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 灰姑娘

本章節 7600 字
更新於: 2021-09-25
  「泰迪,你有看見灰姑娘嗎?」
  回到辦公室時,同事這麼問我。
  我搖搖頭,回答沒看到。
  「灰姑娘好像有事情想問你,有空就回她一個訊息吧。」
  一個職場待久了,人多少都會擁有一些綽號。
  學生們在取綽號這方面通常沒有分寸,幾乎是以羞辱當事人為目的。而羞辱又分幾個出發點,有的是根據外表,有的則是根據發生過的事情。例如我任教的班上就有學生因為嘴唇形狀被稱為香腸,也有人被稱為大鵰。不過後者我不清楚發生過什麼事情就是。
  因為當過學生,所以我對綽號的標準很低,只要不是會讓路人回頭看過來的那種就可以了。
  泰迪這個綽號是由學生取的。記得是某個老師讓學生們觀看外國的卡通影集,做為段考後的放鬆,卡通的主人公總是帶著一隻泰迪熊布偶。而偏偏下一節就是我的課,於是就有學生指著我的鼻子說:「欸,你們看,是不是超級像?」
  所以學校多了一位泰迪老師,到最後連辦公室的同事都這麼叫。
  以前的綽號更難聽,所以我接受現在這個綽號。
  我現在的臉型與多年前無差別砍人的死刑犯十分類似,所以無論是什麼新綽號,我想自己都有辦法接受。
  只單純看綽號的話,社會科的辦公室基本上是由食物組成的。有鳳梨老師,也有麻糬老師,或是食人魔老師。我們都是食物。食人魔老師說他沒吃過人,大家都相信他,不相信他的老師會嘗試避開交談。畢竟是成年人了,大家也識時務。
  至於先前提到的灰姑娘,則是那位女老師總給人那樣的印象。
  個性溫和,喜歡穿連身長裙,連髮型都不馬虎,她心情好的時候甚至會給人是不是不久前剛參加某個頒獎典禮的錯覺。為人本身沒什麼缺點,只是運氣差了一點。
  過年的時候,大家曾經一起在校門口對面的彩券行玩過刮刮樂。賭博雖然本來就是看運氣,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在玩刮刮樂的時候被硬幣割傷手指頭,最後躲在車子裡面哭的。還邊哭邊喊:「嗚我的……把我的兩千塊還來……」
  大致上是那樣的人。
  不曉得灰姑娘有什麼事情要找我。
  我在通訊軟體傳了一通訊息,接著又用簡訊傳了一次,不過都沒有回應。
  因為我已經下班了,不太想花太多時間處理這些事情,所以打算找一、兩個地方就收工回家。找不到她就是今天沒緣分。
  灰姑娘不在她負責的導師班級,也不在停車場,我是在離辦公室最近的廁所發現她的。
  站在女廁門口就能聽見她的哭聲。
  說實在的,如果今天不是星期五,那麼在結束一天的工作後聽見悲慘的哭聲真的不是很好的體驗——這念頭讓我忍不住懷疑自己是否跟灰姑娘的後母有些相似。儘管我是男性。
  「灰姑娘,妳在幹嘛啊~不是還有工作沒做完嗎~」我開始自娛娛人。
