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6 行動
本章節 6351 字
更新於: 2021-09-14
黃昏時分，原點的北方邊界，統稱「偽伊甸」之地。
三名除錯員在密林的陰影裡快速前進著。
若「熔爐」模擬的是為戰火吞噬的煉獄，「偽伊甸」呈現的是城市遭綠意征服的蒼涼。
除了到處可見的、高及臂膀的草叢，許多建築已與粗壯樹幹結合，表面為青苔和爬藤覆蓋。
據說在現實的某些的地方，殘存的人類曾在此類廢墟中重建文明，但這些枝微末節的事無關緊要。
「034呼叫067和128，詢問是否已收到同步影像。」
除錯員彼此並不受到面具的效果影響，能看見彼此的五官。然而，他們仍以編號稱呼彼此來保持隱匿性。
編號有二位數與三位數兩種，二位數為資深人員，三位數為新進人員，但同一位數的編號大小並不代表資歷。除錯組和管理局的其他組別相似，不特別講究從屬關係，重要的是各個意識的靈活度與協調性。
「這裡是128，影像清楚。」
「沒錯，我都快看到敵人的後腦勺了。」
「067，工作時請保持嚴肅。」
位在管理局的莫爾說到。此刻，他的身子懸浮在半空，四周為除錯組指揮中心模擬出的偽伊甸地景環繞。
「我會密切監督這次的搜捕行動，我不想要有任何意外。」
「正因如此，才選了我們負責這次任務吧？」一個爽朗的女聲傳來。「034的近戰能力和128的環境操作，我覺得咱們是萬無一失。」
「對了，我有提到還有我這個除錯組最強追縱員嗎？」女性自豪地說。「何況這裡是偽伊甸，能用來偵查的物件多的是。看我怎麼──」
她的發言被沉穩的男性嗓音打斷。
「呼叫管理局，我已非常接近目標，為保持匿蹤，爾後除非緊急情況，將切斷主動通訊。」
「收到。」莫爾將三位人員所見的影像重疊到偽伊甸的景色上，「067，既然妳對自己的能力那麼自信，就把半徑兩公里內的意識全找出來。」
「唷，看我的。」披著綠色斗篷的女子大喊，「半徑兩公里，開始偵查！」
偽伊甸的大地開始微幅顫抖。
她的能力「溫室」可以將自身的感官與方圓數公里內的植物融合，用於偵蒐、防禦與攻擊敵人。處處植披茂密的偽伊甸，可說是她最完美的舞台。
「已確認數條可能的足跡……分析中……」
舉凡被踐踏的雜草、樹皮上的刻痕、植物體內的化學平衡，只要是原點模擬出的、關於植物的一切，她都可以干涉與利用。
「三百公尺，十一點鐘方向，發現疑似026的蹤跡。」在啟動能力半分鐘後，女子高聲回報。
「067，我該先張開能力場嗎？」編號128的除錯員問到。他是位身著白色斗篷，面容略顯稚嫩，眼神卻精明幹練的青年。
「不，042應該也在附近，先使用能力會被發現。對方可能準備伏擊我們──就像藍那時一樣。」女子憤怒地咬緊了牙，「那種情況下，殺無赦。」
「067──」
「知道啦，莫爾，我們可是專業的呢。」女子很快地轉移話題。「話說回來，這是我第一次和128出任務，以編號稱呼也是第一次。之前明明都叫人家『學姊』『學姊』的呢。突然這樣真不習慣……」
「真聊起天來了。」莫爾的語氣帶著些許不耐，「再過多久會與目標接觸？」
「一百米。」找到機會擺脫尷尬的128旋即報告。「請求二級戰鬥許可。再五秒內進入掩蔽物。五、四、三──」
「……准許。」莫爾未等128完成倒數便命令到。
接下來的消息讓兩名除錯員都沉下了臉。
「034的全息影像傳輸中斷。他已與042交戰。」
「該死。」067罵到。
「042究竟怎麼了？那傢伙真的打算背叛管理局嗎？」
兩人抵達一處為巨型藤蔓佔據的十字路口，並以翻覆的聯結車為掩護。此時，128提出了個建議。
「需要把我們直接傳送到034那邊支援嗎？如果能集中火力在042上，整個任務的成功率更大。」
「不，這樣的運算成本太高，會影響你們的撤離。」莫爾回應。
雖然管理局理論上能將物件和意識傳送到原點的任何地點，實際上各個運算所需的能量還是對應到現實世界的能源供應。
為了有效運用能源，核心每天會給予管理局固定的運算額度，再由維護組統一分配與控管。
