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 兩人份的友情
本章節 5062 字
更新於: 2021-09-25
打開門鎖時,玄關的地板上有著一張保險公司的名片。
名片原本被夾在門的頂部、接近鉸鍊的位置,一旦開門的力度過大,就會從門的上方滑落。
放置名片是我這些年來的習慣。
雖然根據遭竊的頻率,直接安裝保全系統比較恰當,但屋主認為電子設備會產生電磁波,不僅對人體有害,並且會間接影響房子的磁場。屋主是我的父親,我基本上也難以反對。儘管他們夫婦根本不住在這裡。
已經有好幾年沒被闖入了。
這棟別墅有個特點,無論身處於一樓或二樓的任何房間,都有辦法安全地抵達外頭的地面。房間的陽台全部都設置了垂降裝置,密度比起學校還來得高。
小的時候,我喜歡和同年齡的家人一起攀爬著家裡的各個角落。當時父母仍與我們同住,他們也鼓勵著我們鍛鍊身體。比起接觸電子產品,接觸自然能替人生帶來更大的助益。如果說每家都有本難念的經,我們家就是禁止閱讀電子書的書籍。也是因為如此,他們才選擇將別墅建於人煙稀少的場所。
回憶結束。
拜他們的食古不化所賜,這裡的手機信號時有時無,導致此時連報警都有困難。
由於不是第一次,所以我希望這次的竊賊與先前的是同一批。通常只要不疾不徐地打開一樓各個空間的照明,他們就會從二樓的某個地方溜出去,歸還整間屋子的寧靜。
你獲得錢,我獲得一夜安眠。
各取所需是現代人的美德。
但當然地,我明白灰姑娘無法接受這樣的處置方式,所以從一開始就沒告知她屋子裡或許有其他人。
於是她在穿起室內拖鞋後,便開心地在屋子裡跑來跑去。
真的是跑來跑去,猶如好動的倉鼠或小狗之類的生物。
「泰迪你看,是壁紙耶。好漂亮喔。」
「我知道,因為這裡是我家。」
「這裡真的很像那種會在美國連續劇裡出現的房子耶。」
「因為蓋的時候就是請美國的設計師來監督的。」
「你看,天花板好高喔!」
她踮起腳尖,向我炫耀我的家。
總覺得灰姑娘腦袋裡的螺絲又多鬆開了幾根。
這不能怪她,畢竟剛才處在高壓的狀況下太久了。人的大腦很有趣,會因應各種狀況調整心情。豐富的情緒,往往代表豐富的生存手段。
我挺羨慕的。
將灰姑娘帶至一樓的客房之後,我跟她告知衣櫃裡有著替換的衣物,也有一次性的盥洗器具。
她沒有跟我道謝,只是以癱軟的表情重複說:「太棒了……真是太棒了……」
這個人先前到底是過著怎麼樣的生活啊。
她要怎麼享受都不關我的事,畢竟這是約定好的。既然我吃過她請客的晚餐,那麼我會讓她在毫無後顧之憂的狀況下洗完這次澡。
說到洗澡,我只要求灰姑娘一件事。
將房間的門上鎖,並且用衣架扣住門絞,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要打開。
「為什麼?」
灰姑娘隔著門縫,詢問站在門外的我。
我跟她說,因為她是女孩子,長得也挺可愛的,所以要好好保護自己。
「喔、喔……這樣啊……」她眨眨眼,似乎是聽見沒設想的答案,然後撥了撥瀏海,稍微藏不住微笑:「你比我想的還要……紳士呢。」
紳士?
