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
本章節 8247 字
更新於: 2021-09-27
他做了一個夢。
也許是夢，也許不是，他對這裡的場景有股莫名的熟悉感，一切行動都無比自然，好像他曾經親身體會過這裡的生活，明明是完全陌生的環境，卻真實得不可思議。
灰白色水泥牆的大房間，擺滿淡色的椅子和一大堆的大小方櫃，他站在一排標著數字、長而窄的直立式置物櫃前，打開其中一格，從疊著幾件乾淨制服的分層上取下繫著槍套的白色腰帶，綁到自己身上，接著蹲下身探到最下面的武器櫃，拿出慣用的銀色手槍收進槍套內。
「呦，你的櫃子還是一如往常的貧瘠啊。」肩頭驀地一沉，有個人把腦袋擱了上來，同時還伸了隻手過來阻止他關上櫃門的動作，以調侃的語氣對他說：「我跟你說過很多次啦，什麼都沒放反而更讓人覺得可疑，長官抽查第一個盯上的就是你這種櫃子，下次搞不好直接跑去搜你房間，看你是不是偷藏了什麼糟糕的東西。」
他沒有回頭看這大肆評論自己置物櫃的傢伙是誰，像是很習慣對方這個舉動似的，輕輕掰開對方的手關好櫃門，平靜地回應：
「又沒什麼好放的，沒做虧心事，給他搜查又如何。」
「啊啊——所以說修的腦袋到底是什麼做的啊？搜房間沒反應、偷窺沒反應、被狄哥打沒反應、長官罵人也沒反應！你真的是人沒錯吧？」身邊的人顯然對這個回答不甚滿意，見他離開櫃子也沒打算放開他，索性兩手一伸整個人掛到他背上，任其拖行一邊大聲嚷道。
「我幫你回答，他不是。」
他轉過頭，只見一身同款筆挺制服的凱狄恩坐躺在椅子上，翹起二郎腿呈大爺坐姿的黑髮男人哼聲冷笑：「臭小子跩得很咧，好像什麼感覺都沒有一樣，跟公用的掃地機器人差不多，按個鈕才會動。我告訴你，他是研究室偷偷搞出來的新型機械兵，快把他手拆下來看看裡面是什麼。」
不只凱狄恩，房間裡還有其他人在，全都是他熟悉的夥伴們：已換好衣服的紅髮少女蓋朵就坐在凱狄恩身後，正和坐在她隔壁的娜卡麥兒聊天，她們同樣穿著白色的制式軍服，腰間已配備好武器；塔蓋伊站在另一扇置物櫃的門前，正抓著一隻短靴往腳上套，他看見少年腰間除了手槍，還掛著一把扁平短棍狀的銀色物體，腦中自動浮現出了對方握著那個東西抽開來，是一把特製的銀色短匕，身形輕快的塔蓋伊經常不是握著槍而是匕首在戰場衝鋒陷陣，面對高大的敵人也毫不畏懼，是以巧勁取勝的專家。
「他只是不太擅長說話而已，就別虧他了。」溫柔的女聲自身後慢慢靠近，梳著姬髮式的女孩走到眾人面前，笑著替他解圍。她是所有人裡配備最特別的一個，不僅只有她身上揹著一個大背袋，上臂也多別了一個白色的臂章，他腦中立刻浮現愛波和一群戴著相同臂章的人東奔西跑，為傷者包紮治療的忙碌模樣。
「妳今天帶的東西還真多，跑得動嗎？」凱狄恩瞄了愛波的袋子一眼問道。
「醫護隊早就習慣負重了，這點重量不要緊。」愛波微笑著回答，「只是怕有萬一，我準備了比平常多一點的份量……這次上面給的情報太少，我怕會出事。」
「沒事啦，萬能的隊長大人已經都想好了不是嗎？一切按計畫進行，反正再怎麼樣都死不了。」凱狄恩抬起一隻手虛引向他，時常散發著慵懶氣息的眼睛瞄著他，咧開嘴角哼笑一聲。「至少走馬上任以來，他的計畫都沒出過大紕漏，老子勉為其難相信他一回。」
「哈哈，狄哥不會又嫉妒吧？為什麼聽起來很酸？」娜卡麥兒聊到一半，聽見他們的對話不禁轉過頭，插了一句進來。
「妳亂說什麼？誰酸？」凱狄恩回頭一眼往短髮少女瞪過去。
「我才沒亂講呢，小朵妳說，狄哥當初看到職務分配名單是不是不爽了好幾天？第一次看到修哥的時候特別兇對吧？」娜卡麥兒揚起下巴瞪回去，轉頭拉著蓋朵尋求認同。
「噗，是啊，凶神惡煞的，好像跟他有仇一樣。」遙想當年光景，蓋朵忍不住笑出來頻頻點頭：「不過知道是真的有能力以後，就沒再為難他了，只是訓練的時候偶爾還是會忍不住。」
「嘖，妳們兩個實在是……」凱狄恩不滿地咂舌，瞥向不發一語的事主，略顯尷尬地抓抓頭說：「我承認我對空降有點不爽，但既然確實有實力，我也不會多說什麼，包括你後面那隻也一樣，就儘管吩咐吧。」
從頭到尾沒開口的他默默點頭，掛在他身上的人抬起一隻手，在他面前比了個拇指。
「放心狄哥，要是有意外，我陪修一起殿後。」
正聊著，著裝完成的塔蓋伊也走了過來，緊接著身後傳來開門聲，眾人紛紛望向聲音來源，一個穿著米色制服、看上去比室內眾人都要年輕的陌生男孩子探進一顆頭，怯生生地往他們的方向望：
「那個……差不多到出發的時間了，麻煩各位準備一下，到出口集合。」
「哦，這不是那個小鬼嘛。」凱狄恩挑眉，放下腿起身招呼其他人走向門口，出去前好奇地上下打量了男孩一輪：「奇怪，你輪值？我記得你不是排這個點的班吧？」
「啊啊沒有，因為我朋友有事情，我跟他換班……」
男孩慌忙解釋，讓一條路給眾人出去，不忘恭敬地行了一禮，不過凱狄恩若有所思地看了對方一眼，隨即寬大的手往男孩肩膀一拍，直接把人給推進房間裡：「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想幹什麼，要去快去。把握時間。」
「欸欸？」
男孩慌慌張張一個踉蹌，正好停在了剛要跟著大家走向門口的他面前，死巴在他背後的那位此時終於甘願放開他的肩膀，和他一起看著眼前有些緊張的年輕人。
「……」
