  「妳好像偷走了我的口頭禪。」
  「那還真是太可怕了。」卡洛兒笑了笑,「老師你有什麼好辦法嗎?」
  「以後我把妳叫做甲,妳妹妹叫做乙,文璿叫做丙。這樣就不會搞錯了吧?聽起來很公平。」
  「那你也會很公平地感受到所有人的恨意。而且你根本沒有提出新的解決方式啊,我們每個人都已經有了新的身分證,問題是老闆娘她會搞錯啊。她最近都給人那種腦袋輕飄飄的感覺。」
  「結婚後好像就是這個樣子。」
  「人結婚之後就會變笨嗎?以前明明很精明的。」卡洛兒嘆了一口氣。
  
  小安是這裡的另一位服務人員。

  她擁有安娜的長相、安娜的靈魂,卻無法以安娜的身分度過餘生。
  
  「卡洛兒,妳真的不考慮繼續陪我老婆研究深淵嗎?」我跟著撫摸起古斯塔夫的肚子,古斯塔夫則是閉上眼發出呼嚕聲。
  「我已經沒有研究深淵的理由了。」卡洛兒對著古斯塔夫的耳朵吹氣,似乎是想看牠甩動腦袋的樣子,「我最初之所以研究深淵,純粹是因為我看得見深淵。再加上車禍過後,我的靈魂跟安娜的靈魂對調了。我當時認為可以先做出一個本人的身體,然後將我的靈魂放進去,後來才知道說書人有著致命的缺陷——只要一段時間沒有喝到這座山頭的水源,將會不成人形。」
  「妳從我老婆那裡偷走『三天』的人性,也是為了研究嗎?」
  「我當時只是在練習怎麼從已經成形的說書人體內抽出人性,因為我覺得那有戰略價值。至少日後在面對本體是說書人的對手,我能夠佔據優勢。」
  「但灰姑娘不是說書人。」
  「對啊,所以我剛剛才會感慨她怎麼現在變成一個腦袋輕飄飄的笨蛋。」
  「所以妳完全習慣安娜的身體了?」
  「除了定期要檢查身體之外,基本上還好。人際關係根本不用擔心,她本來就沒什麼朋友。主要還是飲食方面要注意。因為我妹妹以前在戰場上輕敵,所以少了一顆腎。」
  「我覺得國中女生可以有一大堆少了一顆腎的理由,但上戰場不應該包含在內。」
  「……老師你看,古斯塔夫不會像你一樣這麼囉嗦。呼呼……右腳的這顆肉球……多麼的……」

  卡洛兒當年由於車禍,與妹妹交換了身體,於是接觸了一段時間的深淵。
  
  小安是她的作品之一。
  儘管我沒有印象了,但從卡洛兒的口中得知,當年在與我廝殺的時候,她當機立斷運用了浴室裡頭的說書人,製作了小安出來。小安裡頭的人性則來自於卡洛兒的親妹妹——也就是安娜。
  因此,後來安娜才會在書店說自己的人生空白了兩年。
  是空白,而非失去。
  只好猜測起是誰盜用自己的身體。
  然而代替安娜本人、使用安娜身體長達兩年之久的人,恰巧就是親姊姊。
  也就是卡洛兒——我眼前的這位女性。
  她此時已經升上了高三,使用妹妹的身體超過三年。而且還不知道會不會有第四年、第五年,又或者是當事人最終放棄掙扎地接受這個事實。

