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 憤怒的連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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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9-25
菜園位於別墅旁,由灰姑娘照料。
是她提案的,因為待在別墅沒有太多的娛樂,灰姑娘於是整理出空地。
她居住在這裡的生活很單純,早上待在房間整理學校備課的資料,如果需要網路則會前往市區。菜園通常是選擇在下午來整理,不但不太需要準備防曬,望著夕陽餘暉也讓人比較容易收拾心情。晚上的時間則盡數留給深淵。
菜園的作物都是種植難度偏低的,或許也有可能是種植難度高的都已經死光光的關係。這部分我沒有過問,因為屬於灰姑娘的興趣。
今天要採收的是地瓜葉。
面積大概幾平方公尺。我沒種植過相關作物,所以不清楚產量是多還是少,但如果將滿地的地瓜葉放入冰箱,可能需要買第二台冰箱。或是請灰姑娘搬出去。
不過我們預計只會裝滿一個竹編的提籃。提籃是在倉庫找到的,年紀說不定比我還大。
「這裡附近的土壤滿適合種植的,隨便一挖都可以看見昆蟲的屍體還有腐爛到一半的樹葉……如果手邊的工作告一段落,我想種點地瓜以外的植物。」
灰姑娘一面說,一面將採收的地瓜葉放入籃子。
我負責站在旁邊聽她說話,並幫忙撐傘。
原本想幫忙,可是灰姑娘說採收的訣竅自己仍沒掌握好,多少還在實驗階段,她想要減少變數。雖然網路上能找到相關資訊,但還是與實際操作有些出入。
「情況樂觀嗎?」
「大致上還需要半年……一開始我是這麼想的,可是這裡的環境很不錯。連地瓜葉都能長得這麼誇張。再給我一個月的時間吧。」
「比我想像中還快。我好奇問一下,妳是單純指妳家人的部分,還是包含文璿的部分?」
文璿是前女友的名字。
灰姑娘停下手中的剪刀。
她觀察手中的地瓜葉,然後一刀剪斷。
「都差不多了,再一個月就可以完成。完成之後,我打算留下來繼續住一段時間,算是售後服務。這對我們都好。實驗用的工具一旦撤離,之後如果想要回頭來安裝會比較困難。」
「有效期限大概是多久?」
「至少六十年。所以對於你跟我來說,應該直到死都看不見過期的畫面。泰迪……我可能……比你所想像的還要膽小。每次看見『說書人』產生排斥反應,然後瘋狂掙扎的場景,我都覺得……心裡面好像有個熟悉的自己死掉了。雖然不認為它們會疼痛,還是感到害怕……就像研究報告指出,植物原來也能感知到外界的動靜,甚至會因為疼痛而採取應變措施,或是散發氣味提醒周圍同胞……可是因為植物沒有脊椎、沒有眼睛、沒有手腳、沒有大腦,所以我們理所當然地把它當成食物。像現在這樣。」
棉紗手套沾滿了植物的汁液。
灰姑娘從地上捧起滿滿的地瓜葉,放入我手中的竹籃。
籃中的枝葉先是受到擠壓,然後又緩慢伸展開。儘管活動幅度不大,我卻看得有些入迷。
「灰姑娘,妳知道嗎?聽說石油是由恐龍形成的。」
「我聽過這個說法。」
「恐龍不是由人類害死的,但我們把它們當成可運用的資源,而且用得很開心。」
「……嘿嘿。」她笑了出來。
依然是蹲在草地上,灰姑娘放下剪刀,脫下單邊的手套,然後以乾淨的手摘下草帽。她的頭髮變得沒那麼蓬鬆了。
假日的光照能使人看清楚她額角的汗水。
眼鏡歪了一邊,因為她笑著將臉埋進摘下的草帽裡。
「泰迪啊……石油是由恐龍形成的說法,目前還沒有明確的定論喔。因為已經開採出來的石油量遠遠超過以前所有生物的總和,所以石油到底是由無機物生成的呢?還是由有機物生成的呢?嘿嘿……」
「這件事情會讓人笑得這麼開心嗎?還是我的笑點比較奇怪?」
「看個人吧,我是支持恐龍死掉後會變成石油的人。」
「這是心理測驗嗎?」我忍不住問。
「恐龍被消費到這種程度已經是物盡其用了。為什麼會覺得這是心理測驗,以前是有過什麼不好的回憶嗎?算了,總之謝謝你安慰我。」灰姑娘笑得有些無奈,「我不喜歡心理測驗,意識到被人旁敲側擊的感覺不怎麼愉快。直接提問反而會比較開心,然後我就會說『哇,太準了吧!我的確是個喜歡把吃到剩一點點的餅乾拿回去退貨的人!』、『騙人的吧,開車肇事逃逸的當天晚上還真的會睡不著!太準了吧!』……嗯,我舉例而已。」
「如果不是心理測驗,而是透過個人資料進行算命呢?」