由於邊界對意識的負面影響，或說是種「阻力」，傳送人員到邊界所需的運算資源是一般傳送的上千倍。這也是為何除錯組不馬上動用分析程式找出藍小姐的原因──在邊界進行分析，其所需的資源幾乎等同於管理局一季的運算成本。
無論如何，現在莫爾擔心的，還是前線人員的安危。
「別感情用事，專注在眼前的任務。」
莫爾以平穩而權威的聲音命令。
「之所以選擇你們來執行此任務，不單是看中各位的能力，更是因為你們是我信賴的下屬。」他徐徐地說。「聰明如你們，想必猜到管理局內部並非團結。」
「不論是之前對藍的通緝，或是這次對失聯人員的搜查，老實說，我都承受很大的外部壓力。」
「如果要讓除錯組的問題，留在組內解決，此次任務只許成功。」
莫爾在虛擬空間望著兩位戰意高昂，但也太容易衝動的下屬。
「所以，告訴我，這次任務的首要目標是甚麼？」
「……找出026的下落，並活捉042。」
067以嚴肅地口吻回到。
「我很冷靜，不會被個人情感左右。」
怎麼可能。她知道自己話語裡流露的焦躁。026於藍被042襲擊的那天失蹤，同時帶走了除錯組不少的機密資料。哪有這麼巧的事？
就算他們找到了026，也不能保證他還站在管理局這邊。
何況，042必定不是單獨行動，那麼，她們能活捉對方的可能性──
「不，妳錯了。」莫爾否定067的話。
嘖，自己的情緒果然太明顯了嗎。女子心想。
「妳搞錯『任務目標』了。」意想不到地，莫爾繼續說。「首要目標是在確認026的狀況後，所有人給我安全地回到管理局，聽到了沒有？」
縱然強硬，他命令裡的真誠關心讓兩位除錯員愣了半晌。
「……這真不像你。」身著斗篷的067淡淡地說，「如果你多展露你溫柔的一面，說不定你和藍早就──」
「目標移動了。全體警戒！」
「哼，莫爾真開不起玩笑。」
「但妳不也等不及了嗎。」128邊說邊準備離開掩蔽物。「我們工作去吧。」
「唷，後輩竟然想打頭陣。」
翻過聯結車後，兩人似疾風吹散的落葉，跳入路口中央、為爬藤覆蓋的大坑。
026就在那裏。
他們不會讓莫爾失望。
但最後，他們沒有人能遵守莫爾的命令。
＊
在樹叢蓊鬱的破落都市，大樓倒塌的地下廢墟與枝幹融為一體。透明的積水與橙紅的暮色從天花板傾注而下。
這是067透過能力，追蹤到026的地方。
這也是他失聯前，數位標籤最後的信號傳出點。
「繞了一大圈又回到這裡呀，026。」
067緩緩靠近在扭曲的樓層中央，一語不發的同事。方才的訊號移動應該是對方從陰影處走出的結果。在大樓中央是朵灰色的花。他彷彿是被花兒吸引才現身。
定睛一看，便發現這空間的花草樹木顏色都不太對勁。橘色的樹葉、粉色的枝幹、藍色的花苞、銅棕的果實……067用面具濾掉環境裡可能存在的感知型能力，卻找不到任何能力使用痕跡。
那麼，這一定是程式的異常。但成因是甚麼呢？
026是個瘦高的男子，他的面具不知為何無法被067的權限消除。半是亂碼、半是白底紅眼的圓盤在他臉上閃爍，氣氛極為不詳。他的頭顱傾斜，面色如幽魂般蒼白，嘴角彷彿做痛似地抽搐。
「067，不能再靠近了！」128出聲警告。
026的能力「蟲洞」，可在距離三十米內的地點打開任意數量的傳送門。雖然本身無殺傷力，他的能力若與像042的「鐵網」搭配，便極為難纏。
「026，回報你的狀況。」
青年命令到。但對方不為所動。於是他開始張開自己的能力場，準備戰鬥。
「最後一次機會！否則我們將強制把你帶回──」
「緊急聯絡！」034的聲音驀地傳來。「042突然往你們的方向快速移動，請求一級戰鬥許可！」
須臾間，瘦削的男子自由落體似地遁入地面。不，是透過蟲洞逃離了。
一級戰鬥許可。067的身體猛然緊繃。亦即任務已從原先的搜查，轉為殲敵。昔日的同事，此刻成為他們必須排除的威脅。
「准許。」莫爾邊輸入指令，邊傳令給在偽伊甸周圍待命的第二小隊。「注意，026正高速移動，預計兩分鐘後與042接觸。支援四分鐘內抵達。在那之前給我撐住！」
「收到。128，我們上！」
067單膝跪地、雙手合掌，對整幢建物的植物使用了「溫室」。
128則解開自己的白色斗篷，跳上建物中央的瓦礫堆，雙臂平舉，感知周遭的可用零件。
接下來的幾秒內，數以噸計的大樹在女子的指揮下連根拔起、糾結、纏繞，青年則指揮般地牽引大樓的建材，將原先即將崩壞的樓層堆積木似地，先分塊拆解，再逐塊重組。
