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

　　十分鐘後，三人一狼悄悄推開大門，無聲地竄入夜色之中，在大街上安靜地奔馳。
　　古民街之所以被稱作古民街，除了街道模街道樣的外觀，還有它彷彿經過轟炸破壞的殘破狀態，雖有房有路，絕大多數卻是斷垣殘壁，不見曾經繁榮的景象。黑色的路面隨處可見散落的石礫與灰白的屋瓦殘片，空氣中永遠飄著一股淡淡的煙硝味，雖然不至於對嗅覺造成太大刺激，但這股氣味始終消散不去，似是提醒著在這片土地奔跑的他們，當初這裡所遭受的摧殘有多強烈。
　　每吸進一口氣，就感到喉嚨深處隱隱發苦，他聽見虛弱而痛苦的哀鳴混在風吹聲中，隨著每跑一步，踩在地面的輕響踏碎這若有若無的聲音，但不久便再度出現，保持著薄弱的存在感緊緊相隨。
　　這也是傑修不喜歡待在外面的原因之一，即便嗅覺告訴他空氣裡沒有任何有害物質，待久了卻會開始感到腦袋亂成一團，奇怪的聯想和莫名的情緒毫無來由地冒出頭，本來平靜的心緒逐漸波動，讓他不知不覺變得焦躁。
　　他本以為這是對於曾經活在這破敗小鎮的可憐居民的同情心作祟，加上敏銳的五感捕捉到太多的資訊，造成他能輕易勾勒出與當下八九成相同的畫面，對罹難者的遭遇感同身受，告訴他曾有人被壓在這個石塊下、曾有人跪坐在地整夜默禱、曾有人拖著一道長長的血跡走向那個地方，但他轉過頭去看，根本看不見任何骸骨和血肉乾涸的痕跡。
　　先前他向凱狄恩詢問過，得知對方並沒有這種困擾，反倒是換來黑髮青年人的一頓調侃，接著難得正經地勸告一句：
　　「可憐他們也沒有用啊，死掉就死掉了又不能復活……反正你好好地活在這裡，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不就夠了嘛，別為了跟你八竿子打不著的傢伙搞死自己。」
　　起初聽見這句話時，傑修忍不住皺眉，他不認為替死去之人哀悼是毫無意義的事，若他就這樣正常地生活，當作災難從不曾在他身邊發生，那就好像踩著別人的屍體換來幸運的安樂一般，他過意不去。
　　說起來，當初古民街到底為什麼會毀成這樣、以及在這之前的一切，他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修，有東西來了。」
　　注意力被拉回來，傑修抬起頭，遠遠站在百公尺外的一匹銀色巨狼微微偏過頭看他，張嘴輕聲回報前方的狀況。這個音量就幽影兵和普通人無異的聽力而言，完全無法聽見，但對於他和凱狄恩而言，卻可以清楚聽見內容。像這樣集體行動時，他們一向以此種方式聯絡——由最不容易被攻擊的沃洛夫先行探查，他們再視情況決定繞路或直接殲滅敵人。
　　傑修緩下腳步，快速再檢視了一次身上的配備。
　　此時的他已換上質料堅韌的軍裝，輕薄的長袖隔著一點細微的空隙包裹出傑修瘦削的身形，卻也不過於服貼到對肌膚造成緊繃的不適感，穿在身上一點負擔都沒有，是專門設計給需要進行激烈運動（特別是毫無阻滯地活動）的人使用；束緊的腰帶旁掛著手掌大小寬面的厚層腰包，裡頭沉甸甸的，裝著備用子彈和一些小工具，在渾身穿著都輕若無物的傑修身上，唯有這條腰帶上的物品顯著地沉重。
