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本章節 10452 字
更新於: 2018-06-30
「朱利安？朱利安？你怎麼了？」
戴寧連喊了好幾聲，朱利安才猛地從發楞的狀態中回神。
「沒、沒事，大概是上午一直坐馬車，被顛得有點暈了，精神不太集中……」朱利安乾笑了笑，握緊刀叉，望著面前不停飄出誘人香氣、烤得酥嫩的牛排，試著把注意力集中在晚餐上，而不是同桌的另一人身上。
「啊，你沒坐過這麼久又跑得這麼快的馬車吧？等等吃完飯我給你一顆薄荷丸，含著會舒服一些。」戴寧邊說著，還邊切了一塊肉塞進朱利安的餐盤裡。「吶，多吃點，吃飽了早點睡覺，明天還要晃個一天呢。」
「嗯，謝謝。」
朱利安對戴寧的關照感到十分感激，但同時心底也泛起了小小的罪惡感。擁有魔物血統，而且前兩天才剛被餵飽的少年現在正是力量高漲的時候，別說龐大的魔力了，就連體力其實也比一般人好上許多，那一點舟車勞頓跟本就算不上什麼，他只是隨意找了個藉口掩飾真正的理由罷了。
真正的理由……朱利安喝了口湯，咬著湯匙抬眼偷瞄坐在對面的卡特。這個讓朱利安心神不寧的元兇正安靜地享用著自己的晚餐，他熟練地使用著刀叉，進食的動作也很優雅，就連餐具碰到盤子的聲音也刻意地控制到最小。朱利安見他這付模樣，想起自己那段地獄般的禮儀訓練課程，下意識地挺了挺背脊，也正襟危坐起來。
朱利安從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會有跟卡特這樣坐在一起吃飯的一天。早上卡特出現在他們眼前時，他甚至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前一天睡得太多出現了幻覺，又或是哈爾說的那什麼人類才會有的魔力醉有讓人看到幻象的作用；但當他們上了馬車，三人坐在一個小空間裡的時候，他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承認：這一切都是真的。
自己將與卡特同行，並相處整整一個月。
還有比這更糟的事情嗎？朱利安稍微想像一下，都覺得胃疼了起來。
一路上，馬車裡的氣氛安靜得詭異，連車伕都忍不住回頭望了望，確定自己載的是三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不是垂垂老矣的大魔法師。朱利安自然是不可能主動去跟卡特搭話的，他光是要接受自己即將跟這個曾經給自己帶來不少傷害及陰影的人相處一個月，就花了許多力氣；而戴寧雖然有跟卡特聊幾句，卻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似乎只是因為禮貌所以講點話，與平常活潑話多自來熟的態度大相逕庭。至於卡特，似乎也沒有特別想跟戴寧多聊什麼的意思，說沒幾句就掏出了一本小冊子，藉著窗邊的日光看了起來。
微妙的氣氛籠罩了整個車廂。
卡特安靜地看書，懶得找話題的戴寧乾脆閉目養神，而朱利安則是努力跟自己心中的陰影奮鬥著。
實在是太詭異了，他想。自己竟能跟卡特共處一室超過五分鐘，而且對方一直沒有來找碴，這簡直是前所未聞。
這個卡特是不是假的？不會只是另一個同名同姓同長相的人吧？
「……你幹嘛呢，朱利安？」
忽然，戴寧瞪了他一眼，貼在他耳邊低聲質問。
「什、什麼？」
