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紅牌
本章節 15390 字
更新於: 2021-09-05
第十五章.雙紅牌
「這裡什麼都看不到……。」
茜從瞄準鏡看出去,視野只有一片霧茫茫的白灰色。空氣中滯留的水氣混合髒汙而成的氤氳,繚繞在每一個角落。
「那夜視鏡呢?」
「不行,『丑角』的觸手太多了,完全看不清楚本體的位置。」
「那這下麻煩了。」
此刻茜所持的槍,通常是用於打擊裝甲車的大口徑狙擊槍,和機槍同等口徑的子彈。要是被打到一發的話,恐怕就回天乏術了吧。正是如此,拿已經狂暴化的「夜寐」試刀只是剛剛好而已。
「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七號一手拿著望遠鏡,同時咬著手指苦惱於思考對策。
「霧散去要多久?」
「最快兩三個小時,久的話可能要等半天以上。」
「那能聯絡上恩忒亞他們嗎?」
「沒辦法,收訊太差了。」
現在兩人,宛如處於孤島之中,孤立無援,連擔心別人的餘裕也沒有。
「可是……如果『丑角』在這時候去了他們那裡呢?我們的速度也遠遠不及『丑角』吧……。」
「……」
正如茜所說的,現在放任「丑角」,則牠遲早會找上恩忒亞和葉楊等人的,想要有效的阻止牠,只能殺掉或是用一些手段拖延了。
「如果用燃燒彈呢?」
「嗯……行不通,雖然可以有效打擊,但是這種天氣丟了也只是白丟,連目標也看不到……。」
七號放下瞭望遠鏡,然後用了的閉緊了雙眼,想藉此緩和長時間專注眺望的疲勞感。然而縱使她再怎麼眨眼,酸澀的疲勞感依舊揮之不去,不斷地拉扯著眼皮。
「要是能叫總部請求『伺服器』的飛行器支援就好了……。」
茜收起了狙擊槍的腳架,退膛之後就把槍擺在了一旁。
「感覺快到極限了。」
現在兩人正處在一間有大片落地窗的辦公室內,簡單的幾張辦公桌,上頭還有凌亂、散落一地的文件。
她們匍匐於湛藍色的地毯之上,上頭因為長期的棄置而累積了不少的灰塵和髒汙。
茜從睜開眼睛時,就不斷地感覺眼睛被什麼堵塞住了。即便很雙眼很癢,但也只能盡可能的制止揉眼睛的衝動。
劣質的地毯觸感,不僅累積了許多灰塵,也讓茜和七號覺得極為不舒服。粗糙的觸感,彷彿許多蝨子在身上遷徙著,細長而綿密的感覺將排斥感玩弄於股掌之中。
茜縮起了四肢,不讓任何一點肌膚碰觸到令人厭惡的觸感。
「七號小姐……你是什麼人?」
「嗯……如果說我只是個普通的研究員,你會相信嗎?」
「開什麼玩笑……。」
令人意外的,茜並沒有站起來指著七號的鼻子說,或許是因為她知道七號對她的特殊的鍾愛。
「和璃霞一樣是人造的免疫者嗎?」
「不是。」
七號舉起了右手看了看手錶,確認時間。
「雖然我不認識璃霞,但是我對人造免疫者也有所耳聞。不過很可惜的,我不是免疫者。」
漫不經心的,七號的視線在窗外的某處,眺望著渺小又模糊的地平線,
在如山巒般,層層疊嶂的大廈後,似乎藏著甚麼東西,讓七號無法移開目光的凝望著。
「我……並不是人類。充其量只是個有自我意識的喪屍。」
茜更加的縮緊了身體,雙手抱著膝蓋的側過身看著七號。
「妳說的是真的嗎?」
「我……曾經死過一次……。」
七號一邊說著,一邊卸下了背心和防彈衣等等的裝備,然後掀起了上衣。
「這個就是證據。」
只見她潔白如雪,甚至可以說是和死亡相當的慘白。胸膛上有一個清晰的疤痕,藏在了胸部之間。
「是羅姆先生動用關係治療我的。」
「怎麼回事?」
那傷疤和茜的拳頭差不多大,而且剛好得不可思議,彷彿就像被某個人的拳頭貫穿一般,然後被捏碎了心臟。
「可以……碰一下嗎?」
即便這麼說很失禮,但是七號的傷疤對茜來說有太強的吸引力了。
從見面時的似曾相識感,到此時的傷疤,都替七號的身是蒙上一層謎樣的面紗。這一切都讓茜不斷的對七號產生興趣──莫名的想知道更多關於她的事。
她默默的點了點頭,而茜則是有些忌憚的將手放了上去。
很光滑……但是……沒有溫度……。
「在喪屍才剛被發現時,當時我們在做關於喪屍的研究。原本一切都很順利,但是等到要回收喪屍屍體時,那隻喪屍突然跳了起來,手刺穿了我的胸膛後就逃走了,恐怕那就是喪屍潮爆發的元兇之一……。」
「那可是為甚麼……?」
「……因為……我的身體被植入了喪屍的心臟。同時也作為實驗的一環……。」
「實驗……?」
「是的。」
七號並沒有說太多,只是簡短的回覆了一下。
然而茜還有相當多的疑問,排山倒海的傾到進了腦海裡,梗塞於喉嚨之間。
「我的各項能力只比普通人還要好一些。如果是你說的人造免疫者,還能使用超乎常人的力量。」
茜聽完後並沒有多說話,並非不願說,而是無法說話……。
因為懼怕,因為想逃避的心情油然而生……。
「但是──」
「……」
「──茜。既然你是天生的免疫者,就代表你比任何人都要強,只是你還沒被激發能力而已……。」
「我?」
「是的,千真萬確。你會是人類的救世主……。」
「……」
茜不知道該說什麼,或是該擺出怎樣的表情,所有的動作都宛如需要指令才能行動的機器人,單純接受和執行,無以獨立思考……。
「抱歉,說了那麼多沉重的話。」
「沒關係……。」
兩人保持了沉默一陣子,任由四周的空氣佔據了絕對的話語權。
這一切,在茜的耳中聽起來就像是神的旨意,宛若一切早就被訂定了一般,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
那為什麼?