「那就看狀況……如果是占星或卜卦,我多少會聽。但如果是要求交出身分證號碼、信用卡的到期日,然後說要幫忙算最近的財務狀況,我就不太願意相信了。」
「聽起來妳是喜歡算命的人。」
「只說結論的話,我的確喜歡算命,因為他們不可能算得準。」
「喔?」
「其它地方我不敢說,可是至少在和生區選擇用算命來餬口飯吃是難上加難。不光是我喔,泰迪你如果嘗試去算命,會發現算命師傅不管講得多麼似是而非,都跟真實的處境扯不上任何關係。越厲害的師傅,反而講得越離譜。」
「為什麼?」我忍不住問。
灰姑娘扭開別墅外側牆面上的水龍頭。在地面糾纏彼此的軟式水管由於水壓而晃動著。
她拿起水管末端,走向菜園。
「因為人的身體有百分之七十都是水。」
水柱從水管鑽出,隨著灰姑娘的指頭擠壓而轉變成扇形。站在一旁的我,臉頰感受得到水滴的附著。
「和生區的地下水都源自於這附近的山,看到植物都長得這麼得意忘形,就可以明白這不是普通的水。實際上,和生區的人多半為雙胞胎也跟這些地下水有關。」
「說出來沒關係嗎?」
「我不可能一直住在這裡,所以會慢慢分享給你。而且這種資訊跟採收地瓜葉一樣,知道理論跟實際操作是有所差別的。以後你會是第一線接觸到的人……而說到『這個』,要是真的出了狀況,警察幫不了你,心理醫生幫不了你,我可能也來不及幫你。」
「具體來說,會以什麼形式出事?」
「我剛才以算命來舉例,因為影響的部分恰巧是一個人的靈魂。這裡的地下水會使人的靈魂不太穩定,間接導致運勢的起伏。」
「靈魂不穩定會發生什麼事?」
「睡覺比較容易產生夢境,孕婦比較容易生出雙胞胎。大概是這兩件事。」
「聽起來沒什麼大不了的。」
「啊,還有出車禍的時候容易跟別人交換身體。」
「哇靠等一下,這聽起來超嚴重的啊。」
「可是,就算交換了,只要再撞一次……」
灰姑娘攤開雙手,像是在說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但我無法苟同。
「如果出車禍的其中一方後來死掉該怎麼辦?是不是就代表換不回來了?」
「……啊!」
「那個『啊』是怎麼回事?」
「可是,只要出車禍的雙方都死光光,這樣不就沒問題了嗎?」
「老師不好意思,能麻煩妳再說一次嗎?」
「只要大家都遵守交通規則,這樣不就沒問題了……對、對吧?」
「妳剛才明明就——」
「對不起嘛,不要這樣啦。不小心的……我說的話,不一定代表我的人品……對不對?嗚啊……」雖說是哭聲,臉上卻是笑容。
灰姑娘拉住我提著的竹籃。
算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
「呃,好吧,算妳過關。」我忍不住嘆氣。
那麼,為什麼「說書人」喜歡喝水呢?趁她心情不錯,我趕緊問。
「『說書人』主要以人的靈魂為食物。」灰姑娘用水管沖洗自己的雙手,以及踩著拖鞋的腳,「……你的腳也讓我沖一下,這樣會比較舒服。嗯,雖然說以靈魂為食物聽起來有點嚇人,但不要想太多,它們只是把靈魂帶回深淵而已。就像水會流往低處那樣,都是自然現象。而深淵是萬物的終點。」
「說是死神也不為過?」
「死神聽起來有些可怕……『說書人』的積極性跟糞金龜差不多。想成是一個會活動的深淵入口就可以了。而我這些年的研究,就是想著如何將人的靈魂嵌入『說書人』的身體。」
「這樣就可以做出跟我們一模一樣的人?」
「不可能一模一樣。泰迪,我直接用植物來當例子好了。人類為了追求植物的品質,會使用嫁接的技巧喔。像是以盆景來論,紫薇往往就嫁接在九芎樹上。因為紫薇花五彩繽紛,九芎本身生長較為快速。在水果當中,西瓜也是嫁接在南瓜苗上頭,這是為了避免疾病跟促進發育——人的靈魂之於『說書人』也是這樣。產品一定會與原生物種有所差異,可是隨著研究,其中的差異會變成我們所喜歡的那種變化。這裡的地下水恰巧能穩定嫁接後的狀態。」
「當事人會接受嗎?」
「我沒辦法回答你這個問題。」
我的父母在生下我之前,也沒有跟我討論過呢。灰姑娘邊說邊笑。
「啊,這話題好像不太好笑……對不起。」
「不用在意。」
「因為今天是假日,還是說些開心一點的事情好了。說到嫁接呢,因為『說書人』在進食的時候會有咀嚼的行為,所以就算將靈魂鑲嵌在它們身上,也總是會被啃下來,後來我就把它們的上顎拆下來了。而且思考能力剛好也位於那裡,啪嘰一聲就可以用暴力解決所有問題。啪嘰啪嘰!」
「聽起來是很開心呢。」不然我還能說什麼呢?
