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本章節 8491 字
更新於: 2021-09-27
  「喂,要睡到什麼時候,起床!」
  猛然睜開眼時,狼谷傑修只感到耳膜一跳一跳地發疼,嗡嗡的聲音在尚未清醒的腦袋裡轟轟作響,明明意識回歸了腦子裡卻仍一片空白,慣性的警覺和防備通通掉線,茫然幾秒間一團毛茸茸的東西砸在了他臉上,扎得皮膚又刺又癢,隔著一層厚厚皮毛傳來了暖熱的溫度。
  ……太熱了,溫度是不是又變高了?
  「說過不要對著耳朵吼,在門外喊我就聽得到。」
  按著似乎跟著耳朵痛起來的腦袋,狼谷沒好氣地抱怨,一邊扯下臉上那團毛球隨手扔進被鋪,一手搓了下臉緩和被整團狼毛亂扎的不適,自己掀開被子俐落地跳下床。
  「這樣比較有效啊。」
  漆黑的房間裡悉悉簌簌了幾聲,高高隆起的被團抖動兩下,長著一身漂亮銀色毛髮的大灰狼便鑽了出來,吐出一串挾著呼嚕聲的活潑少年音,語氣裡隱隱有調侃意味的笑意:
  「昨天我叫了你兩次,今天是三次,前兩次你可是一點要理我的意思都沒有啊——你變得喜歡賴床了,修。」
  用這種音量吼了三次,難怪耳朵快炸掉,沒聾掉還真是萬幸……
  傑修甩甩還有點昏的腦袋,隨便扒一扒睡亂的頭髮,轉頭瞥了眼床頭櫃上的小型電子鐘,確認時間。
  六點十分,比他原定的起床時間晚了不少。
  「狄哥和蓋朵什麼時候來的?」傑修搖搖晃晃地走向門口,一邊問道,耳鳴減弱後他聽見門外隱約傳來兩人份的說話聲,以及聽起來是瓷器相擊的輕巧碰撞聲,一男一女的聲音模糊不清。他側耳聽了聽——這個距離對他來說不算遠,一般而言就算那兩人躲在大門外聊天,以他的聽力也不至於聽不見對話的大致內容,應該是為了不吵醒他刻意壓低了音量。
  這樣看來,被灰狼牌鬧鐘吵到第三次才醒的自己實在誇張過頭……是最近太累了嗎?
  「十五分鐘前吧,現在在外面喝茶。」大灰狼晃著尾巴回答,「我說你睡死了起不來,蓋朵姐姐讓我晚一點再來叫你。」
  「你下次不要用吼的,看你要拍我還是用搖都好,總之不要發那麼大的聲音。」
  「用咬的也可以嘛?」
  「……不要咬到見血。」
  「好~咧。」
  傑修打開房門,聽見方才還賴在他床上的大灰狼輕巧一跳,柔軟的肉墊無聲無息地貼上地面發出細小的摩擦聲,先一步從他腳邊竄了出去,蓬鬆的大尾巴在經過他時輕拂過垂在身側的手背,搔癢的感覺輕輕掠過手背的皮膚。
  雖然還是刺刺的不算舒服,起碼沒有砸臉那麼難受。
  所謂的超感官,就這方面而言挺麻煩的。



  輕輕握住門把,迅速帶上房門馬上放開。門把上對常人而言再普通不過的舒適涼感,到了他這裡就變成了無法忽視的冰冷,即便只是短短數秒的觸摸,那股冷意也像冰塊一樣,過度敏銳的神經將強烈的訊號加倍送進受體、灌進他腦袋裡,即便馬上放手中斷感官的傳導,無機質的寒冷仍會滯留在他的皮膚好一段時間,接觸其他東西之後才會慢慢被別的感覺覆蓋。
