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會時的光亮即是記起和忘卻
本章節 8941 字
更新於: 2021-09-25
第十八章.交會時的光亮即是記起和忘卻
到底該怎麼做?
人生活了大半輩子,恩忒亞永遠都在想著、疑惑著,要怎麼做才能讓所有事情完美,誰也不會辜負,也不會欠任何人任何的恩情。
這麼思考的他,並不是那著一毛不拔,自掃門前雪的道家主義者,相反的,他也不是擁有愛著世人這種崇高理念的儒家主義者,他只是正常了一點,正常的希望能過個平靜的生活。
──特別是在妻女雙亡之後。
他已經對生活沒有任何信心,但也不是絕望。只是開始萌生了日子過一天是一天的想法。而他也不斷地想告訴自己,妻女的死亡只是偶然,並非他的錯。但是在來不及解開的心結前,一切都只是無謂的催眠罷了。
他感到自己虧欠了他的妻女兩人太多,彷彿自己曾經幹盡壞事,辜負了他們對一個稱職的父親應該有的期待。
然而……。
此刻的恩忒亞,從未感到如此的無助過,應該是說,他從未感到如此的焦慮和急切。前方的鐵路,也是他們仰賴的路標,在前方就斷掉了,後頭的鐵軌全部都被破壞殆盡或是拆走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茜不見了,突如其來的暴風雪將兩人打散了,不知彼此身在何處。即便現在暴風雪已經停了下來,不至於有立即失溫的危險性,但是時間一久就不妙了。更何況這裡的野生動物更多,運氣不好的話可能會碰到熊或是狼等等的攻擊性高的生物。
除了野生動物,恩忒亞也不熟悉這裡的地形和喪屍活動時間,所以又增加了更多的不確定因素。
由於兩人想要盡快的找到能用的交通工具或是能修理車子的東西,所以兩人身上只帶了一把手槍,而且彈藥也不多。
在一片飄渺虛無的,單一的色調中,映著高掛的太陽光,無止境的閃爍著,無慈悲的展現出其高傲倔強的烈火,吞吐著白熾的光亮。
鐵路兩旁的針葉林,規律整齊的相隔著,只有零星的幼苗參差不齊的參雜於其中,和一些被冬雪所覆蓋的雜草。
雪就如新娘的婚紗一樣,散落在了樹葉相互交織成的裙撐之上,替纖細嬌貴的絲綢和縲縈能形成一個十分漂亮而且迷人的弧度和造型,簡直就是與生俱來的高貴,與氣息融為一體的華麗,和樸素沾不上任何一點邊。
遠處的景緻重複而單調,每向前踏一步,就宛如在看著幻燈片,看著那些大同小異的景緻和顏色,就同步入那萬劫不復的死胡同,聽著風雪咆哮著,看著那些在時間中緩緩的凋零,被世人遺忘、失去存在的價值。
對恩忒亞來說,死亡並不可怕,至少能被某人記著、惦記著,即便是來催繳水電費,或是來收房租的房東,又或是一天到晚來討錢的酒肉朋友──至少有人會記得曾經有這麼一個人存在著,只是消失了蹤影。倘若一個人在社會上被抹去了讓人尊敬的價值,受人唾棄,那麼那才是真正死了。
偉人之所以不朽,並不在於它們於庸庸碌碌的世間徘徊了多久,而是在他們的理論、乃至思想亙股不斷的持續下去,引響著後人。
那麼,答案很明顯。
在這末日之後,能被記住名字,被傳唱為英雄的並不全是強者,而是那些趁勢而起、趨炎附勢、只會耍嘴皮的光棍們。
只要說些漂亮話就夠了,何必拚死拚活的賣命殺喪屍?