「對吧?嘿嘿……很讚吧?」
「那為什麼先前代替妳去學校上班的『那位灰姑娘』,到最後會變回『說書人』呢?」
「跟植物一樣喔。上顎就算斷開了,『說書人』本身還是存在治癒能力。只要傷口完全癒合,它們就會把身體的異物扔進深淵,因此才需要這裡的地下水。只要持續讓『說書人』飲用地下水,傷口就不容易痊癒,身為異物的靈魂就能一直佔據它們的身體——那恰巧是我們樂見的。」
「簡單來說,就像是一顆粽子吧。」我試著重新解釋:「粽子裡頭的油飯跟內餡都缺一不可,中間會經過加熱的過程,加熱過後如果太熟或是太不熟,都不是我們需要的粽子。」
「呃……」
「怎麼了?」
「嗚嗯——」灰姑娘雙手抱頭,似乎相當痛苦,「你好像說錯了,可是我想不到要怎麼修正你的說法,所以有點不舒服……嗚嗯……啊啊……」
「不用勉強啦。」
「我決定了!放過別人也放過自己,你剛才放過我,所以暫時這樣吧。」灰姑娘豎起雙手的大拇指,神色清爽了許多。
她今天的心情似乎真的挺不錯的。
才剛這麼想,灰姑娘就推了推自己的眼鏡,以僵硬的笑容詢問:「泰迪,可是我想稍微再問你一次,粽子裡面到底該包些什麼?」
「我想一下,油飯啊、蛋黃啊,除此之外還會放豬肉、花生吧?」
「粽子怎麼可以包飯呢?應該要放糯米才對。」
「啊……妳如果很執著的話,那妳應該是對的。」
「泰迪你明明是受過教育的人,為什麼會喜歡吃立體油飯呢?」
「欸,不是吧?」我忍不住退後了兩步。
好像是第一次看見灰姑娘生氣。
真正意義上的生氣。
先前都是以半開玩笑的性質居多。
不過現在,灰姑娘確實讓我感到民以食為天這句話的份量有多重。
「雖然啦,我沒有很生氣……可是,一件事情還是有分成該做的,以及不該做的,對不對?」她乾笑兩聲,「即使法律沒有規定,根據人情世故來論依舊不能去做的事情還是有很多的。我本身也喜歡油飯啦,可是……講難聽一點,為什麼做立體油飯的人不去把他們的一家大小——」
「好,到此為止。真的是有夠難聽的。」
「法律是道德的最低底線,但也不能因為沒說不能這樣做,就跑去做啊……做什麼立體油飯。好好的一個人。」
她說著說著,還扔下原先握在手裡的工具,並且搖頭不解地盯著自己的雙手,替自己所認為的不良習俗感到憤怒。不就只是一顆粽子嗎?不就只是一顆重量幾百公克的東西而已嗎?
屈原都沒有妳這麼生氣吧?
為人師表所說的話,實在是很有說服力。
法律是道德的最低底線,說得真好,這位深淵的探求者。
一個人的底線,代表一個人的格局。
為了自己的未來著想,我決定以後遇到食物相關的問題都一律回答「我不知道喔,都跟我沒關係,連看都沒看過,去問我朋友」。就像毒販遇到警察臨檢那樣。
但那也是日後的打算。
這一次要怎麼度過?
「不好意思啦,灰姑娘,我這邊的看法……」
「怎樣啦!」
「食物本來就是因地制宜的嘛,就像美國的速食餐飲業為了迎合台灣人的飲食習慣,推出了米飯漢堡那樣,我覺得——」
「你果然也覺得那些人應該五馬分屍,對吧?」
「啊……」我又踩上了命運的分水嶺,「對……對!沒錯,妳說得對!就是這樣,然後我們快進去屋子裡面吧。哈哈,地瓜葉看起來好新鮮喔,灰姑娘妳真是太厲害了,我覺得我應該要多做一些家事感謝妳。」
「為什麼你的語氣聽起來像那些怕被父母抓起來海扁的小孩子?」
「啊……小孩子有眼睛有鼻子有嘴巴,我也差不多,所以才會有這種錯覺。一定是這樣的。」
「……」灰姑娘突然陷入沉默。
希望她不是在思考下一個讓她自己生氣的理由。
我連忙轉過身,背對她跑向別墅的大門。
快快快,快點打開,然後快點進去。
結果鑰匙沒插準,隨著用力過猛而落在地上,我趕緊撿起鑰匙。
往後一看,灰姑娘朝我跑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