  狼谷傑修的五感超乎常人敏銳,而且是敏銳到了誇張的地步——比如他可以隔著兩道厚實的水泥牆聽出另一端的人在做什麼,包含衣料摩擦的聲音、呼吸的頻率,甚至伸展手腳時骨骼輕軋的聲響;乍聞什麼味道都沒有的空氣裡,他聞一口就能明白房子裡擱著哪些物品,也能透過嗅出濕度的變化推測天氣。
  只是隨興一瞥、不經意嗅到某個味道或者碰觸一件事物,眼耳口鼻的反饋便排山倒海而來,腦中滿滿都是世界的訊息。
  他並不清楚自己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能力的,也許是天生就有,只是過去他獨自一人生活,不知不覺中摸索出一套與過度反應的五感共存的生活方式,日子也就這麼過了下去。是直到後來遇見其他人,有了幾個會鑽進他家蹭床的同伴,才漸漸發現,自己好像哪裡跟人家不一樣。
  客廳主燈的亮光透到了走廊上,傑修眨了眨眼適應房門外的亮度,轉進沒開燈的浴室盛了盆溫水,潑到臉上趕走最後一絲昏鈍的感覺。
  自水龍頭落下的水滴在盆裡激起一圈水花,漂亮的波紋上下搖擺晃動著,濺起來的水滴嘩一下散開,分解成大把精緻晶瑩的透明晶珠,滴滴答答像下雨一樣灑在水面上,珠子打上去又產生了更多飛濺的水花。
  怔怔望著跳動的水滴,傑修想起自己並不喜歡下雨,雨天的空氣很冷,混雜著濃重的濕氣,走在外麵皮膚就像悶了一層薄薄的水,全身黏黏的悶熱至極,那種可怕的濕度就跟嗆一口水進去沒兩樣,反射性地咳嗽又咳不出任何東西,最後將導致他無法呼吸,缺氧昏厥。
  不過,也正是下著大雨的那一天,他遇上了這輩子都沒想過擁有的夥伴。



  記得早上出門的時候天氣還挺好,到了下午就開始烏雲密布,濕氣凝結的速度非常快,察覺即將下雨的傑修匆匆忙忙往家裡趕,結果沒等他衝進家門前的那條巷子,第一滴雨就落了下來,接著兩滴、五滴,滂沱大雨「唰」一下瞬間倒下來。
  熱對流產生的午後雷陣雨短暫而兇猛,豆大雨滴落下來的力道大得好比落石,雨幕成了彈幕,往他這靶子身上瘋狂亂砸;過度濕潤的空氣淹進氣管,鼻腔乃至於整個肺部彷彿都泡在水裡,他跪倒在地,縮起身體猛烈地嗆咳,想要咳出那種堵塞的感覺,嗆到淚眼矇矓卻什麼都咳不出來。
  「咳、咳咳!唔——」
  很痛苦,窒息感掐住他的喉嚨,濕掉的衣服緊緊黏在身上,像一隻大手捏住他全身的皮膚死命收緊,冰冷的水流進眼睛裡,刺痛著眼球。
  呼吸困難,體溫一點一滴地流失,眼前逐漸變得陰暗,黑色的星星點點遮蔽了他的視線,手腳顫抖著失了力氣。
  即將抽離的意識模模糊糊閃過一個畫面:躺在地上的人一動也不動,濕透的衣物遍布撕裂的缺口,胸口沒有半點起伏。
  也許他會像那個人一樣,躺在這場大雨裡失去呼吸心跳。
  就這麼死了,還真不甘心,他還有很多想做的事啊……
  ……
  ……
  「啊,活回來了?」
  大概是老天聽到了他心裡的吶喊,自己還真的沒死。
  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緩緩睜眼,只見一大坨銀色的毛團擠在他臉邊,連手腳和胸口也傳來了類似絨毛的觸感,像一層厚重的棉被溫暖了被雨淋濕的身體。
  這是什麼?又是誰救了自己?