無法聚焦,雙眼間的皺紋藏匿著無數個恐懼,深怕著那些潛藏的不確定性,那種發自內心的內疚,自深處湧上喉頭,時時刻刻的誘發嘔吐的反射神經。
那天如噩夢的景象一再顯現,浮現於此刻逐漸模糊的皎潔,將白雪天的渲染成了血紅色,連蒼藍的天空,也開始從視野的邊緣逐漸被染紅。明亮的藍色和鮮紅、參雜了點昏暗的紅色混雜在了一起,彷彿神與魔鬼間的戰鬥。
如果是戰鬥的話,那一定不是那個惡趣味的神,降下神罰的那個偽神。
恩忒亞如此想著。
他一路的走著,沒有任何停歇,嘴裡呼出的水氣在空氣中凝成了一團白色的霧球,然後如希望逝去般的散去。
腦中顯現出了那天的的記憶,毫無惻隱之心的潛意識逼著自己正視……。
那是個普通的下午,普通的正午、普通的太陽、普通的凹凸不平的柏油路、普通的至親、普通的面孔,這些即便已經已然成為過去式,但回想起來卻依然歷歷在目,沒有任何一絲的虛假。
在那天的不久前,在無星無月的夜晚中,恩忒亞靜靜的坐在了吧檯前的高腳椅之上,拱著雙手托著額頭,緊蹙著眉頭,低著頭在思考甚麼。
直到那熟悉的門鈴聲響起,他才一點一滴地抬起頭,將俯視那留有缺口的桌子的視線轉移至吧檯裡砌成牆壁的酒瓶上。
「爸……。」
「怎麼了。」
恩忒亞沒有從那些酒瓶上移開視線,只是用著眼角餘光看著站在門口的少女──他唯一的女兒。
「呃……我……我……。」
她微微的舉起右手,然後欲言又止的向前踩了一小步,一舉一動都存著忌憚。
「……」
恩忒亞並沒有說話,只是緩緩的轉過頭,吐著氣,沒有任何的焦急,靜靜的看著那幅姣好的臉龐,右臉頰浮現了一個和臉龐不相稱的紫紅色瘀血。
「我……我……。」
「來這裡。」
「可可……可是。」
「沒關係,不要著急,我沒什麼好責備妳的。」
少女有些畏縮,愣了一下後才踏著紊亂又急切的步伐,坐在了恩忒亞旁邊的高腳椅。
恩忒亞伸出了左手,好讓少女能攙扶著他坐上高腳椅。
「……我──。」
「噓──我去拿醫藥箱。」語畢,他就下了高腳椅,然後亦步亦趨的走進了吧檯裡的廚房。在一震東翻西找,不久後就提著一個深藍色手把的透明塑膠盒,放在了吧檯的原木桌上。
「轉過來。」
恩忒亞坐回了椅子上,一腳踩著地板,將身體傾向了少女的臉龐前,然後用左手沾了一點藥膏,仔細地替少女敷藥。
「會痛嗎?」
「嗯……。」少女微微的點頭,右手摩娑著甚麼,手裡握著袖子,然後抓著右側的衣角。布料也因此被手和全浸濕了。
「──好痛。」她因為疼痛而緊閉著左眼。
恩忒亞手裡握著棉花棒,然後另一手拿著碘酒替少女脖子上淺淺的傷口消毒和處理。
「抱歉,忍耐一下。」
他握著棉花棒,從傷口的一側輕輕地撫至另一側,讓傷口能充分的沾上碘酒,起到消毒的作用。而少女則是因為疼痛而不停地吸著氣。
「好了。」
他一邊說著,然後撕開了OK蹦的封膜,輕輕的貼在了少女的脖子上,讓OK蹦服貼於傷口之上。
「……謝謝。」
「那──妳怎麼了。」
他極力地想放軟語氣,讓自己的關心能更加像關心,而非責備。
「呃……。」
又一次的,少女右手抓著衣角,陷入了暫時的語塞,沒膽敢說一句話,喉間吞吐著口水的痕跡清晰可見,連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軌跡都被恐懼所描繪出來。
「不要害怕,不要著急,不管你說了甚麼我都會聽的。我保證我不會生氣,我會聽你說完的。」