為什麼神要給予自己這樣的解脫,是悲憫抑或是閒來無事?
又或是說,這一切並不是什麼神的救贖。純粹只是神的惡趣味……想要看看如螻蟻渺小卻又狂妄無比的人們,是否能替自己出演一場精採的《哈姆雷特》,抑或是一齣《唐吉軻德》。
滿腔怒火的代替世人向神報仇,又或是某個一心存著雄心的愚者妄想成為亂世中的英雄──英勇、滑稽、又令人癡迷……。
「那我們先下去祈禱情況好轉吧。」
「嗯。」
說完話後,茜不自覺地牽起了七號的手,用力的握緊著,身體微微地傾向七號身上,尋求著一絲依靠。
「對不起……。」
「沒事的,七號小姐你也只是實話實說吧……。」
七號,所隱瞞的遠遠不止這些,但是她深知,這些只是她所能透漏的一切了。
茜看破了七號話中所帶的、隱晦的含意,而他並沒有戳破或是希望七號能將其講明。
因為茜對七號的愧疚之情也逐漸萌芽,在知道了可能是七號之所以幫助她的理由之後。
──恐怕,恩忒亞所說的將小孩子和青少年們送上了實驗台,操刀的人就是七號,倘若不是如此,那七號也勢必和這研究拖不了關係。
從七號向茜坦承──不,從茜坦承開始,她就掛著欲哭無淚,充滿著罪惡感的表情。茜就是因此察覺出了端倪……。
但是茜也知道自己無法討厭七號,因為七號和她有著什麼樣的關聯,密不可分的關聯,讓雙方無法不忽視和厭惡對方。
「對不起。」
七號漸漸的鬆開了茜的手,而茜也沒有挽留她。
兩人站了起來,拍掉了身上沾黏的灰塵。灰塵如同雪衣一般,緩緩的撒在了地毯上,然後消失於肉眼之中。
「走吧……。」
在他們快扛起了裝備,準備走進樓梯間時。
七號,隱隱約約的,從眼角餘光之中,瞅見了不遠處的玻璃帷幕之外,飛來了數以十計的觸手,帶著各自以及七號和茜她們一生和未來所要背負的罪孽,迎面而來,輕而易舉的碾碎希望。
「快趴下!」
七號急忙地撲向了茜,將她護在了身下,而整棟大樓也因「丑角」的攻擊而開始晃動著。觸手在室內亂竄著,破壞著大樓的室內結構,彷彿要讓兩人葬身於此。
趁著觸手亂竄的空檔,七號攙扶著茜,兩人飛奔的下了樓梯,連一刻也沒注意過腳下踩的階梯。
拜託……。
七號在心裡暗自祈禱。
不斷地繞著圈子,在狹小的空間裡,被困在了無限的迴圈裡面,即便再怎麼大步跨下樓梯,卻依然感覺自己停留在同一層,困在死胡同裡頭。
噁心的屍臭味隨著大樓的逐漸崩解而漸漸的堆砌了起來,橫行霸道的佔據了茜的鼻嗆,其中還混雜著一些粉塵。
她猛烈地咳了起來,想排掉那些在咽喉徘徊的粉塵,然而那些觸手卻在這時鎖定了兩人的位置。
迫於無奈之下,她只好隱忍著不適感,繼續的逃命。
然而,剛踏出下一步,她查覺到了似乎有什麼不對勁之處。
「七號小姐!遮住口鼻!」
在她甫說完後,她感覺到嘴裡充斥著生鐵味,而且不是一點一滴的填滿口腔,而是在一瞬間湧進口腔裡,連同鼻腔一起佔滿。
她右手摀著嘴,想盡辦法不要讓自己吐出來,左手則是撐著原先就帶在身上的T91步槍。但是她終究底不過反胃的慾望,一把將嘴裡的東西全數吐了出來。
她先是凝望著電梯井,然後將捂住嘴的手移開後才看清自己吐了什麼東西,
──鮮血。滿地的鮮血。
通紅的像是晚霞前熾熱無比的火球,還參雜了零星的深紅色的血塊。
鮮血沾染了整片地板,然後從樓梯井邊緣不斷地滴下一滴又一滴的緋紅色,比顏料更加的鮮豔,卻又更加的不真實。宛如行刑後的劊子手,站在保持跪姿的屍體前,看著連接著雙手的枷鎖上,不斷地瀝著鮮血──那不是鮮血,是一生的罪孽。
「那個觸手……大概會放出孢子之類的……。」
雙手浸滿了鮮血,連指甲縫裡頭也全是一片鮮紅色,像是出演著一齣謀殺案一般血腥。
她蜷曲起了雙手,然後用手腕將連帽衣的帽子摘下,好讓自己能夠透透氣。
一頭黃絲綢般滑順又秀麗的頭髮顯現了出來,如同飽滿的稻穗一般呈現著豐厚的色彩和強烈的氣場。
雖然七號是這麼想的,但是她也沒有那個餘裕欣賞茜的側顏了。
只見她捧起了茜的雙頰,讓她雙眼直視著自己,然後緩緩地說道。
「我們能離開的。一定。」
她雙眼閃爍著,瞳孔之中只有純粹的澄澈,沒有一絲動搖的混濁。她再次牽起了茜的手,不顧茜手上殘留的血漬滲進自己的手套裡。
兩人相互緊抓著對方的手,腳踩著碎裂又殘破不堪的階梯。
好比干將和莫邪,既如翩翩起舞的雙蝶奮力振翅,又如高踞枝頭的比翼鳥。兩人之間密不可分的關聯是無以取代的……。
然而很快的,神不過是隨心而欲的玩弄著人的命運罷了。
頓時之間,茜感覺到腳底突然一空,自己彷彿凌駕於空氣之上。
──然而事實也確實如此。
下墜所帶來的恐懼感在頃刻之間湧上心頭,感覺五臟六腑都懸空著,連心臟也感覺停止了跳動,確實的毫無動靜。