  傑修連忙爬起身,把自己全身上下檢查了一遍,沒缺沒少,神清氣爽沒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躺的地方是自家客廳的地毯,一切都正常得好像他只是不小心在客廳睡著然後醒來一樣。
  除了這團毛茸茸的「被子」,還有扔在一邊的濕衣服,被地毯吸飽了髒水……唔,該洗地毯了。
  銀色毛團因為傑修的動作從胸前滑了下去,掉在他大腿上伸展開了些許,露出明顯是犬科動物的身型。牠大大的耳朵抽了兩下,生著和他相同銀白色毛髮的頭顱轉了過來,微微張開細長的嘴吻吐出舌頭,一雙冰藍到接近白色的眼睛圓滾滾的,一點身為獵食者的戾氣都沒有。
  牠在笑。
  明明是第一次見到這匹狼,傑修卻很肯定地做出了這個判斷。
  「你……是誰?」他問。
  「看就知道了吧,我是狼啊。」大灰狼撐起四條長長的腿站起來,甩甩尾巴抖抖身體,張口發出了他聽得懂的語言。
  「不,我是問你叫什麼。」傑修搖搖頭,「是你把我帶回來的?」
  「沒錯!好好感謝我吧小哥,要不是我剛好看到,你已經被淹死了!今天雨下的可大了,水有淹過我腳掌那麼高呢。」
  大灰狼一臉神氣的晃著尾巴,說話字句間透露出自豪的態度,抬起一隻狼爪指著他如此說道。
  「走過去就看到你躺在門口睡覺,我本來不想吵你啦,但是雨那麼大,你的臉又朝下,泡在水裡好像會溺死,想想還是把你拖進來了。」灰狼說,「午睡也要把臉朝上啊,人類不是不能在水裡呼吸嗎?」
  那才不是在午睡。誰會閒著沒事有床不躺,跑到家門外午睡的?
  還有,這匹狼是打哪來的?他從來沒看過野生動物出現在這一帶,就算有,也只是長成動物外型的那些「東西」……
  難道是別的地區跑過來的?雖然他不記得有哪個地方出產灰狼,或者是他根本沒去過的陌生地域?
  「我不會在門口睡覺……是身體不舒服的關係。」傑修扶額,不管怎樣都是救了自己一命,他還是認真地向大灰狼道謝:「我已經沒事了,謝謝,等雨停你就回去吧。」
  「不要。」
  灰狼乾脆俐落地拒絕了,回答太快以至於他慢了半秒才反應過來。
  「……什麼?」
  「我是說,我本來就沒有住的地方啦,你這房子看起來——還不錯嘛。」
  大灰狼毛茸茸的腦袋晃了一圈,伸爪在地毯上撓了幾下,好像很滿意地直接趴了下來,懶懶地開口:
  「我叫沃洛夫,從今天起就住在這裡了,請多指教啊。」



  突然傳來清脆的「啪」一聲打斷了傑修的回憶,他回過神來轉向聲源,一位身材高挑的女性不知何時出現在浴室門口,漂亮的鵝蛋臉露出無奈的神情,一隻手舉在他耳邊正要收回去,是彈指的動作。
  「你跟凱狄恩一個樣,最近發呆的時間變長了,叫不太回來。」她語帶憂慮地說道,另一隻手伸到傑修眼前,上面掛著一條乾淨的毛巾,隱隱散發著一股清淡的香氣。「不用那麼著急,好好讓身體和感官休息,累壞了反而什麼事都不好做。」
  看著眼前美麗的女性,傑修點點頭,乖乖接過毛巾擦乾臉上的水分,柔軟絨毛附著恰到好處的清淡藥香竄進鼻腔,像薄荷一樣清涼的香味撲面而來,甘甜的尾韻自喉頭升起,不僅捲走了外界刺激在他腦中反響的餘波,精神也振奮了三分。
  「謝謝妳,蓋朵,我會注意。」
  被他稱作蓋朵的女性微微一笑,拿過他交還的毛巾轉身往客廳走了回去,深紅色的辮子垂在她背後隨步伐輕輕搖晃,傑修趕緊跟上去,進入客廳。