他牽起了少女的手,用手心間的溫度安慰著女兒。
「有……有──」
「嗯,慢慢來。」他一邊說著,一邊擺動著右手,示意她繼續說。
「班上的……的一些女生。」
「嗯。」
「她她……她們找我……放學去……去聯誼。」
「嗯,然後呢……。」
「她們只說了我只……只要去湊人數就好了。」
少女的手臂劇烈顫抖著,恩忒亞甚至都能細數她的恐懼。話語之間透露出了恐懼,不僅僅是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的恐懼,還有對於父母不知道會作何感想的恐懼。
「結……結……結……果,到的時……時候,兩個不認識的男……男生架住了我。」
「嗯。」
「然後……然後……他們……。」
說到這裡,少女就沒有再說下去了,因為滿臉了淚水和抽泣聲使她完全無法正常的說話,連咬字也無法做到,只能支支吾吾的發出毫無意義的聲音。
「爸……。」
她往前撲倒進恩忒亞的肩膀上,然後放聲痛哭。她踮著雙腳踩在地上,恩忒亞也只能配合她的將一隻腳放下高腳椅,然後壓低了身子,讓少女能依偎在肩膀或是胸膛上。
「對不起……!」
「……」
「我很怕……我說出來之後你會對我生氣……。」
「怎麼可能……。」
「可是……可是……。」
恩忒亞始終保持著同一副表情,好像冰冷的機器人,臉上只有僵硬的肌肉,擺不出任何能符合現況的表情,而他所能做的,也只能扮演好父親的腳色而已。
「有甚麼好可是的,妳永遠是妳,妳為了自己而哭就足夠了,妳能鼓起勇氣向我說就夠了……。」
──對恩忒亞來說,他以為至此之後,他就是個合格的父親了,至少能彌補在外奔波,隨時處在是死是活都是個變數的外頭,奔波著。而如今,他終於能讓讓人安心下來,伸出臂膀讓家人能知道自己是個避風港,隨時可以依賴自己。
但是也就只有如此了。
過了幾天,恩忒亞載著妻子和女兒,出了一趟遠門,也就是那個原以為再普通不過的日子,那個天人永隔的日子。
三人當時正在國境的邊陲城市,從早上一路到下午,恩忒亞因為長途開車專注的疲憊,但是休息並不是他的目的,他是希望能讓女兒藉此散散心。即便他不指望光是這次的出遠門就能讓她像是沒事一樣的過著生活,但至少能過的舒暢一點。
他將車子停在了一處的加油站,被稻田和平房包圍的加油站,趁著加油的時候歇會兒。然而當時他早該注意到的,而那次的粗心大意也成了自己的悔恨。
遠處緩緩的走來一個人影,嘴裡似乎默念著甚麼,但是由於加油站位在逆光處,所以他並沒有看清楚那個人的動作和樣貌,只見到了一團人影步履蹣跚地走了過來。
而當下他也沒有想太多,只認定是一個流浪漢甚麼的罷了。
然而等到那人靠近之後,他才意識到了麻煩大了。
那人的半張臉嚴重腐爛,從骨肉之間的縫隙還能看見疑似是腦袋或其他臟器的顏色。他一時想要拿起槍,但是卻意識到了槍放在了車上。
而那隻喪屍也沒有給他太多時間準備,直挺挺地衝向了他,然後彼此開始肉搏了起來。而他沒意識到對方的鞋底上還殘留著尚未捻熄的菸蒂。
火苗隨著打鬥時脫落的油槍,一路回燒,最終釀成了一場爆炸。
身處在爆炸原旁邊的恩忒亞只被受到了一點擦挫傷,以及手臂錯位,而離恩忒亞大概十公尺左右的妻女,則是喪命於那場爆炸之中。
在一片烈火之中,伸出翻覆的車的車窗,是一隻潔白的手,帶著紅白相間的編織手環,彷彿是某種訕笑,來自魔鬼、死神、或是──
──上蒼。
「茜……。」
已經失去太多了……。
