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 直覺
本章節 4163 字
更新於: 2021-09-25
我住的地方有些偏僻。
本身任教的綜合高中就已經地處於衛星城市，而我的住所則又更加遠離市區。是個夏季時看得見螢火蟲的地方。
祖先是當地的望族，不過到了祖父輩那一代就幾乎將家產揮霍殆盡，只留下幾塊不適合耕種的土地。其中一塊成為我現在的住處。一開始是爺爺那一輩建造的，據說是三合院，不過後來因為土地的糾紛，正廳與其中一條護龍被拆掉了，目前只剩下一部分做為倉庫來使用。
父親在獲得土地的使用權之後，於一旁增蓋了獨棟的別墅。
是歐風的別墅，聽說是跟設計師商量後的結果。
與其說是父親本身喜歡那樣的設計，不如說是他想要和家族至今的歷史做個了斷。多少帶有那樣的意味。
屋頂是尖的，為了方便排雪。
儘管台灣的平地不會下雪，儘管我小時候都喜歡窩在閣樓期待聖誕老人的來訪。
附近沒有鄰居。
儘管能從住處看見城市的燈火，但還是需要約莫半個小時以上的車程才能抵達人類社會。
我與灰姑娘在吃過晚餐後才開車前往。
坐的是我的車。聽說灰姑娘的車由於被油漆毀損，至今仍在商討賠償事宜。所以她最近都騎乘機車通勤。
正常來說她不應該坐我的車前往住處，這樣我就必須專程送她回學校，不過我實在不希望她在這條不熟悉的山路上發生意外。現在已經入夜了。因此做為補償，剛才的晚餐是由灰姑娘埋單的。
「泰迪……你有沒有聽見奇怪的聲音？」
坐在副駕駛座的灰姑娘，用雙手抓住車門的把手，顯得有些不安。
茂密樹林帶來的黑暗壟罩我們的後路。
我們共同注視著被車頭燈照亮的一小段前方，宛如在觀看一部不曉得結局的電影。
「聲音？妳是說什麼聲音？」
由於車輛震動，我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忽大忽小。
我的車是四輪傳動的福特Ranger。跟喜好沒太大的關係，純粹是功能取向。後車箱的空間夠大，能搬運大量的貨品。
「『啵、啵、啵』的聲音……好像是有什麼東西破掉一樣。」
「妳是說那個嗎？」
「那個？」灰姑娘推了推眼鏡，將臉貼近擋風玻璃。
我覺得她這個動作有些危險，而且說實在也不會看得比較清楚。
但我還是放慢車速，單純以能夠爬坡為前提來前進。
「呀啊！那是什麼！在跳耶！」
灰姑娘發出驚呼聲。
聲音變得尖銳，不是平時聽得到的那種。我竟然會因此開心。
「那個是蟾蜍，因為旁邊有水源，所以這條路很多。」
「喔喔，所以車子經過的時候，牠們就會發出啵啵啵的叫聲嗎？」
「應該說，是有車子經過牠們身體的時候，會發出一次。只有一次。」
「呃……原來、原來是這樣……只有一次啊……」她縮回座位上。
車內安靜了下來。
稍微有些尷尬。聽得見空調的運轉聲，以及窗外的昆蟲鳴叫。
灰姑娘的視力似乎不怎麼好，即便戴了眼鏡，她目前也只注意到車輛輾過了蟾蜍。而事實上，在這不長也不短的路程裡，還輾過了一條雨傘節、兩條龜殼花。可能都是為了覓食才行經山路。
由於說出來會讓氣氛變得更糟糕，我於是挑了另一個話題。
不過說是聊天，不如說也是現在我所面臨的困惑之一。
「雖然這條路出現一大堆蟾蜍也不奇怪，」我轉動方向盤，在彎道左轉，持續攀爬著山路，「但一般而言，這種狀況通常要在下過大雨後才會發生。」
「是這樣嗎？因為我是在都市長大的，不太清楚……」
「沒關係，我只是想稍微聊個天。」
「如果不是下雨，還有可能是其它的理由嗎？」
「什麼意思？」
