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憶（四）

被黑暗攏造全身的林彧兩眼發直，淚水奪眶而出，不斷的低落。
「為什麼？」
（我在質疑自己？）
（還是在質疑……不願意質疑自己的自己？）

──疑問？請問您的疑問為何？

「為什麼要給我看這個？」
途中，林彧隱隱約約的明白，應該說想起了真正的自己。

──那是防火牆Ｐｒｏｇｒａｍ讀取使用者的經歷驗證是否為會構成有害程式所做的例行性檢查。當然記憶檔案並未備份儲存，也未植入病毒，請放心。

無機質的聲音，無感情的論述，無破綻的答覆。

──至於您與之一同瀏覽的原因，推估為您有更改腦內的系統檔，程式幫您重整設定所導致的可能性。

林彧不再說話，陷入長久的沉默。
南柯一夢，夢演輪迴，林彧對剛剛的經歷彷彿歷歷在目，刻苦銘心，這麼說或許很奇怪，但是自從發生那件事後過了整整兩年，林彧盡可能的不去在意，甚至多次調整腦內設定檔，時間的洗禮下總算淡化了那心中的痛。

可剛剛的再度經歷，一鼓作氣湧升的罪惡感，化作實質的反應，令林彧雙膝一跪，反胃乾嘔。

天空霧濛濛，看不清湛藍天幕與潔白堆雲，彷彿身處於箱子中的世界。簡單幾何形建構的工具終端，正如自動化倉儲搬運那一箱箱，寫上Ｂｉｔ、Ｂｙｔｅ、Ｗｏｒｄ、ＤｏｕｂｌｅＷｏｒｌｄ……等等物件。

雖然不知道這裡是哪裡，但肯定不是現實世界。哪怕現在現實世界和網路世界的界線模糊。

「我該不會是……登入進了ＡＩ的伺服器？」
語氣顫抖哆嗦，林彧不敢置信的講出自己的推測。
世界三大遺產之一，埋在星球的核心──自律成長型生物運算系統。
ＡＩ系統以星球永動機做基底為養份，不斷於這兩千年間成長茁壯。
現今社會是以各區的節點和龐大的ＡＩ系統做資源連接。
據傳聞，ＡＩ系統具備意識，以一個統一的集合體意識主導。
只是這意識至今都未曾和人類有過溝通交流。

「正確。這裡名稱為『箱庭』的伺服器，最初設計的時候原本是設計成黑盒子，但是設計者出於私心，留下數個後門。擁有鑰匙的你獲得進入箱庭的資格。」
──嗯？總感覺她的回答夾帶一點私怨。
不過鑰匙這兩字讓林彧腦袋閃過一個畫面。
不正是那個從Ｂｕｇ掉出的鑰匙？

「那麼，或許倉促，可依照規定……接下來需驗證個體名為林彧的登入者……是否具備繼承者的資格。傳送指定座標還剩九秒…八秒…七秒……四秒…………」
「喂、什麼意思？我聽不懂啊？ＡＩ？請求說明？」
「囉嗦（囁嚅）……二一零（急速）。啟動傳送。」
傳送前，林彧用哪怕被釘在棺材裡，也要用腐朽的聲音喊出。
「你剛剛是不是罵我囉嗦！」

……
……

林彧重重呼出一口氣，仰躺無機質數位平面。揉了揉痠痛的肩膀，他卡在這一關已經有整整一日，如果ＡＩ所說無誤，這裡的時間流速是和外界不同的特殊場域。那麼自己不用對時間太過在意。
「即使如此，也不能太鬆懈。」
鼓足精神的林彧再度起身，開始了無盡頭的Ｃｏｄｉｎｇ。
如果是艾瑪的話……該不會已經通關了吧？
沒錯，林彧在開始時得知艾瑪也被傳送至此。正在接受所謂的繼承者的資格測驗。
「……清溪。」
甩頭甩掉多餘的雜念，林彧專注此刻測驗。


以林彧的體感時間來看，一個星期過去，測驗的難度越發艱難。
但自己好歹接收過序列化的教導，雖說留級一年，但實力絕對是同世代內千中選一的佼佼者。
當然，和艾瑪那種億中選一的得天獨厚的天驕相比。自己自然是遜色一大截。

……
……

熬過了一個月後的最終試煉。
對，林彧在三天前抵達最終試煉，和艾瑪會合，她好像早一天、兩天、三天……十天……十七天……
算了，林彧不想去記這件事。總之，艾瑪迎頭第一句是……
「你慢到我以為你失敗了。」
「標準太高了，我只是普通人。能通過就是同儕的翹楚了。」
「那算什麼？普通人還會分等級？不及格的成績就是不及格，還分什麼高低。」
依舊跩個二五八萬的艾瑪，讓林彧直接不想說話了。