「茜……。」
我已經失去太多了……。
恩忒亞喃喃自語的拖著絕望的步伐和身軀,在烈日之下行走。
此刻他宛如化身為行屍走肉一般的,毫無思考能力的怪物。
長時間待在雪地,長時間凝視著雪所伴隨而來的代價開始發酵。他先是感到頭昏腦脹,視野暈眩了起來,所見之物都泛著白光。腦袋腫脹的無法思考,眼前像是被強迫直視一盞日光燈一般,連個物體的輪廓或是路也看不清楚。
不只是視線和意識,連平衡也難以維持,自己就如同風中沒有基座的竿子,隨時都會倒下。
結合了心頭膨脹的絕望,恩忒亞難以維持著自己的身子,即便有再多的體力,但自己的內心已經被掏空,被那幻影和過往的景象所抹去信心。
「茜……對不起。」
他單膝跪地,厚重的雪覆蓋住了他的右側膝蓋和左側腳踝,呼出的水氣結凍於眉毛和他稀疏的鬍子之上,眼皮上也有些微的冰晶,使他難以睜開雙眼。
他只能矗立在原地,像個石雕,閉上雙眼迎接著不知道會領著他何去何從的未來。
「茜……對不起,我沒能拯救你的弟弟,也可能沒辦法陪妳走完全程。」
即便知道眼前沒有任何人,恩忒亞還是不自覺地伸出了手,沾滿了雪而被凍得通紅的手。
和周圍身處於的景色中相差甚遠,被認為是高潔而且象徵希望與和平的顏色,如今卻顯得格外諷刺,只能代表無盡的恐懼和死亡,希望渺茫的絕望,意味著終將失去。
積雪從他跪下的痕跡旁坍塌了下來,蓋住了他的右腳,只剩下一個突出的鞋跟。
「對不起……。」
「──你在說甚麼阿?」
他猛然的抬頭,逆著光看著眼前的人影,但是長時間看著強光所造成的雪盲症,讓他難以看清楚眼前站的究竟是誰。
「是錯覺嗎?」
在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陷入了某種瀕死前的幻覺。
「幻覺個鬼,不要再打混摸魚了。」
「──不是錯覺……?」
「當然不是!」
「那……是茜?」
「除了我還會有其他活人嗎?」
當他意識到眼前的人的確就是茜的時候,他猛然的想站起來,但是身體卻不允許,他只好一手撐著狼狽的模樣和身體。
「茜……。」
他握著茜的手,然後將額頭埋了進去。
「對不起……。」
雖然茜一開始也被突如其來的舉動所嚇著,但是她並沒有甩開恩忒亞的手,而是默許了他。
「都是我的錯……都是爸爸的錯……。」
茜聽不見他的呢喃,聽不見他嘴裡咀嚼的詞彙和話語,只知道他不斷地輕輕上下搖著自己的手,然後對著自己或是他認定的別人,說著甚麼話。
宛如奇蹟一般,至始至終,茜都沒有放棄。
恩忒亞所愧疚的並不是讓女兒飽受委屈和痛苦,而是女兒在痛苦與委屈之中消逝而去,只留下一些如碎玻璃的記憶片段,細小卻無比的閃耀,想要伸手去觸摸,卻又會被扎得滿是鮮血。
這趟旅程是兩人彼此的救贖──完成茜的夢想而彌補對女兒的缺憾,想看看這個世界上還有甚麼美麗而值得留戀的地方。
「我們走吧。」
過了一陣子後,恩忒亞停下了口中的呢喃,然後沉默了一陣子後才對茜說道。
「嗯嗯,走吧。我已經找到了能修理的工具和地方了。」
恩忒亞收回了手,靠著自身的力量站了起來,重新整頓了踉蹌的步伐。
「啊──。但是──」
「怎麼了嗎?」
「我現在……看不太到。」
「欸──?為甚麼?」
「呃……因……因為我好像有點雪盲症發作。」
恩忒亞習慣性地搔了搔頭,留下了幾搓雪沾黏在頭髮上。
而茜一如既往地擺出了同一個表情,對於恩忒亞的行為既不滿但又無法說些甚麼的無奈。
