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 地下室的螢火蟲
本章節 5210 字
更新於: 2021-09-25
屋子裡不時會傳來陌生的腳步聲。
為了避免夜長夢多,我與灰姑娘檢查了別墅的各個角落。
閣樓仍佈滿灰塵,我的臥室沒有被人打開的痕跡,客房裡的擺設也沒有任何改變。不過走廊乾淨得讓我有些在意。
身為一個朝九晚五、沒心思去認真打掃的上班族,環境的標準通常是以有無蜘蛛網來判斷。然而地板卻乾淨得即便不穿室內拖鞋也無妨。
檢查了清掃用具,也沒有使用過的跡象。
我跟灰姑娘逗留最久的場所是二樓的陽台。
與屋主的嗜好有關,二樓幾乎有一半的空間都被用來種植花草。多半是以木本植物為主,長年累月下來,每次的巡視都像是行走於森林步道。也由於植物本身的枝葉繁盛,所以沒辦法採取自動式的灑水裝置,植物的命脈多半還是仰賴於照顧者本身的習慣。
順著從水龍頭延伸的水管,我找到水管的末端,末端是乾的。沒有漏水跡象。
即使沒漏水,從排水管傳出的水聲卻沒有停歇的打算。
排水系統沿著屋簷接往外牆,從二樓的花園能同時看見屋簷以及位於一樓的出水口。屋簷的溝槽僅有些許水分,然而從一樓卻傳來嘩啦啦的水聲。
「這個狀況正常嗎?」我詢問灰姑娘。
「我還是願意待在這裡。」
她選擇忽視問題。
其實我也打算忽視,只是基於禮貌必須先詢問一下。
一旦居住的場所遠離人類社會,「非得這麼做」的觀念都會緩慢被淡化。
確認了屋子裡沒有其他人之後,我與灰姑娘來到一樓的地下室入口。
雖說是地下室,樓梯的佔地面積與其他樓層相差不多,當初在建造時就規劃在生活空間的一部分。如果不透過落地窗觀察外頭的景色,有時會搞混一樓的位置。
不過地下室沒有窗戶。
房間的數量儘管與樓上相同,卻不存在客房。
住在這裡的,基本上都不是客人。
灰姑娘站在其中一個房間的門前,敲了敲門。
屋內沒傳來回應,她直接進入房間。
房間沒開燈,也沒有開燈的打算。
光亮從門縫鑽入,能看見房間的床上躺著一個人。穿著連身裙的人。眼睛還沒適應黑暗,所以只看得見下半身。
裙子上沾染著污漬。是飲料造成的。
「這件衣服我很喜歡……」灰姑娘掀開那人的裙子,讓布料攤開在手上觀察,「有說過是怎麼變成這樣的嗎?」
「好像是跟學生的家長吵架,然後被潑了一身的飲料。」
「在辦公室?」
「不,好像『她』也感覺到會發生不愉快,所以避開在辦公室談,結果還是被潑了飲料。是家長自己帶的。」
「有提到是哪個家長嗎?」
「這倒是沒有。」
「好吧,那就算了。」灰姑娘不甘願地原諒了那位陌生家長。
她接著爬上床,讓自己能更加清楚地觀察那個人。
這種觀察,無法在明亮的場所進行。
躺在床上的那個人,與灰姑娘的外貌相似。
同款式的眼鏡放在床邊。矇矓的黑暗中,能看見那人頭髮的顏色與灰姑娘相差不多,五官的輪廓也相似。手指同樣纖細,手腕上同樣擁有刀痕。
因為存在著兩個過於相像的人,所以一個為真,一個為假。
「泰迪,玻璃罐準備好了嗎?」
「一共要三個對吧?」
「對,要三個。」灰姑娘點點頭。
說完後,她伸出雙手,將雙手的手指放入那個人的口腔。
手掌則是分別抵住對方的鼻樑、下巴,做為支撐點。
然後,掰斷上顎與下顎。
聲音清脆,但是不刺耳,類似於啃雞骨頭時能聽見的聲音。
灰姑娘畢竟是女孩子,因此這個動作本身不需要耗費多少的力氣。而在上下顎的連結斷開的瞬間,床上的那個人就消失了。
連身裙漂浮在原先的位置。