三天後的現在──
登島試煉。
艾瑪咋舌聲頻率越加頻繁。
代碼汪洋一波波的浪潮，不斷沖刷企圖登向彼岸島的兩人。
艾瑪不斷撰寫出一個個的物件（Ｏｂｊｅｃｔ），一個個方形結界產生固定狂襲而至的浪牆。
林彧的撰寫速度當然比不上序列化的特級程序員。
建立的物件因為不夠嚴謹，頂多維持數分鐘，便出現Ｅｒｒｏｒ、Ｅｘｃｅｐｔｉｏｎ……等等執行錯誤。
艾瑪雖然煎熬卻緩慢的向前進，相對於寸步難行的林彧。縱使林彧曾經在駭腦一戰中佔了艾瑪便宜，使她吃了悶虧。但那是因為艾瑪抱著遊玩心態，以及林彧不要命的神風特攻。
在硬實力的考核上，林彧終究無法和艾瑪比肩。但是……
和上次開發清溪時的感覺一模一樣，有某種東西在體內躁動，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彷彿抓住了什麼東西的福至心靈。
頓悟、參悟、領悟。
一瞬間，突破某層時日已久的隔膜。
「邏輯似水。」
林彧竟陷入一種空靈狀態，久久不能自已，喃喃低語。

他邁開步伐。
艾瑪雖然專注考察，依舊留有一絲注意在林彧身上，見他不要命的朝著數據之海前行，扯開嗓門，朝著只剩一個小黑影的林彧大吼：「你不要命了嗎？想做什麼！」
現在的兩人意識連進了ＡＩ內，說白了也是由數據構成，在沒有開啟任何的防護狀態闖進這代碼汪洋，數據跟代碼融合再一起，意識一旦出了差錯。
──腦死。

「糟糕！」
不由得分心的時刻，艾瑪的一個閃失，導致一個物件瓦解，瓦解的速度超過建構的速度。
艾瑪因失敗回到了岸邊。

艾瑪旋即向林彧發難，將氣出在他的身上。只是林彧沒有理會，逕自走向汪洋。

「什？！」
由不得艾瑪詫異，林彧竟然穿過了汪洋。

「我懂了……我懂了──不是阻擋……是取代。」

林彧想通了道理。
這關是用汪洋之海的數據，洗刷取代自己身體的數據，藉此前行。

出乎艾瑪的意料，甚至是亙古至今千年來，並非只有艾瑪和林彧獲得進入的機會。
只是在這為數不多的有幸者內，林彧的Ｃｏｄｉｎｇ能力也許稱不上第一人，至少艾瑪就比林彧優秀……
可是……

「……唔唔。」
數據之海一波波的沖刷林彧的意識。林彧操控著處理代碼，一條條執行序生成，林彧將運算能力提升到極致，瘋狂的運算。

最初的十秒，一切如林彧所料想般，數據之海緩慢地取代林彧的數據。
一點一滴的汰換，林彧就此緩緩地前進。

「唔啊！」

理論上，林彧得出的答案正是此次考驗的最佳解。
可現實總是不盡人意，逐漸龐大擴增的處理執行序超越了林彧的運算能力。
一絲浪花劃破了林彧的臉頰，冰晶碎片散逸，林彧瞳孔放大，如同靈魂般的數據受損，那種撕心裂肺的痛，令林彧幾欲昏厥。
沒錯，理論上林彧的方法是對的，可目前的他尚不具備執行此方法的運算實力。

林彧雖然想通了通關的方式，目前卻沒有執行它的實力。
當然……
如果這次只有林彧一人被拉進來的話……
鐵定以失敗告終。

「真是的……太亂來了、你呀。」
驟然，艾瑪牽起林彧的手，臉上盡是無奈和難以置信。
「本小姐把處理能力借給你用，你就心懷感激都得痛哭流涕吧。」
林彧一瞬間便理解到了，艾瑪僅憑自己方才『……不是阻擋……是取代。』的自言自語，就自行想通關鍵所在。

「不用，妳自己一個人去。不要浪費時間。」
艾瑪似是沒想到林彧會這麼想，考驗若是成功，可以獲得什麼樣的獎勵不用說，甚至能獲得解謎遺產的機會。

「……做不到（小聲）。」艾瑪聲音一下子小了起來，細弱蚊吟。

「什麼？」

「……做不到啦。」

「妳說什麼？」

「就說做不到你是聽不懂麼？耳聾喔！」
「為什麼？」
「我的程序防火牆一時間沒辦法全部解除。加上你是不是私自改了自己的核心設定。真的是令人難以置信，你就不怕死當腦死麼？」
「…啊…哈哈。」林彧聞言只能苦笑，的確修改核心設定，要是一個不小心可是一發不可收拾。
堪比外科醫生自己給自己動腦袋手術。

