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1 歸途
本章節 6058 字
更新於: 2021-09-24
「你確定要自己一個人過去嗎？」寄養家庭的外婆和我站在碼頭邊，她臉上驚訝的表情即使隔著口罩都看得見「太危險了吧，還是我跟著一起去……」
「沒關係，店裡不是很忙嗎？我自己一個人沒問題的，再說東港那邊也有我以前認識的人，不用擔心啦。」雖然並沒有血緣關係，寄養家庭的人對我還是如同親人一般，老實說這一點實在是讓我不知道該感到幸運還是覺得困擾。
「都過了這麼多年了，還認得出來嗎？」
「放心放心，沒問題的。」我接過她手中的證件，走到售票買了僅僅一張的船票。
「好吧，要是出了什麼事就打電話喔。」她在遠處喊著，便跨上機車離開碼頭了。
「…………」就如同前面說的一樣，被當作親人一般對待，實在是讓人有點不自在，不過這也沒什麼好抱怨的就是了。
就這樣，我走過碼頭邊專門給琉球本地人的快速通道，搭上了通往家鄉的船。
●□●
「我記得……應該是在這裡吧？」我在東港華僑市場裡四處繞著，尋找記憶中的那個攤位。幸好因為武○肺炎疫情的關係，市場裡的人潮並沒有很多，即使背著後背包也不太容易妨礙行動「啊，是那個吧…………嗚哇，怎麼會變成這樣…？」
雖然找到了記憶中的那個攤位，但是它的樣貌還是讓我嚇了一跳。原本由鐵製桌子和保麗龍盒、樸素的大冰箱跟高溫的油鍋組成的攤位，過了這麼多年雖然大致上和原本差不多，但是卻明顯看得出曾經被大肆破壞後再度修復的痕跡，甚至有些東西還變成全新的。
「那個……麻煩給我一支旗魚黑輪。」我從口袋裡掏出一枚十元硬幣，走到沒有什麼生意的攤位前面，偷偷觀察著坐在攤位後方看起來至少有五、六十歲的老奶奶。
「…………小伙子，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聽見我的聲音，老奶奶並沒有將放在一旁的黑輪丟下鍋炸，而是抬起頭盯著我。本來以為過了這麼多年，容貌和聲音都改變了，再加上因為疫情的關係必須帶著口罩，年事已高的老奶奶不可能這麼輕易就認出我，然而事實卻總是令人感到出乎意料「你是……是那個米精靈家裡的人嗎？」
（竟然真的記得……話說回來老奶奶不是普通人類嗎？怎麼會知道精靈的事？）我把腦海中的疑問吞回去，重新以一個並非客人而是老友的身分向老奶奶打招呼「嗯，老奶奶，好久不見了。我是雨，以前爸爸帶我來這裡買黑輪的事情你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我老歸老，可還沒有到會忘記這種事情的程度。你父親的事情我聽說了，原本還想找時間和你談談，沒想到再次見面的時候已經長這麼大了啊」確實如同記憶中的一樣，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爸爸在我出生以前就和老奶奶很熟了，她對待我也像是對自己的孫子一樣「話說回來，你今天出現在這裡是打算回家了吧？是從北部回來嗎？」
「不是，其實我這幾年都住在屏東」因為對於老家的位置實在是沒有什麼記憶，只記得「東津」這個地名，所以後來的某天在網路上發現老家原來一直那麼近的時候還嚇了一大跳「本來可以更早回來的，不過因為一些原因，拖到現在才比較安定下來……這幾年，久疏問候了」
我彎下腰，向老奶奶鞠躬道歉。
「………唉，幾年不見，你也變得像個大人──動不動就向人道歉呢」老奶奶嘆了一口氣「再說，你該道歉的對象也不是我，而是那些等你等了好幾年的精靈們吧？」
「………………」她說的沒錯。我轉過頭，看著不知何時站在身後的，櫻色頭髮的少女「好久不見了…絢櫻姊姊。」
「你是……我記得，你是穗姬家那個走失的弟弟吧？」雖然眼神透露出了一點震驚，不過絢櫻倒也維持著記憶中她一貫的風格，而且手上那個塑膠袋裡裝的是黑鮪魚生魚片沒錯…吧？