時間靜止了,連瓦礫堆都停在了半空中。空氣中還散落著殘破的碎片。唯一仍能動的只有眼珠子,以及慘澹下來的雙唇。
「──呃。」
宛如被拖入了無底的地獄,連掙扎叫喊的力氣也沒有。腦中浮現的跑馬燈過後,就只是純粹的絕望以及無助……。
「這裡是哪裡……?」
如同老掉牙的電視劇上會出現的台詞,茜料到了自己會說出怎樣的話語,甚至是動作、語調、情緒。
此時此刻她感到自己的思路是無比的暢通,思緒宛如上足了潤滑油的齒輪,順暢的運行著。
在一片黑暗中,只有陣陣的惡臭味,以及全身浸泡在地汙水之中。
像是好幾個禮拜前的宵夜,放在了潮濕又陰暗的桌子底下,等到猛然想起時才將其挖掘出來。現在茜就處在充斥著這類東西的環境裡,準確來說是下水道裡。
陰暗的地底之下充斥著各種奇怪的東西,由於廢棄已久,這裡的地下水道成了藏汙納垢的地方。充斥著屍體以及各種人造垃圾。破碎的眼珠子和泡腫的臟器漂浮在了水面上,一旁的牆壁還立著一隻只剩下一根手指頭的胳膊和沒了腳踝的腿。腫脹和發紫的器官和皮膚,只能勉強看出端倪,其餘毀壞太嚴重的屍體,就只能用猜的方式來猜是什麼樣的器官。
下水道的水位並不算太高,大約只到茜腳踝,即便整個人躺下去也不太可能窒息而死。即便如此,茜依舊喊著七號的名字。
「──七號小姐!」
縱使茜的嗓門有多大,卻始終不見七號的回應。
她坐在汙水之中,然後踉踉蹌蹌地起身尋找著自己的突擊步槍。兩人似乎被剛才的事情打散了,茜也說不準對方的位置。
不過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茜的步槍依舊在自己身旁,並沒有離自己太遠。
她很快的踩著泥濘走到了槍的旁邊,將槍裡的水和髒汙盡數倒出後就快速的上了膛。
──恐懼往往來源於火力不足。
茜對此已經有過深刻的體會。那種孤立無援的無助感以及埋沒理智的窒息感,任誰都不會想體驗一次。
因為這地下水道的惡臭,茜皺緊了眉頭,五官全數擠成了一團,想盡辦法的不要吸進太多的空氣,以免將這幾天吃下肚的食物全數吐出來。
下水道裡,除了光線昏暗,能清楚看見的範圍大概只有一個手臂以內,除此之外只能勉強看見大概的輪廓。
於是她拿出了身上隨身攜帶的手電筒,然後簡單的用了身上的東西將手電筒綁在了槍管上。
當手電筒的光照在了下水道的牆壁上,即便茜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她還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
──因為牆壁上全是懸掛著一些死狀悽慘的屍體,腐爛的程度參差不齊,有些大半部分已經爬滿了蛆,但有一些軀體卻還保存得十分完整。
腸子宛如聖誕節時掛在樹上的花圈裝飾品,十分氾濫的擺設。
這裡屍橫遍野的情境,恐怕都是「丑角」所為。
「丑角」的能力和恐怖程度遠遠大於茜和所有人所預期……。
茜看了一眼身後的路,但是她只能見到一片瓦礫堆殘骸,堵住了另一側的去路。她所能做的只有摸黑順著下水道僅存的路前行。
茜現在除了步槍以外,還有一把手槍和幾顆爆炸性武器,和幾個彈匣。
但是她所擔心的是七號和恩忒亞。
目前茜尚未知道恩忒亞的確切位置,因為無線電什麼的都沒辦法連上。
還有七號目前身上除了狙擊槍,應該還有一把步槍,但是她身上的彈匣已經所剩無幾了,要是遇上一波稍大的喪屍潮,或是逼不得已得和「丑角」對峙,那點彈藥是絕對不夠的。
現在的茜就同泥菩薩過江,吸入了「丑角」放出的有毒物質,而全身上下陷入了一陣陣的絞痛。但是她不斷的告訴自己、自我催眠著要堅持下去,死也要靠著意志力和那些願意幫助她的人,回去該去的地方。
她端起了槍,然後戒慎恐懼的沿著下水道裡唯一的路前行。
這裡十分得昏暗,所以即便是任何風吹草動,茜也會力馬舉起槍指著聲音來的來向。
周圍的屍臭味並非一般情況可以比擬的,因為數十具的屍體永遠都會在茜的手電筒照明範圍。這裡就如同戰場,停留著一具具無以安葬的可憐蟲,地下水道徘徊著上千個受困於此的冤魂,撕心裂肺的叫喊著連蒼穹也不願多聽的哀號。
如此的殘暴、血腥,將人的眼珠子當作彈珠一般的蹂躪;將人的腸子乃至食道當作韁繩一般玩弄;將一顆顆殘破的頭顱當作皮球一般戲耍。
茜想起了,七號對她說過:「區域型喪屍依然保有意識,只是不具備話語能力。」
如果事實真是如此,那麼「丑角」就是一個被賦予超能力的窮凶惡極的罪犯,幹盡了燒殺擄掠等等罄竹難書的罪刑,依然沒有悔改或憐憫的人渣。
而如今這樣劣等的性格卻受到了上天的眷顧,那麼這非神的惡趣味又是什麼?
人類,即便妄自菲薄的想挑戰法則和物種的界線,也值得這樣子的懲罰嗎?