朱利安楞了下，下意識往旁邊躲了躲。除了哈爾以外，他不太習慣跟誰這麼親近，即使是自己的好友也一樣。
「幹什麼一直偷瞄？」
「我沒有啊？應該沒有吧……」
才剛低聲說完，他又瞄了一下卡特。戴寧翻了個白眼，轉頭看了看正藉著馬車窗邊的光看書的少年，又看了看好友，搖搖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沒事。到時候再說吧。」
到時候是什麼時候？要說什麼？
連自己緊張得不時偷看卡特都沒發現的朱利安，自然也不可能知道戴寧想說什麼，只能緊抓著放在膝上的小皮箱，並不斷地用拇指來回摹挲套在中指上的、哈爾給他的戒指內側。圓潤的金屬觸感讓他忍不住搓了又搓，想起這是哈爾給他的東西，想起那個似乎無所不能的紅色身影，他漸漸覺得心中那因為見到卡特而躁動的不安，似乎平息了些許。
馬車就在這樣奇妙的氣氛中抵達了第一天下榻的旅館。從朱利安居住的國家愛洛斯到達本次舉辦峰會的鄰國歐森，大約需要二到三天的路程，即使他們已經使用了特別培育的快馬，也還是需要兩天的時間。坐了一整天的車，平常總是窩在家裡或是塔裡頭，嚴重缺乏運動的魔法師們個個無精打采，朱利安跳下車時，看見的是完全失去平常神氣的模樣、用各種歪七扭八的姿勢走進旅館大門的大魔法師們，這讓他差點笑了出來。這些有些年紀、累得夠嗆的魔法師各自被領到分配的房間後，好一點的還能下來吃個飯，有些直接就叫人送進房間，根本不想再踏出房門一步了。
不過，大法師們可以任性地不出房門，學徒跟其他人可不行。一行人包括大皇子都來到了餐廳，就著分配好的位置陸續就座，於是三名學徒理所當然地又湊了一桌，開始了朱利安有史以來吃得最心神不寧的一餐飯。
「還好嗎，朱利安？」
就在朱利安一邊回想著今天早上到現在為止發生的事，邊心不在焉地把食物塞進嘴裡時，身後傳來了亞齊貝爾溫潤的聲音。他哽了一下，連忙要起身行禮，卻被大皇子壓住了肩膀。
「不用行禮了，你們兩個也是。繼續吃飯吧。我只是來看看狀況。」亞齊貝爾點點頭，示意準備要起身的戴寧以及卡特坐下。卡特坐了回去，雖然握著刀叉，卻沒有繼續進食，只是死死地盯著朱利安。
「所以，一切都還好吧，朱利安？」亞齊貝爾又問了一次。朱利安疑惑地歪了歪頭，回答道：「是，一切都很好。」
「那就好。有什麼事就跟我說。你是哈爾大人的人，不用顧忌太多……」
鏗！
金屬撞擊瓷器的清脆聲響太過明顯，三人不禁同時望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卡特抬起頭，笑了笑，「非常抱歉……我沒有握穩刀子。」
「……不礙事。」亞齊貝爾沒有多說什麼。「就是這樣，我走了。吃完飯早點休息，明天到達歐森後的晚宴是很重要的，就不能這麼閒散了，在車上也可以多睡會。」
「好、好的。感謝您的提醒。」
朱利安受寵若驚地道謝，大皇子又望了學徒桌一眼，接著就跟那名總是隨侍在側的黑髮侍衛一同離開了。
而就在大皇子走遠的時候，朱利安聽見坐在自己旁邊的戴寧誇張地舒了口氣。
「……呼……還好我差不多吃飽了，不然被殿下這麼一嚇，哪還吃得下去……」
「哪、哪有這麼誇張啦，殿下……人很好啊。」朱利安試圖緩和氣氛。
「大皇子殿下雖然是挺和善的，但畢竟還是上位者，看到他就緊張……」戴寧從桌子中央的水果籃中隨手挑了一顆甜桃，送到嘴邊啃了一口。「吃飯要放鬆心情才好。」
「嗯，是沒錯啦。」