「不是走失啦！！」以穗姬的個性來說，絕對不可能讓絢櫻對這件事的認知有這麼誇張的偏差，用膝蓋想也知道她是在捉弄人。
「呵呵呵，過了這麼多年，小雨你還是一樣可愛呢」現在想起來，確實無論是爸爸還是我，每次到這裡來的時候都會被她捉弄，而且最可怕的還不是這個而已──「所以呢？今天突然出現在這裡是想回家了對吧？」
「妳要說的是我不知道確切的地址，要找到老家一定要靠妳帶路對吧？」反正我決定過來的時候就做好一定會被敲竹槓的心理準備了「唉，先說好我身上可沒有多少錢，拜託妳手下留情啊。」
「哼哼，看樣子你很懂規矩嘛，那就先來個一百支旗魚黑輪證明一下誠意吧」絢櫻眼中閃爍的光芒，此時甚至比惡魔還可怕。
「太過分了吧？！絢櫻姊姊妳忍心這樣對待一個才剛從國小畢業完全沒有經濟能力的小孩嗎！？」前一刻還以為自己已經做好準備的自己簡直就是個蠢蛋，錯估了絢櫻的道德觀和食量大概是我這幾年來犯過最嚴重的失誤了。
「咦？有什麼問題嗎？」
「當然有！」我的頭好痛……為什麼這傢伙總是能把情況弄得亂七八糟啊………「啊！妳該不會平常也像這樣敲詐穗姬姊姊吧？」
「我沒有喔，是穗姬自願的。」絢櫻心虛地別過視線。
「那就是敲詐吧！反正肯定是妳拚命對穗姬姊姊撒嬌或是用奇怪的歪理騙她沒錯吧？！」和在農村長大的大部分人一樣，白米穗姬的個性和外面世界的人相比實在是太單純了，就算有其他穗姬在，以白米的個性來說也很容易被絢櫻騙走「難怪以前每次找不到白米姊姊的時候爸爸第一個懷疑的人就是妳！」
「那才不是我的問題啦！本來穗姬就是自己跟我出門約會的，又不是我誘拐她！」
「兩個人的認知不一樣的狀況下跟誘拐沒兩樣吧？我拿一盤黑鮪魚生魚片來賭妳從來沒有在出門之前跟白米姊姊說妳跟她要去約會！」不愧是絢櫻，不知不覺話題已經不知道偏到哪裡去了。我用身體擋住手臂，偷偷賽了一張百鈔給攤位上的老奶奶「話說回來家裡不是還有護士姊姊嗎？妳到底用了什麼奇怪的方法把白米姊姊拐出來的？」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我對穗姬的愛才不是拿來騙錢用的！！！」大概是察覺到狡辯對我沒用，絢櫻索性進入無法溝通模式。話說絢櫻不愧是絢櫻，如果拿「對穗姬的愛」這種理由來說的話在外人看來就會變成我在欺負她吧，可惜現在的華僑市場裡可沒有那麼多路人，而且在這種事上面我可不會在乎別人的想法。
「做這種事的人就是妳啊！」
「我才沒有！只要穗姬是自願的就不是我的問題！」
「最好啦！」這傢伙根本就是詐騙的天才吧？！
我在心裡嘆了一口氣。據說眼前的這名少女在「進化」成人形的時候吃了不少苦頭，個性會變成現在這樣似乎也是無可奈何，不過總覺得最大的原因還是她的本性吧，畢竟櫻花蝦能吃下比自己大幾倍的生物，變成人形的時候大概也會因為這種大食量在經濟上遇到不少困難吧；雖然話是這樣說，即使是像絢櫻這樣的美少女，欺騙農家單純少女的行徑依然是不可饒恕之罪，要不是精靈在法律上等同於不存在，她應該已經被送進警察局好幾次了。
「哼！反正你肯定沒辦法自己找到穗姬的家在哪裡，我就慢慢等你投降就好了。」終於受不了的絢櫻使出了殺手鐧，隨後便瞬間消失於市場的轉角處。
「「真是一個令人困擾的女孩」，你是這樣想的對吧？」攤位上的老奶奶一邊炸著旗魚黑輪，一邊開口向我搭話「那孩子也經歷了一些很痛苦的事，只不過她隱藏的很好，就算和她相處一陣子也看不出來。」
「…………是啊」在已經逝去的遙遠記憶中，確實有個人曾經告訴過我關於絢櫻剛成為人類時的事情，只是現在那些事和那個人的容貌一樣，早已記不清了「可是那也不能當作她欺負穗姬姊姊的理由吧，身為兄弟姊妹，互相保護不是應該的嗎？」
「當然，只是那孩子說的話裡面，也有一部分包含了她的真心不是嗎？」
「妳是說「對穗姬的愛」嗎？」雖然絢櫻在關於感情的事情上總是給人一種有點輕浮的感覺，但爸爸卻也曾說過「她對穗姬是真心的」這種話，讓我一直不知道該如何確定那兩人的關係。