整個大樓於焉像有了生命般，鋼筋、水泥、磚塊開始朝扭曲的植物收攏、整合，塑造出了一個約有五十米高的龐然巨物。
128的能力，「石巨人」，是將無機物覆蓋上有機物的定理型能力。基本操作是把建材附在身上做為防具，但更具威力的用法是和067的能力結合，產生超越個別意識形體的攻擊型自動程式。
現在他們有了不輸給026的高速移動方式。
「026已經拉開了近八百米距離，你們得快點。」莫爾透過全息影像計算著雙方的相對位置。
067站上巨人的肩膀，示意128開始前進。
敵我既已攤牌，便是雙方能力一較高下的時候了。
＊
034沒有遇過這麼難纏的對手。
他的變化型能力「金剛身」可以將軀體更換成任意硬材。經過反覆鍛鍊，他能到達的硬度已比擬鑽石。042的「鐵網」應該傷不了他分毫。
此外，這能力不僅能用於自身，更可擾亂對方行動，例如將對手的雙足變成鉛塊來降低其敏捷度。
然而，不論他怎麼攻擊，他連接近都很勉強，遑論制伏對方。
對方的速度比資料庫紀錄的快上至少一倍，在能力操作方面，鐵線張開範圍與其破壞力亦在記錄值之上。原先以捕捉和纏鬥為主的能力，竟有了毀滅性的威脅。
雖然在除錯組他與042並不熟識，在過去的虛擬戰中他也有七成勝率，若不是042平時有隱藏實力，便是他的能力在失蹤的幾日有了爆炸性的成長。
無論何者都是他不樂見的。
在交戰後五分鐘，034發現五公裡外的動靜。那是128的石巨人。看來026也已行動。
他無論如何得阻止042與026碰頭。
一個能瞬移三十公尺的殺人機器──042將成為這般噩夢的存在。
034決定改變策略。
他將所有能力集中，鎖定在幾乎不把自己放在眼裡的對手身上。
硬碰硬既然行不通──
「金剛身．不壞枷鎖！」
他力竭地大喊。
──那便放棄所有防禦或攻擊的可能，完全封鎖對方的行動！
在屋簷上飛奔的042停下了半刻。他的身體腫脹、硬化，然後沉甸甸地摔在柏油路上，傳來轟隆巨響。
很好，終於有招湊效了。034心想。
「辛苦了。」莫爾將第二小隊的全息畫面疊加在第一小隊的狀態上。「增援一百秒內抵達。」
「請盡快，我不知道能撐到甚麼時候。」
034持續控制著眼前的鐵塊，確保042沒有任何逃脫的可能。
然後，就在他以為能平安等到支援時，042突然從他眼前消失了。
──怎麼可能？
他本能地將能力集中在體表，以防禦隨之而來的攻擊。
但停了整整一秒都沒有任何動靜。
「開甚麼玩笑……」034喃喃地說，等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向管理局回報。
「026的能力範圍要上修！026與042已會合！全員警戒！」
＊
047在攻擊襲來的那刻，只感覺到有人從旁推了她一把。
在幾秒鐘前，石巨人已追上了026，與其展開纏鬥。026的能力雖然靈活，但缺乏一擊致勝的威力──「蟲洞」最有威脅的操作頂多是把石巨人的攻擊導回自己而已。很快地，石巨人便佔了上風。
但在128以為即將得手之刻，026陡然加大了傳送距離。
──從他的消失點到再次出現，至少間隔了一百米。
「學姊，這樣我們追不上對方！」
情急之下，128也忘了以代號稱呼對方。
「一旦兩個目標會合，情況將瞬間反轉。我們必須撤退！」
「不，」067否決這提議，「正因如此，我們一定要在此刻解決026。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
女子將樹木集中在石巨人的四肢，同時要128減少表面包覆的建材。這無疑能增加石巨人的速度，卻也讓能力者暴露在攻擊下。
──賭了！她想。
提升速度的巨人轉瞬又追上了目標，一把抓住男子瘦削的軀骸。
067露出勝利的笑容，但128覺得哪兒不對勁。
為何128剛剛不使用長距離傳送？
被石巨人捉住的除錯員只是半闔著眼，全身觸電似地顫抖著。
他在蓄積力量。
128猛然意識到。
在傳送門開起的剎那，他把身旁所有建材扔到067身上，將她幾乎撞倒。
042的左手一爪刨開了這層防禦，幸好她立即用老樹粗幹接下了攻擊餘波。