「不是有種說法嗎，在災難即將發生的時候，野生動物們因為感知能力超過人類，所以會率先做出行動。我在想，這會不會是相同的概念呢？」灰姑娘用手指繞著髮尾轉圈，「但也只是說說而已，怎麼可能會發生什麼災難呢？」
「妳說的話其實挺沒有說服力的。」
「可是野生動物真的很厲害啊。」
不，沒有說服力的部分是妳說不會發生災難的那一段。
我一面心想，一面轉動方向盤。
第三次左轉了。
這條是每天通勤的路線，我明白肯定有哪個地方出錯了。
「怎麼停下來了？」灰姑娘抓著安全帶。
我回答她或許走錯路了，接著解開自己的安全帶。
我拉起手煞車，將檔位推入P檔。
摸了摸身上的口袋，手機、皮包都還在。
意識感覺還是很清楚。
下了車後，我環顧了四周。
後方是無止盡的黑暗，由於身處樹林，連絲毫的城市燈火都無法看見。
被車燈照亮的前方則隱約看得見下一個彎道。
反光的道路標示告知是左轉。
不過已經左轉了三次，算上接下來那一次就是第四次了，無論是方向感多麼差的人都知道不應該繼續前進。
那麼，會是走錯路嗎？
走了十多年、沒有岔路的山路，有可能出錯嗎？
而且跟是否搞錯路無關，道路不應該是如此設計的。
為了冷靜下來，我從胸前拿出菸盒，點了一根菸。
蛙鳴聲讓人心神不寧，我因此踢開了腳邊的兩棲生物。不清楚是青蛙還是蟾蜍，但沒有確認的心情。
「泰迪……真的走錯路了嗎？」
灰姑娘仍坐在車內，不安地問著。
我撒了謊，說完全沒問題，自己只是想抽根菸。
「那……冷氣可以麻煩你關掉嗎？我其實有一點點冷……」
她搓揉著手臂，肩膀縮了起來。
灰姑娘說話的時候，視線不是對著我，而是某一處的黑暗。
感覺不是對著特定的物件，而是某個方向。
我忽然想起，附近還有一座公墓。
但我當然不願意提起這件事情。
可能也是因為公墓，附近才僅有一戶人家吧。
儘管沒有特定的宗教信仰，不過如果身處在野外，我依然會有一些單純求心安的習慣。例如在路邊樹叢小解時會低聲喊句不好意思。
換句話說，無論是哪種存在，應該都厭惡排泄物。
抱著實驗的心情，我待在副駕駛座的視線死角，偷偷於駕駛座那一側的兩顆輪胎上小便了一會。
上車後，車子頭燈突然閃了兩下，接著恢復正常。
前方的反光標示變得比先前清楚了一些。
是右轉。
我瞄了一眼副駕駛座，灰姑娘直接將眼睛閉了起來。但我沒有詢問理由。
也不太想聽。
現在只希望能平安回到家。
因為今天是星期五。
因為放假了。
我沒有心思去體驗這種不好的感覺。
我已經下班了啊。
「想聽點音樂嗎？」
扣上安全帶之後，我這麼詢問灰姑娘。
結果對方奮力搖頭，說是現在根本不想接觸任何電子產品。
「不要、拜託不要……一定會……」她抱住頭，「一定會聽到雜訊……」
「我也這麼覺得。」忍不住嘆氣。
明明應該要感到恐懼，卻總是瀰漫著喜劇的氛圍。
我覺得，我們就像在玩大自然所準備的整人節目。
誰先說出「觀世音菩薩救我」就代表輸了。而且懲罰還不知道是什麼。
值得慶幸的是，下個彎道右轉之後，我終於看見熟悉的景色了。
左轉、右轉，然後左轉，景色逐漸與記憶重疊。
不過又發生了新的狀況。
視野變得比較模糊。而這不是我的問題，也並非車輛頭燈的問題。
我同時放下前排兩個座位的車窗，詢問灰姑娘：「妳有聞到什麼臭味嗎？」
灰姑娘說沒有。
我本人也沒有聞到。
因此我做出結論：「所以現在出現在我們眼前的……起碼不是火災造成的煙霧，是單純的霧氣，對吧？」
「我想是這樣沒錯……」
起霧了。
在將近一年沒降過雨、民生用水陷入紅燈的台灣山區，起霧了。
大半夜的。
我再度停下車，將腦袋頂在方向盤。
接著是忍不住大笑。
太可怕了。
除了大笑，我的身體根本不知道有什麼反應可以用來處理現在的情緒。
「啊……啊哈……哈哈……」
灰姑娘將身體靠在車門，試著一起發出笑聲。