「嗯，那孩子在剛成為人類之後不久就失去了一個對她來說很重要的人，除了那個人和高雄145的米精靈以外，我還沒看過那孩子對其他人有過這種情感。附帶一提，不用懷疑我，老人家看人的方式可不是隨便猜猜而已」老奶奶把裝著十三支旗魚黑輪的塑膠袋和一張百鈔放在攤位的鐵製桌子上「錢就不跟你收了，用這個去說服那孩子吧，她也不是故意要阻擋你和米精靈見面，只是作為東港的地頭蛇不收點過路費心裡過不去而已。」
「地頭蛇…………？」雖然在小琉球時常聽到路人在華僑市場被絢櫻敲竹槓的災情，不過沒想到她在東港竟然是這種角色嗎？
「開個玩笑而已，不用那麼認真啦」老奶奶臉上掛著滿面的笑容「快去吧，旗魚黑輪涼了就不好吃了，況且你也不願意讓已經等你好幾年的姊妹繼續等下去不是嗎？」
「……那，謝謝。」對我來說，他人釋出的善意總是這麼令人難以招架，每次都和現在一樣，只能低聲道謝而已。
「不用客氣，反正那一百塊我會從那孩子的薪水裡面扣的。」老奶奶的臉上依然掛著笑容，只是和幾秒前比起來多了一絲惡魔的氣息。
東港華僑市場……真是個可怕的地方啊………
我一邊露出苦笑，一邊拿著旗魚黑輪在市場裡濕滑的道路上尋找著方才消失的櫻色身影。
●□●大約二十分鐘過後●□●
「就是這裡了……嗎？」我看著眼前氣派的大房子和附近一望無際的農田「和記憶中差不多呢…………」
「你自己去按電鈴不就知道了嗎？」絢櫻靠在剛才騎過來的腳踏車上，手裡裝著旗魚黑輪的袋子已經空了。
「也太快了吧？！妳到底是什麼時候吃完的啊？」不愧是絢櫻…………話說這句話好像已經出現第二次了？「而且這種時候不是應該由妳去按電鈴嗎？」
「喔？難道說你怕了？」絢櫻的眼中又閃爍出惡魔的光芒「由我來按電鈴也沒問題喔？只不過這樣一來你不知道又要欠我幾支旗魚黑輪了呢～」
（這、這隻惡魔櫻花蝦…………）雖然也不是不能請她吃東西，但是一旦答應了絕對會被坑，而且在總覺得這種事情上讓步就輸了。事已至此，我也只好拚命壓抑所謂近鄉情卻的情感，將指尖放在電鈴的按鈕上，輕輕向前推了一下（再來……就等有人應門了…………）
「嗯嗯，很好。那我就先回去市場了喔～」絢櫻騎上腳踏車，似乎打算趁現在逃離現場。
「等一下！妳不是應該待在這裡嗎？！」
「蛤？我應該沒有答應你吧，而且我早上已經過來穗姬家蹭飯……呃我是說，來打過招呼了喔，而且今天是工作日，下午還要回去顧攤位欸。」絢櫻一瞬間丟出了一大堆理由，也不讓我有回答的時間便逃跑了。
「……………」好吧，看來無論是期待絢櫻不會坑我或是不知為何因為回家這件事慌張到不知所措都證明了我很蠢。
「來了………咦？小雨？」一聲開門聲之後，穗姬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回頭一看，身穿白色連身裙的白米穗姬站在門口，臉上看著我的表情混合著震驚和驚喜，以及看不出來是為何而悄悄泛出的淚水。
「白米姊姊…………」我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變得好奇怪，似乎有什麼東西鯁在喉嚨，讓人很難很好說話，臉上也感覺得到好像有兩滴清涼的水沿著臉龐滑下。即使如此，我也必須把該說的話說出口「……好久不見。」
「小雨……你回來了…………」白米即使用手掩蓋住臉上的表情，也掩蓋不住震驚的心。我慢步踏向她的身前，看向她的雙眼。
「嗯，是我沒錯喔」在外面世界過了幾年，看人的角度也變了呢。我一邊感嘆著如今自己已經長高到能夠和爸爸一樣輕輕撫摸穗姬的頭，一邊試圖止住自己臉上的淚水「過了這麼多年，姊姊還是一樣沒變呢。」
「你才是……過了這麼久，都快要認不出來了啦………」比起姊姊，現在的白米更像是一名與孩子久別重逢的母親。這也難怪，畢竟我的人生在有記憶以前就沒有親生母親的存在，不善於照顧孩子的爸爸只好把我交給穗姬們照顧「這幾年…爸爸和你都不在…………」
