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 沒有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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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9-25
將手放在自己房門的手把上面時,我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走廊的轉角。
轉角空無一物,走廊的燈也沒有替轉角另一側可能出現的東西拉出影子。走廊的照明有好幾個,位置是經過設計的,能夠讓人判斷轉角的另一邊是否有人潛伏著。
似乎沒有人。
我與灰姑娘的房間相隔了一個轉角。這是別墅少數讓我抱持好感的部分。
二樓的走廊地板相當乾淨,於是我在打開房門時做好了心理準備。
房門被推開之前,我已經閉上眼睛默數了約莫一分鐘。眼睛大致適應了黑暗。
進入房間後,比起開燈,我選擇先將門反鎖。
門後面沒有人。
過了一關。
不過雙人床上頭的棉被有著明顯的隆起。
有可能是陷阱嗎?
我遠離了衣櫃,彎下身子察看底下的情況。
也沒有人。
掂了下手中拔釘器的重量,我握住鐵器的尾端,勾住衣櫃的門,然後打開。
同樣沒有人。
最後我選擇走入浴室。
從浴室裡傳出細微的水流動的聲響。
隱約看得見一個「說書人」反向拱起自己的軀幹,將腦袋抵著水龍頭的開關,暢快地喝著水。剛才聽見的水聲貌似是從深淵裡滲出來的液體。
太好了,浴室沒有人。終於能放心了。
回到房間後,我來到陽台,將沒看過的、垂降用的繩索回收,然後以拔釘器撥開床上的那團棉被。
裡面有個人。
是女性。
對方穿著深色的連帽外套,以及迷彩褲。
帽子蓋住了臉,撥開後能看見她的一頭黑色長髮。髮色原本不是黑色的,經過漂染,靠近頭皮的髮色擁有較明亮的色彩。為亞麻色。
手上還戴著半指手套,腰間則是配掛著攀爬用的工具。按照這情形,說不定睡在陌生人的床上完全不在原先的規劃之中,可是具體來說是發生了什麼,我就沒有頭緒了。我即便喜歡驚喜,但畢竟不可能在自己的房間設下足以使人昏厥的陷阱。白天上班會遲到的。
少數能夠確定的,只有數個小時前我才剛剛見過她的這件事。
安娜為什麼會睡在這裡呢?
不是驚訝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而是驚訝為什麼會在這時候睡著。
在下午的社團活動課時,她曾告知過自己已經過世的姊姊近期返回家中,那時候我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包含安娜的家長有可能會一口氣失去兩位女兒的心理準備。
這時候如果直接朝安娜的腦袋揮下拔釘器,剩下要面臨的就是較為例行性的作業。那對此時的我來說或許是正確的選擇,但我稍微陷入了迷惘,因為那對於未來的發展性來說不一定是對的。
我所居住的這座山,由於地形的關係,難以接收到基地台的訊號。即便搜救隊沿著道路透過無線電聯絡,仍存在許多通信的死角。縱然與我無關,時不時都耳聞附近有人失蹤了。
所以這裡還看得見螢火蟲。
我覺得自己是喜歡螢火蟲的人。
思索再三後,我運用安娜攀爬時使用的繩索,綑綁起她的手腳。看見入侵者的雙手被捆在背後時,心情輕鬆多了。
順帶也拆下了她腰間的工具包。
即便沒有掙扎,我也不覺得對於被束縛的人來說那會是舒服的體驗。而就算如此,也沒有醒來的跡象。至少確定還存在呼吸,檢查了下腦袋,沒發現傷口。看來是真的睡著了。