但128自己就沒這麼幸運了。
067在樹叢縫隙間看見了青年凌空飛舞的斷肢。
「莫爾！128負傷，立刻派遣支援！」
067邊用枝幹包裹住128破娃娃似殘存的身軀，邊用鄰近的植披作為掩護，飛速撤退。
「這裡是管理局，增援再五秒到達，034會帶隊──混帳！」莫爾罕見地激動了起來。「所有人離開該區域，這是陷阱！」
接下來發生的都是一瞬間的事。
與三名除錯員會合的034，在靠近石巨人殘骸的瞬間，落入了半徑約二十米的傳送門內。那門的尺寸是先前的近百倍大。
下一刻，他們全被拋到了空中，撞進042揮來的鐵網裡。
透過全息影像，莫爾只看到爆開的血雨。
這次攻擊連一點能挽救的殘肢都沒留下。
「……067，前往傳送點，立刻。」
莫爾已幾乎認不出自己的聲音。
彷彿嘲諷似地，067的生命跡象這時驀地中斷了。
在067倒下的身體旁，是個陌生卻似曾相識的身影。
莫爾轉換虛擬空間的視角，並啟動資料庫找出那人身分。
結果出乎意料。
「是妳。」
系統顯示那是和042一起襲擊藍、資料庫沒有紀錄的神祕女性。
奇怪的是，一向過目不忘的莫爾，卻不認為她和先前出現在機房的是同一人。
難不成是某種感知型能力？
莫爾嘗試用自己的權限過濾能力干擾，得到的回覆卻是「存取被拒」。
──對方要麼有自己也無法觸及的勢力撐腰，要麼就是神通廣大到連資料庫都能騙過。莫爾覺得自己快瘋了。
「莫爾，我以為上次的警告已經夠了。」女性直接稱呼他的名字。
莫爾拳頭握緊，指節幾乎發白。「妳對067做了甚麼？」
「只是把水灌進她的呼吸系統而以，她的意識受得了。」女性冷酷地說。「我不會全滅你們，但下次可說不定了。」
「妳到底想要甚麼？」
「我要你們停止問這些蠢問題。」女性好似對不懂事的孩童說教。「你們越少涉入這邊的事，越能快快樂樂地，在無知中達到融和。」
接著，她極為諷刺地說。
「這便是你們的幸福，不是麼？」
「……那麼我換個問題。」莫爾並未隨對方起舞。
方才的幾秒，已足夠讓他跑完數千萬次關於女性身份的分析。
他在上次藍遇襲的事件裡便有幾個假說，現在本尊既然在面前，正好能驗證。
首先，他選擇了最不可能的假說。
「我對你的身分與目的一無所知，但有個問題我必須得問。」
莫爾擺出等待出擊的狼犬特有的緊繃姿態。
「──在所有意識裡，為何選擇菲莉雅？」
他以挑釁的口吻說。
女性的表情霎時充滿殺氣。
不過莫爾看得出來，那表情有一半是裝出來的。
她在思考如何回應這個挑戰。
「我讓你把部下們傳送回管理局。」女性緩緩地說。「你得快點。他們中應該有兩三個的意識還能修復。」
「妳知道迴避這問題意味著甚麼。」既然對方不正面應答，莫爾也顧左右而言他。他一旁亦默默地開啟傳送，把除錯員尚能辨識的身體數據傳回來。那花費是除錯組整個月的運算額度，維護組的人想必氣得跳腳吧。
「只要妳繼續和我對話，必會暴露妳的企圖。」此刻他該做的，是盡力拖延。「所以妳究竟想告訴我甚麼？」
「莫爾，不要給臉不要臉。」
「菲莉雅。」莫爾開始直接用這名字稱呼對方。「妳果然沒有融合。這樣妳出現在希德旁也代表──」
「夠了，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談話。」
對方旋即離開了全息影像範圍。
莫爾吐出長長一口氣。他檢視著甫傳送回來的下屬們的資料。女性說話算話，沒有完全破壞除錯員的形體。
但同樣地，她也沒有誇大除錯員的存活率。除了128與067，其他人復原的可能性基本上為零。
這些除錯員的死換來的情報，只是一個名字。
莫爾甚至懷疑那是對方刻意洩露的情報，畢竟菲莉雅可是以演技聞名呢。
即使抹去了身分識別，甚至不知怎地獲得了操縱水的能力，那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的確符合資料庫中，關於菲莉雅的敘述。
問題是，他並不認識這個神祕的意識。
他有的純粹是間接情報與猜想。
他不能只靠資料庫來揪出幕後黑手。
久違地，他有種自己的命運被操縱在他人手掌的感覺。
恐怕實質上，自己和那魯莽的見證人小鬼沒甚麼差別吧。
而他對接下來要做的事感到一陣噁心。