「好啦，我現在不就站在這裡嗎？」遙想當年，甚至連走路都還沒學會的我因為爸爸不在家裡，也是哭得淅瀝嘩啦，而當初坐在我身旁安慰我的人，正是白米穗姬，真是沒想到有一天竟然會輪到我當安慰別人的角色「大家這幾年都過得還好嗎？」
「一點都不好………稻米精靈可不像是其他精靈一樣，我們很弱小，沒有依靠別人就很難在人類世界活下去…………」白米像是報復我這麼多年不在她們身邊一般在我身上捶了一拳，卻一點力道都沒有。
「對不起………所以，從今以後，讓我繼續陪大家一起種田，好不好？」我知道即使自己有「我這幾年根本沒辦法回來」這種理由可以用，那也並不是能讓我們之間的關係恢復的道具。白米說的沒錯，穗姬很弱小，不像絢櫻她們一樣能獨立生活，因為身為從田裡種出來的精靈，沒辦法隨便拋棄這片養育自己的土地，但是沒有法律地位的精靈，若是遇上了對這片土地抱有惡意的人類，是絕對沒有勝算的。因此，即使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弟弟，作為一名對她們有所虧欠的人，我能做的，也只有許下今後繼續守護她們、守護這片田的承諾而已。
「啊啦啦，原本還想說到底是誰膽敢讓白米哭成這樣……沒想到是你啊，小雨」玄關裡突然冒出一個身影，是護士穗姬「讓穗姬哭泣的罪可是比偷腥還嚴重喔？」
「護士？不是說妳們在客廳等就好了嗎？」白米驚訝地轉過頭。
「聽到妳的哭聲怎麼可能還坐在哪裡嘛，大家都過來了喔。」護士穗姬臉上綻放著她的標準笑容。老實說，雖然性格是公認的有點扭曲，不過她確實擁有優秀的姊姊氣質，只要病嬌不要發作其實是個好姊姊。
「小雨終於回家了呢，真是太好了」玄關的後方，修女穗姬臉上掛著慈祥的笑容，即使跟在小瑪身邊當見習修女的她表情不總是反應出內心，此時的臉上依然笑的比記憶中任何一次都還要燦爛。
「哼哼，吾之契約者如今已逝去，就由身為契約者之子的汝來接替他的任務吧！」中二穗姬還是老樣子，一手放在戴了單眼眼罩的左眼前，說出了常人難以理解的話語，而且到現在依然是氣氛破壞者。
「笨蛋！為什麼這種時候妳在耍中二啊！」站在一旁的大小姐穗姬將中二推出我的視線外，然後在轉過身的那一瞬間，似乎將視線對上了我的雙眼「笨、笨蛋，不要以為本小姐會因為你回來而高興啊！只是、只是因為不用擔心爸爸不在，其他穗姬會寂寞而已！」
「明明眼角都泛出眼淚了的說……這種時候坦率一點比較好啦」難得離開房間的慵懶穗姬輕輕抹去了大小姐臉上的淚滴，然後打了一個哈欠「哈啊…我可以回去睡覺了嗎……？」
「好啦好啦，大家一直不是都很期待這一天嗎？」婚紗穗姬站在穗姬們的身後，輕輕抓住了大小姐因為被拆穿而作勢要打人的手。
「啊，是小雨回來了嗎？」從大家身後經過的大和撫子穗姬看向這裡，停下了原本將點心端上桌面的腳步「我看看……嗯，點心還夠。大家！下午茶準備好了！小雨的份也有喔！」
「「「「好～～」」」」穗姬們一邊朝著客廳大喊，一邊拉著我進入屋子裡。
「大家……都沒變呢………」在玄關脫下鞋子後，終於能好好說話的我站在走廊和客廳的交界處，看著大家走進客廳後，緩緩地轉過身，看向那個一直沒有說話的女孩「妳也一樣啊，女僕姊姊。」
「咦？主人你……還是看得到我嗎？」原本似乎不抱期待的女僕穗姬聽見我叫她時嚇了一跳。
「當然。能看見存在感特別低的人，這種能力就算過了幾年也不會衰退喔」我笑了一下。有些事情，即使我身為人類不得不被時間的洪流沖走，也依然不會改變，這就是從踏進門的那一刻，在心裡默默發暖的那股幸福感吧「走吧，大家不是說要喝下午茶嗎？」
「嗯………嗯！」女僕穗姬像是有什麼話沒說出口一般，不過那也沒關係吧，只要大家都能因為我回來了這個事實而開心就沒問題了。
我讓出道路，讓女僕穗姬走進客廳然後站在客廳的門口，看著坐在餐桌邊的大家、看著即使被烈火摧殘過卻依然照著原本的樣貌重建的房間、看著窗外隨風搖晃的稻穗、看著似乎存在卻又不存在的爸爸留下的靈魂，整理好自己因為哭泣而變得雜亂的呼吸，輕輕地吐出了一句似乎晚了幾分鐘的話語。