先點根菸休息一下好了。
我坐在書桌前,盯著煙霧被晚風吹散。書桌旁的牆壁同樣為落地窗,推開後則是陽台。剛才所說的繩索就是從這裡回收的。
瞄了眼房間裡的時鐘,時間已經來到星期六了。
清理菸灰缸後,我來到浴室,一腳踢向佔用衛浴設備的說書人,將它趕往馬桶的方向,過了一陣子說書人就不會動了。
接著我清洗了一條毛巾。毛巾是新拆封的,但基於衛生考量,洗一洗比較讓人安心。
那條毛巾後來被我塞入安娜的嘴巴。
我將四肢被綑綁的她抱了起來,放置於浴室水龍頭的下方。
調整出水量之後,我讓安娜的睡臉面向上方,讓眼皮恰巧能接住從水龍頭落下的水滴。古代存在類似的刑罰。但當然地,我沒有做得很嚴謹,她如果醒過來,只要一扭頭就能閃避水滴了。
如果醒不過來,就再另外想辦法吧。
等待安娜醒來的期間,我打開書桌的檯燈,替自己捲了幾根菸。
捲菸的習慣來自於父親。父親縱使斥資建造了現代化的別墅,卻矛盾地排斥過度方便的娛樂。他樂於紙本的閱讀,喜歡沉浸在自己跟作者的對話中,並對於電子化的文章能看見評論的這件事十分感冒。說是這麼說,父親倒是不排斥微波爐之類的電子產品,據說是能理解其中原理,並且承認它是不會威脅到生活的工具。
生活到底是什麼呢?我詢問過他許多次。
例如監視器、電腦、數位相機,這一類的東西會讓人的幸福感下降,淡化生活的價值。父親說,人一生流出的眼淚多寡是固定的,如果發現自己再也不會替任何事物流淚,那麼就隱居吧。
不要結婚,也不要貪圖身為人該擁有的幸福。
捲菸的氣味,每一支都不太相同,不過能夠在便利商店買到的香菸,不但方便,而且擁有穩定的風味。說到底,大家都只是選擇能說服自己的娛樂而已。最短幾年,最長不過幾十年。
大概是在第三根捲菸燃燒到一半時,浴室傳來了聲響。
我來到浴室,躺在水龍頭下方的安娜已經醒來了。她不斷扭動身子,數次踢向用於乾溼分離的霧面玻璃。看來是我的失算,早知道就順便把手腳固定在一起了。
強行壓制感覺不吃香,不太想冒險。
於是我用拔釘器輕輕掃過浴室的牆面,提醒對方看往我這裡。
她安靜了下來。
安娜應該不是一個會懼怕暴力的人,所以我將拔釘器對準倒在地上的說書人。我猜那個東西是她帶來的。
果不其然,她終於找回理性。
安娜以驚恐的表情搖搖頭,沾濕的頭髮附著在臉上。
我不太喜歡這種場面,無論說什麼都像壞人。
「以前啊,記得是在某次的颱風過後,水龍頭不幸地故障了。雖然還是會出水,可是水量不大,而且混著泥沙。我是睡前不太喜歡開燈的人,所以那時是在刷牙的時候發現的。感覺真的很差,就算用飲水機的水漱了幾次口,記憶還是清洗不掉。現在想起來喉嚨還是癢癢的。」我蹲在地上,雙手則按住立在地面的拔釘器頂部,然後將側臉枕在手臂,試著以閒話家常的語氣對話:「面對這種水管出問題的狀況,妳覺得要怎麼辦呢?」
「……」
「好冷淡啊。」
「……」
「啊,妳好像沒辦法說話,抱歉我腦袋昏昏沉沉的,因為已經禮拜六了,我原本也沒想到自己會在這時候醒著。就稍微讓我說一下教吧,因為妳這樣算是私闖民宅……我說到哪裡了?颱風對吧?」
「……」
「颱風過後,我在山下聯絡了水電師傅,拜託他們上山來維修,但等了一整天都找不到人,直到警察找上門來我才發現那個人失蹤了。而之所以會找上我,純粹是透過通聯紀錄來抽絲剝繭的,我是水電師傅最後一個聯絡的人。幸好警消在搜索附近山溝的時候順利找到水電師傅的座車,才清洗掉我的嫌疑。似乎是因為不清楚路況,造成了那樣的慘劇。」
「……」
「像是在同一條山路連續左轉了四次之類的,有時會發生那樣的事情。沉不住氣也是理所當然的。」
「……咳……」
嗯……嗚嗯!
