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弟弟的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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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8-18
1. 弟弟的憂鬱



  我不知道為什麼哥哥可以一臉沒事地跟我睡在同一張床上。
  我不知道為什麼哥哥可以像平常一樣跟我說話。
  我不知道為什麼哥哥可以繼續逗我玩。

  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一言驚醒夢中人。
  米蟲,我確實是個毫無建樹的米蟲。
  由被學校趕出來,到被老爸老媽趕出來,最後來到哥哥的家,
  終究還是被哥哥所趕出去。

  被我最喜歡的哥哥。
  被我以為也是很喜歡我的哥哥。



  想深一層,哥哥也不過是叫我上舞蹈班罷了,
  說我米蟲也許只是激將法,想我有個可以前進的目標。
  也許哥哥不是想拋棄我,不過是我想太多;
  也許哥哥是真心為我好,不過是我誤會了。
  可是……

  真的是這樣嗎?

  我憑什麼去以為哥哥有這麼喜歡我?
  我有做過哪些讓哥哥喜歡我的事嗎?
  哥哥真的甘心情願照顧我這隻米蟲?
  哥哥所表現出來的「喜歡」,難道就不會是裝出來的?
  因為是哥哥,應該愛護弟弟,所以他為了這份「應該」才去照顧我、對我好?

  我忘了哥哥跟死老爸死老媽一樣,都是大人。
  而大人是極其虛偽的。

  在以前的學校裡,老師可以對學生間的欺凌視若無睹。
  校長即使知道誰是誰非,也會硬是把白塗成黑。
  老媽看著退學通知書對我直搖頭。
  老爸氣得把我鎖進房間。
  我跟哥哥不同。
  從一開始我便知道……我跟哥哥真的很不同。
  長年名列前茅,聰明又優秀,老爸老媽向來對哥哥予以極高期望,
  而我就是被大少爺陷害至退學的沒用兒子。
  沒用。
  連反抗也不能。
  那當然只能當米蟲。

  哥哥總算對我說出了真心話。
  那個總愛對我毛手毛腳的,常常露出邪笑,卻又很疼愛我的溫柔哥哥,
  不過……不過是個幻覺!

  哈,心好痛……可是我有資格怨嗎?
  因為我是什麼都做不到的米蟲。
  哥哥瞧不起我,哥哥討厭我,哥哥嫌我是累贅是理所當然的。
  哥哥即便是拋棄我……也是理所當然的。

  不能怨不能怨不能怨……
  我沒資格我沒資格我沒資格我沒資格我沒資格……
  哈、哈、哈。





  ……好想死。





  「小逸!哈哈,今天的早餐是蛋塔配鮮奶喔!哥哥難得早了起床去買的呢!」
  早上,穿著便服的哥哥剛從外面回來,手裡挑著一盒滿滿的蛋塔,
  滿臉笑容地來到我前面。
  彷彿我們之間共不存在任何隔閡,他打開我的手掌,把蛋塔輕輕置在我手心。
  「怎麼樣?還是暖暖的吧?很好吃喔,多吃點吧!」
  他拿出另一件蛋塔,像平日般對食物露出奇怪的眼神,
  兩根手指輕鬆地把蛋塔的紙殼抽掉到桌上,手指還在滑溜溜的蛋上摸了摸,造成海浪般的動彈。
  大嘴一張,蛋塔已被咬去半個。
  「嗯,超棒的!小逸你也快吃吧,我去拿鮮奶過來……」
  哥哥捧著蛋塔跑到冰箱前,腦袋兒探進裡頭查看一番,言行舉止跟往日無異。

  我看著手上的蛋塔,默默地吃了一小口。
  真的……很好吃。
  熱呼呼的時候真的很好吃,好像在叫人吃它。
  但。
  總不會一直都這麼熱吧?
  食物往往都是新鮮出爐的、熱呼呼的才好吃,
  冷了不是不可以吃,只是不易入口,像是哽著喉嚨一樣。
  所以才會有微波爐,冷了的東西就放進去加溫,溫度夠了才拿來吃。

  熱、冷、熱、冷……不斷循環。
  蠻正常的。

  那麼,哥哥對我忽冷忽熱也是很正常。
  就像對於鍾意的玩具,即使再喜歡,天天黏在一起也會感膩掉;
  然而再隔一段時間,又會喜歡了。
  反覆無常……很正常啊。



  叮叮數聲,微波爐停轉,哥哥把兩盒溫暖的紙包鮮奶拿到餐桌上。
  他瞇著眼查看包裝,看完後才緩緩把右邊的鮮奶推到我眼前。
  他總是笑笑的,好像完全不在意地把剩下的半口蛋塔吞進肚子,手指正在拆開紙包鮮奶。
  雖然他從來沒有說出口,可是我……知道。
  哥哥買飲料或小食時永遠都是成雙成對的,我吃,他也跟著吃。
  夏天的食物容易變壞,在把東西拿給我之前,他必會先看看「此日期前最佳」,
  然後把較新鮮的給我,快要過期的卻留給自己。
  有時候,可以看到他背著我偷偷吐舌,把過期的食物丟進垃圾桶裡。