她微微的蹙著眉頭,鼻翼兩側下的是下垂的嘴角,將內心裡外的不滿全刻在了表情之上。
「那……只能暫時待在這裡了吧。」
「那可以先帶我去房子裡嗎?」
恩忒亞有氣無力的說著,而茜也適時的遞上了一副剛才找到,有些破舊而且被灰塵覆蓋的太陽眼鏡。
「職業軍人還會犯這種錯?」
「……抱歉。」
像是被斥責的家犬,低著頭聽著主人的訓話,身後還殘留著毀壞的痕跡。
「說再多也於事無補了吧。」
「也只能等了……。」
在兩人休息了一陣子的幾天之後,他們一路開到了晚上,才看見那滿是星辰的夜空。
點點的繁星在黑色與紫色交雜之間的畫布上錯縱著,單調的白色宛如被一把畫筆使勁地甩在了畫布上,散成了參差不齊,如綠葉叢中的果實各自坐落著。夜幕的底端混雜著一抹的日落,淺到幾乎見不到的光用盡氣力的留下一隅後,一溜煙的逃竄走了。
那夜幕之中,有一道深長的裂縫劃破了布幕,不規則的裂縫周圍圍繞著一圈顏色較深的光暈,深紫色的光暈,要將那純粹的漆黑染成紫色的光暈,一點一滴地擴散,沾染了整片天空。在夜晚中的銀河,只有少數星辰擁有他們的漆黑,藍染似的成了絢麗的布景。
身為配角的星辰們,彷彿向著銀河靠去,從頂端童心未泯的將銀河當作溜滑梯滑下,然後不斷的重複。
彷彿牛奶被倒入了一杯溫熱適中的黑咖啡,在一片透亮的純黑,逐漸能看見那稚嫩的焦糖色,然後從中竄出一條乳白色的拉花,將液面一分為二。
銀河宣洩了下來,將一片壓力宣洩了下來,過往的記憶、放不下的罪孽和愧疚,此時此刻才只是暫時的緩解、釋放。
茜從車上咚咚咚的跳了下來,嘴裡一面呼著白色的水氣,然後盡情的在厚重的雪地上奔跑著。即便臉龐不斷的被寒風所侵襲,感覺肌肉彷彿要被凍僵了,但茜依舊忘我的跑跳著,和小孩子沒什麼兩樣。
「不要跑太遠喔──。」
而恩忒亞就像一個父親,時時刻刻提醒著孩子要注意甚麼事情。
說不定,他也早就將茜當成自己的親人,就如同自己的女兒……。
一方面是愧疚感所造成的感情移轉,另一方面是他為了彌補自己親手斷送了那些被當作實驗品的孩子們,他們的生活乃至未來。
「哇啊!這裡有狗狗!」
茜一邊說著,然後一邊跑向了遠處搖著尾巴,炯炯有神的望著這邊,外形像狗的生物。
他們離預計的村子差了一段距離,因為通往那邊的道路被坍塌的樹所阻斷了,於是他們只好改到,沿路留下標記。
「我想來看看這隻可愛的狗狗──!」
她蹦蹦跳跳地朝了遠處跑過去。
這裡沒有任何喪屍,也不會存在甚麼病毒。
這件事已經被在這裡遊蕩的兩人所證實過了。
──或許是溫度過低的關係,導致病毒無法在這裡生存。
「你小心一點!」
恩忒亞大聲地對著已經離得有點距離的茜說著。
不過茜似乎沒聽到,依然活蹦亂跳的跑向那隻被茜說是狗的動物旁。
但恩忒亞卻突然意識到了不對勁,於是連忙對茜大喊道。
「──那隻不是狗!」
想當然爾,被可愛所沖昏頭的茜才不管那麼多,也顧不著那麼多。
「狗狗!」
她飛快的跑到了那隻「狗」的旁邊,然後正準備要蹲下來摸那隻「狗」的時候。對方突然蹬起前腳,然後抬高了下巴,對著天空長嚎著。
這時候她才看清楚對方的樣貌。比狗還要更突出的嘴巴,像是隨時保持警惕而豎起來的耳朵,以及雙眼之間更加明顯而且立體的鼻樑骨,以及圓潤的淡黃色眼珠子。
這才知道,那是一隻貨真價實的灰狼,銳利的眼神有別於狗的溫馴,而是更加有魄力的瞪著茜。