放鬆心情……比起跟這傢伙吃飯，我倒寧願跟大皇子一起吃飯。朱利安一邊想著，一邊又瞄了一下對面的卡特。後者繼續安靜地進食，握刀叉的手勢、切肉的姿態甚至是送進嘴裡的動作都像教科書一般完美，朱利安都要懷疑剛才那個初學者才會犯的、沒握好刀子以致餐具碰撞這種失禮的事情，到底是不是他做出來的。
從氣氛微妙的馬車，到氣氛微妙的餐桌，接下來……是氣氛微妙的臥室。
一想到這裡，朱利安就覺得胃有點揪。
不知是想讓與會的學徒們打好關係，或者只是單純地節省旅費，魔法師們都是一人一個房間，但朱利安、戴寧和卡特是三人同房。雖然房間很大而且有三張床，但朱利安怎麼想怎麼彆扭。
同一個馬車同一張桌子吃飯現在還要同一間睡覺……光是想想，都覺得很要命。不是房間或床大不大的問題，卡特本身就是個問題。
也許晚上需要在床旁邊下個什麼防禦咒免得卡特忽然想把自己幹掉之類的……朱利安邊解決自己的晚餐邊想像著一些連他自己都覺得太過誇張的發展。
「抱歉打擾客人們用餐。」忽然，一名侍應生走到他們桌邊，向三人彎身行禮，接著恭敬地問道：「請問卡特先生是哪一位？」
「是我。」
卡特應了聲，拿起餐巾擦了擦嘴，連頭都沒有回。「有事嗎？」
「是，曼德倫大人要您過去……」
卡特幾不可見地瞇了瞇眼睛。
「我立刻就去。」
說著，他站起身，對著戴寧跟朱利安點點頭，道：「老師叫我。我先走了，兩位慢用。」
「老師？曼德倫大人是你的老師嗎？」戴寧有些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正要把湯匙送進嘴裡的朱利安也因為驚愕而停下了動作。
「是的，曼德倫大人是我的老師。我先走了。」卡特挺了挺胸，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然後轉頭隨著侍應生離開。
朱利安一時覺得有些恍惚。那個笑容──是了，那個才是卡特的表情。是朱利安熟悉的，卡特的表情。志得意滿、並有些目中無人，這才是他認識的卡特。從早上見面開始的那個看起來似乎很無害的笑容，跟本就只是假象而已。
「……真討厭啊──。」
戴寧望著少年離開的背影，意有所指地喃喃自語。
「雖然把雀榕連根挖起了，但種子立刻又黏上了別的大樹呢……」
「雀榕？大樹？」
怎麼忽然講到植物去了？朱利安滿頭問號。
「快點吃，吃完我們去散步。從房間往外望的時候你不是對後面的庭院很有興趣嗎？」
戴寧沒有解釋，只是一個勁的催促他快點。朱利安連忙火速掃完餐盤中的食物，又在中間的水果籃裡也摸了一顆甜桃，這才隨戴寧走出了餐廳。
餐廳後面有個寬闊的庭園，低矮的籬笆修築得相當齊整，當季的花朵隨著晚風飄散著好聞的香氣。這個夜晚相當舒服，已經有好些人三三兩兩地在庭院裡，或悠閒地散步消食、或在隨處可見的石椅上聊天。戴寧領著朱利安左拐右拐，總算才找到了一個離餐廳以及主建築稍遠、沒有什麼人的僻靜角落。
「比我想像中的人要多……」戴寧舒了口氣，朱利安手中握著那顆甜桃搓來搓去，有些不安地問道：「我們……不是來逛庭院的吧？」
「當然不是。」紅髮少年哼了哼，然後認真地看著朱利安：「小朱利安，我們是朋友吧？」
「是啊。」朱利安點點頭。他不喜歡這種問題，要先確認關係才能繼續的話題，總是讓人忍不住猜疑。
「那你能不能老實跟我說說……」戴寧停頓了一下，似乎正在思考怎麼組織接下來的話，「……卡特跟你之間，是不是發生過什麼事情？」
朱利安手一抖，桃子差點掉在地上。戴寧連忙伸手幫他接了一下，發現好友的手有些涼。