  把最好的留給我,自己暗暗處理已經壞掉的東西。
  哥哥……是個細心體貼,很溫柔的人。

  這些,我早就知道,也曾經阻止過哥哥,可是哥哥提起嘴角說「不要緊」,
  還說「可愛的小逸要是吃了過期品就大麻煩了,哥哥不準」,然後一意孤行。
  我的心裡當然……很感激、很幸福。
  可是,我並沒有再出言阻止了。

  為什麼呢……
  難道是覺得哥哥為我這麼做是應該的嗎?
  就像……平時哥哥外出買菜、買日用品、交水電費、燒菜等等,我會覺得哥哥很能幹、很偉大,我也想幫忙,
  但並不會聯想到我也有著為哥哥分擔的「責任」。
  我都……好像,很自然地認為這是哥哥該做的事。反正哥哥以前都做慣了,不是嗎?

  所以,哥哥說我是米蟲。
  沒有上學,沒有上興趣班,沒有責任心,只想一直待在家裡繼續過這種安逸的生活。
  米蟲。



  我一手把哥哥剛打開的紙包鮮奶搶過來,狠狠地往嘴裡灌了一大口。
  ……嗚、嗚噁……噁……
  「小、小逸!」
  好臭、好難喝,忍不住就全部吐出來了!嗚……
  哎……味道……變壞了……
  在炎熱天氣下存放太久,鮮奶已經產出一陣腐臭味,那仍在嘴裡的殘渣還是讓人倒胃。
  而那些吐了出來的奶……嗚,好髒,全都湧出下唇啦,
  流到手掌和衣物都是奶,白色的痕跡裡更帶著點變壞了的濃稠,黏黏的好不舒服。
  下巴也凝聚著一層奶,不到一秒便聚成一顆小珠子,一滴滴落在大腿之間,噁死了……
  一時間,我呆了;但哥哥卻很快反應過來,抽出好多張面紙為我抹嘴巴。

  「雖說是後天才過期,但似乎已經壞了呢……小逸,沒事吧?」
  我搖搖頭。
  他好像很關心我,皺著眉繼續為我抹乾淨手腳,卻毫不粗暴。
  「要先去漱漱口嗎?」
  我搖搖頭。
  他已經站了起來,看到我的反應又馬上問:
  「啊,那我給你拿套衣服來換吧?還是想沖水洗身?」
  我搖搖頭。
  他的臉上展露出困惑,頓了一頓,便半伏在我面前,用甜膩輕柔的嗓音苦笑道:
  「唉,那你想怎樣了?──嗯?該不會是想哥哥餵你吃?好好。」
  他開了另一包鮮奶,以鼻尖嗅了幾次後才放到我手邊,然後端起蛋塔到我閉合的唇間,
  「啊」的一聲,他似狐狸般彎著眼兒待我吃下去。
  我依然搖搖頭。

  他嘆氣,手腕輕轉,蛋塔已在他牙齒下被切成數小塊。
  「那你想要怎樣啊,小逸……」
  我搖搖頭。



  我不想看到其實不是真的重視我的哥哥,戴著這種親切的臉顏來關心我。
  高興的時候逗著我來玩,感到煩厭時便把我拋開。
  我……受不了。
  我不想、不想只得到短短數個月的疼愛……

  哈。

  其實,是你這隻米蟲太貪心了。
  崔逸向,你憑什麼要別人一直寵你?