充斥著惡劣和毫無憐憫的虐殺,這並非天罰,而是神被自身憤怒驅使下的血洗,毫無意義。
茜不忍盯著無以量計的屍體。她撇過頭,不斷想著其他的事情,以減緩踏過這些遺骸的罪惡感。這些絕非是看久即會麻木的景象……。
她心存著憐憫,踏著宛如替亡魂們哀悼以及敬意的腳步前行,口中不斷念念有詞的說著:「願『澤爾斯』在天堂路上庇護著你們……。」
有別於印象中的小城市,屏除這裡的慘狀,茜對這裡的地下水道感到十分驚訝──比起一般得下水道還來的寬敞和堅固。
這已經超乎了茜對下水道的認知。比起說這是一個城市的地下排水系統,這裡比較像一個密道,做為某種用途的密道。而且此處蜿蜒的設計一點也不像是下水道該有的設計。
茜可以很堅定的斷言,這裡曾經作為某個秘密場所的通道,又或是這裡本就設計為某種用途。
然而茜現在她無心多想,她只能繼續循著唯一的路向前走。
除了遺體以外,不時還有一些啃食的老鼠和一些小蟲子,例如蟑螂之類的。
這裡平靜的十分不可思議,沒有任何一隻喪屍,或是任何一點可能的動靜。
她一步步的向前行,盡可能的繞過那些屍體,同時也是在忌諱著偽裝成屍體的喪屍潛伏著。
她四處搜索著,除了眼中一再出現的景象,她也沒發現其他稀奇或是任何可疑之處。
混濁的汙水沾染著她的鞋子和襪子,讓雙腳的負擔加重,像是被人抓著腳踝的寸步難行。
很快的,她終於走到了一個段落。在她前面的是隆起、微微變形的階梯。
她踏上了階梯,讓雙腳能暫時離開彷彿有著洗不淨罪孽的汙水。
在階梯之上,是一個半圓形的鐵欄桿閘門,恰巧符合了下水道的內部形狀。
鐵欄桿上頭鋪了一層如翳般厚厚的一層鐵鏽和髒汙,以及少許的血塊。
雖然說在鐵柵欄的後頭似乎還有路,但是茜卻找不到任何能通過的門,這樣一來也沒辦法用槍破壞鎖頭這個方法了。
於是她開始翻找著自己身上所有的裝備和手榴彈等等的,而她也很意外的找到了自己身上帶的兩個鋁熱劑。那是和恩忒亞在執行任務的時候,恩忒亞塞給自己的東西。
她先是躲在了轉角處,緊緊貼著有些濕潤的磚頭牆,然後很快地拉開了插銷朝著鐵柵欄扔了過去。她很仔細的的控制著力道,讓鋁熱劑恰巧滾到了鐵欄桿旁邊。
在聽見連續不斷的劈啪聲作響,以及耀眼奪目的火光之後,茜確認了鋁熱劑反應完後才靠近鐵欄桿。
因為鋁熱劑作為一項炸藥的引信,甚至能對敵方的一些設備造成破壞的手榴彈,它的威力不是開玩笑的。
她將槍反著拿,然後用槍托輕鬆的敲碎了鐵欄桿,暢行無阻的走了進去。
和剛才不同,這裡沒有任何屍體,只有流淌的混濁之水,而且四周的空間也變得更小了。
跫音在更狹小的空間顯得更加沉悶,而且有種說不上來的壓抑感。
茜走在水流旁的階梯之上,終於不用再涉水於泥濘之中。
她走了一段距離,然後看見了不遠處泛著橘紅色的亮光,但是那燈光和四周的陰暗潮濕相比,依舊很渺小。
光暈在她的虹膜上打轉,不時游離於黑、白之間,宛如湯湯之水中的魚兒倉皇的逃竄,又像是在月夜與晚霞間拉扯時,忽隱忽現的星辰,各自明滅,吊著賞夜人的胃口。
那道微薄的光亮宛如望遠鏡中眺望見的光束,熠熠的將光暈拉成絲線往四周放射線的延伸,而在延伸的末端又結成了好幾顆細小的光圈,在黑暗中綻放成了一朵繡球。
而那朵繡球,又像是深海中的燈籠魚,閃爍著誘人的光線,讓每個所見之人都中了其的催眠,一步步的自投羅網,落入陷阱。
空氣中遊蕩的流水聲翻攪著,將沉甸甸的氣息凝結成一塊塊的結晶,擾動著原有的平衡。在外來的闖入者踏入之時一切既定的模樣彷彿開始變了質。結晶反射著繡球光,啃食著那純粹的橘紅色,要把那蘊藏在其中、深埋於匣中的寶珠取出。
吞吐於牆上磚瓦縫隙之間的氤氳,正如某人的嘆氣和呼吸,破碎的吸氣和吐氣宛如即將告終之人,作著最後掙扎,要將一生的罪孽告解於世間的擁有著強烈的慾望。
茜依循著燈光的來源處,筆直的向前走。
然而一路上的平靜使她放下了戒心,食指遠離著板機,以及鬆懈下來的肩膀。
很快的她到了一處的十字路口,兩旁黑洞般不見盡頭的道路化身成了兩顆眼球,直勾勾的望著她,瞳孔乃至虹色宛如烙印在腦中的無法遺忘、無法不去思考。那雙眸並非可怕,也並非慈祥,比較像是觀察者出於善意的好奇心。
她涉過了淺淺的水流,踏上了T字型路口上,唯一能駐足的平台,以及那繡球的所在。
在橘紅色燈光,和消防警報類似造型的半圓型燈罩,底下的是一扇逃生門,一扇很難讓人不起疑的逃生門。
茜一邊抱著懷疑的心情和好奇心,一邊舉著槍,全身倚靠在了門上推著單薄的鐵門。她只打開了一個頭顱寬的隙縫,然後只用右手暫時提著槍柄,左手則是拿出了鏡子透過那隙縫打探裏頭,確認裡面沒有人之後才緩慢的推開了門。
……這是什麼地方?