原本茜想拔腿就跑,但是那隻狼並沒有攻擊她,反而向反方向離開。於是茜打算停在原地,看看那隻狼下一步會做甚麼。
結果狼走了一小段距離後,又回頭看向了茜,凝視了好一陣子,像是在等著她一樣。
「你在等我嗎?」
茜張望著四周,然後將視線放回狼身上的時候,一邊指著自己。
狼並沒有做出任何攻擊的姿勢,也沒有嚎叫示警,而是繼續看著茜,然後坐在了遞上,左腳蹭著雪地,堆成了一個小雪丘。
看著狼似乎很期待的神情,茜將信將疑的往前踩了一小步,緩緩的向那隻狼靠近。
而對方也沒有任何的動作,直到茜進到了彼此間只有一個手臂不到的距離之後,那隻狼就又站了起來,朝反方向移動。
「恩忒亞──!」
在遠處抬著頭欣賞著天空的恩忒亞,聽見茜的呼喚後,轉頭看向了茜。然後聽從著她示意的手勢,小跑步的跟了過去。
「這隻狼好像要帶我們去哪裡。」
「別傻了。牠是狼,不是狗,兩個不能混為一談。」
「可是……牠看起來真的很像要帶我們去看什麼東西。就姑且……相信牠一次?」
茜揚著眉毛,看向了恩忒亞,然後手裡比了一個「一」的姿勢,放在了臉頰旁邊。縱使恩忒亞很不願意相信一隻野生的狼,但他無法拒絕茜誠懇的模樣,於是只能無奈地答應了茜的任性。
「……算了。」
就這樣兩人一狼,浩浩蕩蕩的踩著厚重的積雪,每踩一步就感覺腳又陷的更深了。反觀那隻狼,踩著輕盈的步伐,領著兩人前行。
他們先是在平地上走了一段距離,然後才開始走上坡。途中,茜感到有些力不從心,刺骨的風讓呼吸變得更困難,而且更痛苦,拖慢了走路速度。
──不能就這樣退縮。
茜如此地告訴自己。
畢竟是她向恩忒亞提議跟著這隻狼走的,所以至少要跟著這隻狼走到底。
狼下垂的尾巴有如灰色的鐘擺,左右晃動著,配合牠有些豐滿的屁股甩動著。
「天天,你要帶我們去哪裡?」
「怎麼擅自給牠取了名字啊……。」
那狼快速的轉過頭,瞅了一眼喘氣正厲害的茜,掛著一副蒼白的臉硬撐著。
「咦?慢下來了?」
狼放慢了速度,用著普通時候的走路速度,比快走還要再慢一些些。
「天天……。」
茜又再度說了她擅自替對方取的名字,但這次天天並沒有理會她,而是繼續擔任著嚮導,盡責地做著自己該做的職務。
在那陡峭的上坡之後,在茜和恩忒亞面前的,是一窩狼。包含天天,還有另外一隻體型較大的成年狼,其餘的都是一些體型嬌小的小狼,依偎在了那另一隻狼的旁邊。
雖然恩忒亞的第一個念頭是兩人要被當成晚餐了,所以本能性的後退,想要逃離這裡。但是茜急忙地拉住了恩忒亞,然後有些賭氣的說道。
「別走,牠們一定有甚麼想給我們看的。」
「喂喂,別鬧了。要是牠是要把我們當晚餐怎麼辦?」恩忒亞焦急地反駁著,但最後還是敵不過茜的軟磨硬泡的答應了。
天天見到兩個人彷彿談判成功的轉過頭來,於是也轉身走向那幾隻狼的身邊,用臉頰磨蹭著牠們。
茜見狀,也大膽地走了上前,坐在了小狼們和天天的後方,身旁則站了另一隻成年狼。
「茜──不要那麼大膽。」
「沒關係啦!他們不會怎麼樣的。」
茜伸出了手,放在了那隻成年狼的前方,而對方則是將鼻子湊上去聞,然後直挺挺地坐了下來,用臉頰上細柔如早晨的被單的毛,磨蹭著茜的手心。茜見狀,索性的輕撫著那狼的頭頂和背。
如同將手放進溫水裡,很溫暖的溫度,而且意外的柔順。指尖輕輕的滑過,皮毛就紛紛簇擁上指尖,投以柔情的懷抱。
「就叫你杏好了!」
「怎麼又替別人亂取名字了……。」
在一旁的恩忒亞,有些抗拒的離了一段距離,看著一人和一窩狼混雜在一起。