由於鮮少聽見類似的形容,我思考了一下這是否為反諷。
應該不是。
她要怎麼想都無所謂,只要不離開房間就好。
替灰姑娘關上門後,我重新來到玄關,打開原木製的鞋櫃。
鞋櫃裡,最下層的鞋子後方藏著一根加長版的拔釘器,我將其取出。
接著掄起拔釘器揮舞了幾下,舒展從手臂到肩膀處的肌肉、神經。
以前那個位置放著球棒。
不過球棒對於體格與我相近的人來說,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如果不是擊打在要害上頭,球棒頂多只能帶來痛楚。痛覺偏偏又因人而異,那差異往往會給我帶來危險。從那之後,拔釘器成為了摯友。
我離開了別墅,來到霧氣瀰漫的庭院。
庭院的燈在不久前被我打開了,因此能清楚看見庭院草皮的狀況。
草皮有被物體輾壓的軌跡。從軌跡的寬度來判斷,或許是摩托車。
某個人騎著摩托車,在沒有照明的狀況不斷在草地徘迴,不曉得是在勘查地形,還是有著其它的盤算。如果屋主是個通情達理的人,這時候早就該透過監視器明白這一切了。
不過抱怨無法解決問題,暴力才可以。
順著輪胎的軌跡,我來到別墅旁的竹林。竹林之中有條當初用開山刀砍出的羊腸小徑,約莫可以同時讓兩個人通行。看來摩托車是從那裡過來的。
竹林的另一側是廢棄的三合院。
三合院與別墅的屋主是同一個人。在屋主繼承遺產之前,三合院就因為土地糾紛被拆毀了大半部分,目前只留下被稱為白虎的那條護龍,當成倉庫來使用。裡面放著的,多半為先人留下的農耕器具,木製的部分都腐壞得差不多了。之所以沒丟棄,與屋主的執念有關。
如我所想的,我在倉庫旁發現了摩托車。
是台擋車,擁有者大概是年輕人。車上貼滿了英文、日文標語的貼紙。車燈加裝了幾根用於裝飾的金屬條,後座則是掛了側掛箱。是一個5.56口徑的彈藥箱。把手的漆脫落了,長出年代感的鏽蝕。並以噴漆印出小丑身影。
我從口袋拿出專門鎖頭,牢牢地固定住那台摩托車的煞車。
沒有要破壞這台車的意思,但也不希望車輛的擁有者能夠輕鬆地離開。
車上的安全帽只有一頂,單獨作案的可能性很大。
心情輕鬆多了。
入侵者起碼是個人類。
斷了入侵者的後路之後,我在倉庫周圍來回搜索了一會,發現了雜草堆裡有著不自然的光亮。是台手機。螢幕還是亮的。
背景桌布是某個不認識的風景,也沒有心思認識。我操作著手機,打開相關設定,查看螢幕持續開啟的時間設定為多久。
五分鐘。
直到被我發現時都還是亮的。
也就是說,從竊賊逃離、我走進竹林、發現摩托車、替摩托車上鎖,包含撿起手機的這些過程,一共不超過五分鐘。
對方大概只花了三十秒逃跑,並且選擇拋下摩托車。
會是什麼狀況呢?
若要前往三合院,一共有兩條路徑。一條是從別墅,另一條是從公墓。
竊賊極有可能是看見我從別墅走過來,才選擇逃進樹林,那為什麼不選擇衝進公墓呢?答案肯定不是害怕怪力亂神。
稍早之前灰姑娘聽見了鞭炮聲。
那代表竊賊遭遇「騎上摩托車會更加危險的狀況」。
簡單來說,就是那位竊賊早就被追殺了。
而追殺他的人,持有槍枝。
怎麼辦?