雖然她的版本聽起來有點像哭聲，但我已經不在意了。
「聽說啊，人只要大笑，壽命就可以多延長幾秒鐘喔。啊哈哈！哈哈哈哈！」
「我有聽過這個研究……哈哈……哈嗚……嗚嗚嗚……嗚啊啊啊啊啊……啊……我不想死……嗚哈……嗚嗚……一秒鐘、一秒鐘、一秒鐘……哈哈……根本沒有多也沒有少……多個兩秒拜託啦……我不想死在這種鳥地方啦拜託……」灰姑娘開始用手腕推著眼角，笑聲逐漸變質。
我開始釋懷了。
對於人生，我本來就沒有太多期待。
我不討厭執教鞭，卻也沒有特別熱愛。只是覺得退休後有筆錢能夠領是不錯的事情，應付親戚時也比較方便。
以後我或許不會結婚，也不會找個人談戀愛。
可能會換一台新車。
老的時候肯定變得憤世嫉俗，緊抓著國家的資源說年輕人不長進，最後被詐騙集團騙走大部分存款，然後住進療養機構吧。
「不要碎碎唸啦，我管你想不想結婚還是買車，現在拜託給我開車啦你這個沒有用的東西……不開就給我開啦嗚嗚啊啊啊快踩油門啦笨蛋啊啊啊……」
灰姑娘拉扯著方向盤，似乎陷入求生模式。
我們依然在霧氣裡行進著，但具體經過哪個地方，或是花了多少時間，幾乎沒有留下記憶。
總而言之，姑且是抵達了目的地。
下了車之後，我沒有立刻將車輛熄火。不安的預感如同霧氣般，沒有消散的跡象。
別墅有一半的輪廓待在矇矓的黑暗裡，今晚沒有月亮。
由於城市的光害，連星星都無法看見。
別墅外的地面發著亮光，仔細一看發現是水灘。水灘由於車燈的照射閃閃發光。並且隨著鑽過樹林的晚風產生漣漪。風比想像中還來得強，掩蓋過生物的鳴叫聲。
基於漣漪的產生，水灘給人一種似乎不怎麼淺的錯覺。
事實上，這裡沒有產生水灘的理由。
別墅的庭院儘管種植了景觀植物，澆水的時間卻總是在凌晨，何況我直到現在才抵達住處。
隱約聽見水流的聲響。
從別墅本體的方向傳來。
雖然可以進入別墅打開燈，但我選擇坐上車，調整車頭的方向，不想直接靠近別墅。
車燈照射著別墅一樓的落地窗。
從落地窗看得見裡頭的客廳、廚房，以及那些由於受到照明、邊角發亮的家庭用品。
水聲是由外牆傳來的，排水管不停流著水。
我順著排水管往上方看，盯著別墅的漆黑輪廓思考著。
二樓有著露天的平台，同樣種植著花草。我猜想，可能是澆水時忘記關上水龍頭了。雖然不覺得自己會這麼粗心，從排水孔流出的水量來判斷也不太像那回事，但現今想不出其它的猜測。
霧氣、水流。
皮膚甚至能直接感受到水氣的附著。
雞皮疙瘩。
我轉動鑰匙，關閉引擎。
原本看得一清二楚的別墅內部，頓時成為黑夜的一部分。
深呼吸後，我看向灰姑娘，幫忙解開安全帶。
結果她立刻再度繫上安全帶，貌似不想離開車子。
「泰迪，你家……」她摘下眼鏡，用雙手按摩著臉部，「我可以說些不是優點的部分嗎……」
「不行。」
「那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
「我會進別墅開燈，然後妳好好洗個熱水澡，我趁機泡一壺茶。等妳洗好後，我們可以邊喝茶邊聊天，講兩個笑話，最後我送妳回學校。星期五的晚上本來就是應該這麼過的。毫無壓力地。」
灰姑娘沒立刻回應，似乎還在衡量。
她吸了吸鼻子，以手腕推乾眼角的水分，之後將腦袋靠在車門，讓嘆息在車窗玻璃凝結成霧氣。
重新戴上眼鏡後，她點點頭，選擇接受提案。
離開車子時，灰姑娘稍微抬起頭，仰望遠方沒有星星的天空，說是聽見奇怪的聲音。
我回答她，附近有一座宮廟，可能是在放鞭炮吧。
從抵達別墅時，我就聽見了。
因為能明顯看見灰姑娘的肩膀顫抖著，所以那個聲響只能是鞭炮。
附近根本沒有任何宮廟。
聲音是從公墓的方向傳來的。