  臉邊忽然一涼,一股隱隱挾著敵意的勁風往左臉刮過來,傑修反射性抬起左手,小臂一震,正好接下了一個結實的拳頭,鈍重地撞在骨頭上。他稍稍使勁擋開這一拳,意思意思推到一邊便罷,畢竟這突擊的方式和惡作劇般的力道,不用看也知道揍過來的是誰——總是和蓋朵形影不離的男人。
  「抱歉,久等了。」傑修放下手,對著坐在最靠近走廊的沙發上的人微微欠身,開口道歉。
  那個方才沒頭沒腦給了自己一拳的男人,正是蓋朵口中的凱狄恩,比傑修寬了一大圈的骨架和衣服都遮不住結實的肌肉,即便只是安靜坐著也自帶懾人的氣勢,隨便紮了個短馬尾的黑色亂髮下露出一雙銳利的金色眼睛,毫不客氣地給他扔來一記白眼:「自己叫我們準時還慢吞吞,老子還想你再不起來就不等了,順便待會把你的份全部喝乾淨。」
  「這……不能喝過量啊,就算是愛波特製的也不行。」傑修搖搖頭,苦笑著說。
  「靠!小醫生真是無處不在……既然都特製過,多喝點有什麼關係!」凱狄恩抓抓頭沒好氣地抱怨。
  「傑修弟弟起碼有自制力,知道喝多少要停,你有嗎?上次醉成那樣,我還要叫他幫忙搬你回去,重死了。」
  蓋朵坐在離兩人不遠處的茶几上,雙腿交疊,插嘴代替了傑修回答,方才關心傑修那輕聲細語的溫婉女性彷彿變了個樣子,撇撇嘴毫不客氣開啟了碎念模式:「你剛剛又隨便亂揍人了,別以為我沒看到!小愛波不是說過沒事不能動手動腳嗎?我才給他用過緩和藥而已,不要浪費人家的好心好嗎?」
  「不痛不癢沒差啦,我可沒用力!」凱狄恩哼聲回嘴:「小子耐打得很,剛剛怕他還沒醒,揍一下提神剛好。」
  「下次不準了。」蓋朵說著掏出方才那條帶有藥草香的毛巾,拋向傑修說:「你們兩個本來就是小愛波重點照顧的人,糟蹋身體會遭天譴喔。」
  傑修穩穩接住,讓藥香撫平腦中殘留的痛感,雖然那一拳的確不算什麼,但無論多細小的感覺都會滯留不短的時間,多少也會造成不舒服,能早點消除就盡快消除比較好。
  「等等,妳把我的毛巾帶出來了?」看見蓋朵丟出來的東西,凱狄恩睜大了眼睛,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妳剛剛該不會就直接這樣給他用吧?」
  「對啊,怎麼?你有意見?」蓋朵斜睨了凱狄恩一眼,「怕髒洗洗就好了嘛,又不是拿我的東西給他用,至於吃醋成這樣嗎?」
  「吃……吃個屁醋!」凱狄恩像被戳中什麼似地跳了起來,胡亂抓了抓頭髮,一臉尷尬和不悅地掃了他一眼,「小子,你該不會備品沒了吧?下次早點找小醫生拿,我那邊沒那麼多可以借你,聽見沒!」
  傑修看著兩人一來一回地吵,倒是沒有任何不快,就跟老早回到客廳地毯上窩著、全程晃著尾巴閉嘴聽他們吵架的沃洛夫一樣,把蓋朵和凱狄恩的吵鬧互動當喜劇樂呵呵地欣賞,心情反而愉快不少。
  他微微一笑點頭,把毛巾交還到主人手上後說:「明白了,蓋朵妳以後別自己來叫我,叫沃洛夫處理就好,藥也是,我這裡還夠用,不用特地帶過來。」
  凱狄恩和蓋朵本就關係匪淺,從小相識到大,對彼此的個性和想法都很清楚,很少真的大動肝火地吵起來。事實上,在傑修的印象中,這對男女幾乎都是以拌嘴的方式在互動——脾氣火爆、心直口快彷彿完全不懂「委婉」兩字怎麼寫的青年人,往往一開口就得罪人的性格,唯有蓋朵能游刃有餘地承接下來;而一向對他人溫聲細語,溫柔體貼的大姐姐,也只有在凱狄恩面前會放下矜持,露出潑辣蠻橫的一面,罵起人來氣勢絲毫不遜於凱狄恩(或許那才是她真正的性格)。