「我回來了。」
「沒關係，店裡不是很忙嗎？我自己一個人沒問題的，再說東港那邊也有我以前認識的人，不用擔心啦。」雖然並沒有血緣關係，寄養家庭的人對我還是如同親人一般，老實說這一點實在是讓我不知道該感到幸運還是覺得困擾。
「都過了這麼多年了，還認得出來嗎？」
「放心放心，沒問題的。」我接過她手中的證件，走到售票買了僅僅一張的船票。
「好吧，要是出了什麼事就打電話喔。」她在遠處喊著，便跨上機車離開碼頭了。
「…………」就如同前面說的一樣，被當作親人一般對待，實在是讓人有點不自在，不過這也沒什麼好抱怨的就是了。
就這樣，我走過碼頭邊專門給琉球本地人的快速通道，搭上了通往家鄉的船。
●□●
「我記得……應該是在這裡吧？」我在東港華僑市場裡四處繞著，尋找記憶中的那個攤位。幸好因為武○肺炎疫情的關係，市場裡的人潮並沒有很多，即使背著後背包也不太容易妨礙行動「啊，是那個吧…………嗚哇，怎麼會變成這樣…？」
雖然找到了記憶中的那個攤位，但是它的樣貌還是讓我嚇了一跳。原本由鐵製桌子和保麗龍盒、樸素的大冰箱跟高溫的油鍋組成的攤位，過了這麼多年雖然大致上和原本差不多，但是卻明顯看得出曾經被大肆破壞後再度修復的痕跡，甚至有些東西還變成全新的。
「那個……麻煩給我一支旗魚黑輪。」我從口袋裡掏出一枚十元硬幣，走到沒有什麼生意的攤位前面，偷偷觀察著坐在攤位後方看起來至少有五、六十歲的老奶奶。
「…………小伙子，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聽見我的聲音，老奶奶並沒有將放在一旁的黑輪丟下鍋炸，而是抬起頭盯著我。本來以為過了這麼多年，容貌和聲音都改變了，再加上因為疫情的關係必須帶著口罩，年事已高的老奶奶不可能這麼輕易就認出我，然而事實卻總是令人感到出乎意料「你是……是那個米精靈家裡的人嗎？」
（竟然真的記得……話說回來老奶奶不是普通人類嗎？怎麼會知道精靈的事？）我把腦海中的疑問吞回去，重新以一個並非客人而是老友的身分向老奶奶打招呼「嗯，老奶奶，好久不見了。我是雨，以前爸爸帶我來這裡買黑輪的事情你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我老歸老，可還沒有到會忘記這種事情的程度。你父親的事情我聽說了，原本還想找時間和你談談，沒想到再次見面的時候已經長這麼大了啊」確實如同記憶中的一樣，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爸爸在我出生以前就和老奶奶很熟了，她對待我也像是對自己的孫子一樣「話說回來，你今天出現在這裡是打算回家了吧？是從北部回來嗎？」
「不是，其實我這幾年都住在屏東」因為對於老家的位置實在是沒有什麼記憶，只記得「東津」這個地名，所以後來的某天在網路上發現老家原來一直那麼近的時候還嚇了一大跳「本來可以更早回來的，不過因為一些原因，拖到現在才比較安定下來……這幾年，久疏問候了」
我彎下腰，向老奶奶鞠躬道歉。
「………唉，幾年不見，你也變得像個大人──動不動就向人道歉呢」老奶奶嘆了一口氣「再說，你該道歉的對象也不是我，而是那些等你等了好幾年的精靈們吧？」
「………………」她說的沒錯。我轉過頭，看著不知何時站在身後的，櫻色頭髮的少女「好久不見了…絢櫻姊姊。」
「你是……我記得，你是穗姬家那個走失的弟弟吧？」雖然眼神透露出了一點震驚，不過絢櫻倒也維持著記憶中她一貫的風格，而且手上那個塑膠袋裡裝的是黑鮪魚生魚片沒錯…吧？
「不是走失啦！！」以穗姬的個性來說，絕對不可能讓絢櫻對這件事的認知有這麼誇張的偏差，用膝蓋想也知道她是在捉弄人。
