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聲即是綺麗之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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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9-19
第十六章.馬蹄聲即是綺麗之錯誤

  「你在哪裡嗎?」

  茜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有人正在呼喚著自己,壓低了聲音。那未知的呼喚是脆弱的氣音混合一些好奇心。

  「……」

  她能感受到叫喚聲,而她也不自覺地伸出了雙手,向前方背對著自己的那個模糊的人影觸碰去。

  矮小卻又熟悉無比的背影,讓還處在意識矇矓的茜花了一點時間才聯想到。又再一次的勾起了自己脆弱無比的淚腺。

  她伸手想觸碰正前方的人影,以及喊著玠的名字。
  然而不管她再怎麼朝著人影走,他們之間的距離卻越拉越遠,永遠不會縮短距離般的令人無奈。

  「不要離開我……!」
  隨著茜聲嘶力竭的吶喊,兩人像永不相交的平行線,然後在某處被硬生生地扯開,更加泯滅了原本以接受的距離感。
  「拜託不要走!」

  茜的吶喊只是徒勞罷了,永遠都喚不回那漸行漸遠的人影。

  對方並沒有回頭或慢下腳步。

  「拜託!」
  她扯著嗓子,用著這輩子從沒發出過的音量嘶吼著,只為了挽留一個人……。

  為了挽留今後不存在之人。

  下一秒,茜意識到自己身處在一個完全不同的環境。沒有先前的那種晨曦般的明亮和昏暗相織而成的景緻和在雲端之上的道路。

  她眼眶泛著淚光,幾滴眼淚不爭氣的從眼角滑落至了太陽穴。她微微的抬起頭後,在太陽穴旁的淚珠也順勢的滑落至下巴和顴骨,然後沾濕了身下躺的床墊,留下了一個顏色較深的痕跡,樣子恰巧是彼岸花的輪廓。
  她一開始並沒有察覺自己身在何處,直到那滴淚水緩緩墜落之時,她才意識到剛才的一切都是夢境,而現在則是貨真價實的現實世界。

  ──有血有肉,還有陳舊的空氣。

  自己的體溫,心臟如大鼓低沉打擊聲的脈動,彷彿能聽見自己血管中血液流淌的聲音。這間舊房間獨有的特殊氣味。至此,茜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又做夢了嗎……?」
  即便很確定剛才的只是虛假的景象,她還是忍不住的自言自語的問道。

  自從那天之後,茜幾乎每天都會夢到一樣的夢,而且只要腦袋一放空下來,眼眶就會開始泛淚。

  不只是玠的死亡對茜造成的打擊。

  還有當時僅殘存的一行人──葉楊、恩忒亞、茜、七號再回到了永霞洲之後所發生的事情。

  當時親手殺掉了玠的茜,抱起了嚴重負傷的七號,頂著被不知身在何處的「丑角」所攻擊的風險,找到了恩忒亞和葉楊。

  他們的小隊因為遇上了一場大霧,負責打頭陣和其他不顧勸告上前的隊員全數陣亡。即便葉楊當下也很想替他的隊員們報仇,但是恩忒亞拉住了他,才阻止了葉楊的衝動行事。
  當時他們被大量的喪屍包圍,全都是特化行喪屍,而且數量超過了二十隻。想當然爾兩人花了很久的時間才勉強殺出了一條得以脫困的路。

  在那之後,四人見到面之後,七號就已經因為傷勢過重而失去意識,照傷口來判斷應該是「丑角」的觸手所為。四人回到了車子附近後想用無線電聯繫上永霞洲的司令部,但是迎接著九死一生的他們的只是一片雜訊。
  葉揚原本以為那雜訊只是暫時的,或是位置不好所導致的,但是當他們離開了那個小城鎮之後,這個情形一直沒敢善。於是他們改成聯繫支援較有力的「伺服器」,而非聯繫最近的卡斯特倖存者營。