  隨著相處的時間增多,傑修已經很習慣了,聽得出你嘴我一句我損你一句之間,其實隱藏著真切的關心,那是屬於他們之間的語言。
  打從心底信任著對方,相知,並且相惜,共同歡笑打鬧的時光,像照耀在身上溫暖的太陽,暖得心口發燙。
  唯有這種感覺,他絕對不想消除。



  「說正事吧。外面狀況怎麼樣?」
  傑修拉來另一張椅子,在茶几前坐下,招手讓大灰狼坐到自己身邊來,彎身探到茶几下的置物格裡取出一個紙卷打開。他一邊動作著,一邊開口詢問二人,桌面上三盞瓷杯被輕輕推到一旁,清出一塊空間。
  「蟻兵已經快看不到了,現在的步兵活動性質降級到跟蟻兵差不多,不過數量也明顯少很多。」說話的是凱狄恩,他把毛巾掛到脖子上,往後靠著椅背,「這兩天看下來,我們這一帶各兵種的數量都在迅速下降,我看是上次的清剿把他們打怕了,終於有點自覺了吧。」
  「出兵模式跟攻擊狀況呢?」傑修繼續問。
  這次是蓋朵開口,她收起了剛才打鬧的輕鬆態度,笑容微歛向傑修報告道:「以前蟻兵為主的巡邏團變成步兵為主,人員大概縮一半,但實力保持原來的程度,沒有變弱……不過我們過來的時候,有遇到槍兵領頭的巡邏隊,不知道是它們開始把槍兵投入游擊,還是單純的偶然,畢竟之前沒有遇過。」
  傑修低下頭,方才拿出來的紙卷在茶几上攤開,上面用不同顏色的筆畫了許多圖案和黑色線條,正是他和夥伴們居住的區域地圖。此刻他聽著兩人的話,抽出一支筆開始在上頭寫寫畫畫,打上標記。
  這用兩張紙拼接製成的手繪地圖不能說畫得多好看,不僅美工和比例方面有待加強,還有不少增補修改的痕跡,有些地區甚至畫風突變,明顯是後來轉經多人之手繪製的成果,不過論資訊的精細度,倒可說是五臟俱全。
  以留白的區域為分界,地圖大略分割出了五個區塊,由四個較大的區域圍著中央最小的圓形,畫滿了該地的地形分佈和地標名稱;而標記相對豐富的四個大區域之中,又以一個名為「古民街」的區塊最為詳盡複雜,空屋廢墟和街道呈現如棋盤般整齊的方格分佈,因為此處是這張地圖最初的繪製者——狼谷傑修所居住的地區,對這裡的環境比較了解,當初製作時自然寫得較為詳細。至於其他部分,是認識了住在其他地方的凱狄恩等人後才陸續補上,漸漸拼湊出整個世界的模樣。
  特別的是,相較於其他四個畫滿記號和色彩的大區塊,唯獨中央圓形區域空蕩蕩的,幾乎什麼都沒寫,僅僅用紅筆寫了「托厄」兩字標示它的名稱,除圓圈外圍打上零星幾個三角記號外,沒有更多資訊,而這圓形區域就和三人口中所謂的「蟻兵」「步兵」等有關了。
  這世界存在一種名為「幽影兵」的怪異生物,它們渾身漆黑,由於像是陰影凝聚成實體的外觀而得名,形象從人形到獸形皆有,性格狂暴好戰、無法溝通,見人就蜂擁而上,不把人攻擊致死不罷休,是影響傑修等人生活的一大憂患。過去除非必要,傑修都盡可能待在家裡,需要補充物資時才會武裝自己出門,靠著自身強大的五感避開幽影兵的活動範圍。