望著對方，腦海深處似乎起了一點微小的漣漪，對這人的臉他沒有多少印象，但似乎也不是完全沒見過，好比曾經走在路上擦身而過數次的陌生人，他對此人一無所知，卻也並非記憶全無，至少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還能憑著這張臉想起一點零星的東西。
「我們要出發了欸，你是特地來送行的嗎？」身邊人笑嘻嘻地說，親切地拍拍年輕男孩的頭，清亮的少年聲線在偌大的房間內迴盪，「這一趟要去好幾個禮拜呢，會有好一陣子看不到我們，不要太想我哦。」
「原來要去那麼久嗎？那……之後的訓練……」男孩臉上浮現驚訝的表情，隨即有些失落地低下頭。
「不用那麼緊張，其實我之前教你的那些就差不多了，更重要的還是熟練，找你同屆的那些小朋友練習也可以呀。」身邊的人像在對男孩指導著什麼，空氣裡產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一股清涼的氣息像風一般緩緩流瀉，嗅到的他卻是眉頭一皺，迅速拍了拍對方吐出勸阻的話。
「不要現在用，沒那麼多時間，先出去再說。」
「咦？」那人一驚，那股像薄荷一樣清新的感覺瞬間就消失不見，「啊，對欸，小褚還要幫我們開門的，那好吧……」
他催促兩人離開房間，自己走在最後帶上房門，踏入一條灰白色的長廊，他注意到自己的四肢微微僵硬，邊走就邊感到肌肉不自覺地緊繃著，像是要全神貫注在某件事上面，任憑前面兩人慢慢聊，沒有要參與對話的意思。
「這麼緊張，看來是難得有會死掉的預感了哦？」
走在男孩旁邊那人回頭朝他眨眨眼，似乎不是開玩笑的話被這樣用詼諧的口氣說出來，令他忍不住皺起眉頭。
「不會有那種事的，您別這麼說。」年輕男孩縮了下肩膀，低聲勸道。
「哎這你就不懂啦，這叫反向操作。」那人搧搧手，一臉早就習慣了的神情說：「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偷偷跟你講，反正我每次都這樣說，還不是好端端地回來了？不過任務強度是真的會把人操死，身體沒死精神上倒死得差不多了，嚴格來說出去一次就死一次也沒說錯啦。小褚啊……哥哥告訴你，不要練太強，越強只會越累，上面的老大哥喜歡把一個人當三個人在用，萬一他們發現你一個人可以抵十個人的能力，以後準備過勞死。」
「這……您之前不是才教我要努力變強嗎？」男孩問。
「唔——這個嘛，也沒錯，我是有說過。」
他們轉進一條較窄的岔路，盡頭一扇由電子鎖鎖住的閘門前，他的同伴們都在那裡等候著。
「變強是一定的啊，這樣才有辦法保護心愛的人嘛。既然我有這個能力，我就會盡全力去做。」
那個和他年紀相仿的青年人，一手輕輕握成拳，似乎頗為語重心長地感嘆了一句：「但是有時候，我還挺希望我沒有這種麻煩的能力，就當一個普通人，吃飽穿暖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找個好伴侶一起安安靜靜地老死，不用擔心什麼時候我認識的誰會被一槍爆頭……」
毫無作為、一無所知地平淡一生，不用擔心心愛的誰突然變成冰冷的屍體，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青年的臉上難得出現了有些傷感的表情。在他的印象裡，這人一張討喜的娃娃臉總是笑得很開心，看著就能感受到陽光般的溫暖浸透身體，待在他身邊的時候，心情會不自覺地好起來，是個容易將心緒擴散出去、感染他人的存在。
不，正確來說，像對方這樣體質的人，都擁有這樣的能力。
「哎，我也真是的，說這些好像在咒自己早點死早點超生一樣，呸呸呸！」青年扮了個鬼臉，轉頭又變回了笑臉迎人的模樣。「我還想長命百歲呢，趕快搞定這些麻煩事，回頭我們再喝一杯慢慢聊。」
「啊……是！」
閒聊到一個段落，路也已經到頭，男孩匆匆走上前去，解開電子鎖的密碼，厚重的鋼製防護門緩緩升起，露出後方一條通往對外出口的防衛廊道，牆上每隔數公尺便裝設一台監控設備，外觀幾乎與牆壁融為一體的精密機器一字排開。
七人面向出口，靜悄悄地開始前進，他最後看了男孩一眼，朝對方點點頭，便追著眾人腳步離去。
轉過身時，他隱約聽見了目送他們離開的男孩輕聲開口：
「祝各位武運昌隆……請務必平安歸來，老師、修先生。」
＊
恍然睜開眼睛，鮮明的畫面如潮水般迅速退了下去，腦子裡恢復成一片空白，一時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做夢還是在現實。
傑修感覺到身下傳來柔軟床墊的觸感，他躺在枕頭上，空氣裡飄散著淡淡的木質香氣，應該是夥伴們將他送回了房間，陰暗的室內沒有開大燈，但似乎有人另點一盞小燈，微弱的黃光使他能大概辨認出室內擺設的輪廓，是地穴的一間客房，來這裡拜訪愛波他們的時候，他通常就是睡這裡。
「醒了？慢著，不準動，傷口裂開疼死你。」
旁邊響起凱狄恩低沉的聲音，傑修偏頭望過去，看見穿著寬鬆家居服的黑髮青年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一手靠在扶手上撐著下巴看著他，接著馬上喝止了他下意識想坐起來的舉動，彎下身扶住他的肩膀幫他完成這個動作，順手往傑修腰後再塞一個枕頭，讓他可以半躺著。
傑修抬起手摸摸腹部，似乎是已經換過的乾淨衣料下綁著彈性繃帶，剛才想起身的時候立刻感到腹部深處抗議般地冒出疼痛感，不過還算可以忍耐，同時他也看見自己光裸的左腳纏得白花花的，被好幾個枕頭疊成的小山墊著抬高，雖然還是有腫脹發熱的感覺，但相比受傷的當下已沒有那麼嚴重的腫脹變形。