不過很快的,天天和那些狼崽們紛紛湧了上來,前腳踩著茜盤腿坐著的大腿,然後臉湊上茜的肩膀和脖子。此刻她就如訓獸師,不,應該說是如人形一般的狼,巧妙地融入在了一片灰色之中。
恩忒亞看見了圍繞著茜的狼兒們,於是也勉為其難的坐在了離茜有一小段距離的左後方。
茜看著狼崽們,然後一一的點了一隻眼睛旁是灰色的狼,從頭蓋骨延伸至鼻子都是灰色,臉上其餘都是白色的狼,一隻耳朵微微下垂,毛色有點像乳牛一樣灰白相雜的狼,接著又點了一隻純白的狼和最後一隻只有嘴角有向外擴的兩圈灰毛的狼。
「你就叫賽克洛、丁骨、伊卡、白巧克力、圈圈。」
「喂喂……所以說你這名字根本是亂取的吧。」
茜張著雙臂,環抱著狼兒們,簡直就像狼群裡的一員,那個掌握權力的領袖一般備受愛戴和尊敬。
恩忒亞斜眼看著他們,忍不住的長嘆了一口氣,而恰巧背茜看見了。
於是茜抱起了賽克洛,放在了恩忒亞的大腿上。
「……」
「不要那麼悶悶不樂嘛,既然都遇到了,那也沒什麼好抱怨的吧!而且他們都很可愛啊。」
恩忒亞原本想要將賽克洛放回茜的懷中,但看見賽克洛用著含情脈脈的眼神看著他之後,他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
「你看,還不錯吧。」茜嘻嘻笑的調侃著。
「隨便啦。」
恩忒亞微微的蹙著眉頭,撇過了頭,看著那依然存在,如仙人詩中極力刻畫的意象般的美麗。既抽象又具體。具體的細節、斑斑的繁星和色彩透過狼兒們的眼球映著,連細節一併含括。抽象的如同神仙下凡,或是天使從天堂墜落人間,劃開了靜謐的天空所塑造成的景緻,難以形容的綺麗。
茜也抬起了頭,欣賞眼前的夜晚的景緻。
他們處在了懸崖之上,兩個人和一群狼,目不轉睛的欣賞著無與倫比的油畫。
頓時之間,茜看見了,有一群波動的綠色,如海浪般晃了過去,一波接著一波,從未停歇,在像天頂的油畫之中無止境的綿延著。而他們正抬著頭望著天穹,一個蓋著他們直至地平線的天頂,放著迷人的明亮的黯淡。
這片天頂是亙古的,這片大地也是接近亙古的。
然而人類,又能在亙古的大地上殘喘多久?
這一直以來是古今中外的科學家、乃至思辨家、哲學家所想要知道的。
但是從來沒有人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或是答案,因為要拿短暫的事物去衡量亙古,這是不可能的事,不過是痴人說夢罷了。
只是,唯一能確定的事。
這一頃刻是亙古的,背影、星辰、極光、銀河、夜空。
在某人的眼簾裡被盡數收下,然後傳唱著這一幕。
而這也將在某人的記憶之中不朽的保存著,跟隨天地與大自然,乘著風飛翔,在某處落地生根,又成了另一個亙古的一幕。
亙古的不是畫面的時間,而是傳承。
傳奇會被見證,先是凡人,後為罪人,再受亙古所洗白。
這不是種罪孽,只是某個看不慣惡趣味的天使,自願墜至人間,試圖以一己之力改變眾生。
墜落人間,生為凡人。
而後對抗神明,違背了自己的身分,所以淪為罪人。
然後在亙古的時間之中,那隻身一人的對抗來自上蒼的惡趣味,會使她成為那亙古的傳承者之一。
雖如螻蟻般渺小,但是那自甘墮落成螻蟻的,可能只是披著螻蟻皮罷了。
──人類,應該為之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