茜自言自語的暴露了自己滿腹的疑惑。
沒有花俏的擺設,也沒有壯闊的格局,更沒有氣派的迎接大廳。茜所見到的,只有挑高過的屋頂,以及簡陋的鐵皮所搭建成的空間。
寬敞的走道兩側擺著零散的物品,紙箱和一些木箱子,以及應該是用來運輸的堆高機。
和茜所猜想的並無二致,這個下水道或許是用來掩蓋甚麼場所的。
但是這不足以證明為何外頭會屍橫遍野,充斥著毀壞的槍枝和頭盔等等的裝備。屍體宛如大賣場廉價的試吃品充斥著整個下水道,毫無一點尊嚴可言的陳屍於汙水之中,任憑汙穢的蟲子們嚙食著腐肉。
茜走上前查看那些箱子裡的內容物──汽油和一些雷管。
紙箱子外頭有許多的凹痕以及破洞,似乎這些東西並不怎麼重要,任憑他們毀壞也無妨。
接著,她又查看了其他的箱子,而其他箱子也裝著差不多的東西,淨是一些沒用的垃圾,和一些罐頭食物等等的乾糧。
這裡根本是一間倉庫,十分寬廣的倉庫,大概能容納下一間大賣場的庫存。
茜一邊走著,一邊環顧著四周如高牆般的鐵皮壟罩著,潔白的儼然整齊排列的齒列矗立著。
她持著槍到處查看著四周的格局,以及牆邊是否有任何暗門或機關。然而一切彷彿從頭到尾都不存在,這裡空空如也的不可思議,甚至任何一隻喪屍的身影也見不著。
對此,她感到十分的不解,原本有點進展的推理又好比毛線或是口袋裡的耳機,糾纏成一團,難以解開。
「有人嗎?」
她喊了好幾遍,卻始終聽不見任何人的回應。
唯一肯回應她的只有一片死寂,沉默的蜂鳴聲在耳邊被放大了,一點一滴的增長,如同夏蟬無止境的鳴叫和振翅聲,燃燒著僅存的價值。褪去、而後高漲,褪去、而後高漲,如此的重複不斷,考驗著茜的耐心。
茜不曾獨自踏入鬼屋,不論鄉間廢棄的陰暗住宅,甚至連遊樂園裡面的鬼屋也沒獨自進去過。從以前到現在,她只和朋友一同踏進鬼屋裡面,不過這並不是出於膽怯或是任何懼怕。這是因為每當她獨處或是身在幽閉的環境裡,腦海裡就會浮現出那股意識想要和自己對談。而這個情形在當初喪屍潮爆發時就更加嚴重了。
現在茜必須要同時忍受身體裡的疼痛,還要壓抑住潛意識的作祟。兩股力量同時在和意志力拔河著,是茜能先找到出口,還是她會先因為體力無法負荷而先倒下。
每走一步,她就感覺自己的身上像多了一個軀體依靠著她的身子,並非枉死裡拽,而是懇切、哀求的希望茜能將他們帶離。那並不是任何人的靈魂,只是茜無法辜負那些期待,所給自己設下的包袱。
周圍始終沒有改變,牆壁、地板,都是一些單純重複的布景,像是整個倉庫跟著茜一同移動,始終維持著視野內大同小異的樣子。
唯一改變的,只有那些散落的紙箱,逐漸的淡出了視野,轉而變成一個個的鐵籠子。
她忍不住的伸出了手,摸了摸那些粗細不一,做工極為粗糙的欄桿。
裡頭的地板是用塑膠之類的廉價材質和欄桿拼接而成,或許是為了節省製作成本。欄桿的外頭是由一層銀白色的電鍍包覆著,手輕輕的撫過還能感覺到粗糙的突起點,宛如疙瘩的突起物。
她繼續走著,直到她發現四周的籠子數量開始增多時,她才意識到了不對勁。
有些籠子裡還留著半開封的罐頭,吸引著大批的果蠅在上頭盤旋著。
撇開這些不談,籠子裏頭還有許多的痕跡能證明曾經有人在裡面生活過。
「這裡有人嗎?」
茜說完後就拿出了腰際間的手槍,拉開了滑套後朝著天花板開了一槍。
聳動的槍聲繚繞在這間巨大的倉庫之中,迴音相互疊加著,生生不息的傳遞著,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過了一兩秒,等到槍聲已經傳遠了之後,茜本打算繼續往前走,忽視這些鐵籠子,但是她突然間聽見了一陣金屬撞擊的騷動聲。
「是誰?」
對方並沒有回應,而那騷動聲依舊持續著,而且顯得更加慌張。
茜收起了手槍,然後左手連同步槍上的護木一同抓緊著,不敢吭聲的像小偷一樣躡手躡腳的走路
他隨著聲音的來源處,小跑步的走了過去,槍口指著前方。
「是誰?」
她又再說了一遍。
等到茜將槍口對準了聲音來源處,那被黑暗壟罩的籠子,在手電筒的強光之下一瞬間亮了起來,褪去了暗黑的帷幕。
逃竄的身影,在強光之下一覽無遺,五官和驚恐的眼神,悄悄的乘著光逃逸出了牢籠。
「……」
對方瞇著眼睛,似乎還很不習慣突如其來的光亮。
而對方也因為閉著雙眼,所以沒看的見茜的臉龐。
「玠……。」
即便眼前出現的是已經許久不見的臉龐,茜依舊深刻的記得,她僅剩的一切……僅剩的愛……僅剩的溫暖。一切都那麼的不真實……。
淺咖啡色的短頭髮,以及深邃的眼眶,還有和自己相同的瞳色。
「──玠。」
茜扔掉了手中的步槍,沉重的槍身重重的撞上了石頭地面之上,發出了沉悶的巨響。
眼角盈滿了沉睡已久的希望和悸動,啜泣聲迴盪在了四周,撞擊著其他鐵籠。在喉間逡巡的充斥著悔意的話語,代替了聲帶的哀號,如同孩童般躲在了遠處的門扉後,只敢露出一邊的眼睛,憖憖之貌顯露了歉意。而茜感覺到了,自己的淚水正模糊著那憖憖之貌,影影綽綽的景象,似乎有一兩個不和諧的像素點,一點一滴的暈開,直到整個畫面的色彩反黑反白,再轉成不和諧的顏色。詭異的,譜曲著詭異的樂句和不和諧的音組成的和弦聲。
「對不起……。」
滿臉的淚痕暈開了長久以來故作堅強的偽裝,脫去了虛假的外殼,曾經建立起來的可靠的樣貌在一瞬間崩解。嗚咽和啜泣聲之中,茜腦中又浮現了曾經認定玠已經死了,所以自己不管再做甚麼都無濟於事,和混帳沒什麼兩樣的想法。
「──真的很對不起……。」
