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 王見王

本章節 4877 字
更新於: 2021-09-25
  星期六的早上八點,從別墅一樓傳來了笑聲。
  還沒走下樓,食物的香味就撲鼻而來。
  「呼啊——」
  我一面伸起懶腰,一面發出代替問早的呵欠聲。
  地板很乾淨。
  壁紙上有些髒污,髒污是童年玩耍的時候留下的。
  落地窗外的樹林隨風晃動,引領著林間隙光照進庭院。
  放置茶盤的原木桌子是由紅豆杉製成的,聽說是許多年前紅豆杉還沒被列為保育類植物時購入的。屋主當初坦白地說,自己也不覺得這些東西多符合審美,單純是因為昂貴才買的奢侈品。還說自己是個喜歡附庸風雅的俗人。
  
  關於環境整體的擺設,看不出什麼破綻。
  
  「啊,泰迪好像起床了。」
  「真的耶。」
  聽見女性們的談論聲。
  走向廚房的方向,看見她們坐在餐桌前用餐。假日我通常睡得比較晚,所以灰姑娘往往先行解決,不過她習慣會替我準備一份。由於失眠,所以今天吃到了熱騰騰的早餐。
  「早安早安~我幫你倒一杯牛奶。」灰姑娘說完後便從位子起身。
  「實在太感謝了。」
  灰姑娘今天穿著黑色上衣,搭配牛仔長裙。長裙在視覺上調整了上半身跟下半身的比例,讓她看起來較為高挑。印象中,灰姑娘比較喜歡淺色系的服裝,或許是因為打算下廚才選擇這種打扮。棕褐色長髮被她綁了一個簡單的馬尾,垂往胸前。
  「妳好……啊,早安。」我看往另一位女性,有些語無倫次。
  就年紀來說,是位女孩。
  女孩綁了一個簡單的公主頭,髮色挑染過,亞麻色帶著黑色。所穿著的雪紡紗上衣我好像在灰姑娘的身上看過,下半身則是七分長的牛仔褲,褲管反摺。襪子是短襪,可以看見光滑的腳踝。
  是安娜。
  沒想到會是她。
  上次見面是在星期五的社團活動課。我和她曾在學校頂樓聊過天。
  「好喔,老師好。」
  安娜瞄了我一眼,接著又將視線挪回自己的手機上頭。
  手機?
  這裡能夠使用網路嗎?
  好奇看了下她的手機畫面,上面是滿滿的文字,字裡行間存在大量的對話框,可能是在閱讀小說。
  「來,牛奶。」灰姑娘將玻璃杯遞給我。
  我再度向她道了謝,然後拉開空椅子坐下,與她們一起用餐。早餐是三明治,應該是灰姑娘親手製作的。因為離這裡最近的早餐店需要耗費三十分鐘的路程,來回就是一個多小時。
  我沒有咬下三明治,選擇看向灰姑娘。
  然後眨眨眼,瞄往安娜的方向。
  灰姑娘在對上眼神後,終於明白我的用意。
  「啊,說得也是,嘿嘿……總之,事情是這樣的。」灰姑娘拍了一下手,維持雙手合十的姿勢開口:「昨天晚上……具體多晚不是很清楚,但我確定已經在做夢了。夢裡我一直騎著腳踏車,邊喘邊騎。呼哈呼哈的那種喘。因為夢裡有台大卡車在追著我,還拚命按喇叭。是火車喇叭喔,光是喇叭聲就讓腳踏車搖搖晃晃的。我一邊『咿咿咿』地叫,一邊內外變換車道,超級可怕的……真的啦。雖然不會累,但我最後還是從腳踏車上面摔下來,摔下來就發現自己原來躺在房間的床上,而且大門的門鈴正在響。走出來看發現是安娜。」
  「呃……所以安娜是專程半夜跑過來叫妳起床上廁所的?」
  我看向安娜,詢問她的來意。
  安娜放下手裡的玻璃杯,迴避我們的視線,盯著餐桌開口:「我當然是來找老師的。誰知道灰姑娘也住在這裡。」
  「找我?」
  「嗯。」
  她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咬了一口灰姑娘準備的吐司。
  咀嚼,然後啜飲牛奶。
  從安娜的表情,完全看不出對早餐的評價。
  「找我有什麼事嗎?」
  「……」
  我被無視了。
  安娜甚至連頭都沒抬起,只是盯著自己的手機。
  我不覺得人在這種狀況之中足以沉浸在小說的情節無法自拔,只好推論起其它可能存在的外在因素。
  