手機沒有任何訊號，剩餘的選項似乎只有泡一壺好茶了。
最好是濃一點的。
本身任教的綜合高中就已經地處於衛星城市，而我的住所則又更加遠離市區。是個夏季時看得見螢火蟲的地方。
祖先是當地的望族，不過到了祖父輩那一代就幾乎將家產揮霍殆盡，只留下幾塊不適合耕種的土地。其中一塊成為我現在的住處。一開始是爺爺那一輩建造的，據說是三合院，不過後來因為土地的糾紛，正廳與其中一條護龍被拆掉了，目前只剩下一部分做為倉庫來使用。
父親在獲得土地的使用權之後，於一旁增蓋了獨棟的別墅。
是歐風的別墅，聽說是跟設計師商量後的結果。
與其說是父親本身喜歡那樣的設計，不如說是他想要和家族至今的歷史做個了斷。多少帶有那樣的意味。
屋頂是尖的，為了方便排雪。
儘管台灣的平地不會下雪，儘管我小時候都喜歡窩在閣樓期待聖誕老人的來訪。
附近沒有鄰居。
儘管能從住處看見城市的燈火，但還是需要約莫半個小時以上的車程才能抵達人類社會。
我與灰姑娘在吃過晚餐後才開車前往。
坐的是我的車。聽說灰姑娘的車由於被油漆毀損，至今仍在商討賠償事宜。所以她最近都騎乘機車通勤。
正常來說她不應該坐我的車前往住處，這樣我就必須專程送她回學校，不過我實在不希望她在這條不熟悉的山路上發生意外。現在已經入夜了。因此做為補償，剛才的晚餐是由灰姑娘埋單的。
「泰迪……你有沒有聽見奇怪的聲音？」
坐在副駕駛座的灰姑娘，用雙手抓住車門的把手，顯得有些不安。
茂密樹林帶來的黑暗壟罩我們的後路。
我們共同注視著被車頭燈照亮的一小段前方，宛如在觀看一部不曉得結局的電影。
「聲音？妳是說什麼聲音？」
由於車輛震動，我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忽大忽小。
我的車是四輪傳動的福特Ranger。跟喜好沒太大的關係，純粹是功能取向。後車箱的空間夠大，能搬運大量的貨品。
「『啵、啵、啵』的聲音……好像是有什麼東西破掉一樣。」
「妳是說那個嗎？」
「那個？」灰姑娘推了推眼鏡，將臉貼近擋風玻璃。
我覺得她這個動作有些危險，而且說實在也不會看得比較清楚。
但我還是放慢車速，單純以能夠爬坡為前提來前進。
「呀啊！那是什麼！在跳耶！」
灰姑娘發出驚呼聲。
聲音變得尖銳，不是平時聽得到的那種。我竟然會因此開心。
「那個是蟾蜍，因為旁邊有水源，所以這條路很多。」
「喔喔，所以車子經過的時候，牠們就會發出啵啵啵的叫聲嗎？」
「應該說，是有車子經過牠們身體的時候，會發出一次。只有一次。」
「呃……原來、原來是這樣……只有一次啊……」她縮回座位上。
車內安靜了下來。
稍微有些尷尬。聽得見空調的運轉聲，以及窗外的昆蟲鳴叫。
灰姑娘的視力似乎不怎麼好，即便戴了眼鏡，她目前也只注意到車輛輾過了蟾蜍。而事實上，在這不長也不短的路程裡，還輾過了一條雨傘節、兩條龜殼花。可能都是為了覓食才行經山路。
由於說出來會讓氣氛變得更糟糕，我於是挑了另一個話題。
不過說是聊天，不如說也是現在我所面臨的困惑之一。
「雖然這條路出現一大堆蟾蜍也不奇怪，」我轉動方向盤，在彎道左轉，持續攀爬著山路，「但一般而言，這種狀況通常要在下過大雨後才會發生。」
「是這樣嗎？因為我是在都市長大的，不太清楚……」
「沒關係，我只是想稍微聊個天。」
「如果不是下雨，還有可能是其它的理由嗎？」
「什麼意思？」
「不是有種說法嗎，在災難即將發生的時候，野生動物們因為感知能力超過人類，所以會率先做出行動。我在想，這會不會是相同的概念呢？」灰姑娘用手指繞著髮尾轉圈，「但也只是說說而已，怎麼可能會發生什麼災難呢？」
「妳說的話其實挺沒有說服力的。」