「聽說昨晚夠嗆啊，差點被一個號稱是源頭的傢伙幹掉了。」凱狄恩重新坐回椅子上，伸手拿過桌上的水瓶倒了杯溫水塞到他手裡。
「拿得動嗎？還是你沒力氣，要我餵你？」
「……我自己喝。」
凱狄恩似乎笑了，傑修不確定對方話裡是否存在揶揄的意味（這人說話向來十有八九都在損自己，導致自己養成了奇怪的反射），但聽見這句話，不知怎地讓他感到放鬆了不少，他也才發現自己一覺醒來後，身體卻沒有那種好好休息過後精神飽滿、心情平靜的感覺。
默默小口地喝著水，乾燥的唇舌得到了滋潤，渾沌的思緒也總算清晰起來，昏睡之前的記憶逐一回到腦袋裡，那個劇情不明的夢境很快就被傑修丟到一邊。
現在更重要的是想辦法處理眼前的危機，他沒空去思考虛幻夢境的意義。
「狄哥，可以幫我找麥兒和塔蓋伊過來嗎？」傑修問。
「我大概知道你想幹嘛，不過他們在睡覺，先別吵他們。」
凱狄恩抓過床頭櫃上的電子鐘按亮螢幕，舉到他眼前晃了晃，上頭顯示時間是凌晨兩點左右。
「你睡了一整天。我起來的時候，他們有把事情經過告訴我，所以我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麼。」凱狄恩靠在椅背上歪歪地躺著，吐了一口氣，「開完慶功宴馬上出這種事，我還醉死到天亮……抱歉啊，沒及時幫到忙，不然你也不用一直躺在這裡了。」
「他們沒事吧？還有愛波跟蓋朵呢？」傑修趕緊再問。
「受了點小傷，不過也就碰撞一下破個皮的程度，很快就會好，你比較嚴重。」凱狄恩聳聳肩回答，轉頭瞥了門口一眼，「至於小狼崽……他在客廳睡覺。我不知道他是看你受傷打擊很大還是怎樣，回來之後就很沒精神，一直睡，既然你醒了，等等再去叫他應該就會起來了吧。」
傑修微微皺眉，他正想著怎麼沒看見沃洛夫，這隻老愛纏著他的大灰狼沒有特殊理由絕不會離開他太遠，基本一叫就來，一有機會就湊上來磨蹭自己褲管，晚上睡覺也堅持和自己待在一起，傑修的房間裡就有一個專屬他的小窩（用傑修穿不了的舊外套和毯子鋪成的），即便因為體質原因不能睡在同一張床上，他也一定待在看得到自己的地方。
他知道沃洛夫肯定很擔心自己，但沒想到是嚴重到影響精神狀態的程度，心臟像是被捏了一把，一股悶悶的感覺湧上來。
「我猜可能累了吧，畢竟小狼崽一路把你馱回來，以他那種體型要搬你有點勉強，你體重也不輕啊。」
「這樣嗎……」
原來是沃洛夫扛自己回來的？以一隻站起來搆不到自己頭頂的狼而言，扛一個成年人實在是太辛苦了，他本以為是愛波或者塔蓋伊他們來執行搬運工作來著……
不放心地朝房門口望了一會，傑修想了想，嘆口氣重新望向凱狄恩。
「那讓他多休息一下吧……麻煩狄哥了，告訴我麥兒他們遇到什麼。」
＊
話說當時戰鬥如火如荼地展開，先前收到沃洛夫求救訊息的娜卡麥兒和塔蓋伊，將企圖入侵的蟲型蟻兵消滅之後，便立刻帶著愛波趕往古民街邊界的廢墟，監聽無線電裡的對話一邊潛行到附近，趁幽影兵打算拿無線電聯絡的機會干擾幽影兵的聽覺，掩護塔蓋伊迅速出腳，直接將對方踹飛十餘公尺的距離，原本握在手裡的槍兵也摔飛出去，乒乒乓乓滾下了石堆山頂。
看似柔弱纖細的男孩子，實則擁有驚人的爆發力，塔蓋伊踢翻對方後迅速落地一個滾翻，短短幾秒間再次衝到了幽影兵面前，伸手抓住對方頭顱要補上一膝擊，閃著寒光的匕首已握在手中，不過對方反應也很快，被抓住頭的瞬間一個頭槌用力往前頂，搶在自己的臉遭殃前撞開塔蓋伊，正要往背後捅下去的匕首失了準頭，只順著背部的線條割出一道淺傷痕，斜斜滑開。
塔蓋伊被迫退了兩步，不過很快穩住重心，另一隻手抽開腰間第二把匕首，再度向前連續地揮拳，挾著尖銳利刃的拳頭無論怎麼接都免不了被刺傷的命運，幽影兵見招拆招，跟上攻擊者的速度不斷找縫卸力躲閃，雖然躲掉了連環削肉，但相對的，防守的手臂便不得不硬吃好幾個凌厲的重拳，黑影被打得連連後退，嘴巴的位置偶爾發出吃痛的悶哼聲，在防守的空檔間突然開口：
「哦……我想到了，你名字叫塔蓋伊，一個腿腳功夫特別厲害的傢伙。」
塔蓋伊沒有打算回應對方的意思，聽到理應第一次見面的人準確地喊出自己的名字，出拳的動作只是微微頓了一下便繼續攻擊，準備往下巴上揍的拳頭稍微偏了個角度，刃尖直往喉嚨刺去，幽影兵猛然向後跳拉開一段距離，繼續說：
「對了，好像有這個印象來著……第一次見你的時候看起來弱不禁風的，身高矮又自閉，感覺是容易早死的拖油瓶，不過打過一次架之後才知道其實深藏不露，尤其踢技特別強，初次見面差點把手骨都給踢斷。」
到底在說什麼？面對沒頭沒腦砸過來的胡言亂語，塔蓋伊只覺得滿頭問號，完全不曉得這段話意義何在。
「無聊。」他面無表情，冷冷回以兩字。
「哎，我居然忘了，你當然聽不懂我在說什麼，真是不好意思。」黑影歪著嘴笑了，頗為假惺惺地向塔蓋伊道歉，「見到你讓我想起了不少東西，不自覺地就想要說出來……別激動嘛，我可以告訴你很多有趣的事情。」
一條腿迅雷不及掩耳地踢向幽影兵，逼得它趕緊彎身閃開，此時它已經退到了廢墟山頂的邊緣，只要再多退個兩三步就會直接掉下去。
「我聽到你跟修哥的對話了。」塔蓋伊說，舉起一把匕首指向黑影的眉心，「只要除掉你，亂源就會消失。」
「被聽到了啊……好吧，那也不用我浪費時間再說一次了。」
幽影兵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往四周環顧了一圈又說：「說起來，我記得你踢我之前還有看到另一個人……應該是躲起來了吧？一個和你一樣小小的女孩子，沒什麼特別突出的能力……哦不對，射擊能力還不錯，最喜歡悄悄埋伏起來暗中偷襲。」