  例如,今天異常開朗的灰姑娘。
  
  「泰迪,我跟你說喔,你知道安娜昨晚是怎麼過來的嗎?她是騎摩托車耶,而且是檔車喔。以前我在選代步車的時候雖然有考慮過檔車,覺得那樣很帥氣,可是車行老闆在教了我一個下午之後,突然跟我說『對不起,妳畢竟也是有父母的人』,然後就不賣我了。什麼意思嘛!真的氣死人了。」
  「啊……代步的東西我覺得不要那麼執著比較好。」
  到底是騎得多爛啊。
  話說,安娜不是才只是高中生嗎?而且是一年級。
  身為長輩,應該在稱讚帥氣之前還有別的事情該提醒吧?
  但說到我所居住的和生區,這附近的山頭時常會在晚上起霧,獨自一人夜騎容易發生意外。說是屢試不爽完全不為過。
  而冒著風險那麼做,想必其來有自。
  我能夠聯想到的解答,大概只有星期五下午我跟安娜談論的話題。她曾說,自己的姊姊死而復生,並且重新融入家庭。現在想了想,這不是能對任何人述說的狀況,連當成玩笑話都使人笑不出來。因此多少具有可信度。
  那麼,為什麼選擇我呢?
  安娜選擇了一位恰巧願意相信她的長輩。
  真的只是恰巧嗎?
  想必不是倚靠直覺。然而我現在身邊能稱得上是夥伴的,相當遺憾地也只剩下直覺。

  直覺告訴我,安娜無法在這個環境下告訴我答案。
  
  「所以妳們兩個昨晚都沒睡嗎?」我嘗試問了些沒特定要誰回答的問題。
  「因為難得做了惡夢,我後來一點想睡的感覺都沒有。不過安娜倒是有睡一陣子……騎了這麼久的路,想睡也是正常的。」
  「是睡一樓的房間嗎?」
  「一樓的房間還沒有整理,我最後乾脆讓她睡我的房間。就像你能想到的那樣,沖個澡、換件衣服,然後坐在床邊。一開始有點尷尬,因為安娜什麼話都不願意說,所以我就這樣……那樣地讓她說出來了。」
  「『這樣那樣』?」
  「就……這樣啊。你看。」灰姑娘拉動自己的椅子,來到神情凝重的安娜身旁,接著說:「誰叫她都不說話,明明都已經進別人家門,明明都洗澡洗好了。我就坐在床上,像現在這樣靠過去,然後對安娜小聲說『噗嘶噗嘶,妳應該知道,接下來要怎麼辦吧,嗯,對吧。就是那個嘛』。嘿嘿,然後安娜就——」
  「我吃飽了,我去收東西。」
  安娜似乎不打算理睬灰姑娘,逕自起身後就將碗盤放入廚房的水槽。
  水槽裡的餐具撞擊彼此,發出響亮聲響。
  水花濺往地面。
  不過安娜沒有回頭,而是邁開步伐,穿越廚房、客廳,最後上了二樓。
  我搔搔頭,總覺得好像在哪裡看過類似的畫面。
  