此刻她所能做的只有隔著鐵欄桿,雙臂環抱住玠,語帶顫抖地說道。
「都是姐姐的錯……。」
玠頭靠在欄桿上,像是想將頭放在茜的肩膀上一樣,想要安慰正努力忍住不嚎啕大哭的茜。
「沒事的,姐姐。」
茜雙膝跪在地上,想將玠塞進自己的懷裡,但是因為那鐵欄桿的阻隔,所以兩人只能隔著這似有似無的隔閡,相互訴說著自己的真心話。
茜吐露著自己的罪惡感,同時也是自身的罪孽,恐怕一輩子都無法脫去的名為罪孽的外衣,一輩子都會留下無法抹滅的傷疤。
她也開始搞不清楚,自己之所以無法棄玠於不顧的心情,是罪惡感,或是對玠本身的愛……。就是這種自相矛盾的思辨,使得她自身的歉意逐漸擴張,如同傷口愈加破裂和擴大。
「我們走吧。」
她手指了指玠的身後,示意他暫時先離開鐵欄桿一陣子。
她拿起了槍,拿槍托用力的砸向了脆弱的鐵欄桿,而那弱不禁風的鐵桿也硬生生的扳折成了凸向一側的形狀。然而只有這點大小的開口也似乎不太夠,於是茜暫時的離開,然後很快的找來了一把電鋸。
電鋸在鐵桿上來回摩擦的聲音像是小孩子高頻的尖叫,讓人難以忍受的噪音。
不過多虧了那粗製濫造的品質,所以才沒有讓茜和玠忍受太大的痛苦。
在鋸出了一個勉強能讓十歲小孩通過的開口後,玠踩著紊亂的步伐跑向茜,從他跑步的樣子可以看出似乎很久沒有正常的活動了。
「你一直以來都待在這裡嗎?」
茜閉著眼睛,跪著身子,然後頭靠在玠身上,右手則是溫柔的捧著玠的後腦勺。
「沒有……最近才被一群戴著頭盔和穿著防護衣的人送過來的,之後就一直待在籠子裡了……。」
「是這樣嗎……。」
她強忍住了淚水,一邊吸著鼻涕一邊說道。
「沒事了……,我們很快就可以回去了。」
兩人沉默了一陣子,茜此刻只有感受到玠的溫度,其餘的事情恍若不存在,飛逝過的雲煙般毫無意義。
「你沒受傷吧。」
「……沒有。但……但是──」
「──但是?」
她輕輕抓著玠的兩側肩膀,然後將玠往自己身上拉開,雙臂打直的瞪大眼睛看著玠。眼裡的瞳孔化身為兩隻饕餮,吞食著自身原本漸漸發散的光芒。
「怎麼了?」
她無法生氣,內心和話語充斥著焦急。
「這個。」
玠撩起了左側的手臂,然後轉過身給茜看了一下。
看到玠手臂上的針孔,茜頓時感到全身無力。
絕望和懼怕湧上心頭,好不容易放下的各種情緒又如蛇毒攀爬上身,甩也甩不掉,只能坐以待斃。
「這是什麼意思?」
「他們給我們打了東西。」
「打了甚麼!」
茜嘗試著保持冷靜,但是她的語調依舊十分高居不下,將自己的焦急顯露的一覽無遺。
「呃……那個……。」
玠開始語塞了起來,面對茜一連串半質問式的問題,玠一時之間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能支支吾吾的面對茜。
然而茜並非在責備他,而是希望他能如實回答,所以茜深深的吸了一大口氣,清了清喉嚨,並且將嗓子壓低,放緩了語速。
「你知道他們拿了甚麼嗎?」
她好聲好氣的說道,另一手輕輕的撫著玠的頭髮。滑潤的髮梢從指縫之間悄悄溜過,順水般的毫無阻礙,髮尾透光的、剔透的棕色如明珠綻放著純粹的璀璨。
「……」玠搖了搖頭。
此刻茜能做的,也只有事後將他帶到「伺服器」檢查身體狀況了。
「那就這樣吧,我們走吧。但是在這之前,姐姐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嗯。」
「那答應我,你要乖乖留在這裡。」
「嗯……那姐姐你要小心喔。」
說完話後,茜重新的背起了用背帶掛在右肩的步槍,然後站了起來,調整了一下腳步和狀態後就邁步離開了,暫時將玠留在相對安全的地方。
然而正當茜剛離開玠不到二十公尺,她就聽到了玠充滿驚恐,語調飄忽不定的呼喚。
「……姐姐。」
沒等到茜回過神來並轉頭,她就深知某個環節出錯了。
不。
是從頭開始就出錯了。
像是被擠壓的肉塊,不斷地有滲水而且黏稠的聲音出現。像是吸盤一樣的的附著聲,令人寒毛直豎的黏著腔壁的沉悶的聲音。
接著是一團類似於骨頭混雜在一塊,互相撞擊的敲擊聲,以及關節處相互磨合所產生的噪音。
令人髮指的骨頭關節扳折聲,還混雜了像極了老人磨牙時高亢的摩擦聲。
茜腦中閃過許多想法,而她認為最有可能性,以及她最不願意相信的答案,是電影中擁有畸形的外型的外星生物,會將人從裡到外啃食的一點也不剩的怪物。
茜戰戰兢兢地回頭望向本應是玠所站的位置。
那裡現在只剩下一隻從玠的身體脊椎處伸出四隻骨瘦如柴的腳,將身體懸空掛著,讓掙扎的雙腳只能無謂的踹著空氣。
玠還殘存著自己的意識,只是那四隻腳的生長處同時長著一個類似於腦袋,類似於人類的器官的構造。
等不到茜做出反應,她就被那隻怪的左前腳擊中腹部,然後順勢的飛了出去,硬生生的撞在了鐵欄桿上。鐵籠的門嚴重崎嶇變形,被凹成了不自然的樣子,和衛生紙同樣脆弱。
茜同一次感受到飛翔的感覺,也是同一次感受到內心能有這麼多情緒交雜,要將她的理智活生生的折成兩半,蹂躪著身心。
她卡在了被塑成自己身形的鐵籠上,成了活生生的標靶。她用力的將自己的右手從被鑄成的凹槽處拔出,然後她扭動了右半邊的身體,想辦法也將左半邊弄下來。
趁著雙方之間距離上的空檔,茜好不容易脫困了,但是她卻打從心底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意識彷彿被抽離,漸漸的無法控制身體,不論怎麼向自己催眠,手腳也始終不聽使喚。
……我要死在這裡了嗎?
