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幕 行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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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9-28
「請慢用。」
將餐點放上桌後,店員小姐像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似的,轉頭就跑了個沒影。
被端上桌的,是店家所推薦的招牌菜。
保溫用的鑄鐵盤上,淡黃色的根莖類蔬菜切成薄片,環繞在外側作為點綴。中心則是充分經過梅納反應的厚切肉塊,上頭冒著熱騰騰的蒸氣。和焦褐色的外層相對,內層仍是維持鮮嫩多汁的淡粉色,飽滿的肉汁正緩緩地自切面流出,滴落在烤盤上發出悅耳的聲響。
炙烤過的油脂香與附著在肉排表面的炭香味彼此交織,再經由各色辛香料相輔相成,讓本就誘人的肉香再向上一個檔次,讓人不禁食指大動。
除此之外,還有著濃湯、燉菜、串燒⋯⋯等其他菜品在桌上一字排開,光是看著就讓人垂涎欲滴。
撇開別的不說,這裡的餐食是真的不錯,考慮到口味的偏好問題,尊生甚至覺得比起王宮內的料理要來的更美味。
王宮的口味偏向清淡,雖說不難吃,但比起專注在美味上,感覺更著重在技法的炫耀、營業的均衡以及擺盤的巧思上,尊生他就是怎麼也吃不慣。
這裡的餐點相較之下,味道的層次或許沒有那麼豐富,不過勝在調味大膽濃厚,而且份量也更為充足。
可即使美食當前,尊生卻是一點兒胃口都沒有。
原因無他,餐桌的對面正上演著像是三流輕小說中才會出現的修羅場。
他別說是有胃口了,就連用餐都快成了問題。甚至有些羨慕起已經脫身的店員。
不知為何不減反增的女性們爭先恐後地想餵食被她們夾在中間的褐髮少年,一個個用餐叉和湯匙塞向他的口中。
其結果,自然是因為她們彼此牽制,無論是肉、湯還是菜全都撞成一團,沒有一口是成功送入少年口中,反倒是將食物和湯汁濺得到處都是。
然而身處風暴中心的少年似乎是已經對此習以為常,臉上即使沾上了肉汁也依舊維持著溫文儒雅的微笑。
只見他默默地從口袋中掏出純白色的手帕,慢條斯理地將臉上的食物殘渣給擦乾淨,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抱歉,剛才說到哪了?」
看他這副泰然自若的模樣,尊生勉強維持住臉上不失禮貌的笑容,眉頭卻還是忍不住一跳。
「額⋯⋯好像是說到這個世界的酒吧?」
「啊!沒錯沒錯!這邊的酒味道真的很讚!你要的話我可以推薦你幾款。」
「不了、不了!我是屬於喝不了的類型。」
陪著笑臉迎合著對方的同時,尊生心裡直嘆息。
從還在學校的時期開始,自己就一直不擅長應對這人。
藤木櫂,是校內公認的「萬人迷」。不單是女性,其實男性間的人緣也相當不錯,因此在各個圈子都吃得很開。外加課業和運動方面的成績都出類拔萃,就連師長們也對他讚譽有加。
雖然常常被多名女性給追著跑,可令人意外的是,從始至終都從未傳出他因此引發任何衝突,就算有交往最終也都是和平分手。負面傳聞是幾乎掛零,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
一言以蔽之,是個完美到反而讓人覺得奇怪的傢伙。
就算看起來沒有惡意,然而對方滔滔不絕的話題攻勢不免讓尊生感到煩躁。
他用眼角的餘光瞄了下兩側,自己這邊的四名同伴倒是很沒良心的埋頭大吃,只是時不時朝這邊投以看戲的目光,完全沒有想插嘴的意思。
優里和隆也大概是完全顧著眼前的美食;紫鳶和泉則是判斷開口情況可能會變得更複雜,索性選擇不加入話題。
在這樣的前提下,尊生自然成為了唯一一個要應付櫂的人。
坦白說,他並不是真的討厭櫂,但也實在不覺得這人值得深交。
可以的話,比起聊這些沒營養的話題,他更想安安靜靜的吃頓飯。
不知道是不是女神大人感應到了他的心聲。對面一個黑皮辣妹低頭附在櫂的耳邊,悄聲說了些什麼。櫂頓時臉色大變,急匆匆地站起身來準備離去。
「啊啊!我竟然忘記了?!抱歉啊!尊生。突然有急事要處理,先走一步啦!」
說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下了樓梯,消失在一臉茫然的眾人眼前。
「啊!櫂君!等等人家!」
「藤木先生!」
「不要擠啊!」
理所當然的,他身後的那群女性也追了過去,爭先恐後地搶著下樓梯,不一會兒也全都沒了影子。
「「「「「⋯⋯⋯⋯」」」」」
尊生他們都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眼前只剩下秋風掃落葉一般的一片狼藉。
「⋯⋯傻眼欸~」
泉簡短的一句話,說出了所有人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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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說或許不太好,但好在櫂中途離場所,尊生他們才總算是能好好享用有些遲的午餐。