倒在地上的安娜雖然被毛巾堵住嘴巴,不過仍舊嘗試運用喉嚨發聲。聲音聽起來有些低沉,是在清理喉嚨的樣子。我猜或許是毛巾阻撓了口腔的閉合,那些沒有被吸收的口水鑽進了氣管。
我不是很在意。
「總之從那之後,我就不願意讓人單獨前往這棟別墅。雖說生死有命,我也沒有信仰,可是比起吃肉,我本身是比較喜歡吃菜的那種人。人死掉的當下就會變成肉,要過很久才會變成蔬菜。有聽過骨傳導嗎?說到每個人的聲音,自己聽起來跟旁人聽起來的感覺可是完全不一樣的。那是因為自己在發出聲音時,震動會透過空氣以外的部分,也就是身上的血肉,透過那些東西傳達到耳膜。吃菜的時候,我十分享受骨傳導帶來的回饋感,聲音是喀喀喀喀喀的,進食的感覺完全不一樣。而且蔬菜類的菜品,會隨著咀嚼,形體慢慢地改變,等到爛成了泥,你會清楚地明白你正在吃它。每個素食主義者都應該是對於這種體驗上癮的患者。我的心理醫生也認同我的說法,他同樣喜歡素食,不過是吃方便素。」
說完之後,我觀察著安娜的神情。
她的頭部緊緊靠著牆壁,身體蜷縮成宛如腹中胎兒的姿勢。水龍頭的開關沒有關閉,水滴因此墜落在安娜頸部的位置。儘管她的身體安靜下來,胸口卻急促地起伏著。
她以眼角的餘光注意著我的動向,感受到純粹憎恨的情緒。
「我沒有破壞妳的摩托車,那台車整理得很漂亮,就像妳也有父母那樣。不過我希望妳可以聽我說說話,所以我鎖住了摩托車的煞車,就像妳現在的狀況這樣。」
「……」
「我猜妳以後還是有機率闖進這裡,才想把妳綁起來,只要說清楚自己的目標,我會盡力滿足妳的要求,然後拿走同等價值的東西。但不是想佔便宜,只是拿個心意。因為單方面的付出是無法長久的。而且我討厭生氣,討厭暴力,討厭看別人哭,討厭房間有外頭樹林的落葉,討厭浴室有公墓的屍體。」
「……」
「如果是生氣就能解決的問題,當初就沒有生氣的必要。」
妳應該同意吧?安娜。
說著說著,我伸出拔釘器,勾住她口腔裡的毛巾。
毛巾離開口腔時牽引著唾液形成的細絲,以及她的咳嗽聲。毛巾捲得很扎實,而且塞入的體積能充分壓制住舌頭。想必不怎麼好受,然而這是必要之惡。身為教師,在構思隨堂考試的時候,總是做好了會有學生不及格的打算。
學生可以不喜歡考試,但基於考試的成績而厭惡自己可不是老師們樂見的。因為人的未來,並非建立在課堂的一、兩次失誤。
而是現在。
現在就是未來。
要喝點水嗎?
我試著用和善的語氣詢問安娜,就像平時在餵路邊的野貓那樣。
「咳咳咳!咳……咳咳!呼……呼哈……咳!」
她的呼吸還是不怎麼平順,我打算多給她一些時間。
以前總是希望長輩能多給自己一些時間。
所以我選擇成為教師,將人生剩餘的時間都留給過去的自己。
那麼,安娜會如何回答呢?
第一句話會說什麼呢?
我現在的心情,彷彿期待著嬰兒開口說話的父母。
安娜睜大眼挺起胸膛,深深吸入一口氣,填滿肺部。
「咿啊——」
是慘叫。
她選擇了慘叫,竟然做出了這種選擇。
我迅速將拔釘器砸往安娜,劈向她散開在磁磚上的長髮。
頓時碎石噴濺,砸往安娜的臉,可是她無法閃躲,因為頭髮被拔釘器固定在地板上。
她似乎嚇到了。
由於在她張開嘴的當下就做好準備,因此喊叫就如同水壺在沸騰的瞬間就被關閉火源似的。
女孩子跟熱水一樣棘手。
我體會到輕微的背叛滋味。可是轉念一想,從以前到現在,無論怎麼餵養野貓,牠們都不願意對我敞開心胸。只要我靠近牠們,換來的總是嘶吼。某些事情,果然還是存在天分之別。
「算我求妳好了。」
「……」
「如果我想當一個好人,這時候應該說些什麼話?」
「……」安娜嚥了口水,呼吸顯得紊亂,眼角還有些濕潤。
她的半邊臉緊緊貼著潮濕的地面,發出細微的嗚咽聲。
嗚咽聲越來越明顯,聽得出鼻腔裡湧出的水分。
我以前看過類似的畫面。
我以前是畫面當中,倒在地上的主角。
後悔感席捲而來。
「你……從剛剛……」安娜哭著說:「有哪句話不像殺人犯的……」
先不論是如何拜訪的。