她面部朝地,質問著自己,不斷地想透過逼問和催眠自己來緩和生命僅剩的罪惡感:這就是報應,身而處於亂世之中的失敗,因為泯滅了良心和人性,所以被上天懲罰也是應該的。
冰冷的地板,讓吸入肺腔的空氣全都是濕冷而且帶有窒息感的。鼻咽裏頭宛如積了一層又一層的厚繭,阻礙著呼吸。
窒息感、暈眩感,除此之外茜想不到能形容她的詞彙了,如果有的話,那恐怕只有罪惡感能符合她此時此刻的心情。
「為甚麼會這樣呢?」
「你閉嘴……。」
茜內心的那股聲音又突然的現形了,這次不是往常一樣和藹可親的語氣,而是充滿了嘲諷之意。
「我告訴過你了吧。」
這或許是茜,潛意識變相的提醒著自己,或是責備著自己的方式,但是她卻沒能察覺。
「怎麼可能知道啊,混帳東西……。」
她眼角泛著淚光,和重新遇見玠的時候有著截然不同的意義。
「就算我說我了解了……也不可能救回玠啊……。」
她的話語涵括著哭泣聲,悔恨乃至埋怨,都存在於她不甘的哀怨聲。
「我甚麼都不要……我只是想要讓玠能再吃上一次布丁,淋上厚厚的一層焦糖,甜的要命的那種。再讓我看見一次笑容也好。這到底是什麼混帳世界……。」
她沒能抬起頭,沒力氣,也沒那個膽量。
只能任憑著怪物抬起了前腳,露出了鋒利如刃的尖刺,直衝著她的腦刺去。
「──對不起,我是世界上最差勁的姐姐。」
說完話後,茜默默地閉上了碧藍的雙眼,在內心祈禱著自己能夠獲得救贖,再次張開眼睛的時候能看見自己和玠坐在一片翠綠的草地上和沐浴在陽光之下。
「──茜!」
嘶吼聲響徹了整個空間,囚固的希望胡亂竄著。
在遠處的黑暗裡,隱約能見到一個人影背部朝地,雙手拿著甚麼東西,滑行了一段極長的距離。
隨著那人影處一陣火光亮起,子彈劃破了寧靜,也劃破了茜絕望的心情。
火光一路飛行,穿過了那隻怪物高舉的前腳。而怪物也因此發出了疼痛的哀號聲。
就在那隻怪物扭曲著身子,掙扎著身體的空檔,那人影逐漸被放大而且變得更清晰。
當茜還在納悶一切是否結束的時候,那人形一把拽起了茜,然後拔腿狂奔。過了許久,茜因為哭號而失焦的雙眼逐漸能認清眼前的人。
「七號小姐……?」
「噓……不要說話,你應該受了重傷吧?我從遠處聽到聲響後就馬上趕來了。」
「……是這樣啊……。」
茜暗自在內心裡發噱,嘲笑著自己的愚蠢。
──如果神是缺乏良心而且惡趣味的,那麼祂怎麼可能就此讓自己解脫……。
被以一個難以活動的姿勢夾在了腋下之間,茜只能勉強看見七號的身體。
她身上的衣服有一大半部分沾染著鮮血,似乎是不久前所受的傷造成的。
此外七號的左手和左臂正抓著那把笨重的狙擊槍,右臂膀則是扛著茜。
「你……你沒事吧……七號小姐。」
七號沉默了一下,然後才用著胸有成竹的語氣開口說道。
「沒事的,我可是改造人,這點傷不算什麼。」
即便七號這麼說著,但是茜能感覺到她喘氣的幅度和頻率遽增。
「七號小姐,我還可以自己跑──」
「──不行。」
她嚴正的拒絕了。
「那隻怪物是你的弟弟吧,我要怎麼確保你不會因為絕望而衝回去送死?」
「……」
七號十分的嚴肅,臉上沒有掛著一點笑容。
「我很抱歉……但是──」
「……」
「──那個樣子已經回不去了……。」
茜並沒有說甚麼,或許只是出於震驚,抑或逃避。
「真的……沒……有了……嗎?」
「……嗯,那個是被軍方永久封存的人體改造技術,本應被全部銷毀了,但三區的那幫垃圾不知道為甚麼有那種東西……。」
「……」
茜張開了嘴,然後又閉上了嘴,欲言又止的樣子沒有被七號所看見。
「放我下來……。」茜含糊地說著。
「什麼?」
「拜託放我下來……。」
七號緊閉著嘴唇,然後表現出了強烈拒絕的表情。
「拜託……放我下來……。」
「……不可能的。」
她左手握著槍托和槍身連接的鐵桿處,好穩定跑步時狙擊槍所伴隨而來的晃動,以免影響自己的步伐和速度。
兩人如此相互周旋著,誰也不讓誰的爭辯著。然而茜知道這場爭辯,她是永遠的弱者,因為自己的軟弱和無能。但是茜同時也深知,到最後一定是如她所願的發展。
從兩人的後方,飛來了一個碩大的鐵籠子,大小比關押玠的鐵籠還大,應該足夠裝下兩隻大象以上的大小。
而那鐵龍明顯是針對兩人的攻擊。七號在鐵籠碰到兩人之前,早一步的察覺了,但是她已經沒有力氣再靈活的往旁邊躲開。她只能用剩餘的力氣保護茜。
她刻意的將身子往前傾,然後側過身的同時將茜往遠處拋出去,另一側則用狙擊槍來承受籠子的撞擊力。
茜往前在地上滑行了一段距離,而七號則是接下了攻擊後被壓在籠子底下動彈不得。
茜緩緩的站了起來,卸下了右肩上的步槍,先是握著槍托任憑槍管在地上拖行一段距離後,才拿起了槍握緊了槍柄。
「放心吧……七號小姐……。」
──因為我要替所有人類。弒神。
茜跑向了怪物的大致位置,然後拿出了恩忒亞在臨行之間贈與她的那把匕首。
等到那隻怪物進到了茜的視野內,茜二話不說的衝了上去。
怪物受傷的左前腳已經回復的差不多了,被開了個洞的位置也已經閉合的差不多了。
茜將護木上的手電筒摘下,換上了匕首,然後站在怪物前腳不到十公尺的位置開槍,途中不斷地左右閃躲著怪物的攻擊。