  他們回去永霞洲的路上,連一隻喪屍的影子或是咆哮聲也沒聽見,而且還莫名地看見許多野生動物。
  當抵達永霞洲的時候,他們發現大門是完全敞開的,而且用來抵禦的牆上的鐵絲網也被弄得凌亂不看,被硬生生的扯了下來。

  正如葉楊所擔心的,喪屍已經攻破了永霞洲,在裏頭大肆破壞。
  他們一行人進到了城鎮內後,看到的只有許多屍變的居民們,齜牙裂嘴的看著他們,嘴裡還叼著某人的手指頭或耳朵。

  他們所能做的只有趕到一、二區的指揮部,在那裏收容還沒屍變的人們。
  最終等到「伺服器」的飛行器和無人運輸車輛到來的時候,才成功的撤走了那些被收容的人們,至於其他沒來的及趕上的人們,則是由遠端控制的機器人以及茜和恩忒亞深入大街小巷內負責保護,等到另一波的運輸車輛前來協助疏散。

  最後統計出的,永霞洲剩餘的倖存者人數不到十分之一……。

  在逼不得已必須撤退之際,茜站在了車輛的頂端,俯視著周圍破敗的景象,和人間煉獄沒什麼差別。原以為只會在電影裡出現的情境,現在卻十分清晰的出現在眼前,毫無懸念的,充斥著低吼和慘叫聲,到處瀰漫著燒灼的焦味以及鐵鏽般的血腥味。

  那些運輸流離失所人民的車輛,載著無數懸掛不下的心靈,不論是一區、二區、三區的人們,沒有人不希望活下去。

  因為人渣也配有活下去的權利。

  即便已經有所體驗與領悟,茜依然如此堅信著。

  那是因為這是能維持她信仰的支柱,以及她少數所願意相信的信條,好催眠自己為何那些幹盡燒殺擄掠的人們之所以能繼續猖狂的活下去,死掉的卻是那些只想過著平淡日子的人們。

  茜和恩忒亞在撤離了還未被感染的人們後,在「伺服器」待了一陣子,協助璃霞等等的管理人員們安頓好剩餘的倖存者們。
  在那之後,他們倆人就回到了原本恩忒亞的住處,那裏的喪屍雖然較多,但是資源相對較豐富。至少食物甚麼的夠用了。至於彈藥的話,時不時還可以從「伺服器」那裡取得一些。
  
  
  即便過了四、五個月,茜依舊苦於那段時期的記憶,在玠死去的回憶當中打轉,裹足不前。做起各種事來都無精打采地,像是丟失了魂魄,如同喪屍只會「──吼」的發出低鳴,和敷衍了事的回答。

  雖然恩忒亞每次都感到不以為意,以為這對茜來說只是個過渡期,認為他應該足夠堅強的很快就能恢復。但是事實證明,恩忒亞小看了茜所遭受的打擊──不僅僅是親人死去的痛苦。還有在永霞洲看到那樣的慘狀,本能性的將一切推責於自己身上。

  縱使恩忒亞告訴過他,永霞洲的實力並不強,因為貪腐等等陋習所造成的衰敗,真正能抵禦大批喪屍攻擊的只有一區和二區的正規軍,其餘的傭兵等等的全是一些軟弱的下三濫,但是茜依舊無法忘懷。這或許是茜本身的良心和本性。

  和往常一樣,茜在做了惡夢之後,即便重新躺回床上,闔上眼睛,然後鬆弛全身的肌肉,也無法再度安穩的入睡。
  於是她索性的鑽出了被窩,下了床後墊起腳尖的走了下樓。

  在這入冬時分,最痛苦的莫過於從溫暖的被窩裡踏出任何一步。

  茜在腳尖觸碰到陳舊的木地板的那刻,她就後悔的想躲回被窩裡。但她最後還是順從了自己的意,而非自己的感官上的痛苦。
  從腳趾傳上來的寒意,就想某種謎樣的生物從腳纏繞上小腿,然後延伸至大腿,最終纏遍全身,一陣子難以動彈。