竊賊會面臨的結果基本上有幾種。如果無法從濃霧中離開山林,那麼極有可能會被射殺,或者是重新返回這裡尋找手機或工具。
我於是確認了摩托車的側掛箱裡面有哪些物品。
雨衣、老虎鉗、手機充電線,以及數個行動電源。
感覺不像來偷東西的。
思考再三後,我選擇繼續操作陌生人的手機,利用內建的記事本,給對方留下訊息。
內容大致上是我沒有敵意,鎖住摩托車的鑰匙就放在別墅門口的地墊下方。濃霧通常會持續整個晚上,若有意過夜,按下別墅門鈴就可以了。
手機則被我放置在摩托車的置物箱上。
離開三合院的廢墟前,在公墓那一側的羊腸小徑,出現了一個人影。我與那個人影分別站在通往三合院的兩條路徑前方。
隔著廢墟,我與對方互望。
由於眼睛適應了黑暗,能判斷對方的衣著、長相。
是一位將頭髮後梳,並抹上髮油的男性。對方稍微駝著背,穿著合身的西裝。兩隻手的長度不一。但如果定下心觀察,會發現並非如此,而是其中一隻手拿著槍枝。
雖說駝背,體格卻相當高大。
我朝那個人揮了揮手。
對方則點點頭,轉身離去。
高大的人影與我擁有相同的長相。
□
「泰迪,我可以問你一件事情嗎?」
灰姑娘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盯著我用熱水清理著茶盤。
茶盤為石製,拋光後的表面黑中帶亮,石英網花均勻地散布在其中,形成類似龜殼的圖案。雖說是龜殼,但其實更像各種姿態的「人」字拼組在一塊。
灰姑娘此時穿著我替她準備的衣物。衣物是樸素的上衣與牛仔褲,是前女友留下的。尺寸對她來說稍微大了一些,導致看起來有點笨笨的,像是被家長買錯衣物卻不得不穿的小孩。
話雖如此,灰姑娘此時的表情卻異常認真。
她頂著披在腦袋上、用來吸附殘餘水分的粉紅色毛巾,雙手則撐住沙發,試著不要陷得太深,導致穿著毛茸茸室內拖鞋的雙腳懸空。
「剛才洗澡的時候,水壓不怎麼大……一開始並沒有明顯感覺到水量變少,大概是在洗頭的時候才感覺到。那時候臉上剛好都是泡泡,想說會不會是自己不小心撞到水龍頭,所以睜開眼睛,然後泡泡就跑進去眼睛了……」灰姑娘沉默了兩秒,看樣子是沉痛的回憶,「因為跑進去眼睛了,脾氣變差也是理所當然的。可是就在我罵了幾句後,水量就變正常了。」
「妳罵了什麼?」
「『啊,好討厭』、『開什麼玩笑』。大概是這種的,也不好意思罵得太難聽啦。泰迪有聽過吸引力法則嗎?如果自己抱持著正能量,會吸引同樣擁有正能量的人,生活品質也會改善喔。」
「要喝杯茶嗎?」
「好,謝謝……啊、啊啊!好燙!去死一死啦!」
「『開什麼玩笑』。」
妳的吸引力法則呢?
「啊……不是啦……我不是那個意思。一定是因為最近遭遇了太多讓人心情緊繃的事情了,才會不小心……我說的話,不一定代表我的想法……嗯,只是沒想到會這麼燙。小的時候我以為喝茶喝很慢是因為茶葉不便宜,不好意思一直跟對方說『嘿!再來一杯』,後來才知道是因為很燙啊……」
「要再來一杯嗎?」
「可以不要那麼燙嗎……」
「等我十分鐘,我幫妳把茶變涼。」
「你其實就只是打算發呆十分鐘對不對,這是什麼餐廳服務生會使用的話術啦。」
不知道為什麼。
雖然我沒看過灰姑娘上課的樣子,但好像可以想像班級的氣氛。
不行,不是這樣的!她拍了一下桌子。
「我又找不到吹風機了!」她攤開雙手,朝我展示腦袋上的毛巾,「是不是又被你拿到一樓的客房去了?這樣我會感冒耶,因為頭髮……你看,我氣到連話都說不好了。」
「話說妳今天有離開別墅嗎?」
「怎麼突然問這個?」
「我在三合院那邊的空地找到了一台沒看過的摩托車,摩托車甚至來過別墅的庭院。重點是我進門的時候發現今天已經有人開過大門了。」