石堆山腳處傳來斷斷續續的槍聲，塔蓋伊不動聲色地瞄了一眼，發現剛剛掉下去的那把黑色狙擊槍歪躺在平原上，但依據掉落的位置推論，從他這個視角不應該看得到那把槍，除非是被風吹到那個地方，或者是……
「本來想叫它瞄準你的頭，你們平常都是這樣殺死我們的嘛。不過，被那個叫娜卡麥兒的小女孩發現了的樣子。」幽影兵露出了惋惜的表情，跟著轉過去瞥了一眼，本來還微微笑著的臉迸出了些許不耐煩。
「真麻煩啊……默契好得不可思議，想要徹底剷除難道是不可能的事嗎？我好不容易找到你們藏身處的線索，我卻始終靠近不了，想得越多，就越覺得下不了手……時間早就不夠了，努力至今卻好像什麼都沒改變……」
幽影兵抱著頭懊惱地碎念著什麼，塔蓋伊雖然滿腹疑惑，盯著對方，另一手偷偷摸摸開始找槍。
他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對方似乎對他們很了解，說話卻又像精神分裂一樣一下要這樣一下不要，完全搞不懂這傢伙的目的是什麼。
「也罷，你們這麼想剷除我，不如就這麼做吧。」
幽影兵突然抬頭一笑，塔蓋伊一驚，拔槍直指黑影的頭，扣下扳機，但隨即他察覺自己打空了——子彈貼著幽影兵的額頭擦了過去。
會說話的影子士兵主動向後倒，自山頂邊緣墜落。
「我會在你們稱呼為托厄的塔裡恭候大駕，看看你們能做到什麼程度吧。」
＊
「那傢伙自稱是……哨兵。」
凱狄恩說到一個段落，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他連你怎麼給他們分級都知道，在我看來，他老早就掌握了我們知道的所有東西，包含我們每個人大概的能力，不知道怎麼辦到的。」
「哨兵……所以槍兵之上還有更高一階的幽影兵，但之前完全沒有看過他。」傑修皺眉思考著，「確實，他可以指揮槍兵以下幫忙做事，如果他早就知道，那為什麼不直接出手？既然都有所掌握了，根本不用怕，他只要叫全部的幽影兵圍攻這裡，只憑我們幾個人絕對守不住。」
「之前的消滅作戰也沒看到有什麼指揮官，好像他就這樣乖乖讓我們打掉他的手下，完全無所謂咧。」凱狄恩說，「他可以製造的士兵量應該有限，不然不會現在少成這樣，看起來也沒有要補充的意思……如果他真的可以指揮士兵，那他的指揮也太消極了，就放著蟻兵步兵亂跑，一點系統都沒有。」
「我在想，是不是他所謂的指揮有一個規則在。」傑修說，「他可能可以一次命令多少個士兵，但是沒辦法命令全部之類的？就跟隊長制一樣，巡邏隊的隊長只能指揮它那一隊的隊員，其他隊伍不行，所以才會出現幽影兵大量消滅，他卻沒反應的情形。」
「老子傾向他是個笨蛋。」凱狄恩冷笑，「龜縮在塔裡面，發現手下快要死光了才發現不妙，然後又囉嗦一大堆說什麼他都知道，結果最後關頭在塔蓋伊面前逃跑，溜得可真快……他大概是覺得，出來跟我們打打不贏，乾脆激我們主動去托厄塔跟他對決，我們對塔裡不熟，他有地形優勢，要是在塔裡設陷阱讓我們踩，中招機率很高。」
「那必須先好好調查塔裡的狀況。」傑修說，「他雖然說會在塔裡等，但是不保證哪天會突然偷襲這裡，不如早點做好準備，直接殲滅他。」
「哼——也就是說，這是最後一戰的意思吧。」凱狄恩仰頭靠在椅背上，「想到又要開始忙老子就心煩……不過，也表示辛苦的日子就快到頭了，感覺也沒那麼壞啦。」
終結的時刻這麼快就到來，傑修內心可說憂喜參半。憂的是遠比普通幽影兵還要難對付的哨兵，自己已經差點死在對方手中一次，他不確定有沒有辦法成功地戰勝對方；喜的就像凱狄恩所言，若作戰順利，剷除掉幽影兵的製造者，他們就能夠回歸平靜的生活，無須再為安全問題憂心。
放下槍枝，做些以前沒有嘗試過的事情，也許他可以和沃洛夫一起繼續探索這個世界，到遠一點的地方旅行，偶爾去其他地區串串夥伴們的門子……
也許他會想念與夥伴們共進退的作戰時光，但所有人能夠遠離殺伐、快快樂樂的為自己而活，才是他更希望的。
「狄哥有想好之後要做什麼嗎？」
「嗯？」
凱狄恩抬手墊在腦袋後面，望著天花板思索了一會。
「老子是沒特別想過……小朵有說她想要一塊花圃來著，不然就窩在家裡，陪她種菜種花，有空再去找愛波蹭個飯，差不多這些吧。」
「我以為你會想先和蓋朵辦個婚禮什麼的。」傑修微笑道。
「嗄？婚禮？你居然也會說這種話……」凱狄恩一下子坐直了，似乎頗難為情地抓抓頭，「我對這種儀式什麼的不太在行啊，辦壞了怎麼辦？而且……我覺得不特別辦也沒差啊，都在一起那麼久了……事到如今才說要結婚，好像我之前都沒打算負責一樣。」
「我聽說結婚算是一個承認的過程。」傑修說，「給對方一個承諾，發誓會好好珍惜……形式上只要你們自己喜歡就好，不用太嚴謹，主要是讓蓋朵知道你有這個決心，我覺得她會喜歡的。」
事實上，以傑修對兩人互動的印象，他們之間都是以互酸互打居多，私底下是否有一般戀人之間會出現的甜言蜜語、你儂我儂的親密，他不曉得，但以他對兩人個性的看法，應是兩人生活下來早已習慣了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真要開口說些肉麻兮兮的話，反而是不會那麼做的。
凱狄恩看起來考慮得十分艱難，苦著臉沉吟了好半晌，才勉強點頭同意。
「好吧，等這場仗打完，我問她看看。」
「不過前提是作戰順利啊！你可別給我漏氣了！」
見對方再度兇狠起來的表情，傑修只得點頭稱是，靠著枕頭表情又漸漸嚴肅起來。