但是一個初次來我家的女學生,對老師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從剛剛……有哪句話不像殺人犯的……」。
我辛苦讀書那麼多年,犧牲了那麼多假日。
還跑去自學本身專業以外的知識,只為了能製作更加精美的課堂講義。
偶爾喜歡請學生吃些點心,或是替他們準備烤肉相關的器材,因為我的住處不適合聚集學生,甚至為此買了一輛不是我的薪水應該負擔的車款。而且車貸仍是現在進行式。搞得我的每日三餐會有一餐是香菸配咖啡。
今天原本是星期五。
就在剛剛,今天變成了星期六。
而我所做的這一切,全都是為了讓一個闖入空門的學生對我說「你看起來像一個殺人犯」。
太棒了,人生太棒了。痛哭流涕。醍醐灌頂。
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
我摀住自己的臉。
指頭接觸額頭與鼻子時,感受到油膩。臉部出油是正常的事,不過直到現在還沒盥洗是不正常的。別說是臉了,身體的肌膚也不怎麼乾爽,理由當然是因為現在沒辦法使用浴室。
不怎麼愉快。
應該要大吼個兩聲,接著施行暴力才對。
但不能那麼做,因為那個過程已經在腦海演示過了。而經過演示,也明白緊隨而來的後悔會是多麼惱人的巨大。
理性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存在呢?我陷入了思考。
我試著去想,若慢慢地拋棄感性,最後會變成什麼模樣。
我發現,自己會變成喜劇的主角。
此時此刻,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從以前就聽過笑容有益於身心健康,當時我還為此不停於感性跟理性之間游移,思索著前方的道路該如何繼續探索。
然而現在明白了,笑容是理性的夥伴。
從一開始,就已經踩在通往正道的石階。
「……哈哈。」
舒暢感逐漸從身體湧現。
紅血球所運輸的,是世間的真理。
必須要好好地,向我的學生們,告知真理所在何方。
「安娜,妳知道嗎——」
當我將手從臉部移開的那個瞬間,看見了安娜的鞋底。
安娜的下半身懸空,被綑綁的雙手則向後抵住牆面。
要來了。
手肘打直的瞬間,雙腿蹬往我的臉部。
「閉嘴啦!我不想知道啦!」她的回答相當果斷。
我彎下身體閃過直擊,不過安娜也因此離開了視野。幾乎可以說是飛往我的後方。用於乾溼分離的玻璃霧門被踢得粉碎,滿地都是玻璃的碎片。竟然不是強化玻璃,一定要找時間提告當初施工的公司。
才剛轉過身,就看見她一邊踉蹌地穩住身體,一邊拿著玻璃碎片切割腳上的麻繩。明明雙手就被綁在身後,卻能流暢地完成一系列的動作。別說是成年人,放眼運動選手也鮮少人擁有如此的身體素質。
不能讓她解開束縛,我會有生命危險。
會死的。
安娜驚恐地注視我手上的拔釘器,不斷拉開距離。
然而這裡只是一個普通的房間,拉開的距離是有限度的。
我邁開腳步,將她逼入牆邊,並將鐵器拉往自己身後,藉此蓄力。為了避免打偏,我打算以敲擊棒球般的姿勢橫掃對方的身體。那樣不太容易致命,而且能有效增加骨頭斷裂的數量。
打中了。
回傳的強烈觸感卻令我手掌發麻。
我擊中了牆壁。
或者該說,落空了。
緊要關頭中,安娜選擇讓自己的全身摔往地面。
抽回拔釘器的瞬間,我發現她即便還沒解開繩索,雙腿卻做出彎曲的動作。等到意識到時,安娜已經踢往離她最近的牆壁,朝我撞了過來。
不曉得究竟是受過怎麼樣的訓練,力道絲毫不亞於闖紅燈的機車。
在手肘為了保護上半身、撞擊地面並感到疼痛的剎那間,情況對我來說變得有些不妙。我的背部甚至遭到重擊。以前因為車禍,脊椎已經存在舊疾。當下的吃痛使我差點昏了過去。
我翻過身子,明白剛才那一下攻擊來自於膝蓋。
安娜已經運用玻璃碎片割開綁住雙腿的麻繩。
糟糕了。
縱使雙手依然被綁在身後,解開想必只是時間的問題。
而安娜似乎也沒有讓我起身的打算,她直接跨坐在我的上半身。
是打算拖延時間嗎?