不過他仍啟動了通訊。
「雷伊嗎？」
「是的，我需要你幫忙。」
三名除錯員在密林的陰影裡快速前進著。
若「熔爐」模擬的是為戰火吞噬的煉獄，「偽伊甸」呈現的是城市遭綠意征服的蒼涼。
除了到處可見的、高及臂膀的草叢，許多建築已與粗壯樹幹結合，表面為青苔和爬藤覆蓋。
據說在現實的某些的地方，殘存的人類曾在此類廢墟中重建文明，但這些枝微末節的事無關緊要。
「034呼叫067和128，詢問是否已收到同步影像。」
除錯員彼此並不受到面具的效果影響，能看見彼此的五官。然而，他們仍以編號稱呼彼此來保持隱匿性。
編號有二位數與三位數兩種，二位數為資深人員，三位數為新進人員，但同一位數的編號大小並不代表資歷。除錯組和管理局的其他組別相似，不特別講究從屬關係，重要的是各個意識的靈活度與協調性。
「這裡是128，影像清楚。」
「沒錯，我都快看到敵人的後腦勺了。」
「067，工作時請保持嚴肅。」
位在管理局的莫爾說到。此刻，他的身子懸浮在半空，四周為除錯組指揮中心模擬出的偽伊甸地景環繞。
「我會密切監督這次的搜捕行動，我不想要有任何意外。」
「正因如此，才選了我們負責這次任務吧？」一個爽朗的女聲傳來。「034的近戰能力和128的環境操作，我覺得咱們是萬無一失。」
「對了，我有提到還有我這個除錯組最強追縱員嗎？」女性自豪地說。「何況這裡是偽伊甸，能用來偵查的物件多的是。看我怎麼──」
她的發言被沉穩的男性嗓音打斷。
「呼叫管理局，我已非常接近目標，為保持匿蹤，爾後除非緊急情況，將切斷主動通訊。」
「收到。」莫爾將三位人員所見的影像重疊到偽伊甸的景色上，「067，既然妳對自己的能力那麼自信，就把半徑兩公里內的意識全找出來。」
「唷，看我的。」披著綠色斗篷的女子大喊，「半徑兩公里，開始偵查！」
偽伊甸的大地開始微幅顫抖。
她的能力「溫室」可以將自身的感官與方圓數公里內的植物融合，用於偵蒐、防禦與攻擊敵人。處處植披茂密的偽伊甸，可說是她最完美的舞台。
「已確認數條可能的足跡……分析中……」
舉凡被踐踏的雜草、樹皮上的刻痕、植物體內的化學平衡，只要是原點模擬出的、關於植物的一切，她都可以干涉與利用。
「三百公尺，十一點鐘方向，發現疑似026的蹤跡。」在啟動能力半分鐘後，女子高聲回報。
「067，我該先張開能力場嗎？」編號128的除錯員問到。他是位身著白色斗篷，面容略顯稚嫩，眼神卻精明幹練的青年。
「不，042應該也在附近，先使用能力會被發現。對方可能準備伏擊我們──就像藍那時一樣。」女子憤怒地咬緊了牙，「那種情況下，殺無赦。」
「067──」
「知道啦，莫爾，我們可是專業的呢。」女子很快地轉移話題。「話說回來，這是我第一次和128出任務，以編號稱呼也是第一次。之前明明都叫人家『學姊』『學姊』的呢。突然這樣真不習慣……」
「真聊起天來了。」莫爾的語氣帶著些許不耐，「再過多久會與目標接觸？」
「一百米。」找到機會擺脫尷尬的128旋即報告。「請求二級戰鬥許可。再五秒內進入掩蔽物。五、四、三──」
「……准許。」莫爾未等128完成倒數便命令到。
接下來的消息讓兩名除錯員都沉下了臉。
「034的全息影像傳輸中斷。他已與042交戰。」
「該死。」067罵到。
「042究竟怎麼了？那傢伙真的打算背叛管理局嗎？」
兩人抵達一處為巨型藤蔓佔據的十字路口，並以翻覆的聯結車為掩護。此時，128提出了個建議。
「需要把我們直接傳送到034那邊支援嗎？如果能集中火力在042上，整個任務的成功率更大。」
「不，這樣的運算成本太高，會影響你們的撤離。」莫爾回應。
雖然管理局理論上能將物件和意識傳送到原點的任何地點，實際上各個運算所需的能量還是對應到現實世界的能源供應。
為了有效運用能源，核心每天會給予管理局固定的運算額度，再由維護組統一分配與控管。
由於邊界對意識的負面影響，或說是種「阻力」，傳送人員到邊界所需的運算資源是一般傳送的上千倍。這也是為何除錯組不馬上動用分析程式找出藍小姐的原因──在邊界進行分析，其所需的資源幾乎等同於管理局一季的運算成本。
無論如何，現在莫爾擔心的，還是前線人員的安危。