沒錯，在和平的日子到來之前，他得先想辦法對付最後的大魔王……
也許是夢，也許不是，他對這裡的場景有股莫名的熟悉感，一切行動都無比自然，好像他曾經親身體會過這裡的生活，明明是完全陌生的環境，卻真實得不可思議。
灰白色水泥牆的大房間，擺滿淡色的椅子和一大堆的大小方櫃，他站在一排標著數字、長而窄的直立式置物櫃前，打開其中一格，從疊著幾件乾淨制服的分層上取下繫著槍套的白色腰帶，綁到自己身上，接著蹲下身探到最下面的武器櫃，拿出慣用的銀色手槍收進槍套內。
「呦，你的櫃子還是一如往常的貧瘠啊。」肩頭驀地一沉，有個人把腦袋擱了上來，同時還伸了隻手過來阻止他關上櫃門的動作，以調侃的語氣對他說：「我跟你說過很多次啦，什麼都沒放反而更讓人覺得可疑，長官抽查第一個盯上的就是你這種櫃子，下次搞不好直接跑去搜你房間，看你是不是偷藏了什麼糟糕的東西。」
他沒有回頭看這大肆評論自己置物櫃的傢伙是誰，像是很習慣對方這個舉動似的，輕輕掰開對方的手關好櫃門，平靜地回應：
「又沒什麼好放的，沒做虧心事，給他搜查又如何。」
「啊啊——所以說修的腦袋到底是什麼做的啊？搜房間沒反應、偷窺沒反應、被狄哥打沒反應、長官罵人也沒反應！你真的是人沒錯吧？」身邊的人顯然對這個回答不甚滿意，見他離開櫃子也沒打算放開他，索性兩手一伸整個人掛到他背上，任其拖行一邊大聲嚷道。
「我幫你回答，他不是。」
他轉過頭，只見一身同款筆挺制服的凱狄恩坐躺在椅子上，翹起二郎腿呈大爺坐姿的黑髮男人哼聲冷笑：「臭小子跩得很咧，好像什麼感覺都沒有一樣，跟公用的掃地機器人差不多，按個鈕才會動。我告訴你，他是研究室偷偷搞出來的新型機械兵，快把他手拆下來看看裡面是什麼。」
不只凱狄恩，房間裡還有其他人在，全都是他熟悉的夥伴們：已換好衣服的紅髮少女蓋朵就坐在凱狄恩身後，正和坐在她隔壁的娜卡麥兒聊天，她們同樣穿著白色的制式軍服，腰間已配備好武器；塔蓋伊站在另一扇置物櫃的門前，正抓著一隻短靴往腳上套，他看見少年腰間除了手槍，還掛著一把扁平短棍狀的銀色物體，腦中自動浮現出了對方握著那個東西抽開來，是一把特製的銀色短匕，身形輕快的塔蓋伊經常不是握著槍而是匕首在戰場衝鋒陷陣，面對高大的敵人也毫不畏懼，是以巧勁取勝的專家。
「他只是不太擅長說話而已，就別虧他了。」溫柔的女聲自身後慢慢靠近，梳著姬髮式的女孩走到眾人面前，笑著替他解圍。她是所有人裡配備最特別的一個，不僅只有她身上揹著一個大背袋，上臂也多別了一個白色的臂章，他腦中立刻浮現愛波和一群戴著相同臂章的人東奔西跑，為傷者包紮治療的忙碌模樣。
「妳今天帶的東西還真多，跑得動嗎？」凱狄恩瞄了愛波的袋子一眼問道。
「醫護隊早就習慣負重了，這點重量不要緊。」愛波微笑著回答，「只是怕有萬一，我準備了比平常多一點的份量……這次上面給的情報太少，我怕會出事。」
「沒事啦，萬能的隊長大人已經都想好了不是嗎？一切按計畫進行，反正再怎麼樣都死不了。」凱狄恩抬起一隻手虛引向他，時常散發著慵懶氣息的眼睛瞄著他，咧開嘴角哼笑一聲。「至少走馬上任以來，他的計畫都沒出過大紕漏，老子勉為其難相信他一回。」
「哈哈，狄哥不會又嫉妒吧？為什麼聽起來很酸？」娜卡麥兒聊到一半，聽見他們的對話不禁轉過頭，插了一句進來。
「妳亂說什麼？誰酸？」凱狄恩回頭一眼往短髮少女瞪過去。
「我才沒亂講呢，小朵妳說，狄哥當初看到職務分配名單是不是不爽了好幾天？第一次看到修哥的時候特別兇對吧？」娜卡麥兒揚起下巴瞪回去，轉頭拉著蓋朵尋求認同。
「噗，是啊，凶神惡煞的，好像跟他有仇一樣。」遙想當年光景，蓋朵忍不住笑出來頻頻點頭：「不過知道是真的有能力以後，就沒再為難他了，只是訓練的時候偶爾還是會忍不住。」
「嘖，妳們兩個實在是……」凱狄恩不滿地咂舌，瞥向不發一語的事主，略顯尷尬地抓抓頭說：「我承認我對空降有點不爽，但既然確實有實力，我也不會多說什麼，包括你後面那隻也一樣，就儘管吩咐吧。」
從頭到尾沒開口的他默默點頭，掛在他身上的人抬起一隻手，在他面前比了個拇指。
「放心狄哥，要是有意外，我陪修一起殿後。」
正聊著，著裝完成的塔蓋伊也走了過來，緊接著身後傳來開門聲，眾人紛紛望向聲音來源，一個穿著米色制服、看上去比室內眾人都要年輕的陌生男孩子探進一顆頭，怯生生地往他們的方向望：
「那個……差不多到出發的時間了，麻煩各位準備一下，到出口集合。」
「哦，這不是那個小鬼嘛。」凱狄恩挑眉，放下腿起身招呼其他人走向門口，出去前好奇地上下打量了男孩一輪：「奇怪，你輪值？我記得你不是排這個點的班吧？」
「啊啊沒有，因為我朋友有事情，我跟他換班……」
男孩慌忙解釋，讓一條路給眾人出去，不忘恭敬地行了一禮，不過凱狄恩若有所思地看了對方一眼，隨即寬大的手往男孩肩膀一拍，直接把人給推進房間裡：「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想幹什麼，要去快去。把握時間。」
「欸欸？」
男孩慌慌張張一個踉蹌，正好停在了剛要跟著大家走向門口的他面前，死巴在他背後的那位此時終於甘願放開他的肩膀，和他一起看著眼前有些緊張的年輕人。
「……」
望著對方，腦海深處似乎起了一點微小的漣漪，對這人的臉他沒有多少印象，但似乎也不是完全沒見過，好比曾經走在路上擦身而過數次的陌生人，他對此人一無所知，卻也並非記憶全無，至少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還能憑著這張臉想起一點零星的東西。