　　他摸向自己的腰後，指尖碰到了另一個頗有重量的物體——一把改造過的貝瑞塔手槍，自從巧手的夥伴那兒得到了這把外形優美的銀白色槍枝後，他就一直使用這把武器作戰，很少換別的，其他槍用起來都沒有這支貝瑞塔順手。
　　「配置怎麼樣？」
　　「只有6隻步兵。看起來是東三街的巡邏隊，正在往路口走過來。這之後的都淨空，出去沒有問題。」沃洛夫輕聲回答。
　　「6隻，嗯……確實不多，但這邊離我們住所還是太近，解決掉吧。」
　　傑修打開槍套，轉頭看了看一臉躍躍欲試的凱狄恩，以及手持一把閃著淡淡紅色反光的小沙漠之鷹、隨時戒備的蓋朵，他們倆都穿著和自己相同質料的行軍服，只是在搭配上有些許不同：凱狄恩的服裝款式偏向長袍，長長的下襬隨風飛揚，據說是因為討厭束腰帶才做了這種設計；蓋朵的衣服則是縫了很多大小口袋，還有些用來固定的背帶扣，方便她把大量物資帶在身上——不單是她自己的物資，她背上的厚重旅行包裡還寄放著傑修和凱狄恩的物品，因為兩位男子過度敏銳的觸覺，無法忍受太多東西掛在身上的壓迫感，光帶著手槍子彈和緊急糧食已經是極限，所以諸如醫療工具、備用槍枝和聯絡器材等物品，都是交給蓋朵攜帶。
　　「我先去吸引隊伍注意，處理掉隊長，其餘五個隊員就交給你們了。」傑修低聲說。
　　蓋朵在夜視鏡下以詢問的眼光看向凱狄恩，後者先是對傑修點了點頭，表示明白，才掏出武器，拉著蓋朵跑向不遠處某間倒了一半的別墅廢墟，跳進生鏽的圍籬裡頭。傑修確定兩人的身影已確實被圍籬遮住，便拔出銀色手槍退入廢墟投下的陰影之中，順著牆壁慢慢往前走。
　　他看到沃洛夫大搖大擺地走在大馬路中央，身後跟著一大團黑色的模糊人體，它們踩著整齊劃一的步伐靜靜行軍，好像完全不曉得有一頭蓬毛大灰狼擋在前面，對於牠不時竄來竄去聞著它們褲腿、拿爪子亂揮亂拍的調皮舉動毫無反應。雖然還不曉得原因為何，沃洛夫在幽影兵面前就等同空氣，不僅感覺不到牠的存在，連碰觸也沒有任何感覺，只不過這點對於沃洛夫而言也是一樣，牠的爪子能毫無阻滯地穿過影子般的身體，卻也無法對它們造成任何傷害。
　　「別玩了，走開。」傑修搖搖頭，輕聲阻止沃洛夫努力伸直尾巴，測試能一次橫切過多少條腿的幼稚行為：「不然等等打到你喔。」
　　「唔～好吧。」
　　大灰狼頗不甘願地甩甩尾巴，跑到一座壞掉的路燈檯座後面躲了起來，那張修長的狼臉轉過來看他的時候，傑修腦中有瞬間浮現出了一個男孩子，咧開嘴朝他扮鬼臉的模樣。
　　還是不改愛玩的性子……
　　傑修專注地觀察影子兵團行軍，此時他的視覺已被提到最高的敏銳度，目光從它們虛浮的雙腳移到自己選定的埋伏位置，計算著它們前進的速度，隨著步兵緩緩飄掠前進，逐步縮短雙方的距離，傑修舉起銀槍，等待第一隻步兵踏入射程範圍。
　　「扣。」
　　走在最前面的兩隻步兵猛然停下了腳步，一顆不知哪來的碎石飛到它們腳前滾了兩圈，影子士兵們模糊如煙霧的漆黑面孔睜開一對赤紅色、像是眼睛的光點，紛紛停下來東張西望地搜尋襲擊者，原本模糊的身形似乎清晰了些，變得比較不那麼透明。領頭的兩隻步兵對視一眼，轉過身面向其餘四個呆站的步兵，嘴巴的位置露出一個張合的缺口，似乎在下達什麼指示。