  由於不方便進入女廁,我於是站在洗手台前方,沖洗著剛才清理過垃圾的雙手。手上還殘留著一些味道。
  洗手台位於男廁跟女廁的中央,待在這裡也比較不會遭人誤會。
  水龍頭的水壓相當微弱,水柱的大小跟針織的毛線差不多。一開始大家都不習慣自來水公司的減壓政策,但由於已經有十個月不曾看過天空飄過雨雲,想不習慣也沒辦法。
  也因為水柱如此之小,我發現洗手台的鏡子有不尋常的地方。不少水滴附著在上面。
  從水滴的高度來看,不像是洗手時濺上去的,水壓也不允許。像是清洗物品所留下的。
  可能跟灰姑娘有關吧。
  雖然這種分析不太可能對人生產生明顯的幫助,但至少會讓我在遇見各種狀況時減少驚訝的程度。線索將在腦海當中形成一個又一個的黑點,接著黑點連成直線。
  心理醫生對我說,暫時先維持這種狀態也無妨。
  洗完手之後,我又對女廁喊了幾聲。
  依然沒有回應,只聽得見哭聲。
  靜下心才聽見她的聲音。其實她一直都有回話,只是聲音過於微弱。
  為了能清楚聽見灰姑娘的音量,我將音量壓低。
  「妳還好嗎?」
  我稍微將頭探往女廁。
  哭聲停止了,終於聽見了灰姑娘的回應:「泰迪……我覺得我……已經不行了……」
  其實這件事挺罕見的。
  雖然說這位女老師被戲稱為灰姑娘,不過她至今仍不曾因為自己的情緒給我們造成麻煩。與其說大家都已經是大人,不如說她本身像是受過那樣的教育。一旦給人添麻煩會受到強烈懲處的教育。
  人的人格,大致上是根據經歷過什麼傷害而定。
  類似於雕刻。
  在心中砍下一刀接著一刀,從出生到老死皆為減法。
  我不擅長安慰人,所以只能試著讓灰姑娘將發生過的事情說出來。
  「為什麼不行了呢?今天有發生過什麼跟昨天不一樣的事情嗎?」
  「……看到……我……」
  「妳看見了什麼呢?」我放慢說話的速度,嘗試減輕她的壓力。
  女廁再度傳來哭聲。
  聽得見她過度換氣的聲音,但灰姑娘後來似乎是能夠好好溝通了。
  「我回辦公室的時候……看見另一個人。」
  「另一個人?辦公室的成員還不少,妳是說哪一個呢?」
  「一個跟我長得很像的人。雖然長得像,可是頭髮的顏色不一樣。她染得比我還要深一點,是深褐色。她坐在我的座位,然後幫我改著考卷。我一直站在門口盯著她,想要確定那個人是誰……但她沒有發現,改完考卷後甚至看起了書。那是我從圖書館借來的書,她從我夾書籤的那一頁開始看。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她抽出我的書籤的時候,我直接起了雞皮疙瘩,想起來一個不曉得算不算傳說的事情……」
  「是什麼呢?」
  「聽說……世界上除了自己,還有另外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如果那些人看見彼此……好像會……我不想死掉。泰迪,我的書都還沒看完……不想死掉……」
  
