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_動身

本章節 3157 字
更新於: 2018-08-19
  準備就緒後,利用約翰的身體移動,青時來到了蓮婆婆的房間。

  身上綁著三角巾,即使吃了止痛藥,臉上和肩膀上的傷口仍隱隱作痛。約翰已陷入沉睡,如今只剩下青時獨自一人站在病房門前。

  青時敲敲門,門內傳來「請進」的聲音後,走入病房內。在他遇刺以前,也時常像這樣來到蓮婆婆的房間探病,如今換了副身體,心態也為之一變。

  「蓮婆婆,您好。」青時走進房內,問聲好。

  躺在床上的老人有些吃驚,「你、你是……」

  「那個,我是……我是約翰,青時的朋友。剛剛用青時手機和您通話的人。」

  「喔、喔。你叫做約翰啊。」預料之內,蓮婆婆被約翰出眾過頭的相貌震懾住了,銀髮紫眼的中性美青年,走在路上儼然就是個活動招牌,「約、約翰……你身上的傷怎麼了?」

  「因為一點小事受傷了,所以才會在醫院裡。」

  蓮婆婆之後要是看見有關第三名受害者,也就是約翰遭到攻擊的新聞報導,該怎麼辦才好啊……

  青時指指自己綁著三角巾的手,「不是什麼大礙,請不用擔心。」講完這句話他就徹底後悔了,受傷的是約翰又不是他,他有什麼資格說傷勢沒事啊?幸好約翰聽不見。

  如果可以的話,青時多麼想像以前那樣推著蓮婆婆的椅子帶她到中庭散步,曬曬太陽,閒話家常也好。如今這副模樣,加上負傷,就算想推動輪椅想必也會被制止。於是青時拉了張椅子在蓮婆婆床前坐下。

  之後,不知是誰起的頭,他們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閒聊了許多往事。

  大多都是蓮婆婆逕自開起話匣子,敘述年輕時的回憶,說到一半時又開啟了別的話題。青時從以前就已經習慣蓮婆婆這種性格,話題也都是他聽過好幾遍的瑣碎事蹟。

  貧窮的兒少童年,陰暗壟罩的戰後期,丈夫的早逝,如何在好幾次與死神擦身而過時撫養嗷嗷待哺的孩子,一路走來做出了多少犧牲奉獻,吞下了無盡苦難。

  以及與青時成為鄰居後,交流往來的昔日時光。與青時歷經的各種微小回憶,透過蓮婆婆慈祥而虛弱的口吻,再次轉述到當事人青時耳裡。

  「青時呀,這人有點笨拙,也很彆扭。因為這些事情他都不敢回老家,也沒有和以前的朋友聯絡。」

  「嗯。」

  「但他是個好孩子,你要好好幫忙他。」

  「好的。」

  至於是否希望她的孩子們能回報於她,蓮婆婆沒有明說。青時幾乎沒看過蓮婆婆的家屬來探病過。

  夕陽西墜,橙紅色的光芒穿透玻璃,渲染了房內的潔白。青時悄悄望著蓮婆婆細訴往事而垂下的眼簾,蓮婆婆花白蓬鬆的頭髮從他有印象以來總是一絲不苟地梳成個髻,溝壑般凹陷的眼窩下是兩口活泉,臉上的黑斑與皺紋隨著年齡加深。青時已經有點想不起來小時候看見蓮婆婆時,她有著怎樣的容貌了。他記憶中的老人,一直是這副好似被抽乾水分的乾澀、虛弱、卻又不失和藹的面相。

  「約翰呀,今後……你也可以過來陪我聊天嗎?」蓮婆婆也察覺到黃昏時分,將話匣子打了個休止符,「我一個人待在這裡好寂寞呀,青時也不在,這樣的日子已經不知道過了多少天了。」

  「我會的,蓮婆婆。」

  「如果你不嫌棄我這個老人,等到青時醒來了,你就和青時一起過來吧。」

  「我會的。」青時下意識握緊三角巾的布料一角,用盡全力才不讓神情扭曲,低聲說道:「我相信……一切都會好轉的,婆婆,我們就一起等青時醒過來吧。」

  「唉,其實我自己也很清楚,我這副身體就竟能走到什麼時候……要是青時醒來以前,我就不行的話……」

  「別這麼說,婆婆一定會──」

  婆婆一定會長命百歲。

  這句話哽在青時的喉嚨口,造成他無法振動聲帶。

  回應旁人這種「活下去」的任性要求,拖著因病痛而滿布瘡痍的身體,長命百歲一定是好事嗎?