　　在這瞬間，一個銀色的人影倏地自瓦礫堆後竄了出來，瞄準那兩個正發號施令的步兵各來了一發，「砰砰」兩聲響亮的槍響，兩隻領隊身體一僵，頭顱的位置雙雙炸開化成粉末，整個身體跟著碎散化成煙霧。
　　那顆引起步兵注意的碎石，自然是傑修扔的。兩隻步兵被瞬間殲滅，不過剩下的四隻幽影兵也發現了銀髮青年的存在，它們發出嘶嘶響的奇異聲音，張開手撲了過去。
　　傑修也不在乎暴露位置，不如說他本來就是故意讓步兵注意到自己的，眼見四隻身體似乎又變得有些模糊透光的步兵擠在一起，伸出八隻長著尖銳指甲的長手往自己撲來，他只是不慌不忙地閃回瓦礫堆後蹲下，摀住雙耳。
　　「轟！」
　　比貝瑞塔更加震耳欲聾的巨響在瓦礫堆另一側炸開，混著快要被槍聲掩蓋的碎片彈跳聲，即便先摀住了耳朵，傑修還是感到一股刺痛鑽進耳朵裡，彷彿往他腦袋裡砸了一拳的暈眩感混著疼痛湧上來，些許火藥爆炸的熱氣和煙霧穿過石礫的縫隙噴在衣服上。
　　「解決了，出來吧。」
　　他聽見凱狄恩的說話聲和兩雙腳走路的聲音在靠近，不過由於狠狠震動了耳膜的槍聲還在腦子裡反響，聽起來有點飄忽。傑修揉揉額角，等聽覺稍微恢復，才起身跳上瓦礫堆，在頂端被震掉幾塊碎屑的水泥塊一屁股坐下，檢視現場狀況。
　　方才撲向自己的四隻步兵變成了四散的碎塊，傑修低下頭，看見滿地灰黑色似人的殘肢——斷裂的手腳，斜切的軀幹和只剩兩條紅色細線的球形物體，顯然是被炸開的頭顱。灰撲撲的殘渣們緩緩崩解成細沙，冒出一縷細細的灰煙向上飄去，蒸發的過程中偶爾會有些不規則的小石頭掉出來，發出細微的滾動聲。
　　「全數殲滅，不用補刀。」
　　凱狄恩重新出現在傑修眼前，邊說著邊擺弄手裡一把黑亮的長管槍，按住槍管後部用力一掰，「喀」地一聲馬上彈出兩顆大大的彈殼，與滿地的小石子滾在一起。
　　「這真的很有效。」緊跟其後的蓋朵以讚嘆的語氣說道，蹲下身幫忙撿拾亂滾的彈殼，「每一隊幽影兵都配置了隊長，負責提振士氣和領導作戰，只要隊長死亡，隊員對子彈的承受力就會大幅下降，行動也會變得毫無章法……就算是威力最弱的散彈槍也能輕鬆消滅它們。」
　　「裡面塞的可是隨便撿都有的碎石頭啊，這裡多得很。」凱狄恩對地上正緩緩扭動消散的灰黑殘肢不屑地輕哼一聲，探手到他斜背的小包裡翻出兩顆新子彈，裝填到彈匣內，「隊長級的傢伙可以讓隊員身體變得不好破壞，散彈槍可能打不穿，不過畢竟感官能力太差，要出這種意外不太可能，何況現在它們越來越少，搞不好哪天出門連槍都不用帶。」
　　「那要等我們找到幽影產生的根源，徹底處理乾淨才行。」蓋朵說，「的確我們照這個方法除掉了很多幽影兵，尤其蟻兵幾乎絕跡，但也僅限我們六個人住的區域範圍，也許有很多地方還沒看過……而且我們也還沒找到進去塔裡面的辦法。」
　　「照妳說的這樣，那鐵定是那座塔沒錯了，看守這麼嚴肯定有鬼。」