「這個……我們以前同班。」朱利安含糊地回答。
「就那麼幾個班級，我也能猜到你們倆同班。」戴寧撇撇嘴，「說重點。」
朱利安不說話了，只是盯著手裡的水果，一個勁的沈默，戴寧也發現他的手愈發地涼了。少年眼珠轉了一圈，嘖了一聲，然後在朱利安的手上輕拍了兩下。
「我先說吧。我認識卡特。」
聽見這句話，朱利安忍不住抬頭看他。戴寧笑了笑，繼續壓低聲音道：「貴族的圈子就這麼點大，艾格列斯家跟我們家都算是活躍的家族，知道彼此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過呢……咱兩家可不是能坐下來喝酒的交情，艾格列斯伯爵的為人，我父親看不慣，總是跟他對著來，連帶的，我也不會對卡特有什麼太好的印象了。」
「今天在車上，我發現你老是偷瞄卡特，好像對他很有興趣，這讓我挺擔心的……就我聽到的傳聞，卡特那傢伙特別地高傲，對下人跟對蟲子沒什麼分別，就算同是貴族，他也不一定能用正眼看。我仔細想想，你們好像同年，他還同校，所以推測你們之間大概發生過什麼事，這才想問問你。要是好事，我還能看在你的份上對他好聲好氣些，要不是好事，我搞不好還能幫你出口氣……」
聽到這，朱利安忍不住扯了扯嘴角，輕輕搖搖頭。「好事？碰到他就不會有什麼好事。」
這是要說了？戴寧眼看自己的誘導有了效果，立刻閉上嘴，靜待朱利安接下來的話。少年用力舒了口氣，這才緩緩地開始說。
「卡特以前……看我不太順眼，偶爾會找我的麻煩……」
朱利安簡單地敘述了自己以前的情況、以及卡特跟他之間的關係。他儘可能地說的客觀一些，不加油添醋，只陳述實際遇到的事實。戴寧沈默地聽著，並沒有發表什麼意見，但握著他的手越發緊了，眉頭也凝成了一團。
「總之，在我成功獲得了魔力之後，接下來幾次考試都以些微的分數差，或是贏他，或是我倆並列第一……一般都是並列第一的，畢竟老師們不太想得罪他。再之後我就申請了跳級考試，進了菁英研究院。」
說到這裡算是告一段落，朱利安又是大大地舒了口氣。這是他考上研究院之後第一次跟人說起過去在一般班級時發生的事情，雖然梳理那段陰暗晦澀的過去時，他依舊感到心頭有些沈重，但全部說出來後，卻意外地覺得那股壓力緩緩地消散了，人也輕鬆很多。
「這麼說起來，我跟他真正能在學業上較勁的那段短暫的日子裡，他看到我臉都冷得跟冰一樣，但不知道為什麼，反而很少動手對我怎麼樣了……」
再回想起時，朱利安才覺得哪裡不太對。卡特對他的不滿應該從頭到尾都沒有變，而且當自己學科術科都名列前茅、在學業上與他平起平坐的那時，應該正是這個高傲的魔法學徒最痛恨自己的時候，可那時卡特竟然反常地什麼也沒有做……這未免也太奇怪了。
「那是……前年的四月份左右？」戴寧問了一個讓朱利安有些意外的問題。
「呃……好像差不多吧。七月我就去考了菁英研究院入院考試，就是在那之前的事。」
「那段時間啊。」
紅髮少年瞇起眼睛，露出一個有些不懷好意的笑容，「那段時間他忙著呢……沒力氣管你吧。」
朱利安疑惑地看著好友，戴寧接著又說：「是不是在那之後他就沒有再出現過了？」
「……你這麼一說，好像是。」朱利安眨巴著眼睛回想，「難道不是因為我換了一個環境才沒遇上他？我還鬆了口氣呢，其實我去考研究院也是想拼一把，別再跟他待在一起……」