「我們要出發了欸，你是特地來送行的嗎？」身邊人笑嘻嘻地說，親切地拍拍年輕男孩的頭，清亮的少年聲線在偌大的房間內迴盪，「這一趟要去好幾個禮拜呢，會有好一陣子看不到我們，不要太想我哦。」
「原來要去那麼久嗎？那……之後的訓練……」男孩臉上浮現驚訝的表情，隨即有些失落地低下頭。
「不用那麼緊張，其實我之前教你的那些就差不多了，更重要的還是熟練，找你同屆的那些小朋友練習也可以呀。」身邊的人像在對男孩指導著什麼，空氣裡產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一股清涼的氣息像風一般緩緩流瀉，嗅到的他卻是眉頭一皺，迅速拍了拍對方吐出勸阻的話。
「不要現在用，沒那麼多時間，先出去再說。」
「咦？」那人一驚，那股像薄荷一樣清新的感覺瞬間就消失不見，「啊，對欸，小褚還要幫我們開門的，那好吧……」
他催促兩人離開房間，自己走在最後帶上房門，踏入一條灰白色的長廊，他注意到自己的四肢微微僵硬，邊走就邊感到肌肉不自覺地緊繃著，像是要全神貫注在某件事上面，任憑前面兩人慢慢聊，沒有要參與對話的意思。
「這麼緊張，看來是難得有會死掉的預感了哦？」
走在男孩旁邊那人回頭朝他眨眨眼，似乎不是開玩笑的話被這樣用詼諧的口氣說出來，令他忍不住皺起眉頭。
「不會有那種事的，您別這麼說。」年輕男孩縮了下肩膀，低聲勸道。
「哎這你就不懂啦，這叫反向操作。」那人搧搧手，一臉早就習慣了的神情說：「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偷偷跟你講，反正我每次都這樣說，還不是好端端地回來了？不過任務強度是真的會把人操死，身體沒死精神上倒死得差不多了，嚴格來說出去一次就死一次也沒說錯啦。小褚啊……哥哥告訴你，不要練太強，越強只會越累，上面的老大哥喜歡把一個人當三個人在用，萬一他們發現你一個人可以抵十個人的能力，以後準備過勞死。」
「這……您之前不是才教我要努力變強嗎？」男孩問。
「唔——這個嘛，也沒錯，我是有說過。」
他們轉進一條較窄的岔路，盡頭一扇由電子鎖鎖住的閘門前，他的同伴們都在那裡等候著。
「變強是一定的啊，這樣才有辦法保護心愛的人嘛。既然我有這個能力，我就會盡全力去做。」
那個和他年紀相仿的青年人，一手輕輕握成拳，似乎頗為語重心長地感嘆了一句：「但是有時候，我還挺希望我沒有這種麻煩的能力，就當一個普通人，吃飽穿暖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找個好伴侶一起安安靜靜地老死，不用擔心什麼時候我認識的誰會被一槍爆頭……」
毫無作為、一無所知地平淡一生，不用擔心心愛的誰突然變成冰冷的屍體，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青年的臉上難得出現了有些傷感的表情。在他的印象裡，這人一張討喜的娃娃臉總是笑得很開心，看著就能感受到陽光般的溫暖浸透身體，待在他身邊的時候，心情會不自覺地好起來，是個容易將心緒擴散出去、感染他人的存在。
不，正確來說，像對方這樣體質的人，都擁有這樣的能力。
「哎，我也真是的，說這些好像在咒自己早點死早點超生一樣，呸呸呸！」青年扮了個鬼臉，轉頭又變回了笑臉迎人的模樣。「我還想長命百歲呢，趕快搞定這些麻煩事，回頭我們再喝一杯慢慢聊。」
「啊……是！」
閒聊到一個段落，路也已經到頭，男孩匆匆走上前去，解開電子鎖的密碼，厚重的鋼製防護門緩緩升起，露出後方一條通往對外出口的防衛廊道，牆上每隔數公尺便裝設一台監控設備，外觀幾乎與牆壁融為一體的精密機器一字排開。
七人面向出口，靜悄悄地開始前進，他最後看了男孩一眼，朝對方點點頭，便追著眾人腳步離去。
轉過身時，他隱約聽見了目送他們離開的男孩輕聲開口：
「祝各位武運昌隆……請務必平安歸來，老師、修先生。」
＊
恍然睜開眼睛，鮮明的畫面如潮水般迅速退了下去，腦子裡恢復成一片空白，一時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做夢還是在現實。
傑修感覺到身下傳來柔軟床墊的觸感，他躺在枕頭上，空氣裡飄散著淡淡的木質香氣，應該是夥伴們將他送回了房間，陰暗的室內沒有開大燈，但似乎有人另點一盞小燈，微弱的黃光使他能大概辨認出室內擺設的輪廓，是地穴的一間客房，來這裡拜訪愛波他們的時候，他通常就是睡這裡。
「醒了？慢著，不準動，傷口裂開疼死你。」
旁邊響起凱狄恩低沉的聲音，傑修偏頭望過去，看見穿著寬鬆家居服的黑髮青年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一手靠在扶手上撐著下巴看著他，接著馬上喝止了他下意識想坐起來的舉動，彎下身扶住他的肩膀幫他完成這個動作，順手往傑修腰後再塞一個枕頭，讓他可以半躺著。
傑修抬起手摸摸腹部，似乎是已經換過的乾淨衣料下綁著彈性繃帶，剛才想起身的時候立刻感到腹部深處抗議般地冒出疼痛感，不過還算可以忍耐，同時他也看見自己光裸的左腳纏得白花花的，被好幾個枕頭疊成的小山墊著抬高，雖然還是有腫脹發熱的感覺，但相比受傷的當下已沒有那麼嚴重的腫脹變形。
「聽說昨晚夠嗆啊，差點被一個號稱是源頭的傢伙幹掉了。」凱狄恩重新坐回椅子上，伸手拿過桌上的水瓶倒了杯溫水塞到他手裡。
「拿得動嗎？還是你沒力氣，要我餵你？」