林彧暗忖──那個時候的自己根本不在乎了。

畢竟自己為了重建復活清溪，沒日沒夜的研究核心意識。

「你現在駭入我的核心程序，幫我解除代換，我借你運算能力。時間不多了，分秒必爭。」
林彧聽令動作駭入艾瑪意識。
──妳為什麼不自己解除呢？
可能是林彧的眼神如此詢問，但他遲疑著該不該問出口。
畢竟身為序列化的艾瑪實力比林彧優秀無庸置疑，正因為如此，肯定有什麼理由決定把攸關生死的板機交給林彧才對。
艾馬從林彧的神情讀出困惑，如果林彧的動作跟著遲疑，她便會習慣性地破口大罵，好在林彧動作並未馬虎，所以她開口說明。
「曾經就發生恐怖攻擊時，遇到歹徒綁架人質，強迫我們自己解除安全系統，所以我的保護程序留有保險，不管自願或非自願的情況下，都無法完全解除乾淨。」
原來如此。林彧心領神會，那不會擔心被正面駭入嗎？
這是愚蠢的問題，身為序列化不需要考慮那種情況，正因為對自身的實力感到自信，並不恐懼正面對決。
「可是我若完全不啟動防禦機制也會被認定有不可抗力因素，所以我會開啟最低限度的防禦程序，你一鼓作氣突破防禦，改寫我的核心程序。」
林彧態度凝重的注視艾瑪。不知道艾瑪是如何解讀情況……竟然願意放手把最為脆弱的核心意識交託他人。
「不用怕，最低限度的防禦是不會弄死你的。」
看來艾瑪將林彧的遲疑解讀為畏懼防禦系統的抵禦。
本來因借用艾瑪的運算能力，林彧暫且放下負擔，解除生死危機，隨之而來的要求又過於強人。
林彧笑了：「到時候我會把妳改寫成稱呼我為林彧大人。」
艾瑪同樣咧嘴一笑──

「做得到的話就試試看。本小姐會讓你吃不完兜著走。林、彧、大人。」
故作誘惑的魅笑，兩人不再甩嘴皮子，專注各自的任務。


『這項考驗可以讓考驗者脫胎換骨。』
ＡＩ‧諾伊曼的記憶體深處，有一個身影如此低語，那個人……諾伊曼很熟悉，正是自己的開發者──Ｄｒｅｉｚｅｈｎ。
『諾伊曼……聽好，如果將來有人能夠通過數據之海……就給他們開通權限吧。』
時隔兩千年後的今天，諾伊曼第一次執行開發者下達的指令。

……
……

「歡迎你們抵達。識別名林彧、識別名艾瑪‧Ｎ‧珀爾曼。你們是從我們被創立以來，第一次成功橫跨數據之海的人。歷時十一小時七分四十秒。根據……」
ＡＩ系統的聲音說到這裡，林彧和艾瑪就聽不清了，幾乎一整天提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一刻疏忽都不得發生，對大腦的負擔來說早就超過極限。上岸不出十秒，疲憊虛脫感，卸下壓力的安心感，讓兩人眼皮一沉，就此昏睡過去。
至於ＡＩ後續究竟說了什麼，有沒有說下去，只有ＡＩ自己才知道。

……
……


林彧與艾瑪的意識，又或者是靈魂的層面，在度過數據之海後，進行質的變化。
硬要舉例──
類似過往的Ｂｉｔ的只有零和一進化為ＡＩ運用的量子計算，具備非零即一的第三種型態。
能夠在某種層面提昇平行運算的能力。
即──林彧和艾瑪將超越目前人類大腦的極限，推動人類的進化。

……
……

天龍區，某旅館──
距離林彧和艾瑪陷入異常狀態，已經過去五十分鐘，基爾已經在思索該怎麼解決此危機，腦中浮現數十種方案。
「基爾。」
艾瑪緩緩睜開眼睛，印入眼簾的是單色調的天花板，背脊傳出軟墊觸感，她撐起上身，向基爾緩緩啟齒。
「大小姐。妳醒來了。」基爾內心暗地鬆了口氣，外表不作異樣。
「暫時的，之後我們很安全，但時間可能會花一整天。」
「明白了大小姐。你們的身體安全請放心交給我。」
艾瑪一霎瞇起眼睛，哀聲嘆氣。
「要是我之後醒來發現還是這個現況，你知道下場吧。」
如九淵地窖般冰冷的口吻，黯淡無光的美眸靜靜的告知。
理由是艾瑪和林彧正共躺於這張床上，雖然理解是權宜之計，不過心中依舊掀起不快。
「我會妥善處理。」
基爾露出大叔笑，搔了搔後腦杓，不一會兒，艾瑪便再度進入網路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