「別感情用事，專注在眼前的任務。」
莫爾以平穩而權威的聲音命令。
「之所以選擇你們來執行此任務，不單是看中各位的能力，更是因為你們是我信賴的下屬。」他徐徐地說。「聰明如你們，想必猜到管理局內部並非團結。」
「不論是之前對藍的通緝，或是這次對失聯人員的搜查，老實說，我都承受很大的外部壓力。」
「如果要讓除錯組的問題，留在組內解決，此次任務只許成功。」
莫爾在虛擬空間望著兩位戰意高昂，但也太容易衝動的下屬。
「所以，告訴我，這次任務的首要目標是甚麼？」
「……找出026的下落，並活捉042。」
067以嚴肅地口吻回到。
「我很冷靜，不會被個人情感左右。」
怎麼可能。她知道自己話語裡流露的焦躁。026於藍被042襲擊的那天失蹤，同時帶走了除錯組不少的機密資料。哪有這麼巧的事？
就算他們找到了026，也不能保證他還站在管理局這邊。
何況，042必定不是單獨行動，那麼，她們能活捉對方的可能性──
「不，妳錯了。」莫爾否定067的話。
嘖，自己的情緒果然太明顯了嗎。女子心想。
「妳搞錯『任務目標』了。」意想不到地，莫爾繼續說。「首要目標是在確認026的狀況後，所有人給我安全地回到管理局，聽到了沒有？」
縱然強硬，他命令裡的真誠關心讓兩位除錯員愣了半晌。
「……這真不像你。」身著斗篷的067淡淡地說，「如果你多展露你溫柔的一面，說不定你和藍早就──」
「目標移動了。全體警戒！」
「哼，莫爾真開不起玩笑。」
「但妳不也等不及了嗎。」128邊說邊準備離開掩蔽物。「我們工作去吧。」
「唷，後輩竟然想打頭陣。」
翻過聯結車後，兩人似疾風吹散的落葉，跳入路口中央、為爬藤覆蓋的大坑。
026就在那裏。
他們不會讓莫爾失望。
但最後，他們沒有人能遵守莫爾的命令。
＊
在樹叢蓊鬱的破落都市，大樓倒塌的地下廢墟與枝幹融為一體。透明的積水與橙紅的暮色從天花板傾注而下。
這是067透過能力，追蹤到026的地方。
這也是他失聯前，數位標籤最後的信號傳出點。
「繞了一大圈又回到這裡呀，026。」
067緩緩靠近在扭曲的樓層中央，一語不發的同事。方才的訊號移動應該是對方從陰影處走出的結果。在大樓中央是朵灰色的花。他彷彿是被花兒吸引才現身。
定睛一看，便發現這空間的花草樹木顏色都不太對勁。橘色的樹葉、粉色的枝幹、藍色的花苞、銅棕的果實……067用面具濾掉環境裡可能存在的感知型能力，卻找不到任何能力使用痕跡。
那麼，這一定是程式的異常。但成因是甚麼呢？
026是個瘦高的男子，他的面具不知為何無法被067的權限消除。半是亂碼、半是白底紅眼的圓盤在他臉上閃爍，氣氛極為不詳。他的頭顱傾斜，面色如幽魂般蒼白，嘴角彷彿做痛似地抽搐。
「067，不能再靠近了！」128出聲警告。
026的能力「蟲洞」，可在距離三十米內的地點打開任意數量的傳送門。雖然本身無殺傷力，他的能力若與像042的「鐵網」搭配，便極為難纏。
「026，回報你的狀況。」
青年命令到。但對方不為所動。於是他開始張開自己的能力場，準備戰鬥。
「最後一次機會！否則我們將強制把你帶回──」
「緊急聯絡！」034的聲音驀地傳來。「042突然往你們的方向快速移動，請求一級戰鬥許可！」
須臾間，瘦削的男子自由落體似地遁入地面。不，是透過蟲洞逃離了。
一級戰鬥許可。067的身體猛然緊繃。亦即任務已從原先的搜查，轉為殲敵。昔日的同事，此刻成為他們必須排除的威脅。
「准許。」莫爾邊輸入指令，邊傳令給在偽伊甸周圍待命的第二小隊。「注意，026正高速移動，預計兩分鐘後與042接觸。支援四分鐘內抵達。在那之前給我撐住！」
「收到。128，我們上！」
067單膝跪地、雙手合掌，對整幢建物的植物使用了「溫室」。
128則解開自己的白色斗篷，跳上建物中央的瓦礫堆，雙臂平舉，感知周遭的可用零件。
接下來的幾秒內，數以噸計的大樹在女子的指揮下連根拔起、糾結、纏繞，青年則指揮般地牽引大樓的建材，將原先即將崩壞的樓層堆積木似地，先分塊拆解，再逐塊重組。
整個大樓於焉像有了生命般，鋼筋、水泥、磚塊開始朝扭曲的植物收攏、整合，塑造出了一個約有五十米高的龐然巨物。