  不是很舒服的話題。
  
  灰姑娘似乎再度觸碰到回憶的開關,沒完沒了地哭了起來。
  這是能夠理解的崩潰。即便不知道類似的傳說,單純看見一位陌生人接手自己的日常生活也是相當駭人的。
  「泰迪……」
  「我還在這裡。」
  「如果……能不能……我明白……」
  由於摻雜著啜泣聲,她說的話斷斷續續,聽不清楚。
  於是我後來直接拿起手機,打算透過電話跟灰姑娘繼續後面的談話。
  喂?
  對方雖然接起了電話,收音卻有些奇怪。
  有迴音。
  但說是迴音又有些不對,因為聲音幾乎是同時發生。
  我詢問對方現在是否有辦法講話。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嗎?」灰姑娘這麼問我。

  聲音是從我身後傳來的。
  
  我轉過身,看見灰姑娘踩著樓梯從樓上慢慢走下來。走廊複數的燈光使她的影子散開成好幾個。
  灰姑娘拿著手機環顧四周,似乎也在尋找聲音的來源。
  與我對上視線後,她還刻意笑著朝手機問:「泰迪你現在人在哪裡呢?」
  我沒有心思享受這種出現於偶像劇裡的酸甜橋段,直接關閉了手機。
  然後放緩呼吸的速度,聆聽從女廁內發出的所有聲音。
  沒有。
  沒聽見任何聲響。
  無論是剛才的啜泣聲,還是與我交談的那個聲音,都消失了。而且那個擁有貌似灰姑娘聲音的人,確實知道我該如何稱呼。
  「泰迪你好像……有點緊張?」
  灰姑娘這麼問。
  我撒了謊,說是有學生躲在女廁哭,但是從剛剛開始就沒有動靜了,所以才想要打電話給灰姑娘。
  「如果有正當理由,我覺得進女廁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她這麼回答。
  不過她願意幫我進去看看那個女學生的情況。
  灰姑娘踩進女廁的瞬間,電燈打開了。學校在最近幾年將電源開關替換成感應式的。
  我因此看清楚地面的反光。
  只有某處的地面存在著反光。
  灰姑娘踩過那處的地板時,浮現起小小的漣漪。看樣子是水。
  「泰迪。」
  「怎麼了?」
  「我沒有看見你說的那個學生……每一間我都看過了。」
  灰姑娘站在女廁最深處,推開最後一扇門。
  我跟著走進去確認。
  每個隔間的門都是敞開的。
  第一間、第二間……接著是地板有著水灘的第四間。地板上放著被水浸濕的衣物。
  是女學生的制服。
  高中部的制服。
  這所學校是綜合高中,同時存在著國中部以及高中部。制服在外觀上相差不多,製作的廠商是同一家。
  最好的辨認點在於繡在胸口的學號顏色。高中部是紅色的。
  話雖如此,那件制服的學號卻被人挖空了。只留下當時因針頭反覆穿過而留下的坑坑洞洞。至少能確定這件制服被學生穿過。
  「泰迪?」
  「啊,沒事。這件制服是我班上學生的,我有空會給她。」
  「只看學號就知道了嗎?」
  「一年級的學生還沒分班,所以看學號就大概能知道是哪一班的了。」我蒙騙了過去。
  察看制服的時候,我其實用身體擋住了灰姑娘的視線。
  關上隔間的門之前,我由於掩藏不住好奇心,搬開了馬通的水箱蓋。
  裡面當然只有水。
  人不可能藏在這種地方。
  總覺得自己開始變得有些神經質。

  「灰姑娘,我好奇想問一下,妳是雙胞胎嗎?」

  返回辦公室的途中,我試著繼續釐清能想到的可能性。
  「不,我是外地人。」
  「嗯?」
  由於對方的回答稍微脫離預設的想像,我於是順著詢問下去。
  「妳說妳是外地人……跟雙胞胎這個答案有關係嗎?」
  「看來泰迪你應該也跟我一樣,都是從外地過來工作的。」灰姑娘抓著自己的手臂,顯得有些不自在,「這裡雖然叫做和生區,但原本是和生市喔。那時候縣市還沒升格成直轄市。我是從那時候定居在這裡的。」
  「那是幾年前的事情了?」
  「十幾年前了。我高中時是因為讀書才搬過來住,那時候就發現學校裡的雙胞胎比我想的還要多。一開始並沒有發現,只覺得某些同學總是人前人後的,明明就同一個班級,見到面卻不會打聲招呼。後來才知道那些人是他們的兄弟姊妹。根據統計,有超過三成的人都是雙胞胎。」
  「我沒注意到這件事。」
  我印象中遇過的雙胞胎,只有安娜姊妹二人。
  會注意到,是因為她們兩人在國中時恰巧待在同一個班級裡。
  「雙胞胎其實會盡量讓彼此打扮得不一樣。有的人終其一生綁著馬尾,有的人終其一生戴著項鍊。」灰姑娘感覺是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她今天戴著耳環。
  「地方的政府有宣導過嗎?因為我好像沒聽過學生或家長討論過類似的事情。還是這是大家的默契?」
  「該怎麼說呢——」
  灰姑娘露出苦笑。
  她一面揮手跟路過的學生們道別,一面維持著笑容開口:「我想是從六年前的兇殺案開始的吧。」
  「每個地方都有兇殺案吧。」
  「泰迪你說得沒錯,怎麼可能只有和生區的人心胸狹隘呢?不過跟其他的案件不同的地方是,警方抓到了兇手,也尋獲了死者,卻沒有任何人入獄。」
  「為什麼呢?」
  「讓你猜猜看。」灰姑娘在笑的時候習慣將眼睛瞇成一條線。
  
  女生是不是都喜歡猜謎啊?
  