「……我自己喝。」
凱狄恩似乎笑了，傑修不確定對方話裡是否存在揶揄的意味（這人說話向來十有八九都在損自己，導致自己養成了奇怪的反射），但聽見這句話，不知怎地讓他感到放鬆了不少，他也才發現自己一覺醒來後，身體卻沒有那種好好休息過後精神飽滿、心情平靜的感覺。
默默小口地喝著水，乾燥的唇舌得到了滋潤，渾沌的思緒也總算清晰起來，昏睡之前的記憶逐一回到腦袋裡，那個劇情不明的夢境很快就被傑修丟到一邊。
現在更重要的是想辦法處理眼前的危機，他沒空去思考虛幻夢境的意義。
「狄哥，可以幫我找麥兒和塔蓋伊過來嗎？」傑修問。
「我大概知道你想幹嘛，不過他們在睡覺，先別吵他們。」
凱狄恩抓過床頭櫃上的電子鐘按亮螢幕，舉到他眼前晃了晃，上頭顯示時間是凌晨兩點左右。
「你睡了一整天。我起來的時候，他們有把事情經過告訴我，所以我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麼。」凱狄恩靠在椅背上歪歪地躺著，吐了一口氣，「開完慶功宴馬上出這種事，我還醉死到天亮……抱歉啊，沒及時幫到忙，不然你也不用一直躺在這裡了。」
「他們沒事吧？還有愛波跟蓋朵呢？」傑修趕緊再問。
「受了點小傷，不過也就碰撞一下破個皮的程度，很快就會好，你比較嚴重。」凱狄恩聳聳肩回答，轉頭瞥了門口一眼，「至於小狼崽……他在客廳睡覺。我不知道他是看你受傷打擊很大還是怎樣，回來之後就很沒精神，一直睡，既然你醒了，等等再去叫他應該就會起來了吧。」
傑修微微皺眉，他正想著怎麼沒看見沃洛夫，這隻老愛纏著他的大灰狼沒有特殊理由絕不會離開他太遠，基本一叫就來，一有機會就湊上來磨蹭自己褲管，晚上睡覺也堅持和自己待在一起，傑修的房間裡就有一個專屬他的小窩（用傑修穿不了的舊外套和毯子鋪成的），即便因為體質原因不能睡在同一張床上，他也一定待在看得到自己的地方。
他知道沃洛夫肯定很擔心自己，但沒想到是嚴重到影響精神狀態的程度，心臟像是被捏了一把，一股悶悶的感覺湧上來。
「我猜可能累了吧，畢竟小狼崽一路把你馱回來，以他那種體型要搬你有點勉強，你體重也不輕啊。」
「這樣嗎……」
原來是沃洛夫扛自己回來的？以一隻站起來搆不到自己頭頂的狼而言，扛一個成年人實在是太辛苦了，他本以為是愛波或者塔蓋伊他們來執行搬運工作來著……
不放心地朝房門口望了一會，傑修想了想，嘆口氣重新望向凱狄恩。
「那讓他多休息一下吧……麻煩狄哥了，告訴我麥兒他們遇到什麼。」
＊
話說當時戰鬥如火如荼地展開，先前收到沃洛夫求救訊息的娜卡麥兒和塔蓋伊，將企圖入侵的蟲型蟻兵消滅之後，便立刻帶著愛波趕往古民街邊界的廢墟，監聽無線電裡的對話一邊潛行到附近，趁幽影兵打算拿無線電聯絡的機會干擾幽影兵的聽覺，掩護塔蓋伊迅速出腳，直接將對方踹飛十餘公尺的距離，原本握在手裡的槍兵也摔飛出去，乒乒乓乓滾下了石堆山頂。
看似柔弱纖細的男孩子，實則擁有驚人的爆發力，塔蓋伊踢翻對方後迅速落地一個滾翻，短短幾秒間再次衝到了幽影兵面前，伸手抓住對方頭顱要補上一膝擊，閃著寒光的匕首已握在手中，不過對方反應也很快，被抓住頭的瞬間一個頭槌用力往前頂，搶在自己的臉遭殃前撞開塔蓋伊，正要往背後捅下去的匕首失了準頭，只順著背部的線條割出一道淺傷痕，斜斜滑開。
塔蓋伊被迫退了兩步，不過很快穩住重心，另一隻手抽開腰間第二把匕首，再度向前連續地揮拳，挾著尖銳利刃的拳頭無論怎麼接都免不了被刺傷的命運，幽影兵見招拆招，跟上攻擊者的速度不斷找縫卸力躲閃，雖然躲掉了連環削肉，但相對的，防守的手臂便不得不硬吃好幾個凌厲的重拳，黑影被打得連連後退，嘴巴的位置偶爾發出吃痛的悶哼聲，在防守的空檔間突然開口：
「哦……我想到了，你名字叫塔蓋伊，一個腿腳功夫特別厲害的傢伙。」
塔蓋伊沒有打算回應對方的意思，聽到理應第一次見面的人準確地喊出自己的名字，出拳的動作只是微微頓了一下便繼續攻擊，準備往下巴上揍的拳頭稍微偏了個角度，刃尖直往喉嚨刺去，幽影兵猛然向後跳拉開一段距離，繼續說：
「對了，好像有這個印象來著……第一次見你的時候看起來弱不禁風的，身高矮又自閉，感覺是容易早死的拖油瓶，不過打過一次架之後才知道其實深藏不露，尤其踢技特別強，初次見面差點把手骨都給踢斷。」
到底在說什麼？面對沒頭沒腦砸過來的胡言亂語，塔蓋伊只覺得滿頭問號，完全不曉得這段話意義何在。
「無聊。」他面無表情，冷冷回以兩字。
「哎，我居然忘了，你當然聽不懂我在說什麼，真是不好意思。」黑影歪著嘴笑了，頗為假惺惺地向塔蓋伊道歉，「見到你讓我想起了不少東西，不自覺地就想要說出來……別激動嘛，我可以告訴你很多有趣的事情。」
一條腿迅雷不及掩耳地踢向幽影兵，逼得它趕緊彎身閃開，此時它已經退到了廢墟山頂的邊緣，只要再多退個兩三步就會直接掉下去。
「我聽到你跟修哥的對話了。」塔蓋伊說，舉起一把匕首指向黑影的眉心，「只要除掉你，亂源就會消失。」
「被聽到了啊……好吧，那也不用我浪費時間再說一次了。」
幽影兵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往四周環顧了一圈又說：「說起來，我記得你踢我之前還有看到另一個人……應該是躲起來了吧？一個和你一樣小小的女孩子，沒什麼特別突出的能力……哦不對，射擊能力還不錯，最喜歡悄悄埋伏起來暗中偷襲。」