  幽影兵是何時出現、為何而誕生,沒有人知道。傑修花了好一段時間,調查出幽影兵大致的分佈和活動傾向,以及它們戰鬥力及感官能力的強度,由低到高可分為蟻兵、步兵、槍兵三個等級;前二者實力最低最好對付,分佈也最廣,一直以來不斷騷擾居住地的幽影兵多屬這兩類,後者則相反,四大居民區裡幾乎看不到槍兵的蹤影,在傑修至今為止的經驗裡,只在一個特定的地方遇過——地圖正中央的圓形地區。
  那是被他歸類為最危險的地方。
  「槍兵不是都固定守在托厄塔外圍而已嗎?在哪裡遇到的?」傑修聞言微微皺起眉頭,反問蓋朵:「那些傢伙戰鬥的方式很特別……你們看起來沒有受傷啊?」
  「喂喂,不要說得好像我們遇到槍兵就會死一樣,講白了不就是會變形的步兵嘛!那種東西有啥好怕的?」凱狄恩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似乎對傑修的質疑感到不滿。
  「我們馬上就躲起來了,槍兵雖然有變形能力,但似乎沒有比步兵聰明多少,它最後變成一把衝鋒槍到處掃射,在這到處都是遮蔽物的古民街裡一點用都沒有。」蓋朵哂然一笑說道,蔥白纖細的手指點了點地圖上某個圈著小圓的位置示意,「這兒,離我們家只有五百公尺距離,它大概想埋伏我們,不過凱狄恩走到轉角附近就看得到這裡,論應變還是比我們差,它瞄準線找不到我們,就帶著步兵走掉了,看起來一樣是沿著這條路徑在巡。」
  「原來是這樣。」傑修提起紅筆,在那個小圓圈的中心打上三角標記,並拉出箭頭指向一條穿過該圓圈的不規則線條,指出幽影兵的行進方向。
  綜觀此區域地圖,黑色筆跡勾勒出的景色裡,穿插了十多條藍筆畫出的彎曲線條,途中標有不少類似的圓圈記號,代表的正是幽影兵的行動路線和聚集點,其他三個大區域亦有類似的標記。
  這些記號本來還沒這麼詳細,傑修當初自製地圖,只是單純想把自己住的地方搞清楚,方便自己行動,直到某天外出拾取材料,為了繞開群聚的步兵不小心跑進了不熟的街區,這才意外與住在古民街邊陲地帶的小倆口相識,並建立起合作關係。
  也是那一次的相遇,他得知了令人退避三舍的神祕領域——托厄塔的存在,並首次見識到了槍兵的可怕能力。



  「差不多了,你們看一下。」
  討論暫告一個段落,傑修放下筆,重新審視一遍修訂過的地圖,確認該寫的都寫上去了,便把圖紙往前遞,讓二人確認有無遺漏的地方。
  「喂,狼崽子。」凱狄恩只粗略掃了地圖一眼便隨手塞進蓋朵手裡,身子一個前傾離開椅背,撐著臉懶懶地往地上望:「聽狼谷說,你跟著他在外面跑的時候,不容易被那些影子怪物注意……在槍兵面前也一樣嗎?」
  一直靜靜趴在傑修腳邊聽三人討論的大灰狼坐起身,歪了歪頭回答:「會變樣子的傢伙我沒看過,所以我不知道噢。」
  「要是能偷偷摸過去就好了,槍兵比那些廢渣有看頭,不算好對付,當初我和小朵遇到這小子的時候就差點把命給賠掉。」凱狄恩沒好氣地說,抬起眼皮順便瞪了一頭銀白短髮的少年一眼,想起了某個不怎麼開心的回憶,表情也跟著臭起來。「第一次看到托厄塔,老子以為那超高的白石塔是什麼廢棄堡壘,本來想說撿外面那排黑漆漆的廢槍改來用,一靠近才發現居然是活的!還會自動掃射!結果我們才跑出那堆槍兵的感測範圍沒多久,這小子後腳就跟過來了,兩手空空直接往裡面闖,搞得我還要衝回去救他,差點被射成蜂窩。」
  「那時候被追著跑啊,跑到迷路。」傑修苦笑說道,「蟻兵步兵都不用槍械,我以為是有人在清幽影兵,沒想到被騙了。」