「哈啊~」
桌上的餐點被一掃而空,隆也滿足地長舒一口氣。
「嗝!」
優里鬆了鬆領口的蝴蝶結,可愛地打了個小嗝。
看同伴們都攤在椅子上,大概是一時半會兒不想起身了,尊生只好自己拿著帳單站了起來。
為了不浪費櫂所留下的那份餐點,他們可以說是敞開了肚皮去吃。
當然,餐點過份美味也是原因之一。
五人想去消耗掉十幾人份的餐點其,結果可想而知,所有人都撐得不行。
「我先去樓下結帳嘍!」
「⋯⋯嗯。」
尊生拿起桌上的帳單揮了揮,只有泉勉強出聲回應。
第一次見到她這麼虛弱無力的樣子,尊生不自覺地露出苦笑,轉頭走下階梯。
嘎吱~嘎吱~
經歷過櫂的後宮軍團兩度摧殘,本就不太牢靠的階梯似乎變得更加脆弱了,隱約可見木板變形和釘子鬆脫的痕跡。
「⋯⋯不會垮掉吧?」
有些不安的尊生自言自語道,稍稍放緩了腳步。
所幸,厚實的木板並沒有他想像中的脆弱,雖說不停地發出怪聲,但終歸是沒有垮掉。
「呼~」
有驚無險地踏上一樓的地面,尊生這才鬆了一口氣。
可正當他想走去櫃檯前結帳時,變故突然發生。
餐館的一隅,桌椅掀倒及碗盤落地的碰撞聲毫無前兆地響起,緊隨而來的是某名男性氣急敗壞的咒罵聲。
「喂!快攔住那傢伙!」
還不等尊生搞清楚狀況,一抹嬌小的身影便竄過他身邊。
慢了一拍的他反射性地伸出手,不過還是遲了一步,只能勉強捉住那人斗篷飄蕩的衣角,將其給扯了下來。
破爛的布料底下,是一名蓬頭垢面的小男孩,尊生不由得愣住了。
大概是因為面容突然暴露了,男孩的動作明顯一滯,一旁的店員小姐見狀連忙撲了過來,試圖捉住他。
可惜,男孩很快便回過神,靈巧地躲過,撲了個空的店員小姐腳下一絆,和傻楞住的尊生撞在一塊兒。
「嗚姆?!」
碩大的「胸器」就這麼壓在了尊生臉上,突如其來的黑暗和呼吸困難害他陷入了混亂,無意義地仰躺在地上揮舞著手腳。
當他總算推開自己身上的店員小姐,作為一切混亂來源的男孩已經被人所制服,正咬著牙一臉憤恨地瞪視著捉住自己的傢伙。
那是一名和尊生年紀相仿的少年,有著波浪狀的金長髮和深藍色的雙眼。
他身上穿著繡有金色紋樣的白制服和腰間佩戴的長劍尊生並不陌生,那是在王宮內巡邏的騎士們的標準配備。
「哎呀!這可真是⋯⋯驚動到您實在是萬分抱歉,勇者大人。」
騎士一注意到他的存在,連忙恭敬地低下頭,壓制著男孩的雙手也連帶著多用了幾分力。
「疼⋯⋯」
吃痛的男孩哀號著,不過無人理睬。
四周的客人和店員們一看騎士對尊生如此敬重,也趕緊跪下,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們。
被陌生的視線所包圍,尊生感到不自在地吞了口口水,看了看被壓在地上的男孩,總覺得有些於心不忍。
「不⋯⋯那個⋯⋯總之先放開那孩子吧?他好像很痛苦。」
然而,騎士鄭重地回絕了他的請求。
「萬萬不可,這卑賤的宵小之輩不僅已經是累犯,而且有著好幾次脫逃的前科。下官職責所在,有義務確保其不會逃跑,還望您能諒解。」
說著,騎士稍微調整了姿勢,用膝蓋壓制住男孩頸部,空出一隻手朝男孩不自然鼓起的口袋探去,拿出一個又一個,大小不一的錢袋。
「啊!那是我的?!」
深紅色的繡金布袋格外顯眼,尊生一眼就看出了那是今早艾莎菈公主親手交給自己的。
「你這傢伙!竟然還對勇者大人也出手了嗎?!」
騎士俊美的臉龐扭曲,看上去怒不可遏,又緩緩加重了壓在男孩身上的力道。
「咳——」
男孩呼吸不到空氣,臉色一下變得蒼白,掙扎的力道也逐漸減弱。
「住手!」
眼看男孩就要斷氣,尊生趕忙大吼一聲,遏止了騎士的暴行。
雖然皺著眉頭,騎士仍是遵從他的指示,鬆開了對男孩頸部的施壓,不過仍是將他牢牢釘在地上。
「哈啊⋯⋯哈啊⋯⋯」
氣管不再被壓迫,男孩大口喘著氣,痛苦的淚水從眼角滑落,尊生看得更是不忍。
看出他想說些什麼,騎士選擇先發制人。
「是下官過於激動,讓您見笑了。不過——」
眉頭仍舊深鎖的騎士話鋒一轉,銳利的眼神貫穿了尊生。
「述下官直言,哪怕只是個孩子,這傢伙也是前科累累的罪犯,制裁他乃是作為騎士的職責所在,還望您不要阻攔。」
「可是——」
尊生本還想據理力爭,卻被身後的某人摀住了嘴。
「冷靜點,尊生。看看周遭吧。」
不知何時下樓來的泉,將嘴湊在他耳邊小聲地說道。
經泉這麼一說,尊生這才強迫自己稍稍冷靜下來,不著痕跡地打量了四周。
和他不同,無論是店員還是顧客,投向男孩的視線中都沒有半分同情,只有藏不住的嫌惡。
他算是察覺泉話裡的意思了,這裡不是他們所熟悉的地球,人權一類的觀念還相當薄弱,自己要是冒然行事反而可能讓事情變得更加複雜。
即使如此,尊生還是不太能釋懷,幾經斟酌後,勉強擠出一句:
「⋯⋯這孩子會怎麼樣呢?」
見尊生的態度放軟,騎士的表情也不再緊繃,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這您不必擔心,沒有意外的話他會成為奴隸,用勞動去償還所犯下的罪行。還清債務後就可恢復自由。這段時間內的食宿都會由僱主負責,就不必再需要靠行竊來果腹了。」
「是、是嗎⋯⋯那就好。」
雖然奴隸這詞實在讓尊生反感,不過待遇聽起來也不是太糟,或許真的是自己太過多管閒事了?