  說到我第一個湧現的念頭,則是兇手或許持有精神鑑定的報告書。
  但假如真是如此,也就沒有猜測的必要。那只是每天都有可能在電視新聞裡看見的報導罷了。
  前一個話題是什麼呢?
  若記得沒錯,是說到雙胞胎的打扮。
  但一個兇殺案該如何影響當地父母對於小孩穿著的想法呢?
  「兇手自殺了?」
  這是我想到的答案。
  這個答案並不好,因為沒辦法說明雙胞胎為什麼需要做出不同的打扮。
  但話說回來,用來打發時間的話題,本來也就不值得耗費過多心思。
  「恭喜你!」灰姑娘拍了下手,然後讓臉頰的酒窩靠在合併的雙手旁。
  「啊?」
  「當然是猜錯了。」
  「我就知道。」
  「猜錯才是正常的,不然我就不會拿出來問你了。」灰姑娘揭曉謎底:「答案其實沒這麼難,因為兇手是個雙胞胎。」
  「什麼意思?」
  「我們都知道,雙胞胎分成同卵跟異卵雙胞胎。異卵雙胞胎是指兩個卵子分別跟兩個精子結合,俗稱的龍鳳胎就是這一種。至於剛剛提到的兇手,他則是同卵雙胞胎,也就是同一個受精卵直接一分為二。這種雙胞胎在外表上非常相似。」
  「原來如此。」
  我一面聽,一面忍不住心想,灰姑娘應該本身挺喜歡教職工作的。
  雖然在與人相處時容易顧慮太多,講起有興趣的事情卻能夠滔滔不絕。
  不。
  這樣的人應該才足以被稱為好老師吧。
  「問題來了,為什麼那個雙胞胎兇手會被判無罪呢?」灰姑娘儘管盯著我,卻又不像是在對著我說話:「雖然說同卵雙胞胎並非全身的所有基因都相同,但依照目前的科學技術,除非樣本夠多,否則在檢測上的準確程度還是無法信任……大概不到百分之五十吧。比丟硬幣猜正反還要慘。偏偏在那一起兇殺案當中,恰巧發生了只有檢測基因才能定罪的狀況。因為雙胞胎的其中一人擁有不在場證明,而在案件發生的那一天裡,兩個人的衣著一模一樣。」
  「所謂的無罪推定吧。」
  「是啊,既然無法確定是哪一個人有罪,就沒辦法把人抓起來判刑。雖然說,有民眾在那之後提出要修訂所謂的雙胞胎條款,可是泰迪你也知道的,這個問題本身不是無罪可罰,而是找不到對象。」
  「說實在的,這個問題目前還是無法解決吧?」
  「……往好處想,」灰姑娘撥了撥瀏海,發出乾笑,「至少我們和生區裡的所有學校都是真正的友善校園,因為你無法確定跟你吵架的人是不是雙胞胎。之所以叫做和生,聽說一開始的想法是指和氣生財。嘿嘿,和氣生財和氣生財——」
  「哇靠,這是什麼恐怖平衡?」
  「既然都說是和氣生財了,相信大家都會好好相處,因為就算死人也沒辦法賺錢……啊,殯葬業是不是挺容易賺錢的……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舉錯例子了……」
  「灰姑娘妳真的不是雙胞胎嗎?」
  「我妹妹小我一歲。」
  「原來妳不是雙胞胎,那妳的確舉錯例子了。妳這個笨蛋。」
  「好像是因為我妹妹晚報戶口,因此才小我一歲,所以是不是雙胞胎還不清楚。長相也滿相似的。」
  「對不起,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會自己賞巴掌,不需要勞煩您動手……該死的嘴巴……該死的嘴巴……」配合雙手的來回,我交互將頭甩向左邊、右邊。當然這只是做一下形式,畢竟我是怕痛的人。
  灰姑娘則用雙手摀住嘴,笑得十分開心。
  稍微能看見虎牙。
  如果換上學生的制服,相信灰姑娘在學生當中也不會顯得突兀。
  令人忍不住想像一下那個畫面。
  說到這裡——
  我依然不明白剛才在女廁裡發生了什麼狀況。
  那一位幾乎可以說是憑空消失的女性到底是誰呢?
  原本我想說服自己那是整人節目之類的,結果直到現在都還沒看見節目組出現。
  只是單純的未解之謎嗎?
  不。
  有哪個未解之謎是單純的。
  如果把這段體驗當成日落時發生的鬼故事留存於心中,其實我想自己是有辦法接受的。雖然不會為其冒險,但不討厭。
  然而對於我這種普通人而言,鬼故事的額度當然是有限制的。