  在這種破舊的木地板上,每踏一步都像是赤腳走在冰塊之上。木頭裡的水氣蘊含著冬天的寒氣,讓室內的溫度驟降,如身處在一片靄靄之雪當中,感受著冷酷的寒氣。

  雖然目前茜和恩忒亞所在的國家,各地長年不下雪,山上下雪的機率也十分的小。

  頂著將腳底凍的蒼白中透紅的寒氣,茜緩緩的下了那個狹小的樓梯,然後一溜煙的鑽進了吧檯裡旁邊的廚房,翻找著東西果腹。
  即便在吧檯後方的酒架上陳列著各式各樣的烈酒和調酒材料,但是茜幾乎沒有碰過那些酒,而她也沒看過恩忒亞碰過那些酒。

  她站在冰箱前面,入口在吧檯裡面的廚房之中。她打開了冰箱門,從冷藏櫃到冷凍櫃,找著有沒有甚麼能果腹的東西,希望吃點東西後能比較容易入睡,否則她只能藉著疲勞感強行入睡,但是那恐怕要等到早上才睡得著。

  冰箱門恰巧擋住了茜說嬌小也不嬌小的身軀,她像是一隻擅闖民宅的浣熊,翻箱倒櫃的覓食著。
  最後,她左手拿了一盒薄片火腿,右手則是端著一盤吃剩的醃肉和半顆滷蛋,嘴裡還叼著一瓶只剩一些些的芥末醬。

  她退後了幾步,然後舉起了右腳,「輕輕的」將冰箱門關上。
  當她看似悠閒的邁步走出廚房的時候,由於剛才被冰箱門擋住了一部份視線,所以她沒有意識到一個人影早坐在吧檯的椅子上恭候多時。

  「還真敢吃啊……。」
  恩忒亞並非刻意挖苦地說道,只是想表達自己的無奈,為了體重而無法吃宵夜的無奈。

  「……情緒比體重更重要。」
  「兩者有關連嗎?吃東西和心情?」
  「有……關聯可大了。」
  茜很心虛地說著,然後走出了吧檯,半個屁股坐在高腳椅上。

  「喔對了……。」
  茜停下了手中擠芥末醬的動作,看了看恩忒亞幾秒鐘,看他像是要掩蓋甚麼東西的面露心虛。

  「這個給你……。」

  恩忒亞從他身旁的高腳椅,恰巧被他身軀所遮擋的地方,拿出了一個鐵盒子,伸手給了茜。

  「明信片?」茜打開了鐵盒子後問道,「是做什麼用的?」

  她好奇地拿出了鐵盒裡頭的數張明信片,仔細地端詳著每張明信片後頭隨附的照片。

  「……送妳的。」恩忒亞並沒有多說甚麼,只是將臉別過,刻意躲避著茜的視線,「就當作消遣寫幾封信吧。這樣……應該也會感覺比較好吧……。」

  她看著手裡的明信片,保存得十分完好,上頭的照片除了稍微泛黃之外,每個細節都依然清晰在目。
  「噗──。」她忍不住地笑了出來。
  「隨便妳……。我要去睡覺了。」

  恩忒亞看見茜愣了幾秒然後突然笑出來的樣子,就感到有些不悅──應該是說害臊才比較貼切。

  「抱歉抱歉……哈哈……。」即便她急忙地向正準備上樓的恩忒亞道歉,她還是掛著淡淡的笑容說著,「沒想到恩忒亞也會有這樣的一天。」
  「所以說隨便妳啦,我要回去睡覺了,碗盤記得洗乾淨。」
  說完話後,恩忒亞就一聲也不吭的跑上樓去了,腳下還踩著破舊木頭擠壓的錯位聲。

  「等等。」

  「幹嘛。」

  「──謝謝。」

  「……」

  茜露出了一個微笑,並非硬擠出來的,而是發自真心的微笑,由衷的表達了自己的謝意。不過恩忒亞似乎因為不知如何應對,所以只是敷衍的點了頭,然後就消失在視野中了。

  她目送著恩忒亞的背影,然後才將目光轉移到了那些明信片上。她翻著一張張的明信片,看著正面和背面是否有除了照片以外的東西。
  直到她換到了最後一張明信片,寫著拙劣的筆跡,看起來是小孩子所寫的。那張明信片上是如此寫道的:

  親愛的姐姐:
  我們正在雅格蘭,這裡和家裡的景象完全不同。這裡都是一些很高的樹,然後葉子像針一樣,而且這裡好多雪!等姐姐病好了我們再一起來這裡吧!