石堆山腳處傳來斷斷續續的槍聲，塔蓋伊不動聲色地瞄了一眼，發現剛剛掉下去的那把黑色狙擊槍歪躺在平原上，但依據掉落的位置推論，從他這個視角不應該看得到那把槍，除非是被風吹到那個地方，或者是……
「本來想叫它瞄準你的頭，你們平常都是這樣殺死我們的嘛。不過，被那個叫娜卡麥兒的小女孩發現了的樣子。」幽影兵露出了惋惜的表情，跟著轉過去瞥了一眼，本來還微微笑著的臉迸出了些許不耐煩。
「真麻煩啊……默契好得不可思議，想要徹底剷除難道是不可能的事嗎？我好不容易找到你們藏身處的線索，我卻始終靠近不了，想得越多，就越覺得下不了手……時間早就不夠了，努力至今卻好像什麼都沒改變……」
幽影兵抱著頭懊惱地碎念著什麼，塔蓋伊雖然滿腹疑惑，盯著對方，另一手偷偷摸摸開始找槍。
他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對方似乎對他們很了解，說話卻又像精神分裂一樣一下要這樣一下不要，完全搞不懂這傢伙的目的是什麼。
「也罷，你們這麼想剷除我，不如就這麼做吧。」
幽影兵突然抬頭一笑，塔蓋伊一驚，拔槍直指黑影的頭，扣下扳機，但隨即他察覺自己打空了——子彈貼著幽影兵的額頭擦了過去。
會說話的影子士兵主動向後倒，自山頂邊緣墜落。
「我會在你們稱呼為托厄的塔裡恭候大駕，看看你們能做到什麼程度吧。」
＊
「那傢伙自稱是……哨兵。」
凱狄恩說到一個段落，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他連你怎麼給他們分級都知道，在我看來，他老早就掌握了我們知道的所有東西，包含我們每個人大概的能力，不知道怎麼辦到的。」
「哨兵……所以槍兵之上還有更高一階的幽影兵，但之前完全沒有看過他。」傑修皺眉思考著，「確實，他可以指揮槍兵以下幫忙做事，如果他早就知道，那為什麼不直接出手？既然都有所掌握了，根本不用怕，他只要叫全部的幽影兵圍攻這裡，只憑我們幾個人絕對守不住。」
「之前的消滅作戰也沒看到有什麼指揮官，好像他就這樣乖乖讓我們打掉他的手下，完全無所謂咧。」凱狄恩說，「他可以製造的士兵量應該有限，不然不會現在少成這樣，看起來也沒有要補充的意思……如果他真的可以指揮士兵，那他的指揮也太消極了，就放著蟻兵步兵亂跑，一點系統都沒有。」
「我在想，是不是他所謂的指揮有一個規則在。」傑修說，「他可能可以一次命令多少個士兵，但是沒辦法命令全部之類的？就跟隊長制一樣，巡邏隊的隊長只能指揮它那一隊的隊員，其他隊伍不行，所以才會出現幽影兵大量消滅，他卻沒反應的情形。」
「老子傾向他是個笨蛋。」凱狄恩冷笑，「龜縮在塔裡面，發現手下快要死光了才發現不妙，然後又囉嗦一大堆說什麼他都知道，結果最後關頭在塔蓋伊面前逃跑，溜得可真快……他大概是覺得，出來跟我們打打不贏，乾脆激我們主動去托厄塔跟他對決，我們對塔裡不熟，他有地形優勢，要是在塔裡設陷阱讓我們踩，中招機率很高。」
「那必須先好好調查塔裡的狀況。」傑修說，「他雖然說會在塔裡等，但是不保證哪天會突然偷襲這裡，不如早點做好準備，直接殲滅他。」
「哼——也就是說，這是最後一戰的意思吧。」凱狄恩仰頭靠在椅背上，「想到又要開始忙老子就心煩……不過，也表示辛苦的日子就快到頭了，感覺也沒那麼壞啦。」
終結的時刻這麼快就到來，傑修內心可說憂喜參半。憂的是遠比普通幽影兵還要難對付的哨兵，自己已經差點死在對方手中一次，他不確定有沒有辦法成功地戰勝對方；喜的就像凱狄恩所言，若作戰順利，剷除掉幽影兵的製造者，他們就能夠回歸平靜的生活，無須再為安全問題憂心。
放下槍枝，做些以前沒有嘗試過的事情，也許他可以和沃洛夫一起繼續探索這個世界，到遠一點的地方旅行，偶爾去其他地區串串夥伴們的門子……
也許他會想念與夥伴們共進退的作戰時光，但所有人能夠遠離殺伐、快快樂樂的為自己而活，才是他更希望的。
「狄哥有想好之後要做什麼嗎？」
「嗯？」
凱狄恩抬手墊在腦袋後面，望著天花板思索了一會。
「老子是沒特別想過……小朵有說她想要一塊花圃來著，不然就窩在家裡，陪她種菜種花，有空再去找愛波蹭個飯，差不多這些吧。」
「我以為你會想先和蓋朵辦個婚禮什麼的。」傑修微笑道。
「嗄？婚禮？你居然也會說這種話……」凱狄恩一下子坐直了，似乎頗難為情地抓抓頭，「我對這種儀式什麼的不太在行啊，辦壞了怎麼辦？而且……我覺得不特別辦也沒差啊，都在一起那麼久了……事到如今才說要結婚，好像我之前都沒打算負責一樣。」
「我聽說結婚算是一個承認的過程。」傑修說，「給對方一個承諾，發誓會好好珍惜……形式上只要你們自己喜歡就好，不用太嚴謹，主要是讓蓋朵知道你有這個決心，我覺得她會喜歡的。」
事實上，以傑修對兩人互動的印象，他們之間都是以互酸互打居多，私底下是否有一般戀人之間會出現的甜言蜜語、你儂我儂的親密，他不曉得，但以他對兩人個性的看法，應是兩人生活下來早已習慣了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真要開口說些肉麻兮兮的話，反而是不會那麼做的。
凱狄恩看起來考慮得十分艱難，苦著臉沉吟了好半晌，才勉強點頭同意。
「好吧，等這場仗打完，我問她看看。」
「不過前提是作戰順利啊！你可別給我漏氣了！」
見對方再度兇狠起來的表情，傑修只得點頭稱是，靠著枕頭表情又漸漸嚴肅起來。
沒錯，在和平的日子到來之前，他得先想辦法對付最後的大魔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