「呵呵呵，過了這麼多年，小雨你還是一樣可愛呢」現在想起來，確實無論是爸爸還是我，每次到這裡來的時候都會被她捉弄，而且最可怕的還不是這個而已──「所以呢？今天突然出現在這裡是想回家了對吧？」
「妳要說的是我不知道確切的地址，要找到老家一定要靠妳帶路對吧？」反正我決定過來的時候就做好一定會被敲竹槓的心理準備了「唉，先說好我身上可沒有多少錢，拜託妳手下留情啊。」
「哼哼，看樣子你很懂規矩嘛，那就先來個一百支旗魚黑輪證明一下誠意吧」絢櫻眼中閃爍的光芒，此時甚至比惡魔還可怕。
「太過分了吧？！絢櫻姊姊妳忍心這樣對待一個才剛從國小畢業完全沒有經濟能力的小孩嗎！？」前一刻還以為自己已經做好準備的自己簡直就是個蠢蛋，錯估了絢櫻的道德觀和食量大概是我這幾年來犯過最嚴重的失誤了。
「咦？有什麼問題嗎？」
「當然有！」我的頭好痛……為什麼這傢伙總是能把情況弄得亂七八糟啊………「啊！妳該不會平常也像這樣敲詐穗姬姊姊吧？」
「我沒有喔，是穗姬自願的。」絢櫻心虛地別過視線。
「那就是敲詐吧！反正肯定是妳拚命對穗姬姊姊撒嬌或是用奇怪的歪理騙她沒錯吧？！」和在農村長大的大部分人一樣，白米穗姬的個性和外面世界的人相比實在是太單純了，就算有其他穗姬在，以白米的個性來說也很容易被絢櫻騙走「難怪以前每次找不到白米姊姊的時候爸爸第一個懷疑的人就是妳！」
「那才不是我的問題啦！本來穗姬就是自己跟我出門約會的，又不是我誘拐她！」
「兩個人的認知不一樣的狀況下跟誘拐沒兩樣吧？我拿一盤黑鮪魚生魚片來賭妳從來沒有在出門之前跟白米姊姊說妳跟她要去約會！」不愧是絢櫻，不知不覺話題已經不知道偏到哪裡去了。我用身體擋住手臂，偷偷賽了一張百鈔給攤位上的老奶奶「話說回來家裡不是還有護士姊姊嗎？妳到底用了什麼奇怪的方法把白米姊姊拐出來的？」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我對穗姬的愛才不是拿來騙錢用的！！！」大概是察覺到狡辯對我沒用，絢櫻索性進入無法溝通模式。話說絢櫻不愧是絢櫻，如果拿「對穗姬的愛」這種理由來說的話在外人看來就會變成我在欺負她吧，可惜現在的華僑市場裡可沒有那麼多路人，而且在這種事上面我可不會在乎別人的想法。
「做這種事的人就是妳啊！」
「我才沒有！只要穗姬是自願的就不是我的問題！」
「最好啦！」這傢伙根本就是詐騙的天才吧？！
我在心裡嘆了一口氣。據說眼前的這名少女在「進化」成人形的時候吃了不少苦頭，個性會變成現在這樣似乎也是無可奈何，不過總覺得最大的原因還是她的本性吧，畢竟櫻花蝦能吃下比自己大幾倍的生物，變成人形的時候大概也會因為這種大食量在經濟上遇到不少困難吧；雖然話是這樣說，即使是像絢櫻這樣的美少女，欺騙農家單純少女的行徑依然是不可饒恕之罪，要不是精靈在法律上等同於不存在，她應該已經被送進警察局好幾次了。
「哼！反正你肯定沒辦法自己找到穗姬的家在哪裡，我就慢慢等你投降就好了。」終於受不了的絢櫻使出了殺手鐧，隨後便瞬間消失於市場的轉角處。
「「真是一個令人困擾的女孩」，你是這樣想的對吧？」攤位上的老奶奶一邊炸著旗魚黑輪，一邊開口向我搭話「那孩子也經歷了一些很痛苦的事，只不過她隱藏的很好，就算和她相處一陣子也看不出來。」
「…………是啊」在已經逝去的遙遠記憶中，確實有個人曾經告訴過我關於絢櫻剛成為人類時的事情，只是現在那些事和那個人的容貌一樣，早已記不清了「可是那也不能當作她欺負穗姬姊姊的理由吧，身為兄弟姊妹，互相保護不是應該的嗎？」
「當然，只是那孩子說的話裡面，也有一部分包含了她的真心不是嗎？」
「妳是說「對穗姬的愛」嗎？」雖然絢櫻在關於感情的事情上總是給人一種有點輕浮的感覺，但爸爸卻也曾說過「她對穗姬是真心的」這種話，讓我一直不知道該如何確定那兩人的關係。