對方感受到了茜的攻擊,但畢竟七號所持的狙擊槍口徑是12.7毫米,而茜手上的步槍是使用5.56毫米的子彈,威力當然有落差,所以射不穿對方的皮膚。但茜的目的也不是如此。
她站在原地間歇性的開槍,然後假裝要換子彈的稍稍往後退,而對方也中了茜的陷阱。
怪物向上揮起了右前腳,想要觸碰到茜,靠著這個換彈的空檔趁勝追擊。然而她卻巧妙地往旁邊躲開了,躲開了高舉於快要觸碰到屋頂的前腳。
緊接著,她看準了空檔,朝著玠的身體,也就是四足所展開的位置。
如果要強行從四足的任何一處爬上這隻怪物,由於對方的足部十分的修長,所以很容易被甩下來。而茜所想到的是從中間下垂處,也就是玠的身體位置爬上去的話,能夠快速到達那個像人腦一般的肉球狀的構造。
茜抓住了隱隱約約還能看見的肩膀,然後將自己奮力的撐了上去。祂左右甩動著下半身,然後抓準了機會順勢的盪上了怪物的控制中樞。
此時的她並沒有驚慌,也沒有恐懼,也沒有快速的了結怪物,只是不斷的回憶著。
在依稀如一張張低幀數、不連貫的黑白電影之中,看見了兩人的回憶。
讓茜記得的最深刻,彷彿烙印在血肉上的──那是一個大雨之中的下午,茜因為某些原因,當時並沒有去上課,而是待在家發呆。
而玠則是和往常一樣,一大清早就去了學校上課,放學後則打算獨自徒步回家。
但是天氣往往不從人意,那天恰好下起了傾盆大雨,而玠剛好忘了帶雨傘,只能冒著雨打電話給茜。
玠哭哭啼啼的在電話亭打了電話回家,希望茜能接她回家。
一開始茜不怎麼情願,但是在漫長的連帶著鼻音的哀求後,她終究耐不住玠的軟磨硬泡,隨手帶了一把傘出門。
她仍舊記得尋找玠的過程很漫長,而且很難受,整個肺部向積水一樣,無處宣洩不適感,她當時恨不得乾脆讓玠自己等放晴後走回家,但最後出於責任感,她並沒有不負責任的放棄找玠。
直到在一個不起眼的電話亭中,茜終於找到,看見了被淋成落湯雞的玠,含情脈脈地看著自己,眼淚差一點就此潰堤。
當下的茜搞不清楚,不過是一把傘,一個人冒著雨和長時間的尋找,為了接自己回家,為何弄得如同生離死別一般哀傷。
然而事過境遷,許久之後,甚至是現在。
茜才領悟到,對當時只有六歲的玠來說,姐姐就是他的一切、他的親人。除了姐姐,玠再無有力的依靠了。
因為工作關係而疏離的父母,對玠來說不過是陌生人之上的關係而已罷了,有時候甚至還會忘記他們兩人的長相。但只有忘記姐姐的長相是不可能的。
當時的茜,要說對玠來說是全世界也不為過,因為茜是他堅強無比的依靠,也是區分善惡的標準和榜樣……。
而如今的茜,感受到當時的那股無助的哀愁──自身不曾想過的痛楚。因為此刻的玠才是她的一切、她的精神靠山、她的全世界……她唯一……僅剩的親人。
然而有別於過去,這次是真正的死別,而非生離。
更非那些過去不懂事的孩提時代的哭鬧……。
「再見了……。」
茜用匕首劃開了肉塊的外表,然後拿出了身上僅剩的鋁熱劑,拉開插銷後緩緩的放手。
她跳了下來……捧著玠的臉龐,然後輕輕的吻在了他的額頭上。光滑的肌膚,溫熱的觸感,這些都要成為過去式了……。
茜很害怕,就此失去弟弟之後,和他相處的點滴都會隨著煙消雲散……。
想到這裡她不禁潸然淚下,淚水灼傷了臉頰,滴落在了衣領之上。
「姊姊……。」玠慢慢的睜開了眼睛,用盡僅存的意志和力氣擠著話語。
「我好怕……。」
「我也很怕……。但是……,你要知道──姐姐一直都會在你身旁……。」
「那姐姐……,你之後還願意我去那家甜點店嗎?」
「──……當然沒問題。要鋪了厚厚一層的焦糖布丁對吧……?」
「嗯!」
在最後的答覆聲中,玠露出了斗大的笑容,不止的傻笑著。
稚嫩的聲音讓茜最後哭的潰不成聲,哽咽聲和淚水從未止息過。
臉上存在的是一條條眼淚燒灼出的痕跡,是那來不及乾掉就立馬又被淚水輾過的淚痕,也是自己生而為人的感情……。
茜不顧著已經快要蔓延至她的手上的熊熊烈火,堅持著要等玠閉上雙眼後才肯離開……。
在如黑夜中的陰暗之中,存在著那麼一個如日陰般耀眼的流星,一閃即逝,不吝情去留。
烈火之下,飄散著如雪花般紛飛的灰燼,不止息的怨嘆和哭泣聲,或許一輩子都不會也不可能止息。
矗立的四足也隨著火焰漸漸旺盛而失去了支撐的能力……。
這就是神的惡趣味……神的捉弄。
當茜知曉了自己身為免疫者。
不,恐怕當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她註定成為一個弒神者,註定是孤獨的,註定會見到所有的興起和殞落、所有的悲歡和離合,然後帶著罪孽死去……。
不像一個不管輸球或贏球的運動員能光榮退場。而是帶著名為「罪孽」的雙紅牌,在很久之後終將跟隨著暗夜的那道日陰一般的流星,墜落人間、墜落地獄。
然後退場。
沒有尊嚴的,也不容許有尊嚴。
終將帶著使命,死去後背負著罪孽闔眼。
徹底的成為人類口中,世代相傳的,不朽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