「這個就讓我來解釋給你聽吧。」紅髮少年嘿嘿一笑。「去年四月，以我父親為首，聯合幾位大臣，對國王陛下揭發了艾格列斯伯爵私下聯合領地鹽商哄抬鹽價的案子。不止是鹽，連理論上應該要嚴格控管的魔法酒私釀案他也參了一腳。這案子出了之後幾乎是一口氣把艾格列斯家給整翻了，那陣子卡特應該光是煩自己家的事都來不及，根本沒心思在你身上。後來，艾格列斯伯爵被降等，領地也給收了，整個家族的勢力大不如前。我最後一次聽說卡特的消息，就是他隔年沒考上菁英研究院，就這樣畢業離開了學校……」
「卡特沒考上……」
朱利安自言自語著。雖然這樣不太好，但他隱約覺得有些慶幸。還好不用在研究院也看見卡……
不對。朱利安一愣。
不用等到卡特進研究院，等等他們就要睡一房了啊！
「等一下，那曼德倫大人又是怎麼回事？」想到這個，他連忙提問，「卡特畢業離開學校，接著就進了曼德倫大人的門下？現在還跟我們一起出行？」
「啊，嗯，這個情況，的確出乎我意料之外。」一提到這件事，原本還表情輕鬆的戴寧，神色忽地陰沈了下來。
「我也是沒想到，再見面時，他竟然是以曼德倫大人弟子的身份出現的……大概是託了他母親那邊家族的福吧。艾格列斯夫人那邊也是一支勢力，雖然因為伯爵的垮台，他們也有受到影響，但總歸不是風暴的中心。我猜，大概用了什麼政治上的交換條件把他送進去的吧。找得也真是準，一次就攀上了最可能成為下任首席的院士……曼德倫大人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到底是收了多少好處？保證選票還是什麼稀有的魔法道具？」
戴寧邊說邊沒好氣地哼哼，朱利安則一邊聽一邊恍然大悟地點頭。難怪剛才戴寧要說「雖然把雀榕連根挖起了，但種子立刻又黏上了別的大樹」這種話了。
「總之……朱利安，對他不要太掉以輕心。」
哼完了，戴寧再次望向朱利安，表情稍微嚴肅了些。
「我父親促成了艾格列斯家族的敗亡，我跟他這樑子算是結下了；而你就更不用說了，原本就是他的眼中釘，現在還成了我的朋友……雖然，依照我的猜測，為了保住曼德倫大人的弟子這個名頭，他不會太明目張膽地對我們怎麼樣，但多注意他總是沒錯的。」
「沒關係，反正我也不會跟他走得太近的。」朱利安苦笑，「我躲他還來不及呢。今天在馬車上我整個人都是慌的，剛剛吃飯也心不在焉……看來我還是離他遠一點……」
「等等，我要你小心他，沒要你躲他啊！」戴寧聽見朱利安的話，猛地皺了下眉頭，接著抓著他的肩膀搖晃起來。「怎麼一提到卡特你就這麼窩囊！挺起胸膛來啊，小朱利安！你仔細想想，你家那位謎一般的大人連大皇子都要敬畏三分，而且還看在他的面子上鬆口答應要照顧你呢，你現在可是一個背後有大皇子的人啊！完全可以用鼻孔看卡特了！雖說他是曼德倫大人的弟子，但怎麼說也就跟我們一樣是學徒的地位，你可別對他低頭啊！」
「我、我知道了，你別晃了……」朱利安覺得世界都在旋轉。
聽見他這麼說，戴寧總算鬆了手。「知道就好。反正我們就看著辦吧，也不需要特別排斥或是疏遠他，維持普通的態度就好了。」
「嗯。」
少年點頭應允。兩人算是達成了默契，總算有心情開始逛一下這庭院的時候，卻發現時間已經不早了，原本在庭院裡頭散步聊天的人也少了很多。不敢耽誤明天的行程，兩人匆匆地回了房間，在門口正好碰上了也要進門的卡特。
朱利安一下就僵住了，戴寧偷偷捏了下他的手，率先對卡特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卡特的視線在他們倆身上各自停留了一下，朱利安強迫自己跟卡特對望，也稍微點了點頭。