騎士吹了聲口哨,兩名侍從隨即從人群裡現身,將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男孩給拽了起來,押著他走出門外。
「那麼下官也先行告退了。願女神的祝福和大人同在。」
屈身行禮後,騎士就這麼踏著幹練的步伐轉身離去。
尊生欲言又止,終究只是扭曲著嘴唇,沒有阻止他們。
他就只是——看著。
———————
「⋯⋯少爺,這樣好嗎?不會得罪勇者大人吧?」
離開餐館後,昏暗無光的小巷裡。
鼻青臉腫的男孩被狠狠摔向牆壁,吃痛地抱著後腦勺蜷縮在地。
和剛才恪盡職守的形象大相逕庭,如今騎士的嘴臉扭曲而醜惡,這才是他的真實樣貌。
「你懂什麼?說是勇者,實際上不過王族為了重建威信的宣傳道具,有點腦子的都知道這件事。看在他們的面子上不打算戳破而已。再說⋯⋯」
「咕啊!」
鑲有鐵板的靴底深深陷入男孩的腹部,讓他不由得慘叫一聲。
混雜著鮮血和胃酸的嘔吐物自男孩口鼻嗆出,騎士優雅地收回腳,側身躲開,嫌惡地捏著自己鼻子,似乎是受不了那酸腐的惡臭。
「看他那軟弱的態度,怕不是跟這邊的垃圾一樣也是賤民出身⋯⋯嗯?」
改以手帕摀住口鼻的騎士用另一手打了個響指,其中一個侍從連忙小跑步過來。
「再搜搜這垃圾的身上,應該還有些什麼。」
聞言,侍從也是一臉不情願,可迫於主人的壓力下只好照做。
不過,他的表情很快便有了變化。
「少爺,你看這個!」
侍從叫嚷著,同時又驚又喜地跑回騎士身邊,將一個份量不小的深褐色布袋遞給他。
「喔?」
看侍從鬆開袋口,裡頭滿是亮眼的金色,騎士的雙眼也亮了起來。
「原來如此,這個垃圾沒有按規定的時間過來『繳稅』就是因為想靠著這筆錢偷跑吧。」
將其中一枚金幣拿到手裡摸了摸,騎士臉上流露出貪婪的神色。
「欸?可是⋯⋯那他為什麼還要又跑去龍眠呢?直接跑路不是更保險嗎?」
另一個侍從總覺得哪裡不對,可摩挲著手裡金幣的騎士卻是對他的看法嗤之以鼻。
「很簡單啊!正因為他賺了這筆捐款,自以為可以再撈一次吧?這些賤民都沒什麼腦袋,在他們身上尋求合理性簡直是浪費時間。」
又摸了摸錢袋,騎士的嘴咧得更開了。
「看這金幣的純度和布袋的料子就知道了,這東西不是一般商賈或地方貴族能弄到手的高級貨,應該是同為宮廷貴族的某人微服私訪時被摸走了,跟我一樣是侯爵家⋯⋯甚至更高?反正現在大概正急得慌吧?」
狂喜的騎士把玩著金幣,用拇指將其彈向空中再一把接住。
「也就是說?」
「?」
兩名侍從仍是一幅傻樣,完全沒跟上騎士的步調,不過這種程度可壞不了他的好心情。
「也就是說,這個錢袋有著更高的價值!運氣好的話可以跟更高位的貴族攀關係,運氣不好也算是抓到其他家族的把柄。」
(其實最好的情況是能夠讓我入贅到其中一個公爵家,畢竟這樣就不必和兄長們爭繼承權了。)
一想到美好的前途,騎士臉上的笑容就怎麼樣也止不住。
所以他一點兒都沒察覺,深灰色的霧氣正緩緩籠罩著他們。
悄悄地,將他們蠶食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