　　凱狄恩將散彈槍掛回肩上，仰頭朝方才躲藏的廢棄別墅屋頂看去，傑修順著黑髮青年凜冽的目光眺望那片幽暗的景色，沒有月光、散布著密密麻麻絲線狀雲朵的天空中，隱約有個比夜空更加黯淡無光的圓柱型物體，遠遠地突出廢墟的屋頂，直通天際。
　　托厄塔，周圍密布化形為重兵器的槍兵看守的神祕地點，至今沒有人知道裡頭到底藏著什麼秘密。
　　傑修同意蓋朵所說的，專挑人類攻擊的影子士兵們應該有個使它們誕生的地方，而他直覺地懷疑，那個根源就和托厄塔有密不可分的關聯——更大膽一點的說法，他認為所有的幽影怪物正是從塔裡冒出來的。
　　雖然他還沒找到確切的證明……
　　以他的視力，從這裡看過去也只能看見塔的輪廓，有些位置出現橫向細長的不規則突出，應是駐守的槍兵變化而成的大口徑機槍，有個幾乎融入夜景的影子縮在機槍旁，似乎在對那些槍兵做什麼。
　　那是在變形，還是？
　　步兵蒸發的煙霧中，他看見那個影子脫離槍兵，靈活地展開四肢往塔頂爬去，身手敏捷的程度明顯遠超笨拙的步兵……
　　那是一個人嗎？
　　「喂，你在看什麼？怪物都死得差不多了，趕快走吧。」
　　凱狄恩推了推他，一晃眼，那個像人又不像人的影子已經消失了。傑修見兩個人都已整理好行囊等自己回神，只好收回想再確認一次的想法，從瓦礫堆上跳下來。
　　反正塔的事情等等可以討論，晚點再問他們意見也不遲，繼續在這裡逗留，難保之後不會遇上其他幽影兵。
　　僅剩半顆頭顱和指頭大小軀幹殘渣的影子士兵幽幽地睜開紅眼，似乎頗不甘願就這樣死去，傑修跨過它的殘軀時，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它那半張黑乎乎的嘴巴虛弱地吐出無聲的嘶吼，口形似乎在重複說著：
　　「消滅」
　　傑修皺皺眉，頭也不回地跑開。




　　一路往東跑了數十分鐘，傑修等人在灰狼的引領下，來到了一條相對空曠的大路上，此處已漸漸看不見該地區最常見的民居建築，沒什麼房子，取而代之的是一排緊鄰而立的巨大石製牌樓，過去似乎是用作古民街出入口的標誌，不過如今牌樓立柱已全數倒塌，粗大的石柱斷成三截、柱身刻字裂成碎塊辨認不出原本的字跡，曾經高懸於空的牌匾深深嵌進地面，精緻的石雕裝飾摔成粉屑，這些大量的碎塊堆積在一起成了一座足有三層樓高的大石堆，形成與外界隔離的一道高牆。
　　雖說是坍塌的牌樓堆出來的，但因為「材料」都很大塊，本身的重量足夠支撐住不算穩定的結構，只要爬的時候注意落點，在上面走走不成問題。他們之前就翻越這座小山到其他地區好幾次，現在爬起來已經熟門熟路。
　　跑在前面開路的大灰狼早就坐在石頭小山的頂端等他們了。傑修踩上石柱凹凸的斷面往上爬時，耳朵捕捉到一個類似金屬撞擊的聲音，不由得分心往山頂看去，看了一會兒後疑惑地發問：
　　「你旁邊那是什麼？」
　　沃洛夫聞聲探出一顆頭看他，晃晃尾巴故作神秘地回答：「是我撿到的，你上來看看就知道啦。」
　　傑修看了差不多要輕鬆攻頂的凱狄恩和蓋朵一眼，加快速度爬上這座不算高的石頭山，踮腳撐起身體跨越厚厚的石板，直到整頭大灰狼銀白的毛髮進入自己的視線範圍，他才看見沃洛夫身邊架著一個銀亮的、不知為何出現在這裡的東西。
　　「哪裡撿到的？這裡？」
