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本章節 2341 字
更新於: 2021-09-27
  我在這裡等著你。




  年輕的士兵屈膝跪下,執起那隻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一動也不動、寒涼而瘦骨嶙峋的手握在掌心,一如往常閉上眼睛默禱。
  老師曾經說過,只要被送進這個地方,基本上就是無法挽回了。無論是多強大的士兵,一旦走到這個地步,即便神明也無可奈何——所謂超自然的力量,所謂的奇蹟,從不曾在此地顯靈。
  只有這裡,連信仰也無能為力,無論是身體將死的他、還是對內心將死的他而言都一樣。
  這是第幾天了呢……
  躺臥著的人沒有任何反應,一如好幾個月前被送進來的時候,也是在那時候他收到了老師殉職的消息,雖然不在現場的他並不清楚實際發生了什麼,但那一天,進出這個房間的人異常地多,再怎麼遲鈍也得察覺到,一場水深火熱的惡鬥帶走了大量菁英和老師的生命。
  而眼前這位,即將成為下一個被帶走的人。
  年輕的士兵咬咬唇,即便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當真迎來這一刻時仍不得不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懼,握著對方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發抖。
  他說不上來心底翻滾的情緒是什麼,像他這種情感本就豐富的士兵,害怕、痛苦、憤恨悲戚等負面而尖銳的情緒,很容易失手害得身邊的人一起陷進去,傷及無辜從來都是士兵守則裡的禁止事項,因此他一直不斷訓練自己控制心緒的能力,收放得宜,留到最必要的時刻再發揮。
  都是多虧了老師,以及老師的搭檔長期以來的用心指導。
  深深吸一口氣,再緩慢地吐出,他試圖壓抑住胸口裡翻滾的情感,老師教他的方法此時卻幾乎一點用都沒有。
  他會死。
  遠超凡人強大的士兵的生命,到了戰場也會像脆弱的紙片,瞬間就被撕個粉碎。
  為什麼,他深愛的人們都要離他而去呢?
  「夠了,冷靜下來。」
  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肩膀,年輕的士兵猛然頓了頓轉過頭,對上了另一個身著同款制服的男性士兵的眼睛,一陣乾淨冷冽的氣息輕輕拂過,紊亂的情緒便迅速穩定了下來。
  「不好意思……」他低下頭,語帶歉意與感激地低聲開口。
  「嗯。」
  對方一副不必介意的表情,往他肩頭輕拍兩下便鬆開了手,視線移到他依然握著的那隻手上面,默默注視。
  「雖然這麼說有點殘酷,但我得提醒你,不要在已列入死亡名單的人身上浪費太多時間,去做你該做的事情。」
  看守兵的聲音很平靜,明知對方的話裡不帶任何意味,在他聽來仍不免刺耳,原本平復下去的情緒又忍不住泛起些許漣漪,瞪向對方反駁道:
  「他還沒死。」
  「他已經是個死人了。」看守兵轉過頭,目光冷冷地瞪回來,「都過了這麼久,他早就醒不過來了,你應該也很清楚。」
  「……」
  他無法反駁。
  看守兵收回冷酷的視線,隨手拉過椅子也坐了下來,陪著尚且放不下的人注視著床上沉睡的年長士兵。
  「那次行動真的很慘,那麼多條命就這樣沒了,有幸救回來的也全都送進這裡……以前去做後援也沒遇過損失這麼大的狀況。」
  看守兵輕輕吐出一口氣,微微闔起眼似是回想起了當初的畫面,說話的語調並無明顯的起伏,情緒的波動如海浪般緩慢地湧起又退下,好像那麼慘烈的事件已經雲淡風輕得根本不值一提,但從臉上浮現出淡淡傷感的神情看來,似乎不完全是那樣。
  「我跟他不算熟,頂多以前交接任務的時候有說過話,不過我還記得,他跟他的搭檔都是很優秀的人才,能力評比高,契合度也高,年資還那麼淺就已經開始參與高難度任務,我們這些老兵都快被比下去了。」
  年輕後輩感同身受地微微一笑,類似的言論他早聽自己的同輩們說過無數次,只是那個讚揚的力道比起這位看守兵先生,有過之而無不及,簡直是要把他的老師和老師搭檔給捧上天。大家稱讚他們是夢幻組合、軍界最耀眼的新星,他們所帶領的精銳小隊代號——賀堤,也成為所有同袍眼中強者的象徵,只要能和賀堤隊的隊員說上一句話、或者與他們合作甚至是加入,對他們這些新兵而言就是一個偉大的夢想。
  也因此,當賀堤隊全滅的消息傳來,他們根本措手不及,沒人敢相信,那麼強悍的精銳們,怎麼可能會……
  「我不知道。」看守兵前輩在他問出口之前搖了搖頭,「上面封鎖了那場戰役的情報,有人說是陰謀論,或者純粹就是戰力差距,不巧遇到了比他們更強的人之後被殲滅,也不是不可能,畢竟世界上什麼人都有。」
  比老師和老師的搭檔還厲害的人?
  新兵青年無法想像。在他眼裡那兩人就是優秀的最頂峰,他窮盡一切努力都追不上的實力,那要有多可怕的能耐才能打敗他們?
  「我想起來了,你好像就是跟著他們訓練的那個小朋友對吧?我聽他提過你的名字。」
  年長的士兵轉頭看向了他,青年一怔,點了點頭。
  「是。」
  「你資質也很不錯。」他說,「都是新兵,未來還有很長的路可以走,既然是繼承他們實力的人就好好前進,不要絆在這裡了,送人上路這種事情由守衛負責就夠了。」
  「可是,我……」
  他都明白的。士兵本來就是高危險職業,衝鋒陷陣隨時可能失去性命,拋下一切的覺悟、為了命令和夥伴犧牲自我的勇氣,是教官在他們入伍時就說過的,隨意唸過去幾百遍枯燥的精神格言,也是老師曾教他必須恪守在心的信條。
  那時他還中氣十足地對老師說自己絕對會做到,熱血沸騰得很。
  他彷彿看見了老師當初意味深長的笑容,老師的搭檔嗤了一聲笑出來,爽朗的聲線悄悄自記憶深處流洩出來,像晨起的鬧鐘一樣響進耳朵裡,喚醒微微刺痛著心臟的鮮活畫面。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趁現在說一說,要數他的功績還是翻他的糗事什麼的都可以,反正……」
  也剩沒多少時間讓你在這裡對他說了。
  看守兵的話裡隱隱挾著幾不可聞的嘆息。
  死別只是眨眼的事,也許現在躺在床上的那位,正希望有誰能夠在最後帶走自己內心的一部份,雖說任誰都能透過軍方高層授予的譽辭去了解他的偉大,然而這遠不及一個親近之人細數的瑣事,那更能激起當初的情感,更能感覺他睜著神采奕奕的雙眼站在面前,逞逞威風、丟個臉打打鬧鬧的溫度正剛好。
  做到這裡,他能幫的也差不多了。
  年輕士兵的背影鬆懈了不少,他微笑應了聲好,隨即將視線放回精銳傷兵的身上,柔和的眼睛慢慢陷進一層深沉的回憶裡。
  「大概三年前的事情了……」
  暖洋洋帶點青澀的懷念之情,緩緩地散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