  即便明信片上內容並不多,但是茜看完後心頭依舊酸了一下。
  她將明信片翻了過來,看了一下上頭的照片。那是極光,十分耀眼的極光,綠色、藍色、紫色等等的光芒混雜在一起,拉成了一片彩帶狀曲折的絲綢。白雪皚皚的潔淨和耀眼的彩色互相映襯著,以及山巒的陡峭彷彿能碰觸到那唯美的極光。

  從照片來看,即便是一張靜止的圖片,茜卻有種錯覺──那些色彩不斷的躍動而且變遷著,彷彿遠古之龍的吐息,不朽的被冰封著,存在於極地之中,生生不息的隨寒風飄逸著。

  「嗯……借我看一下。」
  「──咦?」
  恩忒亞不知道甚麼時候出現在茜身後,然後趁著茜轉頭的時候抽走她手上的明信片。

  「咦?你甚麼時候?還有那個啦──。」
  她伸手一方面想拿回明信片,一方面是想要掩蓋,對於剛才看明信片時看到眼角盈著淚水的糗樣,試圖抹去自己那副顧影自憐的樣子。

  「……嗯。你看過雪嗎?」
  「呃……看過一兩次。」

  「那你看過極光嗎?」
  「欸……似乎……沒有。」

  「那我們去看極光吧。」
  「咦?極光?」

  恩忒亞很乾脆地說了出來,沒有一點遲疑,就像考完試的學生們大咧咧的朗誦著各自的答案,毫無懸念。

  「你也沒看過吧,機會難得就去吧。」
  「可……可是……。」
  「沒關係啦,反正我也想看看。」
  「不是這個問題。雅格蘭那個國家,可是連一點存活的人的消息也沒有,那裡說不定早就充滿著喪屍,沒有任何人居住了。」
  「這不是問題吧,喪屍甚麼的只要殺掉不就好了。」
  恩忒亞一派輕鬆的說著。

  而看見恩忒亞胸有成竹的樣子,茜不禁也答應了恩忒亞的邀約。

  「那……好吧。」
  「那我們明天出發吧──!」

  雖然恩忒亞是這麼說道,但是茜並沒有將他的話語當真,畢竟恩忒亞也是個大人,已經是個不年輕的大叔了,再怎麼樣也不會這麼莽撞吧。

  ──至少茜是如此心想的。

  然而隨著破曉在遠處綻放的光暈,逐漸在層層巒嶂之下明朗了起來,茜很快地意識到了自己的愚蠢和天真。她從沒想過這會成為自己的弱點,甚至是被玩弄於股掌之中……。

  恩忒亞身上揹了大大小小的裝備,無線電、收音機、乃至各式各樣的炸藥和各種口徑的子彈和彈匣等等。茜很快地知道了恩忒亞十分的嚴肅而且認真,沒有開任何一絲玩笑。

  「你確定要今天出發?不再多準備嗎?」茜很著急地在恩忒亞身旁打轉,不斷地問著重複的問題。
  「俗話說心動不如行動,再說,每天窩在這個小地方也很悶吧,還會聞到外面的屍臭味。」
  「……是這樣沒錯。」
  「那我們走吧!」
  說完話後,恩忒亞就拎起了他幫茜準備好的行李,然後拉起了她的手臂,將一些零碎的東西交由茜扛著。

  如果說某個過客的過路,是個再巧合不過的意外。那人達達的馬蹄是個美麗的錯誤,那麼或許兩人就如同過客,明知是個錯誤卻依然一股腦地踏了進去。

  是錯誤,抑是某個故事的終章,抑是另一個故事的起點,永遠都存在著哀戚、戲劇性、柔美、以及無以取代的生命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