  「老師,你有想過報復我嗎?」卡洛兒將臉埋入貓咪肚子,盡情呼吸著。
  
  「現在不會想報復妳啦,妳好像正在忙著吸貓咪。」
  「那如果古斯塔夫離開身邊,是不是會拿拔釘器往我的頭敲下去呢?」
  「那樣會嚇到其他客人。」我嘆了一口氣,「我的確想把妳丟進附近的公墓,可是那不叫報復,因為妳沒做對不起我的事情。妳要道歉的對象是文璿。如果她原諒妳,那我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古斯塔夫這輩子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耶。」
  「妳自己也變得油嘴滑舌起來。」
  「沒辦法啊,我是一個很容易哭的人。」卡洛兒維持趴在地板的姿勢,讓腦袋頂著古斯塔夫的肚子,「我知道我做錯了一堆事情,可是我還年輕,用這輩子去讓其他人好過一點也沒關係。」
  「至少我不會罵妳。妳既然找我討論這些事,我也會珍惜願意找我討論的人。當初在學校樓頂我就是抱著這種想法……妳放心,我跟我老婆、文璿都是惡人,如果妳當初做的事情真的不得好死,妳現在已經在跟蚯蚓當好朋友了。所以大可以放寬心胸,想想這段日子還有什麼事能夠做,因為接下來妳也要迎接大學生活了。大學生活很好玩的,再交個男朋友、女朋友也無妨。妳如果沒好好享受,我們才會對此感到遺憾。」
  「你說的話就像是一個老師呢。沒殺過人的那種老師。」
  「學無止盡啊。」我拍拍卡洛兒的肩膀,站起身子。

  卡洛兒當初運用了父親遺留的說書人,從深淵喚醒了文璿。

  時間是在領養古斯塔夫的當天晚上,回到別墅後我發現客廳的燈是亮的。
  當時卡洛兒的臉上仍帶有前一晚廝殺後的傷口。是拔釘器砸出來的。而那傷痕現在還能夠看見。
  為什麼喚醒了前女友呢?
  多少跟卡洛兒本身的經歷有關。她的前男友——食人魔的兒子——在畢旅的車禍過後,由於卡洛兒的肉身已下葬,便隨即找尋新的女朋友。卡洛兒對此心生不滿,才發生所謂的拔舌頭事件。
  因此在卡洛兒心中,男女朋友的關係即便無法變成山盟海誓,分手的時候至少希望雙方能夠在場,而非單方面的離去。
  卡洛兒對此異常執著。
  如此湊巧,我當年選擇與文璿一同參加畢旅時,兩人其實已經分手了。但為了避免影響學生們遊玩的心情,我們打算等回到學校之後再向大家說明。
  遺憾的是,有些人沒辦法從畢旅歸來。

  所以沒有向學生們解釋的機會。

  在大家的心中,我變成了一位目睹另一半在眼前死去的可憐人。實際上兩人早已不是情侶了。而在那件事情過後沒多久,我選擇上吊自盡,那是我的第一次死亡。然而沒有人知道我早已離世。
  除了灰姑娘。
  她後來使我以說書人的身分重返校園。

  但是那在卡洛兒眼中,又是如何呢?是否與食人魔的兒子相同呢?
  
  一位男老師在曠班數日後,馬上跟另一位女老師同居。這是旁人所見的。
  
  因此卡洛兒最後選擇了從深淵喚醒文璿,實行了她心目中的正義。只為了讓文璿與我、灰姑娘進行對質。藉此填補卡洛兒心中殘存的空洞。
  然而出乎卡洛兒意料的是,我們三人並沒有大吵大鬧,而是進行「接下來該怎麼辦,因為我已經死掉了,所以很麻煩」的討論。
  即使將油跟水均勻搖晃,最後仍會分離,我與前女友的分開是這種形式。
  但從文璿本人的角度來說,她只是基於他人眼裡小小的誤會,就重新返回人世。因此卡洛兒至今仍自覺愧對於文璿。並且自發性地選擇在民宿工作。
  即使不經營民宿,這棟別墅也會以某種足以掩人耳目的形式存在。
  由於水源,說書人無法逃離此處太久。