　　凱狄恩蹲下身揉一把沃洛夫的頭，拿起牠腳前那把銀色狙擊槍仔細端詳，滿臉問號：「輕成這樣，麥兒又去哪搞來的新傢伙吧？」
　　「小麥才不會亂丟武器呢，而且它看起來很漂亮……你看看，跟你的槍同一種風格，可能是同一個製造者做的。」
　　傑修趕緊湊過去，從凱狄恩手中接過那把銀槍——這是一把罕見的銀色T93，槍管纖細、槍托平滑，雖說是大型武器，拿起來重量卻比想像中還要輕，設計成讓手小的人也能輕鬆掌握，並且就如蓋朵所說，整把槍連同瞄準鏡和腳架的線條都十分優雅耐看，和他慣用的那把貝瑞塔設計有異曲同工之妙。傑修將它握進手裡，竟發現這把狙擊步槍握起來出奇地順手，好像本來就該專屬他使用一樣，一股莫名的熱血湧上心頭。
　　不管怎樣，他現在只想將這把武器收為己有。
　　「我想試試看。」傑修果斷地宣布。
　　「喂喂還沒檢查過欸！你現在就要用？」
　　但傑修沒有理會凱狄恩的哇哇大叫，他的直覺告訴他這把槍絕對沒問題，先試射過一次再交給夥伴們檢查微調，之後就可以帶著它行動了。
　　傑修二話不說架好腳架，槍托抬上肩膀，面向古民街另一端的景色，也是他們今晚前往的目的地所在。
　　跨過這道天然的防壁，就是一大片黑壓壓的竹林，每一支都長得比他家還要高，蓊鬱的竹葉遮住了整個地區的天空，也遮蔽了來自外界幾乎所有的光源，在沒有月亮的晚上尤其陰森，連傑修敏銳的視力都難以在夜晚的竹林裡分辨方向。
　　不過，當他把眼睛靠近瞄準器，竹林入口的景象馬上清晰了起來，他看見不久前灰飛煙滅的兩隻同款士兵緩緩繞過一株微微泛黃的粗壯老竹，拖著腳準備走出來。
　　目標就決定是它們了。
　　傑修估算著兩隻步兵與自己相差一公里左右，但其中一隻走得稍微靠前，以這支T93的基礎射程，再過半分鐘就會進入射殺範圍。他一動不動地等待著，微涼的夜風吹過他的耳畔，瞄準鏡裡的灰黑色頭顱隨著前進的步伐傻呼呼地搖晃，渾然不知有一把優秀的遠程武器已經瞄準了自己……
　　彷彿他曾經有過這樣等待的經驗，將自己的身體和愛槍的身體融為一體、融入周遭，自己的感官與槍枝優秀的性能相輔相成，擊殺的效率絕對是一等一，就算在瞄準鏡下活動的目標不是這種不善思考的幽影兵，而是像他這樣身手敏捷、警覺心強烈的活生生人類，也可以保證不會射偏……
　　調整好槍口的位置，傑修在心裡計算時間，滴答的聲響點到那一刻，傑修立刻扣下扳機。
　　「砰砰！」
　　兩聲槍響。
　　傑修愣了愣，把目光從瞄準鏡裡挪出來，用肉眼望向微微騷動的竹林入口，身邊的兩人一狼也察覺了情況有變，紛紛起身。
　　剛剛應該只有開一槍，第二個槍聲是怎麼來的？
　　細細的滴答聲響起，傑修回過頭，只見蓋朵匆匆打開後背包，從裡面掏出一個巴掌大的小機器操作著，湊到嘴邊說話：
　　「我是小朵，你在那裡？」
　　傑修重新看進瞄準器，兩隻步兵都已經被一槍爆頭，癱倒在地開始蒸發，而就在他剛剛沒瞄準的另外一隻步兵身邊，一位舉著一把手槍、面上戴著一副和蓋朵相同的夜視鏡的少女走進鏡頭裡，微笑著朝他們揮了揮手。她撥開垂至耳下的短髮伸手按了按耳朵，聯絡器便傳來甜甜的說話聲：