乍看之下是在漂浮。原先肉體的部分轉變為數個近乎透明的色塊,有些較淺,有些較深。色塊彼此流動著,不斷替換位置。進而描繪出模糊的輪廓。
輪廓已經變得不像是人類了。
儘管模糊,但手腳的長度明顯縮短,頭顱的形狀也改變了。變得更加厚重,並且有稜有角。然而那樣的變化,到頸部上方幾公分就結束了,結構方面不太協調。因為上顎以上的部分,是真正意義的消失了。
不過灰姑娘跟我都不在意。
為了支撐上半身的體重,她一隻手按住人形物體的下顎,另一隻手則從那個物體的頸部探入。
手跟著消失了。
彷彿她的手跟那個物體此時都位於房間以外的某個地方。
眼睛比較適應黑暗了。
試著觀察灰姑娘的表情,發現她盯著天花板的某個角落。讓我聯想到某些學生在翻著沒整理過的書包時也是相同的表情。
似乎進行得不太順利。
灰姑娘偶爾會發出「嗯……」、「怎麼辦……」之類的喃喃自語。
由於是半臥在床上的姿勢,後來我拿了一顆枕頭放在她身後,讓她多少可以輕鬆一點。
她沒有跟我道謝。
因為這個行為重複了不少次,我跟她都習慣了。
「……好熱。」
灰姑娘嘆了口氣,以手背抹了一下額頭。
「裡面很熱?」
「不是啦,是房間本身很熱。這裡面還好,大概像……壞掉的冰箱吧?」
「夏天的時候應該可以考慮躲在裡面吧。」
「那夏天可能馬上就會結束了。」灰姑娘看往罩著女性衣物的人形物體,似乎是在思考該不該談論接下來的這個部分:「我修正一下好了,雖然剛才說整個人鑽進去的話夏天就會結束了,但其實不是那樣,因為這裡面沒有時間的概念。」
「所以才叫做『深淵』?」
「對啊,因為沒有底部,一旦摔進去,會永遠處在墜落的狀態。」
「既然妳說沒有時間的概念,那妳的手不是應該在伸進去的當下就要找到了嗎?」
「我的手確實在每一個瞬間都會觸碰到森羅萬象,可是還是要思考哪些才是需要的,畢竟用來思考的腦袋現在可是『登愣!』地就在你的眼前。這裡的時間一直都在流逝喔。」
「所以——」
「嗯,請說。」
「如果阿基里斯的媽媽當初捏著他的後腳跟把他泡進這個深淵,然後泡個五十年,這樣拉出來的時候,是不是就代表阿基里斯剛出生就擁有一個五十歲的後腳跟?」
「我為什麼要花時間聽你說這些垃圾話?」她皺起眉頭。
「老師好可怕,老師不要生氣。」
「我沒有生氣啊,你說說看我為什麼要生氣,說啊。」灰姑娘鼓起臉頰模仿起生氣的河豚,但只持續幾秒,她接著做起深呼吸,開口說:「啊啊,還是學不起來。那種老師超可怕的,會把臉貼在你的臉旁邊吼來吼去。以前讀書時有遇過一個,後來就決定要成為一個不隨便生氣的老師。」
「死靈法師是一種老師嗎?」
「我才不是死靈法師,我不想當死靈法師啦。」
「是因為聽起來很兇嗎?」
「不然死靈法師聽起來是會請你吃糖果餅乾還有蓋乖寶寶印章嗎?」
「所以灰姑娘妳會幫學生蓋乖寶寶印章嗎?」
「呃……集滿五個可以換餅乾。」
「根本人間瑰寶啊,我真的好想找個時間去旁聽妳的課喔。高中生會接受這一套嗎?」
「啊……你說……什麼……」
「等一下,好像有什麼東西從深淵出來了。」我趕緊調整好自己的坐姿,打開預先準備好的玻璃罐。
玻璃罐的大小跟保溫瓶差不多。
上面貼著標籤。
灰姑娘咬著嘴唇,似乎還陷在剛剛的情緒之中。
而隨著她的手從人形物體抽出,我看見了某種生物的頭。
是鳥類的喙。
鳥喙粗壯,光是看見頭部就明白是大型鳥類。
但很明顯地,那裝不進玻璃罐。
「這個是?」我忍不住問。
「渡……渡渡鳥。」
「渡渡鳥?」渡渡鳥不是早就絕種了嗎?