128的能力，「石巨人」，是將無機物覆蓋上有機物的定理型能力。基本操作是把建材附在身上做為防具，但更具威力的用法是和067的能力結合，產生超越個別意識形體的攻擊型自動程式。
現在他們有了不輸給026的高速移動方式。
「026已經拉開了近八百米距離，你們得快點。」莫爾透過全息影像計算著雙方的相對位置。
067站上巨人的肩膀，示意128開始前進。
敵我既已攤牌，便是雙方能力一較高下的時候了。
＊
034沒有遇過這麼難纏的對手。
他的變化型能力「金剛身」可以將軀體更換成任意硬材。經過反覆鍛鍊，他能到達的硬度已比擬鑽石。042的「鐵網」應該傷不了他分毫。
此外，這能力不僅能用於自身，更可擾亂對方行動，例如將對手的雙足變成鉛塊來降低其敏捷度。
然而，不論他怎麼攻擊，他連接近都很勉強，遑論制伏對方。
對方的速度比資料庫紀錄的快上至少一倍，在能力操作方面，鐵線張開範圍與其破壞力亦在記錄值之上。原先以捕捉和纏鬥為主的能力，竟有了毀滅性的威脅。
雖然在除錯組他與042並不熟識，在過去的虛擬戰中他也有七成勝率，若不是042平時有隱藏實力，便是他的能力在失蹤的幾日有了爆炸性的成長。
無論何者都是他不樂見的。
在交戰後五分鐘，034發現五公裡外的動靜。那是128的石巨人。看來026也已行動。
他無論如何得阻止042與026碰頭。
一個能瞬移三十公尺的殺人機器──042將成為這般噩夢的存在。
034決定改變策略。
他將所有能力集中，鎖定在幾乎不把自己放在眼裡的對手身上。
硬碰硬既然行不通──
「金剛身．不壞枷鎖！」
他力竭地大喊。
──那便放棄所有防禦或攻擊的可能，完全封鎖對方的行動！
在屋簷上飛奔的042停下了半刻。他的身體腫脹、硬化，然後沉甸甸地摔在柏油路上，傳來轟隆巨響。
很好，終於有招湊效了。034心想。
「辛苦了。」莫爾將第二小隊的全息畫面疊加在第一小隊的狀態上。「增援一百秒內抵達。」
「請盡快，我不知道能撐到甚麼時候。」
034持續控制著眼前的鐵塊，確保042沒有任何逃脫的可能。
然後，就在他以為能平安等到支援時，042突然從他眼前消失了。
──怎麼可能？
他本能地將能力集中在體表，以防禦隨之而來的攻擊。
但停了整整一秒都沒有任何動靜。
「開甚麼玩笑……」034喃喃地說，等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向管理局回報。
「026的能力範圍要上修！026與042已會合！全員警戒！」
＊
047在攻擊襲來的那刻，只感覺到有人從旁推了她一把。
在幾秒鐘前，石巨人已追上了026，與其展開纏鬥。026的能力雖然靈活，但缺乏一擊致勝的威力──「蟲洞」最有威脅的操作頂多是把石巨人的攻擊導回自己而已。很快地，石巨人便佔了上風。
但在128以為即將得手之刻，026陡然加大了傳送距離。
──從他的消失點到再次出現，至少間隔了一百米。
「學姊，這樣我們追不上對方！」
情急之下，128也忘了以代號稱呼對方。
「一旦兩個目標會合，情況將瞬間反轉。我們必須撤退！」
「不，」067否決這提議，「正因如此，我們一定要在此刻解決026。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
女子將樹木集中在石巨人的四肢，同時要128減少表面包覆的建材。這無疑能增加石巨人的速度，卻也讓能力者暴露在攻擊下。
──賭了！她想。
提升速度的巨人轉瞬又追上了目標，一把抓住男子瘦削的軀骸。
067露出勝利的笑容，但128覺得哪兒不對勁。
為何128剛剛不使用長距離傳送？
被石巨人捉住的除錯員只是半闔著眼，全身觸電似地顫抖著。
他在蓄積力量。
128猛然意識到。
在傳送門開起的剎那，他把身旁所有建材扔到067身上，將她幾乎撞倒。
042的左手一爪刨開了這層防禦，幸好她立即用老樹粗幹接下了攻擊餘波。
但128自己就沒這麼幸運了。
067在樹叢縫隙間看見了青年凌空飛舞的斷肢。
「莫爾！128負傷，立刻派遣支援！」
067邊用枝幹包裹住128破娃娃似殘存的身軀，邊用鄰近的植披作為掩護，飛速撤退。