  地靈人傑。

  「老師,我今天有請文璿姊幫忙做心理測驗喔。」
  當我目送卡洛兒返回房間前,她跟我說了這麼一段話。
  我詢問做了什麼心理測驗,她回答是關於未來會發生什麼事情的心理測驗。我跟她說,那個不叫做心理測驗,其實叫做預知未來。卡洛兒聽見後笑著同意我的說法。
  未來會發生什麼事呢?
  聽卡洛兒說,她總有一天會死在喜歡的人手裡。
  「這是值得開心的事情嗎?」我忍不住問。
  「至少我這輩子還能喜歡上別人,我已經很知足了。」
  老師晚安。
  說完後,隨著門縫越來越窄,卡洛兒的笑容變成了員工休息室的門板。
  
  「愛德華你這個吃裡扒外的傢伙!」
  
  隨著走廊盡頭傳來女性的呼喊,我腳邊的古斯塔夫馬上用爪子勾住我的小腿,似乎是想要逃往我的身上。
  對於這隻虎斑貓來說,如果想要讓牠好動起來,比起喊出「古斯塔夫」,在大多數狀況下喊出「愛德華」反而會得到更好的效益。
  「唉,古斯塔夫,你要學著反抗啊……」我抱著日益增重的古斯塔夫,對牠說:「你如果不爭氣一點,這棟民宿真的是陰盛陽衰。」
  除了我跟古斯塔夫,平日生活在這棟民宿的人幾乎是女性。
  一隻笨鳥,兩位沙場老兵,一位前女友,一位殺人犯。因為我是一個正常人,所以我選擇成為殺人犯的丈夫。
  
  「嘰嘰咕嗚嚕!」渡渡鳥朝我們衝了過來。

  妻子也跑了過來,跟我說似乎是因為下雨的關係,這隻笨鳥變得特別好動。笨鳥是我說的。
  「咦?不對啊,老公你怎麼還在這裡?」
  「怎麼了嗎?」
  難不成妻子還有要求我做什麼事情嗎?
  想不起來。
  因為我愣住了,所以妻子罕見地生氣起來。眼鏡幾乎從她的鼻頭滑落。
  「給我去吃消夜啦,看看現在都幾點了?」
  「應該過十二點了吧。」
  「那我就不給你吃消夜了!」
  「為什麼過十二點就不能吃消夜?」
  「因為你沒有時間觀念啊!」
  「消夜難道過了十二點的瞬間就會壞掉?」
  「對啊!你現在才知道!」妻子鼓起臉頰,然後「哼」的一聲就扭頭去尋找渡渡鳥了。

  到底是什麼消夜呢?

  過了十二點就會壞掉的消夜,聽起來像魔法的產物。不過我早就過了願意相信童話故事的年紀。
  我認為童話是設計給小孩的東西。
  因此童話是專屬於十二點前乖乖睡覺的人。當初設計民宿的名字時,出發點也是源自於此。
 
  對於十二點後還無法入眠的那些人,希望他們都有個棲身之地。

  「不曉得今天的消夜是什麼呢?」
  懷抱期待的心情,我打開冰箱。
  找了一陣子才在冷藏區找到,被一個小小的紙盒裝著。
  紙盒上繫著緞帶,包裝精美得讓我以為是其他客人寄放的甜點。
  打開後發現是個蛋糕,旁邊擺著一張小卡片。

  卡片寫著生日快樂。

  「好吃嗎?」妻子兩手插著腰,詢問我感想。
  我回答很好吃。
  會痛哭流涕的那種好吃。
  原來是生日蛋糕,的確是過了半夜十二點的瞬間就會失去意義的甜點。
  結果妻子的表情一瞬間變得有些扭曲,似乎是不曉得該做哪個表情。而一次做兩種表情的結果就是她現在的狀態。
  「已經壞掉了啦!」
  「很好吃。」
  「下次不可以這樣喔。」
  我點點頭。
  並沉醉於這種有來有往的對話,思索著該如何準備下次結婚紀念的禮物。
  因為我不知道妻子會對於什麼樣的禮物露出現在的表情。現在的表情是一個令我醉心的標準。
  導致禮物不太好挑。
  
  然而我十分享受這種痛苦,希望它能夠伴隨我一生。不離不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