  「婆婆一定會……一定能再看見青時的,我們一起等他醒來吧。」青時握住蓮婆婆粗糙乾裂的手,觸感有點像是褪去所有脂肪與水分的表皮層。

  蓮婆婆拍拍他的手,身體向後仰,躺回了床上,「那麼,我就先睡一下了,總覺得……最近很容易睏呀……」

  「晚安,蓮婆婆,我會再來的。」

  直到蓮婆婆完全闔上睡眼,呼出安穩規律的吐息,青時仍然沒有離開病房,而是閑靜地坐在病床旁,注視著蓮婆婆枯瘦到彷彿吹口氣就會消散的身形。

  周遭寂靜的好似點滴流動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我想……或許是我錯了。」

  約翰的聲音打破了這場寂靜,青時嚇得縮起肩膀,當左肩因動作而傳來刺痛時,他才意識到現在是自己在說話。

  他的心聲,透過約翰的嗓音,傳遞而出。

  「不管當事人的意願,強迫一個人撐過病痛努力活著……那真的是好事嗎?」

  直到青時回過神來時,他早已不受控制的自言自語起來。想對自己說的,想對蓮婆婆說的,或是不知傾訴對象為何的內心思維,全都撼動著約翰的聲帶,化為言語吐露而出。

  「長命百歲這種話……本身就很奇怪。究竟是當事人希望自己活得長久,還是我們這些旁觀者逼迫他們繼續活下去?看著蓮婆婆這樣活著,我已經……搞不懂什麼才是正確的了。」

  他曾經看過相關醫療書籍和電影,有些家屬堅持在任何情況下搶救病患,而拒絕簽署DNR。端詳著蓮婆婆的睡臉,他沒來由想起那些虛構畫面。這些話題究竟有幾分真假,他也說不上來。

  用不著夏佐點名,他自己也再清楚不過,蓮婆婆的時間有限。

  再怎麼憐惜一個人,再怎麼不惜利用藥物等外力延長壽命也不願對方離去,死亡終究會來訪。

  正因如此,至少在還能見到蓮婆婆的這段時間內,他並不想讓婆婆難過。

  ※

  天冥兩界的市街與現世相差無異,住民的生活起居與習慣也與生存時相差無幾。回歸天界的夏佐,工作時間以外就會回到自己的住處,也就是靈魂管制局配給天使們的員工宿舍。

  夏佐待在自己的房間裡,看著自家客廳裡的電視螢幕。兩界自然也有著電視局與娛樂節目,當然,電視台也會滿足眷戀生者世界的靈魂的要求,能夠自動切換到現世的電視台。死後世界就連生活品質
也愜意得過分。

  新聞轉播目前正播放著現世某處的最新社會新聞。

  螢幕顯示出季青時遭刺後深陷昏迷的畫面,畫面很短,播放到一半就不知道為什麼刷成一片黑屏。然而僅僅一瞬,季青時躺在床上的憔悴模樣確實流瀉了出來。

  「哼,蠢到有剩的小屁孩。」

  夏佐看著深陷病床裡,緊閉雙眼,脆弱到輕輕一扭就會斷成兩截的人類,不滿地咂了聲舌。

  他關掉電視,將遙控器扔到客廳的沙發座墊上。

  夏佐像是某種毒癮發作般,扭曲著指節,剜著自己頸子上的黑色傷痕。那是圈切縫平整過了頭,猶如火圈般完美套住他咽喉的傷疤,形狀流暢的好似精心測量過的玄色刺青。

  指甲陷入皮肉中。遺願執著過深而成為天使的他,在這個世界享有痛覺。

  在兩界裡,五感皆被稱為幻覺,是真是假無人得知。亡魂若會感到飢餓的話,當然也保有悲傷憤怒與絕望。天使與死神們將會以死亡的姿態繼續「存活」在兩界中,壽命沒有盡頭,遙望也不見終點。

  夏佐發狂似地扼住自己的脖子,指甲刨著肌膚,用力過猛,頸部的傷口浮出了斑斑血痕。

  「……西昂。」

  他好似靈魂與心神完全脫軌般,滿不在乎地扯著自己頸部的傷口,皮屑與血肉闖進他的指甲縫裡,傷口糊爛一片。頸部傳來的脈搏聲傳遞到指尖上。

  西昂.澤維爾.弗蘭索。

  夏佐像是要將這個名字鏤心刻骨地嵌進血髓,每個單字,每個發音,沉重而清晰地喚出這個名諱。

  即便死亡褪去了所有肉軀束縛,塑造出身體的七千兆細胞仍持續呼喚著仇恨。

  「他」的背影狠狠刻印在夏佐的視網膜上,除了對方那瘦削如枯枝般的狹窄肩膀外,夏佐什麼也看不見。

  「西昂……西昂……」

  不能忘記,不可以忘記。

  就算早已被死亡吞沒,靈魂脫離輪迴,記憶如煙雲般支離破碎,遊蕩於虛實之間長達數百年,也絕對不可以遺忘這個名字。

  將這個名字,永久地,烙印在靈魂的每一塊缺口上。

  「這次,絕對會……作個了結……」

  夏佐的指尖濕黏一片,綻放著腥紅斑點。嚥下的每一口唾沫都滾燙發熱。

  暴露在頸項的傷口宛如引信般點燃他的胸臆,他在心中對著自己說道:

  ──是時候了,動身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