「聽你這麼說,就代表連屍體都還沒找到……」灰姑娘推了下眼鏡,「我今天一整天都待在地下室。一直重複著把黏土摔在地上,然後把黏土捧在手心跟它說對不起的過程……因為這個過程很好玩,所以我沒離開別墅喔。」
「說得也是。」
「外面是不是起霧了?」灰姑娘盯著落地窗外的庭院。
她說完後,抓著沙發扶手挺起身子,來到落地窗前。
除了房屋本身提供的照明,院子還飄著些許的亮光,亮光拉出一道又一道緩慢的軌跡,是螢火蟲。
螢火蟲在濃霧之中鑽進鑽出,在效益特別低的環境下求偶。
灰姑娘雙手抱胸,以手掌托著半邊臉頰,陷入沉思。
「為什麼突然泡起茶了?難得今天這麼有興致。」她轉過頭詢問我。
「今天從學校載『妳』回來的時候,路上發生了一些不尋常的事情,所以約定好等洗完澡之後,兩個人可以喝杯茶聊個天,最後再送『妳』回學校。」
「大致上是發生哪些事情呢?」
我據實以報從吃完晚餐到剛才發生的所有事情。
晚餐、山路、蟾蜍、路標、濃霧、槍響,以及另一個我。
每敘述一個物件,灰姑娘就折起自己的一根手指頭,計算著數量,最後則是重新跟我核對一次。
她說,聽起來都還挺合理的。
除了入侵者。
「今天在學校的時候,還有發生其它不合理的事情嗎?」
「啊,有一段時間,我在女廁的前方好像又找到另一個『妳』。」
「好像?」
「因為沒看到臉,實際上也不清楚是不是,聲音倒是一模一樣。進女廁確認之後,發現裡面一個人都沒有,只留下一件高中部的制服。制服現在還放在車上。」
「還有其它的嗎?」
「『妳』今天還滿笨的。」
「啊?」她皺起眉頭。
「可能是沒有固定好的關係,總覺得『妳』的腦袋少了一根筋。說話說到一半會突然哭起來的那種,有點像是搞笑四格漫畫裡出現的角色。漫畫的第四格都是『妳』坐在地上哭。」
「吃完晚餐之後,你們應該沒有亂跑吧?」
灰姑娘別開視線,似乎有些不悅。
但我明白她沒有生氣的藉口,所以沒有安撫她的打算。
「行程跟我剛剛說的一樣。」
我不卑不亢地描述著。
並稍微懷念起另一個笨蛋版本的灰姑娘。
她剛才所說的亂跑,對於孤男寡女來說沒太多選擇。
不過我沒有說謊的動機。而對灰姑娘來說,她若不斷將話挑明,則會使自己的立場變得奇怪。
合作的關係。
工作上的關係。
我們沒有陷入迷惘的餘裕,所以需要明確的定位。而那不能是愛戀。
「泰迪。」
「怎麼了?」
「既然你留了訊息給那個陌生人,我們就乖乖待在房子裡面等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好。」
「再來聊一下好了……要聊什麼呢……」灰姑娘重新坐回沙發,接著閉目養神,「泰迪你有看過人的腦漿嗎?」
「沒有。」
「好巧喔,我也沒有。但應該是白花花又帶著血絲的東西吧。說到這個,我沒有親眼看過雪……同樣是白色的東西,我比較想看雪。想看六角形的雪花,想看著自己的手指頭被凍成紫色的樣子。我想要穿得厚厚的,但是臉頰冷得讓人擺不出好看的拍照表情……堆雪人好像不錯,雖然雪可以堆成各種東西,可是堆成雪人感覺像小孩子,感覺會比較幸福。我想應該是受到連續劇的影響吧,劇中會下雪的連續劇真的很可惡,會讓人嚮往那樣的生活,但關上電視後還是只能跟自己的眼淚相處。明明那才是人們需要的。這間房子的屋頂是斜的,應該適合雪國的天氣。」
「……」
「泰迪,要猜猜看我正在想什麼嗎?」
「直接將入侵者埋進公墓吧,省時省力。」
「沒錯。」
灰姑娘點點頭。
她稍微睜開眼看向我,臉上掠過短暫的微笑,接著將臉朝向我看不見表情的另一側。
「我們果然是朋友呢。」灰姑娘小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