「集滿十個乖寶寶印章就可以換一隻……這樣學生應該會更認真上課吧……」
「十個乖寶寶印章也太廉價了吧?這個東西不是已經絕種了嗎?」
「不、不然印章不能累計,學期末固定清零一次……而且乖寶寶印章不好拿喔,首先要熱心公眾事務,然後那個……要記得關教室的門窗……」
「的確不太好兌換,那大概還是需要過個一年,我們的國旗或是鈔票上面才會出現渡渡鳥。不對啊,為什麼會是渡渡鳥?妳既然可以從深淵裡面抓各種東西,抓個金條也好,為什麼最後的選擇是渡渡鳥?」
「因為深淵沒有底部,然後渡渡鳥不會飛……我覺得牠很可憐……」
「不好意思,還是把牠放回去吧,拜託妳了。」
「真的不行嗎?」
「牠的時代已經結束了,放過牠吧。」
「好吧……」灰姑娘以哀傷的眼神看著渡渡鳥,「再見了……愛德華……」
「愛德華是誰?妳幫牠取名字了?為什麼要這樣做?妳根本還不認識牠,牠也覺得妳莫名奇妙。牠說不定很討厭愛德華啊。」
「可是總有一天……」
「好啦我道歉,乖寶寶印章是很棒的東西,只是超出我所學習的範圍。即使我不了解,那也是我孤陋寡聞,不代表它是不好的。這樣沒問題吧?」
「我跟愛德華都原諒了你。」
「愛德華不應該跟妳一起原諒我,快點把愛德華放回去。」
「嗯……」灰姑娘抿著嘴唇,朝陷入深淵的渡渡鳥揮手告別。
整理好心情後,她再度將手探入深淵。
這一次的狀況就好多了。
雖然我沒親自嘗試過,不過人的心理狀況似乎容易受到深淵的影響。當然這也有可能是灰姑娘本身的問題。
兩人都安靜了下來。
大概是在我開始在意起從灰姑娘身上滴落的汗水時,她成功找到了目標。
是一個輕飄飄的光點。
光點不會觸碰到任何物體,如果不用手接近,那麼將會固定懸浮在空中的某個位置。我用手慢慢地靠近,把光點趕入玻璃罐之中。
玻璃罐一共有三個,用於保存不同的光點。
「奇怪了。」
灰姑娘突然這麼說。
當詢問發生了什麼時,她抿住嘴唇,說好像少了一個。
結果到最後,我們只捕捉到兩個光點。
結束之後,灰姑娘拿起保鮮膜,捆起床上人形物體的頸部,說是這樣能夠避免異物掉入,還兼具保濕的作用。
我的話,則是聽從她的指示,打開麥克筆的筆蓋,在保鮮膜上頭填寫今天的日期、具體時間、溫度、濕度。
玻璃罐上的標籤也填好了。
根據光點的大小,由小到大分別標註「三天」、「五年」、「二十五年」。
今天捕捉到的是「五年」跟「二十五年」。
「三天」不知道為什麼消失了。
我詢問這樣會造成困擾嗎?
灰姑娘思考半晌,最後笑著說沒關係。
說完後,她欣賞起今天的收穫。
二十五年的光點已經不能被稱為光點了,大小接近於一顆網球。
灰姑娘從我手中接過玻璃罐,睜大眼睛觀察著回收物。她的表情隨著罐子的曲面延展得有些滑稽。
啊,差點忘了還有衣服。灰姑娘突然想起。
人形物體還穿著灰姑娘的連衣裙。
她說,如果沾上髒污卻沒盡快清理,之後就洗不掉了。
不過由於她手上拿著三個罐子,於是只好由我負責脫下床上那個物體的衣物。
我坐在床沿,半躺臥在約莫是裙底的位置,然後將手伸入裙子內部,讓衣物隨著物體表面的線條往上方移動。
「停!慢著!」
灰姑娘忽然喊住了我。
我扭過上半身,回頭望向她。
怎麼了嗎?