　　「娜卡麥兒在此恭候大駕……你們有夠慢的！快點下來，不然守夜通通給你們負責喔。」

＊

　　娜卡麥兒領著他們滑入竹林深處一個數公尺深的地洞，走進地下的通道，小心翼翼從旁越過一片竹葉草枝覆蓋偽裝的陷阱區之後，便是一扇通往地底深處的竹製大門。女孩脫下夜視鏡，露出一雙明亮的湛藍色大眼睛，笑著替他們拉開門說：
　　「請進吧，不過照慣例，要先給愛波姐姐檢查完才可以亂來喔，兩位大哥。」
　　「麻煩死了。」凱狄恩咕噥一聲，不過被蓋朵一瞪也就不敢再多抱怨，閉上嘴任由蓋朵拉著進了門。
　　傑修讓所有人都進去，接替娜卡麥兒鎖好大門，才跟在眾人後方走下一道階梯，柔軟而溫暖的鵝黃燈光打下來照亮整座寬敞的地穴，一股清甜的柑橘味夾雜蔬菜高湯的香氣撲面而來。
　　任誰也不會想到（至少以幽影兵們的智商絕對想不到），整片原始蒼翠的竹林底下竟藏了個裝潢雅緻的大套房，除了沒有窗戶，其他就跟一般的住家無異，單論生活必須而言，已經稱得上十分完美——一間佔了一半地穴空間的大客廳，擺滿了舒適的沙發和薄地毯，足夠容納六人以上在此活動；往開放式的廚房望去，吧檯桌上擺滿了美味的餐點，有位梳著姬髮式的女孩自運作的烤箱前起身，和剛回來的娜卡麥兒換手，走去向正在客廳卸裝備的凱狄恩搭話，順手抱走某隻打算偷吃的大灰狼；蓋朵扛著大包小包走過吧檯，進入一道走廊，正好迎上從最尾端房間走出來的一位褐髮少年，他沒有多問便直接探向左邊的另一間房，替她把門打開。
　　這是個洋溢著愜意與溫暖的家。傑修很喜歡每次走進這裡時，身心就立刻放鬆下來的感受，尤其越多人待在這裡的時候更明顯，在外頭行動時的所有不舒服通通消失不見。
　　「傑修，別站著了，下來吧。」
　　姬髮女子坐在沙發上，對他招了招手，她身邊擱著一個打開的藥箱和藥瓶，剛才傑修有看到她用這些幫凱狄恩治療，現在換他了。傑修走過去坐在她旁邊，把身上的家當都卸下來，坐在地毯上的沃洛夫順勢一個挪動，毛茸茸的腦袋一下擱到了他腿上。
　　「晚安，愛波。」傑修向她打了個招呼。
　　「小朵跟我說，你們最近比較容易走神。」愛波說起話來像唱歌一樣，輕輕柔柔的聲音很悅耳，澄金色的雙眼溫柔地注視著他：「過來的路上有發生什麼狀況嗎？身體覺得怎麼樣？」
　　傑修回想了一下，簡單地向愛波報告了自己今天的經歷，他是沒有覺得特別不對勁的地方……除了午覺不小心睡過頭以外。
　　愛波和蓋朵，以及娜卡麥兒都一樣，感官能力都是普通程度，不論對外界刺激的感受還是警戒的敏銳度都遠不如他，但相對而言，她們往往能夠忍耐並承受他所承受不了的負擔，因此諸如揹負重物、使用火源和調配藥物等會讓他五感強烈不適的小雜事，幾乎都得靠女孩們幫忙處理。相處久了，他一邊為自己身為一個四肢健全的大男人卻做不來這些小事感到難為情，也不時在想，擁有不那麼敏銳的感官似乎也算好事一樁。
　　「伊爾……塔蓋伊這幾天也有類似的狀況，你們同時這樣，我不覺得是巧合，也許是之前的消滅作戰對你們的損耗太大了，讓身體休息一段時間吧。」愛波沉吟一會，道出了自己的推斷，「盡量縮短出門採集的時間，能迴避戰鬥就迴避，有小洛幫你應該沒什麼大問題……說起來，這個是？」