  結果直到返回辦公室才想起尋找灰姑娘的目的。

  若記得沒錯,她說有事情找我。
  灰姑娘說沒什麼大不了的。
  儘管她所描述的那些事,我覺得一天當中光是發生一件就足以影響心情。
  「下班下班囉~」灰姑娘一口氣放下手裡所有的紙張。
  將復古風的圓框眼鏡放在自己的辦公桌上之後,灰姑娘將染成棕色的長髮撥至耳朵後方,表情似乎鬆了一口氣。她詢問我是否想吃些餅乾,心情不好的時候吃點甜食會很幸福,我回答自己沒什麼食慾。
  她接著脫下袖口稍長、幾乎只讓手指露出的雪白披肩外套,並讓身體靠著自己的桌子,伸展雙手。今天穿的是米色的連身裙。
  像是想起甚麼似地,她後來選擇直接坐在桌子上,感覺腦袋的發條幾乎都鬆開了。
  桌上放著一本夾著書籤的小說。是從圖書館借的。
  忽然想起剛才待在廁所的陌生人所說過的話。
  「某著跟自己相似的人,看著自己借的書」,想想還真是可怕。
  儘管不曉得那真實性到底有多少。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灰姑娘的連身裙沾染著大面積的污漬。
  雖說與連身裙本身的碎花圖案顏色相近,但能夠確定不規則的形狀是污漬。
  灰姑娘說,是剛才被學生家長潑的。
  她隱隱約約覺得會遭遇倒楣的事情,所以選擇不在辦公室談論,但沒想到學生的家長打開隨身的水壺,還是朝她潑了一身難以清理的咖啡。
  她說,自己被潑過很多次。
  雖然快習慣了,但習慣這種事依然有點哀傷。
  「那……腳踝上的紗布是怎麼回事?」我接著問。
  她說,午休時被溜滑板的學生撞到的。
  「領子上好像有一點血跡耶?」
  她說,早上停車的時候,有兩隻鳥在頭頂打架,不小心被滴到的。
  「妳要不要吃點甜食?心情會變好喔。」
  「我已經在吃了,謝謝……嗯,孺子可教。」灰姑娘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繼續啃著餅乾,然後補充:「這些倒楣的事情每天都有可能發生,也因為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所以計畫才不會一直被打亂。『啊哈!我知道下個轉角會有一條抹布或是學生飛過來對吧!』、『哎呀,跟我想的一樣,果然這時候會有一台載滿油漆的貨車翻倒在我還沒還完貸款的新車上』。」
  雖然這樣說有點不好。
  但這種程度已經接近於喜劇了。
  「呃……那我……有可能會給灰姑娘妳帶來什麼惡運嗎?」
  「現在還沒有,可是……」她竟然沒有否定惡運這個詞,「因為好像已經一年多都沒下過雨了,所以現在這種不定時的限水措施真的挺讓我難受的……我是跟妹妹一起住的,雖然平時都有儲水的習慣,可是我想今天應該是輪到她洗澡了……」