然而安娜的頭槌否定了我的猜想。
由於沒想到是頭槌,第一次攻擊落在我的鼻樑。痠麻且刺痛的感覺沿著神經的分佈爬往整張臉,鼻樑的軟骨肯定斷了。
第二下又來了。
由於側過臉,這一下砸在顴骨上方。
臉部接觸的瞬間,我看見對方的眼神。
已經不是憎恨的眼神了。
還飽含對未來的渴求。
很棒的眼神。
很痛。
鮮血堵住了鼻腔。
我喘著氣,使勁在地板扭動身體,並運用雙腿協助自己往上方移動,想讓面部脫離安娜頭槌的攻擊範圍。
然而她卻隨著我的移動,不偏不倚地一面調整自己的姿勢,並一面給予第三、第四、第五下頭槌。
就算運用一隻手擋著,我的後腦依然不停撞往後方地板。
這個人過分地擅長寢技。
啊,她好像有說過……似乎是因為姊姊身處立技的頂點,她才轉換跑道,選擇精進寢技。
究竟是怎麼樣的家庭啊……
不行,意識快撐不住了。一定要採取反制措施。
肯定還會有頭槌,不能昏過去。
其實一直都在反抗,但由於揮舞的行程不夠長,致使無法有效運用鐵器在安娜身上砸出決定性的傷害。
雙方都在忍受著疼痛。
不過我比她早一步看見轉機。頭槌砸下的時候,我成功扯住對方的頭髮,這逼迫她不得不靠在我的身上,同時間另一隻手則讓拔釘器砸往她的頭部。
是收斂後的力道。
畢竟我深知其破壞力。
由於雙手依然無法動彈,安娜勢必不可能緩衝或逃離此次攻擊。
「嗚咳——」
她發出哀號。
沒有落空。
正確的判斷,迎來了正確的結果。
安娜於頃刻間癱軟身子,側躺在我的身旁。彷彿摔在地面、電池從底部彈出的電子玩具。
結束了。
我喘了幾口大氣,確定自己活了下來。
臉上佈滿黏稠的血腥味,我用手指輕輕觸碰臉頰,想確認自己到底流出多少血。但這毫無意義,只是將血液由這一端抹向另一端罷了。滿手都是血,滿臉都是血。頂多得到這樣的結論。
表層的肌膚沒什麼痛覺,只覺得酥麻。理由的話,我想是大腦除了深入骨髓的痛楚,都早已感受不到了。
手在抖,眼皮在跳。
鼻腔被血填滿,所以只能倚靠嘴巴呼吸。
不知道安娜怎麼樣了?
吃力地挺起上半身之後,我檢查她的狀況。
還活著。
確實挺厲害的。
她基本上沒嚴重的外傷,儘管我在搏鬥期間朝她揮了幾下拔釘器,卻都是處於無法確實施力的狀況下。最多只會瘀青個幾天吧。主要還是頭部的傷勢較為嚴重。
叩。
我聽見實心木材被敲擊的聲音。
叩叩。
根據方位,我看往房間的入口。
有人在敲著門。
「泰迪,你還好嗎?」
灰姑娘的問候從門外傳來。
說得也是,剛才的動靜如果發生在市區,敲門的應該就是警方的快打部隊了。
我還好。
——本來想這麼說的。但我的身體虛弱得連騙人都有些困難。
搖晃地撐著雙腿的膝蓋,來自後背的劇痛使我的嘴角抽蓄。
左腳拖著右腳,然後是右腳扯著上半身,我覺得身體似乎被分成好幾個區塊,移動的姿勢與電影裡的殭屍相差不了多少。
「……我沒事。」我忍住不發出呻吟。
以前曾經跟灰姑娘約定過,我們不會干涉彼此的私生活。
兩人之所以同居,只是基於共同研究「深淵」的這層關係。
而且,我不太想把安娜交給她處理。
「沒事的話就太好了。」
「嗯,晚安。」
「方便問一下剛才是發生了什麼事嗎……好像聽到玻璃破掉的聲音。」
「我看見了蟑螂。」
「原來如此……」門的另一側安靜了兩秒,接著問:「那麼,處理完了嗎?」
「我想是處理完了。」
我拒絕了灰姑娘插手的可能性。
因為隱約覺得,她不會輕易放過安娜。她跟我對於仁慈的定義不同。
「如果已經處理完了,那就太好了……假如需要幫忙,我可以在門外幫你解決蟑螂喔。只要,泰迪你幫我把蟑螂趕過來就可以了。我知道你是注重隱私的人。」
灰姑娘這麼說。
什麼意思?