「嗯，那孩子在剛成為人類之後不久就失去了一個對她來說很重要的人，除了那個人和高雄145的米精靈以外，我還沒看過那孩子對其他人有過這種情感。附帶一提，不用懷疑我，老人家看人的方式可不是隨便猜猜而已」老奶奶把裝著十三支旗魚黑輪的塑膠袋和一張百鈔放在攤位的鐵製桌子上「錢就不跟你收了，用這個去說服那孩子吧，她也不是故意要阻擋你和米精靈見面，只是作為東港的地頭蛇不收點過路費心裡過不去而已。」
「地頭蛇…………？」雖然在小琉球時常聽到路人在華僑市場被絢櫻敲竹槓的災情，不過沒想到她在東港竟然是這種角色嗎？
「開個玩笑而已，不用那麼認真啦」老奶奶臉上掛著滿面的笑容「快去吧，旗魚黑輪涼了就不好吃了，況且你也不願意讓已經等你好幾年的姊妹繼續等下去不是嗎？」
「……那，謝謝。」對我來說，他人釋出的善意總是這麼令人難以招架，每次都和現在一樣，只能低聲道謝而已。
「不用客氣，反正那一百塊我會從那孩子的薪水裡面扣的。」老奶奶的臉上依然掛著笑容，只是和幾秒前比起來多了一絲惡魔的氣息。
東港華僑市場……真是個可怕的地方啊………
我一邊露出苦笑，一邊拿著旗魚黑輪在市場裡濕滑的道路上尋找著方才消失的櫻色身影。
●□●大約二十分鐘過後●□●
「就是這裡了……嗎？」我看著眼前氣派的大房子和附近一望無際的農田「和記憶中差不多呢…………」
「你自己去按電鈴不就知道了嗎？」絢櫻靠在剛才騎過來的腳踏車上，手裡裝著旗魚黑輪的袋子已經空了。
「也太快了吧？！妳到底是什麼時候吃完的啊？」不愧是絢櫻…………話說這句話好像已經出現第二次了？「而且這種時候不是應該由妳去按電鈴嗎？」
「喔？難道說你怕了？」絢櫻的眼中又閃爍出惡魔的光芒「由我來按電鈴也沒問題喔？只不過這樣一來你不知道又要欠我幾支旗魚黑輪了呢～」
（這、這隻惡魔櫻花蝦…………）雖然也不是不能請她吃東西，但是一旦答應了絕對會被坑，而且在總覺得這種事情上讓步就輸了。事已至此，我也只好拚命壓抑所謂近鄉情卻的情感，將指尖放在電鈴的按鈕上，輕輕向前推了一下（再來……就等有人應門了…………）
「嗯嗯，很好。那我就先回去市場了喔～」絢櫻騎上腳踏車，似乎打算趁現在逃離現場。
「等一下！妳不是應該待在這裡嗎？！」
「蛤？我應該沒有答應你吧，而且我早上已經過來穗姬家蹭飯……呃我是說，來打過招呼了喔，而且今天是工作日，下午還要回去顧攤位欸。」絢櫻一瞬間丟出了一大堆理由，也不讓我有回答的時間便逃跑了。
「……………」好吧，看來無論是期待絢櫻不會坑我或是不知為何因為回家這件事慌張到不知所措都證明了我很蠢。
「來了………咦？小雨？」一聲開門聲之後，穗姬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回頭一看，身穿白色連身裙的白米穗姬站在門口，臉上看著我的表情混合著震驚和驚喜，以及看不出來是為何而悄悄泛出的淚水。
「白米姊姊…………」我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變得好奇怪，似乎有什麼東西鯁在喉嚨，讓人很難很好說話，臉上也感覺得到好像有兩滴清涼的水沿著臉龐滑下。即使如此，我也必須把該說的話說出口「……好久不見。」
「小雨……你回來了…………」白米即使用手掩蓋住臉上的表情，也掩蓋不住震驚的心。我慢步踏向她的身前，看向她的雙眼。
「嗯，是我沒錯喔」在外面世界過了幾年，看人的角度也變了呢。我一邊感嘆著如今自己已經長高到能夠和爸爸一樣輕輕撫摸穗姬的頭，一邊試圖止住自己臉上的淚水「過了這麼多年，姊姊還是一樣沒變呢。」
「你才是……過了這麼久，都快要認不出來了啦………」比起姊姊，現在的白米更像是一名與孩子久別重逢的母親。這也難怪，畢竟我的人生在有記憶以前就沒有親生母親的存在，不善於照顧孩子的爸爸只好把我交給穗姬們照顧「這幾年…爸爸和你都不在…………」
「好啦，我現在不就站在這裡嗎？」遙想當年，甚至連走路都還沒學會的我因為爸爸不在家裡，也是哭得淅瀝嘩啦，而當初坐在我身旁安慰我的人，正是白米穗姬，真是沒想到有一天竟然會輪到我當安慰別人的角色「大家這幾年都過得還好嗎？」