  平均兩天洗一次澡,對現代人來說肯定不好受。女性應該會更加在意。
  看來這是她找上我的理由。

  「說到妳妹妹,她的人生也這麼……精緻嗎?」
  「泰迪你如果想笑可以笑出來沒關係,憋笑憋得太痛苦對身體也不好。痛苦的只要有我一個人就可以了……」
  「慢著,妳不要再陷下去了。總之現在的問題是洗澡吧?」
  灰姑娘點點頭。
  她捏著手裡啃到一半的餅乾,似乎是真的下定決心了。
  「聽說泰迪你家用的是地下水,所以——」
  「所以?」
  「讓台灣地層下陷的罪名就由我一個人……」
  「妳背負的東西也太多了吧?」
  「是啊,所以我長得也比較矮,真的很對不起……」
  「妳、妳先乖乖吃餅乾,先不要說話。」
  完蛋了,她似乎陷入了道歉模式。
  
  如她所說的,我家的水源由於是地下水,生活目前沒受到影響。

  灰姑娘本身人還不錯,即便以狹義的標準來說都能算是好人。
  所謂的好人,基本上不是做了多少好事,而是避免做了多少壞事。
  當個好人很難。
  當個喜歡行善的惡人卻輕而易舉。
  找個拒絕她的理由很簡單,但是要說服自己則另當別論。
  她姑且是個異性。
  我無法不去在意這件事。
  自從前女友離世後,我至今持續了大概兩年的獨居生活。
  那並非一種選擇,而是一種結果。
  兩年的期間,水電、伙食的問題通常是自己解決,地下室因此堆滿各式各樣的工具。原先認為自己會忍受不了孤獨,然而事實是,生活與工作的忙碌讓我幾乎只有假日才有時間與自己對話。
  睡覺時不曾做過夢,我的夢是一片漆黑、毫無想像力的。
  因此我的夢裡不曾出現過屍體。
  將來如果父母離世了,我相信自己的內心應該也是毫無波瀾,僅僅是依靠心理醫生所說的「你沒有任何問題」,就足以生活於世間。
  輕鬆的人生。
  我沒做過真正大罪大惡的事情,因為在我的心中那不符合效益。

  心理醫生說,大家都是這樣的。如此地善良。

  「為什麼會可怕呢?」
  身材嬌小的灰姑娘來到我面前,觀察起我的表情。
  她撥了下自己的瀏海,接著說:「如果真的那麼可怕……會勉強到你的話,我當然還是會自行解決啦。泰迪你看,不就是洗澡而已嗎,只是把乾淨的水潑到身上而已。要是受不了的話,我一定會找到其它辦法的。如果想不出辦法,肯定就代表這件事不怎麼重要……啊,你要吃餅乾嗎?甜甜的。」
  「我……」
  我說不出話。
  不知道為什麼,剛才似乎又自言自語了。
  明明不久前才在安娜面前發生過類似的事情,結果又發生了。看樣子這種陷入沉思就會自言自語的狀態已經影響到生活。
  我卻無可奈何。
  如果以後脫口而出的並非「太可怕了」,而是其它的話呢?
  明明是我的身體,我竟對它感到如此陌生。

  「因為——」

  我於是向灰姑娘撒了謊。
  說是因為家裡太久沒整理,即便願意讓她來訪,也擔心留下不好的印象。
  結果灰姑娘奮力搖頭,否定了我的說法。
  那頭保養得宜的長髮與笑容,使她說的台詞彷彿童話故事的劇本。
  「我可是灰姑娘喔,不會在意這種事情的。」
  她說著說著,將餅乾塞入我手裡。
  灰姑娘此時已經脫下先前穿著的白色披肩外套,我因此看得清楚她的手腕。
  纖細的手腕。
  上頭佈滿不知道是何時留下的刀疤。
  有橫的,也有直的。
  直的刀疤覆蓋在橫的上頭。代表悲傷與知識的累積。
  「我從小到大,都是在垃圾當中成長的喔。啊,不過這不是在炫耀……也沒有炫耀的必要,哎呀……嘿嘿。」她這麼補充。
  我沒看過灰姑娘生氣的模樣。
  也沒看過她凝視垃圾時的眼神。
  我個人希望她的表情能再多一些喜怒哀樂,而非慣性的傻笑,否則她此時的溫暖眼神真不由得使人感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