  沃洛夫的大眼睛瞇成彎彎的新月形,一副很有興致的樣子,瞄了傑修一眼:「我聽修說過,但沒說這麼清楚欸。」
  「因為當時還是膽小鬼啊,笨笨的,明明有一拳揍翻蟻兵的實力,居然整天躲來躲去,真沒出息。」黑髮青年從鼻子裡哼一聲,坐直身體勾起唇角,露出一副欠打的高傲表情:「好在還算聽話,老子的指教都有記在腦子裡,除了身高以外都進步得不錯。」
  同樣擁有超感官、身強體壯的凱狄恩,走的是與傑修完全相反的主動進攻路線,有空就扛著武器到處清剿幽影兵,運動量十分足夠,練出了一身健美的身材,只是稍微挺直腰桿就高了傑修將近一個頭的高度。連坐著都得仰頭才能看到對方的臉,傑修內心不住升起了一股被看扁的不服氣。
  「您放心,我還會長的,很快就追上去。」傑修面無表情地迎向年長自己五歲的男人的目光,一字一句咬字清晰,聽起來頗有咬牙切齒的意味。
  「哈哈哈哈哈——」凱狄恩毫不客氣地大笑出聲。
  「不要再捉弄他了,真是的。」檢閱完地圖的蓋朵捲起紙,不由分說往正笑得一臉猖狂的某人頭上敲下去,細細的「啪沙」聲響鑽入傑修耳裡。
  「妳剛剛才叫我不要揍他,結果妳自己先動手!很痛啊!」凱狄恩摀住頭頂,方才得意的表情立刻垮掉,一臉委屈巴巴地抱怨。
  「最好會痛!真痛假痛你以為我看不出來?」蓋朵揚手再度舉起紙卷,作勢要再打。
  「畢竟在老子身上是放大十倍的感覺……好好我錯了妳別打!這樣打真的會痛啊!」凱狄恩本想著打哈哈搪塞,一見蓋朵板起小臉,扔開地圖掄起巴掌,嚇得他連忙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討饒。
  如果是一般人,恐怕也得被黑髮青年誇張的表情唬住,但聽覺極度優秀的傑修可聽得出來,她打下去那一下刻意放輕了力道,本就不是堅硬材質的紙捲淺淺碰一下頭頂,頂多把頭髮壓平而已,對普通人而言連撞擊的感覺都稱不上,就算是感官和自己一樣敏感的凱狄恩,也不會產生任何痛覺。
  傑修輕笑一聲,這兩個人似乎三不五時就在自己面前打情罵俏,也不知道是因為放鬆狀態下毫無自覺,還是因為紅髮少女多次對自己的袒護,導致了凱狄恩內心不是滋味,打算故意閃瞎自己的眼睛?
  某方面來說,這寬宏大量教導自己生存之道的男人,其實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了無心機。
  「怎麼啦?你也想玩打架遊戲嗎,修?我可以陪你玩噢。」沃洛夫從喉嚨裡發出愉悅的呼嚕聲,蹭到傑修的腿邊,大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亂拍。
  「不行。」傑修低頭,大灰狼閃亮亮的眼睛馬上變得可憐兮兮,他趕緊伸手安慰性地拍拍牠的頭,「時間差不多了,不趕快出門,等等你就沒東西可以吃了。」
  「啊!對欸!」沃洛夫立刻又跳了起來,雙眼放光:「慶功宴!嗷!」
  傑修撿起淪為小倆口打鬧犧牲品的可憐地圖,站起身逕自往房間走去。
  基於某對差點打起來的男女還在進行「交流」,他還是趁這個空檔先去準備出門要帶的東西,一來等他們吵完不知道要拖多少時間,二來……也是為了自己眼睛著想。
  眼不見為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