  試著開黃腔向青春期小孩展現開明心態的父母,慘被拒絕的畫面。
  
  不,為什麼?
  明明這時候應該說的是這個話題以外的任何一個話題,灰姑娘卻還是選擇最糟的答案。一大清早的。
  談恐怖攻擊不好嗎?提到失業率上升而造成的自殺現象不好嗎?
  「聽說是跟她父母吵架了。」
  灰姑娘瞇起眼睛說明,那表情不像是笑容。
  她打了一聲呵欠。
  然後讓手肘靠著桌面,慵懶地用手掌托住側臉。
  手指則是撥弄玻璃杯上頭的水珠。水珠結合後滑落杯壁,在桌面形成水灘。
  照這情況來看,灰姑娘是刻意支開安娜。
  甚至能說,深知安娜的底線是什麼。
  「吵架?有說是為什麼嗎?」
  「我不清楚,她的防衛意識很強。我戳一下,她才會動一下的那種感覺。有點像蟾蜍呢……『啵、啵、啵——』,蟾蜍好像是這樣叫呢。嘿嘿。」灰姑娘讓手指導引桌面的水灘,形成看不懂的圖案,「這裡蟾蜍很多呢,剛搬過來的時候嚇了一跳,好不容易才習慣。」
  「妳們只聊了這些嗎?」
  「聊了不少。但現在回想起來,都是無關痛癢的話題。主要都是我在發問,她負責回答『好』、『不對』這樣。我好像更加了解她,可是那些資訊無法變成一段連貫的記憶。」
  「……」
  「以我來論好了。我被安娜知道偶爾會住在你家,而且還幫你做早餐,就像現在……這些資訊就容易導出結論。例如我跟你可能怎樣怎樣,這種才是能夠連貫的有用資訊。雖然我們不是那樣的關係,你肯定也沒有相關的念頭。舉例而已啦,放輕鬆。」
  「……」
  「安娜是我們班的學生,執行力雖然強得有些可怕,但骨子裡不是衝動的人。所以一旦做出半夜離家的決定,勢必同時做好了永不回家的最壞打算。而她離家後的第一站竟然是這裡,泰迪你有什麼想法嗎?」
  「安娜有抽菸的習慣,有時候我會在學校頂樓看見她。待在學校抽菸的人並不多,所以稍微跟她聊過天。」
  「什麼時候看見的?」
  「有時候。」
  「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嗎?」
  灰姑娘前傾著身子,上半身幾乎壓在桌面。
  只為了拉近跟我的距離。
  灰姑娘不知為何特別執著於時間點。
  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灰姑娘先前從深淵裡撈出的「人性」,總是以時間當成分類的標準。
  最近一次,缺少了標示為三天的「人性」。
  這使我不由得對她抱有防備,選擇繼續覆蓋底牌。
  「我如果跑上去頂樓抽菸,大部分都是因為覺得自己喘不過氣。通常不會特別去記是什麼時候。」
  「那……你說的也有道理啦。」她的氣勢突然減弱了。
  