「一點都不好………稻米精靈可不像是其他精靈一樣，我們很弱小，沒有依靠別人就很難在人類世界活下去…………」白米像是報復我這麼多年不在她們身邊一般在我身上捶了一拳，卻一點力道都沒有。
「對不起………所以，從今以後，讓我繼續陪大家一起種田，好不好？」我知道即使自己有「我這幾年根本沒辦法回來」這種理由可以用，那也並不是能讓我們之間的關係恢復的道具。白米說的沒錯，穗姬很弱小，不像絢櫻她們一樣能獨立生活，因為身為從田裡種出來的精靈，沒辦法隨便拋棄這片養育自己的土地，但是沒有法律地位的精靈，若是遇上了對這片土地抱有惡意的人類，是絕對沒有勝算的。因此，即使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弟弟，作為一名對她們有所虧欠的人，我能做的，也只有許下今後繼續守護她們、守護這片田的承諾而已。
「啊啦啦，原本還想說到底是誰膽敢讓白米哭成這樣……沒想到是你啊，小雨」玄關裡突然冒出一個身影，是護士穗姬「讓穗姬哭泣的罪可是比偷腥還嚴重喔？」
「護士？不是說妳們在客廳等就好了嗎？」白米驚訝地轉過頭。
「聽到妳的哭聲怎麼可能還坐在哪裡嘛，大家都過來了喔。」護士穗姬臉上綻放著她的標準笑容。老實說，雖然性格是公認的有點扭曲，不過她確實擁有優秀的姊姊氣質，只要病嬌不要發作其實是個好姊姊。
「小雨終於回家了呢，真是太好了」玄關的後方，修女穗姬臉上掛著慈祥的笑容，即使跟在小瑪身邊當見習修女的她表情不總是反應出內心，此時的臉上依然笑的比記憶中任何一次都還要燦爛。
「哼哼，吾之契約者如今已逝去，就由身為契約者之子的汝來接替他的任務吧！」中二穗姬還是老樣子，一手放在戴了單眼眼罩的左眼前，說出了常人難以理解的話語，而且到現在依然是氣氛破壞者。
「笨蛋！為什麼這種時候妳在耍中二啊！」站在一旁的大小姐穗姬將中二推出我的視線外，然後在轉過身的那一瞬間，似乎將視線對上了我的雙眼「笨、笨蛋，不要以為本小姐會因為你回來而高興啊！只是、只是因為不用擔心爸爸不在，其他穗姬會寂寞而已！」
「明明眼角都泛出眼淚了的說……這種時候坦率一點比較好啦」難得離開房間的慵懶穗姬輕輕抹去了大小姐臉上的淚滴，然後打了一個哈欠「哈啊…我可以回去睡覺了嗎……？」
「好啦好啦，大家一直不是都很期待這一天嗎？」婚紗穗姬站在穗姬們的身後，輕輕抓住了大小姐因為被拆穿而作勢要打人的手。
「啊，是小雨回來了嗎？」從大家身後經過的大和撫子穗姬看向這裡，停下了原本將點心端上桌面的腳步「我看看……嗯，點心還夠。大家！下午茶準備好了！小雨的份也有喔！」
「「「「好～～」」」」穗姬們一邊朝著客廳大喊，一邊拉著我進入屋子裡。
「大家……都沒變呢………」在玄關脫下鞋子後，終於能好好說話的我站在走廊和客廳的交界處，看著大家走進客廳後，緩緩地轉過身，看向那個一直沒有說話的女孩「妳也一樣啊，女僕姊姊。」
「咦？主人你……還是看得到我嗎？」原本似乎不抱期待的女僕穗姬聽見我叫她時嚇了一跳。
「當然。能看見存在感特別低的人，這種能力就算過了幾年也不會衰退喔」我笑了一下。有些事情，即使我身為人類不得不被時間的洪流沖走，也依然不會改變，這就是從踏進門的那一刻，在心裡默默發暖的那股幸福感吧「走吧，大家不是說要喝下午茶嗎？」
「嗯………嗯！」女僕穗姬像是有什麼話沒說出口一般，不過那也沒關係吧，只要大家都能因為我回來了這個事實而開心就沒問題了。
我讓出道路，讓女僕穗姬走進客廳然後站在客廳的門口，看著坐在餐桌邊的大家、看著即使被烈火摧殘過卻依然照著原本的樣貌重建的房間、看著窗外隨風搖晃的稻穗、看著似乎存在卻又不存在的爸爸留下的靈魂，整理好自己因為哭泣而變得雜亂的呼吸，輕輕地吐出了一句似乎晚了幾分鐘的話語。
「我回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