  看著這樣溫柔的哥哥,我總會忍不住疑惑。
  會不會,真的只是我想太多了,自尋煩惱;其實哥哥是很喜歡我的?
  但哥哥冷著臉罵我是米蟲。
  哥哥第一次這樣罵我。
  如果哥哥是很喜歡我而又要這樣罵我,那一定是因為我真的是個不成大器的米蟲吧。

  這幾天,我開始乖乖練舞,為9月中上舞蹈班作好準備。
  跳舞其實很好,真的很好,美麗且健康的藝術,既可單人,也可雙人。
  「小逸,我也來跳吧?交際舞。」
  要是哥哥好心情,他就會容光煥發地裝作紳士狀,牽起我的手背吻一下,要求跳舞。
  這種姿態,顯然在暗示我應該當女生。
  可我才不是女生。
  猛地甩開哥哥的手,轉身看著鏡中驚愕的他,跳著只有我一人的舞蹈。
  鏡裡的我,跳得越來越好,踏步、起跳、旋轉、拍腿等動作都相當流暢,不到幾天已回復兩年前的水平。
  我想跳得再好一點。

  「小逸……」

  跳舞會擄奪舞者的身與心。
  身體像是著了魔地自動起舞,四肢有了自己的意識,不用指揮也能配合舞步而轉動,
  心靈,也靜靜地沈澱至純色的藝術世界中,思維一點一滴被抽空。
  跳得累,卻也很舒服。
  也許正如哥哥所說,我是喜歡跳舞的。

  「小逸,累了吧?」
  哥哥的聲音徐徐飄送而來,如清風。
  我依然是搖搖頭。
  才學比不上哥哥,力氣比不上哥哥,手藝比不上哥哥,人際關係也比不上哥哥;
  不及哥哥聰明,不及哥哥成熟,不及哥哥獨立……
  跳舞,只有跳舞,我比哥哥好得多。
  也許,我比較適合跳舞。
  「小、小逸。」
  鏡子裡,哥哥硬是衝到我前面,把我整個人抱進懷裡。
  是個很溫暖的地方……
  「不要再跳了啊?連續幾天……每天都跳十多個小時……會病的。前陣子你不是說想出去逛嗎?哥哥帶你去。」
  他以五指輕拂著我的頭髮,嘴間的話語似炊煙,聽得人很舒服。
  不過我搖搖頭,想掙扎出去;哥哥卻把我抱得更緊。
  「聽話吧,你已經跳得很好了……」
  我搖搖頭。
  如果我跳得有這麼好,還用得著上舞蹈班學習嗎?
  還不夠。
  「我該拿你怎麼辦,小逸……」
  「……我不要當米蟲。」
  「咦?」

  我感覺到,搭在背上那雙溫暖的手掌稍有放鬆。
  眼稍朝上,迎來的是哥哥憂鬱的顏色,眸子都蓋上了一層黯淡的灰影。
  「小逸一直都在介懷這件事嗎?」
  他的手指悄聲溜到我的前額,挑起幾根頭髮,說話跟動作同樣放得又輕又緩。
  「對不起,我說錯了,都是我錯……小逸怎可能是米蟲呢?」
  我失笑。
  「我不是米蟲嗎?」
  「當然不是。」
  哥哥的聲音突然變了個調子,遠不同於平日那種慵懶散慢,竟是帶著一份堅硬感,像鋼鐵一樣。
  真是……原來哥哥也可以很有威嚴啊。
  可是下一剎那,他的嗓音又放軟了。
  「小逸,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日子我有多痛苦,可是你來了之後,我每天都想快點回家,因為你一定會笑著為我打開大門……你在了,這裡才有家的感覺啊。而且,你總是很努力在幫我做家務,在我炒菜時又站在我身旁學習,從來沒有抱怨什麼。這麼上進的乖孩子,怎可能是米蟲?罵你米蟲的人根本是大蠢材,全世界最蠢的就是他。」
  聽著聽著,我的心又再揪痛了,眼淚好想掉下來。
  可我還是忍不住,笑了。



  「哥哥,所以我既是米蟲,也不是米蟲嗎?」
  「欸?」
  「在你心情不好的時候我是只會躲在家裡的米蟲,在你心情好的時候我就是幫你打理家事的乖孩子嗎?」
  「不……」
  「哥哥,真對不起,我這隻米蟲一直都在打擾你了。」



  我深深吸了口氣,心臟的血液也像跟著吸走般,痛。
  「其實……你大可以把我送去寄宿學校的,不用顧慮什麼。」

  哥哥的身體好像在發顫。
  又或者是我自作多情,我自己在顫卻看作是哥哥在顫。
  我不知道。
  已經把話說得這麼明白了,他還會像剛剛那樣,說什麼「罵我是米蟲的是大蠢材」嗎?
  當然不會。
  沉默間,他放手了。
  沒有說任何一句話,沒有反駁我任何一句話,只有在我背上的手漸漸移開。
  我沒有再看他一眼,也不敢再看他一眼。
  匆匆轉過身,我便逃出地下室,攤倒在床上。
  胸口,逃不出,依然是好痛好痛好痛……

  我其實很怕。
  很怕。
  很怕。

  雖然是我提出來的,但我其實真的很怕聽到哥哥叫我搬去寄宿學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