由於有些好奇,我於是透過門上的貓眼看往外頭。
一片漆黑。
但隨即發現,漆黑的物體是灰姑娘的瞳孔。
她一直瞪著貓眼。我跟她只隔著一個門板的距離。
「泰迪,回應呢?」
「啊……啊。」
我有些被嚇到。
幾乎忘卻身上的疼痛。
「我……」我整理了下心情,重新回答:「我目前很好。晚安。」
並再次看往貓眼。
漆黑的物體消失了。這次能清楚看見扭曲成一顆圓球、直到走廊轉角的所有視野。
當中包含身著鮮紅睡衣的灰姑娘。
灰姑娘手拿霰彈槍。
不好的預感使眼皮再度跳動。
「晚安。」
我又說了一次。
結果灰姑娘不為所動。
「泰迪,真的沒有任何問題嗎?」
「我……」
「嗯?」她抬起頭,踮起腳尖。
貓眼再度被漆黑的瞳孔佔據。
我嚇得後仰身子,遠離了房門。
不妙。
因為轉過身看往後方,我找不到安娜的身影。
過多的資訊讓我陷入混亂。
浴室再度傳來聲響。
玻璃被踩碎了。
有人在浴室移動。
似乎要從浴室出來了。
是誰?
安娜嗎?
我深呼吸,想彎下腰撿起落在地上的拔釘器。
結果從浴室衝出來的那個人行動更為快速,的確是安娜。
然而她的面容乾淨得沒有一絲髒汙,表情更是無所畏懼。我來不及撿拾武器就被她撲倒。
我的後腦再度遭到重擊。
之所以還能保有意識,是因為撞上的並非水泥牆,而是有彈性的木材。
我撞上了門。
「——灰姑娘,快開槍!」安娜放聲大喊。
弔詭的是,從安娜喉嚨鑽出的是男性的嗓音。
嗓音相當耳熟。
到底是在哪裡聽過呢?
是我的某個朋友嗎?想想又好像不是。若沒記錯,好像是從朋友拍過的影片當中聽過。
啊啊,想起來了。
是我的聲音。
由於骨傳導的關係,我所聽見的本人嗓音以及其他人所聽見的,會有所不同。差距甚至會大得令當事人覺得反胃。
像我就覺得反胃。
因為當門外的灰姑娘聽見信號後,毫不猶豫地扣下霰彈槍的扳機。
子彈貫穿薄薄的門板,從我的身後鑽入內臟。
有那麼一瞬間,似乎看見自己的胃。也說不定不是胃,而是其它的器官跑出來呼吸新鮮空氣。而無論是哪種結果,都註定我無法善終。
到底是怎麼樣的家庭,會促使家中的子女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學習他人的嗓音,以及說話的方式呢?
雙腿好痛。
「灰姑娘,還差一點!」躲在我懷中的安娜,繼續以男性的聲音喊著。
接著是第二聲槍響。
可能是透過門板得知目標的具體位置,灰姑娘的第二槍打在脊椎上。導致我的雙腿瞬間失去控制,下半身的知覺跟著消失了。
我撫摸懷裡安娜的腦袋,想讓自己的鮮血附著在她的秀髮上。
沒什麼特別的理由。
只是想這麼做。只是想看看,身體是否還能活動。
還能活動多久呢?
安娜似乎沒受傷。原來霰彈槍的穿透力如此不堪,頂多只能打死一個人。
但也無妨。
別擔心,妳要更有自信。只是某些惡魔喜歡行善,令人難以下手。
由於安娜貌似有些動搖,我只好低聲安慰她。
希望這不會變成她的陰影。
當然,一個人死到臨頭的所作所為都難免顯得矯情。
因此我不忘建議安娜,獨居的人容易葬身火場,希望能讓她更加沒有後顧之憂。安娜畢竟還年輕。
那麼……
接下來還有第三聲槍響嗎?
安娜又將怎麼應付灰姑娘呢?
我費盡最後的氣力去思考這些問題。
然後去思考,願意思考這些問題的自己最後會身處在何方?
結果則是——
得不到任何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