  聽見二樓門板被甩上的聲音。
  
  我與灰姑娘不約而同地看向樓梯,過沒多久就發現拎著背包走下樓的安娜。裝扮跟剛才相差不多,只是戴起墨鏡,一隻手提著運動鞋。
  行李不怎麼多,忍不住去思考她說不定昨晚根本沒有在這裡過夜的打算。
  但已經沒辦法求證了。
  安娜簡短地朝我們的方向喊了一句「掰掰」,接著就穿上鞋子,打開了大門。
  從落地窗能看見,她以小跑步的方式前往三合院的方向,彷彿一秒都不想繼續待在這裡。隨之而來的是摩托車的引擎聲。
  引擎聲越來越遠,代表安娜選擇從公墓的方向離開。
  比起我家,她選擇了公墓。
  「看樣子很生氣啊,可以跟我說說妳們昨晚談了什麼嗎?應該不是只有剛才那些吧。」
  「很遺憾,只有剛才那些喔。可能是她喜歡容易被冒犯的生活態度。」
  「是這樣嗎?」
  「安娜之後還會過來拜訪的,我有這種預感。大概一個月之內吧。你下次再問她也不遲,反正你們在學校也有機會遇到。」
  「一個月?有這麼精準?」現在我對於她口中所說的時間都較為敏感。
  「我猜的啦。泰迪你想跟我打賭也可以。」
  我搖搖頭,表示沒有興趣。
  等到早餐吃得差不多,我收拾起餐桌,然後前往水槽。
  如果餐點是由灰姑娘準備的,我習慣幫她處理後續的家務,像是洗碗,或是其它地方的環境清潔。我不太喜歡積欠人情,佔便宜並不會改善生活。該感到痛苦的部分無法藉由佔便宜來緩解。
  雖然就灰姑娘的說法來說,她從事家務是為了感謝我讓她居住在這裡,但對我來說,對於一個沒辦法掌握「深淵」的普通人來說,我總覺得她的專業不應該只價值這麼多。
  即使她再拿走多一點代價,我想我還是會妥協。
  其中當然是有理由的。
  「不要動!」
  某人站在我身後這麼喊著。
  才剛洗好水槽裡的碗盤,我就被某人用硬物從身後抵住大概是腎臟的位置。
  是槍嗎?
  我扭動頸部,試著以眼角的餘光看向後方。
  結果看到了一眼失望的灰姑娘。
  「你怎麼那麼不配合……手要舉高啦。這樣我會很尷尬。為什麼第一個動作是拿毛巾擦手啦,你要再慌張一點啊。」
  「我兩隻手都濕搭搭的,直接舉起來會灑得地板都是,等下還不是我要負責拖地?」
  「如果我今天打算搶銀行,我就不會像平常一樣領號碼牌,事情有輕重緩急。」
  「我會領號碼牌喔,所以我是什麼個性的人?」
  「不是啦,我不是在做心理測驗。氣死我了。」灰姑娘聳起肩膀,跺了一下地板。
  她此時戴著米白色的草帽,看樣子是打算外出。
  手上還拿著一把剪刀。我猜剛才是握柄的部分頂住了我。
  「給你。」
  灰姑娘朝我遞出一頂斗笠。
  斗笠不算髒,但明顯使用過許多年了。
  「為什麼是斗笠?」
  「因為我想拜託你幫我一點忙。」
  「不,我的意思是,為什麼妳戴的是全新的巴拿馬草帽,然後我戴的是爛得亂七八糟的斗笠?」
  「我又沒辦法……只在你家的倉庫找到一頂斗笠,這草帽是我自己買的。」灰姑娘掙扎了一會,接著開口:「不然我們交換嘛……草帽給你戴,然後我戴斗笠。」
  「我其實沒有這麼執著。」
  「嗯!太好了!」
  灰姑娘握住拳頭,擺出「我就知道」的笑容。
  她開心就好。
  跟其他的女性不一樣,我始終無法將灰姑娘當成異性來看待。
  就好比現在,即便她擅於廚藝、沒真正發過脾氣,長相也是主流審美中偏向漂亮的那一方,我卻總是感到不安。而不安的情緒遠大於其它有可能萌芽的情愫,至少我是這麼想的。
  除了殘留在手腕的疤,灰姑娘的手臂也有著大大小小的傷痕,看往衣服的領口能得知衣服下的皮膚應該都是如此。
  可是她沒抱怨過。
  她抱怨過工作、我、同事、學生,卻唯獨沒抱怨過那些傷疤。

  一次也好。

  無論灰姑娘的心中是否存在良善,我想看她認真發一次脾氣。
  詛咒他人不得好死、一手打翻桌上所有物品的那種。
  那樣我反而比較安心。
  失控代表觸碰到了底線,底線則體現出一個人的格局。

  沒有底線的人,我認為沒有身為人的資格。

  「太可怕了。」
  「泰迪,你最近……好像比較常發呆呢。」
  灰姑娘整理著我的領口。
  然後踮起腳尖,替我戴上斗笠。
  「看些綠色植物,會對心情比較有幫助喔。所以我才想說找你去摘個菜、吹吹風。等到星期一,我們再去找醫生拿藥吧。」
  「嗯。」
  「先喝杯水我們才出發吧,要是中暑就糟糕了。」
  灰姑娘邊說邊伸手調整草帽配戴的角度,圓框眼鏡的陰影落在她的鼻頭。
  窗外看得見蜻蜓的蹤影。
  不曉得哪裡有水源。
  今天的水,似乎比以往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