　　愛波指著他身邊那把銀色的狙擊槍，傑修趕緊解釋：「今天牠意外撿到的，我覺得不錯用，晚點我想給塔蓋伊看看。」
　　「撿到的？它看起來很新呢，可以撿到這種新槍還真稀奇……晚點你可以問問伊爾，我先幫你打這個。」
　　本來趴在傑修褲腿上的沃洛夫抬起頭，湊到愛波身邊好奇地聞著她從藥箱拿出來的第二罐瓶子，傑修也同時聞到了一股類似雪松的淡淡木質香氣。
　　「抑制劑。」愛波說，接著取出一支全新的針筒，將瓶子裡的透明液體抽取出來：「藥效大約維持一個禮拜，暫時讓身體各個感官反應變遲鈍一點點，就不容易被過度的刺激影響到，視聽能力會稍微減弱，不過對你原本的體能不影響。我想這可以有效地減少你的負擔，讓你晚上比較好睡。」
　　「減弱到什麼程度？」傑修問。
　　「你的感官能力會降到一般人的範圍，像我這樣子。」愛波回答，「當然這只是為了讓你日常活動時輕鬆一點，反正幽影兵已經消滅很多，守夜的危險性降低，這幾天就好好待在屋裡休養，不用擔心影響作戰的問題。」
　　確實，大老遠從一個區域跑到另一個區域，才遇上兩支隊員數量極少的幽影兵隊伍，實在少得不能再少，在在證明影子士兵們已經消滅到一個程度，或許真如凱狄恩所說，未來的某天就不需要再帶著武器出門，兩手空空走在路上也能輕鬆自在。
　　愛波都這麼保證了，應該是沒什麼問題，實際到底影響到什麼程度，守夜的時候自己注意就是了……
　　傑修默默深呼吸一口氣，看著女孩舉起手中寒光閃閃的針頭，不知怎地讓他有點緊張，嘴巴裡還有點乾。
　　「修你怕打針嗎？」沃洛夫呼嚕嚕地笑著說，「你的臉好僵硬，看起來好好笑。」
　　「並沒有。」傑修悶聲反駁。
　　「別擔心，打針就跟被蚊子咬一樣，一點感覺都沒有，我技術很好的。」愛波美麗的臉龐滿是親切和藹的笑容，一手以不容忽視的堅定力道拉過他的左臂，動作輕柔地幫他捲起衣袖消毒，「如果你是擔心痛覺被你的感官放大，那沒事的，藥效很快就會把這點痛覺壓抑下去。」
　　「那……呃？！」
　　傑修還沒來得及再開口掙扎幾句，愛波已經刺下去了，尖銳的疼痛剛氣勢洶洶地衝進腦袋裡就迅速弱了下來，短短三秒的時間注射已經結束。他愣愣地看著挨針的地方，半晌才猛然回過神瞄向吧檯，所有人不知何時都已聚集在吧檯邊，兩位男子帶著看好戲的表情望著這裡，顯然完全把愛波的治療過程都看在眼裡；蓋朵和娜卡麥兒正交頭接耳，而他居然完全聽不見她們到底在偷偷說什麼。
　　「你們幹嘛……」傑修嘆了口氣。
　　「等你們弄完啊。」凱狄恩毫不掩飾因憋笑不停抽搐的嘴角，「慫鬼，需要冷靜一下的話，等等我盡量留菜尾給你撿喔。」
　　「才不需要冷靜。」
　　什麼叫忍不住想把自己整個人埋進地裡，毫無疑問就是現在了……
　　「沒事了，去吧。」愛波慢條斯理地整理藥盒，還安慰了他一句。
　　「嗯……」
　　傑修在沃洛夫關愛眼神的陪同下走向吧檯，心裡不禁冒起了一個想法——要不待會兒先下手為強，把凱狄恩最喜歡的果酒都搶走喝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