「可是野生動物真的很厲害啊。」
不，沒有說服力的部分是妳說不會發生災難的那一段。
我一面心想，一面轉動方向盤。
第三次左轉了。
這條是每天通勤的路線，我明白肯定有哪個地方出錯了。
「怎麼停下來了？」灰姑娘抓著安全帶。
我回答她或許走錯路了，接著解開自己的安全帶。
我拉起手煞車，將檔位推入P檔。
摸了摸身上的口袋，手機、皮包都還在。
意識感覺還是很清楚。
下了車後，我環顧了四周。
後方是無止盡的黑暗，由於身處樹林，連絲毫的城市燈火都無法看見。
被車燈照亮的前方則隱約看得見下一個彎道。
反光的道路標示告知是左轉。
不過已經左轉了三次，算上接下來那一次就是第四次了，無論是方向感多麼差的人都知道不應該繼續前進。
那麼，會是走錯路嗎？
走了十多年、沒有岔路的山路，有可能出錯嗎？
而且跟是否搞錯路無關，道路不應該是如此設計的。
為了冷靜下來，我從胸前拿出菸盒，點了一根菸。
蛙鳴聲讓人心神不寧，我因此踢開了腳邊的兩棲生物。不清楚是青蛙還是蟾蜍，但沒有確認的心情。
「泰迪……真的走錯路了嗎？」
灰姑娘仍坐在車內，不安地問著。
我撒了謊，說完全沒問題，自己只是想抽根菸。
「那……冷氣可以麻煩你關掉嗎？我其實有一點點冷……」
她搓揉著手臂，肩膀縮了起來。
灰姑娘說話的時候，視線不是對著我，而是某一處的黑暗。
感覺不是對著特定的物件，而是某個方向。
我忽然想起，附近還有一座公墓。
但我當然不願意提起這件事情。
可能也是因為公墓，附近才僅有一戶人家吧。
儘管沒有特定的宗教信仰，不過如果身處在野外，我依然會有一些單純求心安的習慣。例如在路邊樹叢小解時會低聲喊句不好意思。
換句話說，無論是哪種存在，應該都厭惡排泄物。
抱著實驗的心情，我待在副駕駛座的視線死角，偷偷於駕駛座那一側的兩顆輪胎上小便了一會。
上車後，車子頭燈突然閃了兩下，接著恢復正常。
前方的反光標示變得比先前清楚了一些。
是右轉。
我瞄了一眼副駕駛座，灰姑娘直接將眼睛閉了起來。但我沒有詢問理由。
也不太想聽。
現在只希望能平安回到家。
因為今天是星期五。
因為放假了。
我沒有心思去體驗這種不好的感覺。
我已經下班了啊。
「想聽點音樂嗎？」
扣上安全帶之後，我這麼詢問灰姑娘。
結果對方奮力搖頭，說是現在根本不想接觸任何電子產品。
「不要、拜託不要……一定會……」她抱住頭，「一定會聽到雜訊……」
「我也這麼覺得。」忍不住嘆氣。
明明應該要感到恐懼，卻總是瀰漫著喜劇的氛圍。
我覺得，我們就像在玩大自然所準備的整人節目。
誰先說出「觀世音菩薩救我」就代表輸了。而且懲罰還不知道是什麼。
值得慶幸的是，下個彎道右轉之後，我終於看見熟悉的景色了。
左轉、右轉，然後左轉，景色逐漸與記憶重疊。
不過又發生了新的狀況。
視野變得比較模糊。而這不是我的問題，也並非車輛頭燈的問題。
我同時放下前排兩個座位的車窗，詢問灰姑娘：「妳有聞到什麼臭味嗎？」
灰姑娘說沒有。
我本人也沒有聞到。
因此我做出結論：「所以現在出現在我們眼前的……起碼不是火災造成的煙霧，是單純的霧氣，對吧？」
「我想是這樣沒錯……」
起霧了。
在將近一年沒降過雨、民生用水陷入紅燈的台灣山區，起霧了。
大半夜的。
我再度停下車，將腦袋頂在方向盤。
接著是忍不住大笑。
太可怕了。
除了大笑，我的身體根本不知道有什麼反應可以用來處理現在的情緒。
「啊……啊哈……哈哈……」
灰姑娘將身體靠在車門，試著一起發出笑聲。
雖然她的版本聽起來有點像哭聲，但我已經不在意了。
「聽說啊，人只要大笑，壽命就可以多延長幾秒鐘喔。啊哈哈！哈哈哈哈！」