「正常一點不行嗎?」她這麼說。
「正常?」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衣服不就是從哪個方向穿起來,然後從哪個方向反過來脫掉的嗎?
「你說得沒錯,但應該還有別的選擇吧?」她猶豫了一下,「像是拉著肩膀的布料,慢慢地提起來……」
「就像幫小朋友脫衣服那樣?」
「對,就是那樣。」
「就結果來說,不是都一樣?」
「不一樣,你的脫法比較下流。」
「下流?」
我搔搔頭。
過了一會才明白她的意思。
如果將人形的物體替換成其他人類的外貌,現在的動作實在有些不妥。
但即便明白,也不代表我可以接受。
「不對啊,哪裡下流,這個東西的身體硬梆梆的,還會刺人,完全沒有會讓人想歪的餘地。妳看,它只是一個連接著深淵的錄影帶播放器啊,甚至連人都說不上。」
「……會想歪。」
「好,我尊重妳,我用妳希望的方式脫這個東西的衣服。」
「謝謝。」她點點頭,沒多說什麼。
不過老實說,運用她所說的方式替一個有稜有角的物體脫下衣物挺困難的,因為那樣容易破壞衣物。為了避免發生那樣的情形,我耗費了不少力氣。但轉念想了想,這不算過分的要求,所以我沒抱怨。
灰姑娘從我的手中拿過連身裙,並朝我道謝。
之後就離開了房間,將那個東西留在看不見的地方。
□
「泰迪。」
「嗯?」
「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今天可以再拜託你最後一件事情嗎?」
踩著階梯,從地下室前往一樓時,灰姑娘稍微讓側臉面向後方的我。褐色長髮遮擋住她的表情,所以不太明白她說出這句話的情緒是如何。
走樓梯時,我習慣走在別人的下方。
以前時常遇見走在上面的人摔倒的狀況,所以養成了這個習慣。
「妳想拜託我什麼?」
「剛才你把它叫做錄影帶播放器……我沒有意見,因為某方面來說是挺相似的。不過如果是叫做『那個東西』……會覺得不太舒服……有點不好意思,這樣聽起來是我在無理取鬧。可是我會希望你能夠稍微將它歸類在人類的那一邊,再稍微往那一邊靠近一點。」
我們來到了一樓。
看往落地窗,發現濃霧還沒散去。
不過我不打算將話題拉到那邊。
「如果是這樣,妳有想好要怎麼稱呼嗎?就像罐子裡的那些亮光是從『深淵』裡撈出來一樣,早點替這些東西想好名字,對我們來說也比較方便。」
「它們不只是東西。」
「抱歉。」
「……啊哈哈,不好意思我也覺得我自己有點難搞。」她搖搖頭,試圖重振精神的樣子,「我自己是習慣把躺在房間的人叫做『說書人』。我喜歡它跟『深淵』搭配起來的語感。」
「有的時候,我會稍微驚訝妳不是國文老師。」
「嘿嘿……」
我們來到了二樓。
我跟灰姑娘的房間都位於二樓。我的房間位於空中花園旁邊,能透過窗戶確認植物的生長狀況。灰姑娘的房間則是二樓的另一間客房,能從窗戶望見三合院的廢墟,以及遠處的公墓。
由於時候不早了,我們互道晚安。
「話說罐子裡的亮光妳也有取名字嗎?」我的好奇心突然湧起。
「有啊,『人性』。」
「我還是搞不懂它們是運用什麼原理發光的,明明就不斷發光,把手靠近卻又感覺不到熱的產生。」
「正常來說都是這樣的。」
灰姑娘笑著將自己房間的門只留下一條縫隙。
「遠遠看起來十分溫暖,實際上卻是冷冰冰的,搞不清楚成分,『人性』所散發出來的光輝就是這樣的……嘿嘿,可怕但又令人安心呢。」
我先睡一下,如果發現入侵者,隨時可以敲我的房門喔——由於捧著玻璃罐,致使「人性」的亮光由下往上照射,灰姑娘的微笑宛若有第二層涵義。
晚安,泰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