「這裡是管理局，增援再五秒到達，034會帶隊──混帳！」莫爾罕見地激動了起來。「所有人離開該區域，這是陷阱！」
接下來發生的都是一瞬間的事。
與三名除錯員會合的034，在靠近石巨人殘骸的瞬間，落入了半徑約二十米的傳送門內。那門的尺寸是先前的近百倍大。
下一刻，他們全被拋到了空中，撞進042揮來的鐵網裡。
透過全息影像，莫爾只看到爆開的血雨。
這次攻擊連一點能挽救的殘肢都沒留下。
「……067，前往傳送點，立刻。」
莫爾已幾乎認不出自己的聲音。
彷彿嘲諷似地，067的生命跡象這時驀地中斷了。
在067倒下的身體旁，是個陌生卻似曾相識的身影。
莫爾轉換虛擬空間的視角，並啟動資料庫找出那人身分。
結果出乎意料。
「是妳。」
系統顯示那是和042一起襲擊藍、資料庫沒有紀錄的神祕女性。
奇怪的是，一向過目不忘的莫爾，卻不認為她和先前出現在機房的是同一人。
難不成是某種感知型能力？
莫爾嘗試用自己的權限過濾能力干擾，得到的回覆卻是「存取被拒」。
──對方要麼有自己也無法觸及的勢力撐腰，要麼就是神通廣大到連資料庫都能騙過。莫爾覺得自己快瘋了。
「莫爾，我以為上次的警告已經夠了。」女性直接稱呼他的名字。
莫爾拳頭握緊，指節幾乎發白。「妳對067做了甚麼？」
「只是把水灌進她的呼吸系統而以，她的意識受得了。」女性冷酷地說。「我不會全滅你們，但下次可說不定了。」
「妳到底想要甚麼？」
「我要你們停止問這些蠢問題。」女性好似對不懂事的孩童說教。「你們越少涉入這邊的事，越能快快樂樂地，在無知中達到融和。」
接著，她極為諷刺地說。
「這便是你們的幸福，不是麼？」
「……那麼我換個問題。」莫爾並未隨對方起舞。
方才的幾秒，已足夠讓他跑完數千萬次關於女性身份的分析。
他在上次藍遇襲的事件裡便有幾個假說，現在本尊既然在面前，正好能驗證。
首先，他選擇了最不可能的假說。
「我對你的身分與目的一無所知，但有個問題我必須得問。」
莫爾擺出等待出擊的狼犬特有的緊繃姿態。
「──在所有意識裡，為何選擇菲莉雅？」
他以挑釁的口吻說。
女性的表情霎時充滿殺氣。
不過莫爾看得出來，那表情有一半是裝出來的。
她在思考如何回應這個挑戰。
「我讓你把部下們傳送回管理局。」女性緩緩地說。「你得快點。他們中應該有兩三個的意識還能修復。」
「妳知道迴避這問題意味著甚麼。」既然對方不正面應答，莫爾也顧左右而言他。他一旁亦默默地開啟傳送，把除錯員尚能辨識的身體數據傳回來。那花費是除錯組整個月的運算額度，維護組的人想必氣得跳腳吧。
「只要妳繼續和我對話，必會暴露妳的企圖。」此刻他該做的，是盡力拖延。「所以妳究竟想告訴我甚麼？」
「莫爾，不要給臉不要臉。」
「菲莉雅。」莫爾開始直接用這名字稱呼對方。「妳果然沒有融合。這樣妳出現在希德旁也代表──」
「夠了，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談話。」
對方旋即離開了全息影像範圍。
莫爾吐出長長一口氣。他檢視著甫傳送回來的下屬們的資料。女性說話算話，沒有完全破壞除錯員的形體。
但同樣地，她也沒有誇大除錯員的存活率。除了128與067，其他人復原的可能性基本上為零。
這些除錯員的死換來的情報，只是一個名字。
莫爾甚至懷疑那是對方刻意洩露的情報，畢竟菲莉雅可是以演技聞名呢。
即使抹去了身分識別，甚至不知怎地獲得了操縱水的能力，那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的確符合資料庫中，關於菲莉雅的敘述。
問題是，他並不認識這個神祕的意識。
他有的純粹是間接情報與猜想。
他不能只靠資料庫來揪出幕後黑手。
久違地，他有種自己的命運被操縱在他人手掌的感覺。
恐怕實質上，自己和那魯莽的見證人小鬼沒甚麼差別吧。
而他對接下來要做的事感到一陣噁心。
不過他仍啟動了通訊。
「雷伊嗎？」
「是的，我需要你幫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