「我有聽過這個研究……哈哈……哈嗚……嗚嗚嗚……嗚啊啊啊啊啊……啊……我不想死……嗚哈……嗚嗚……一秒鐘、一秒鐘、一秒鐘……哈哈……根本沒有多也沒有少……多個兩秒拜託啦……我不想死在這種鳥地方啦拜託……」灰姑娘開始用手腕推著眼角，笑聲逐漸變質。
我開始釋懷了。
對於人生，我本來就沒有太多期待。
我不討厭執教鞭，卻也沒有特別熱愛。只是覺得退休後有筆錢能夠領是不錯的事情，應付親戚時也比較方便。
以後我或許不會結婚，也不會找個人談戀愛。
可能會換一台新車。
老的時候肯定變得憤世嫉俗，緊抓著國家的資源說年輕人不長進，最後被詐騙集團騙走大部分存款，然後住進療養機構吧。
「不要碎碎唸啦，我管你想不想結婚還是買車，現在拜託給我開車啦你這個沒有用的東西……不開就給我開啦嗚嗚啊啊啊快踩油門啦笨蛋啊啊啊……」
灰姑娘拉扯著方向盤，似乎陷入求生模式。
我們依然在霧氣裡行進著，但具體經過哪個地方，或是花了多少時間，幾乎沒有留下記憶。
總而言之，姑且是抵達了目的地。
下了車之後，我沒有立刻將車輛熄火。不安的預感如同霧氣般，沒有消散的跡象。
別墅有一半的輪廓待在矇矓的黑暗裡，今晚沒有月亮。
由於城市的光害，連星星都無法看見。
別墅外的地面發著亮光，仔細一看發現是水灘。水灘由於車燈的照射閃閃發光。並且隨著鑽過樹林的晚風產生漣漪。風比想像中還來得強，掩蓋過生物的鳴叫聲。
基於漣漪的產生，水灘給人一種似乎不怎麼淺的錯覺。
事實上，這裡沒有產生水灘的理由。
別墅的庭院儘管種植了景觀植物，澆水的時間卻總是在凌晨，何況我直到現在才抵達住處。
隱約聽見水流的聲響。
從別墅本體的方向傳來。
雖然可以進入別墅打開燈，但我選擇坐上車，調整車頭的方向，不想直接靠近別墅。
車燈照射著別墅一樓的落地窗。
從落地窗看得見裡頭的客廳、廚房，以及那些由於受到照明、邊角發亮的家庭用品。
水聲是由外牆傳來的，排水管不停流著水。
我順著排水管往上方看，盯著別墅的漆黑輪廓思考著。
二樓有著露天的平台，同樣種植著花草。我猜想，可能是澆水時忘記關上水龍頭了。雖然不覺得自己會這麼粗心，從排水孔流出的水量來判斷也不太像那回事，但現今想不出其它的猜測。
霧氣、水流。
皮膚甚至能直接感受到水氣的附著。
雞皮疙瘩。
我轉動鑰匙，關閉引擎。
原本看得一清二楚的別墅內部，頓時成為黑夜的一部分。
深呼吸後，我看向灰姑娘，幫忙解開安全帶。
結果她立刻再度繫上安全帶，貌似不想離開車子。
「泰迪，你家……」她摘下眼鏡，用雙手按摩著臉部，「我可以說些不是優點的部分嗎……」
「不行。」
「那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
「我會進別墅開燈，然後妳好好洗個熱水澡，我趁機泡一壺茶。等妳洗好後，我們可以邊喝茶邊聊天，講兩個笑話，最後我送妳回學校。星期五的晚上本來就是應該這麼過的。毫無壓力地。」
灰姑娘沒立刻回應，似乎還在衡量。
她吸了吸鼻子，以手腕推乾眼角的水分，之後將腦袋靠在車門，讓嘆息在車窗玻璃凝結成霧氣。
重新戴上眼鏡後，她點點頭，選擇接受提案。
離開車子時，灰姑娘稍微抬起頭，仰望遠方沒有星星的天空，說是聽見奇怪的聲音。
我回答她，附近有一座宮廟，可能是在放鞭炮吧。
從抵達別墅時，我就聽見了。
因為能明顯看見灰姑娘的肩膀顫抖著，所以那個聲響只能是鞭炮。
附近根本沒有任何宮廟。
聲音是從公墓的方向傳來的。
手機沒有任何訊號，剩餘的選項似乎只有泡一壺好茶了。
最好是濃一點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