卡特笑了一下，開口道：「你們誰帶了房門鑰匙？我以為我帶了，摸了一下發現沒有。」
「我……我來開門吧。」朱利安從口袋裡掏出鑰匙開門。面對卡特，他還是覺得很緊張，但想起戴寧也在後面，還是硬生生克服了心裡那想逃的衝動，平靜地開了門。
三人魚貫進入，卡特向他們說了聲晚安，便上了自己那張床，鑽進棉被裡頭睡了。戴寧跟朱利安互望了一眼，紅髮少年給了好友一個肯定的眼神。
「像剛才那樣就好。」他用口型說。
朱利安點點頭。得到好友的肯定後，他鬆了口氣，又下意識地伸手搓了搓那隻已經被體溫摀得溫熱的戒指內側。
沒問題。他想著。
戴寧說得對。我不再是以前那個朱利安了。卡特跟我，現在地位是對等的。我無須因為過去發生的事情而害怕或是躲避他。抬頭挺胸就可以了。
朱利安一邊為自己打氣一邊窩進被子裡。他原本還想著，要是跟卡特一間房，八成會做以前那些事情的惡夢吧；但現在他可以肯定，自己可以安穩地睡到天亮。
隔天一大早，車隊在朦朧的晨霧中再次啟程。學徒們仍舊同一車，經過昨晚跟戴寧的談話以及心理建設後，朱利安的情況比前一天要好了些，雖然還是覺得有些不安，但總算沒有再神經質地偷望卡特。三人依舊沈默，卡特也沒有像昨晚那樣特意找話，只是安靜地看著自己的書。戴寧一上車就睡過去了，雙手環胸，頭垂得低低的，不時還點兩下。朱利安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沒事可做，無聊地打了個呵欠。
這一路上，車隊是全速前進，連午飯都只是稍停了一下，由車伕從車廂後頭拿出一些早已經準備好的葡萄汁、白麵包和火腿、起司等食物發給各車的乘客，大家墊個肚子，立刻又趕起路來。身為一個一餐可以吃掉十個麵包的大胃王，這點東西對朱利安來說就是塞牙縫，好在他目前魔力充盈，雖然沒吃飽，倒也不覺得很餓，反而是身邊的戴寧低聲抱怨份量太少。
「質我就不嫌了，」戴寧把最後一口夾著火腿與起司的麵包塞進嘴裡，有些含糊地說：「量好歹也給多一點吧，我們可是正在發育期呢。」
「大概怕你暈車全吐了吧，而且光是書籍就很重了，大概沒法再多帶些什麼。」朱利安從車廂窗戶探出頭，看著其它車隊滿滿當當的行李，隨口這麼應著。
「其實我也就是隨便說一聲。」戴寧喝了口葡萄汁，笑了笑，「真的再給我一份我還不一定吃。畢竟晚上有好吃的，現在吃太飽到時候吃不下就可惜了。」
「晚上……哦，殿下昨天說的晚宴嗎？」聽見好友這麼說，朱利安這才想起了昨晚亞齊貝爾在他們桌旁說的話。
「對啊，歐森的名菜你沒吃過吧？今晚你可以開開眼界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沒吃飽，說起這個晚宴，戴寧看起來要比上午那上車就睡的模樣精神得多，「炸飛魚、水晶海鮮凍、海菜蝦鬆……好吃的可多了。」
「都是海鮮啊。」朱利安眨眨眼睛，還真的來了興趣，「不愧是靠海的國家……魚我是吃過幾次，蝦子只有吃過河蝦，他們那裡的魚蝦是不是比河跟湖裡的大？」
「那當然！」戴寧的眼神閃亮亮的，他伸出雙手，比劃了一下，「我有見過這麼大的魚！長得可奇怪了，但吃起來味道實在鮮美！蝦子也有這麼大的，肉質跟河蝦那是天差地遠，還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總之你就等著吧，晚宴的菜，肯定沒有一個是不好吃的。」
身為貴族，戴寧算得上是個吃過見過的主，他都這麼拍胸脯保證了，那晚餐肯定是很精彩的。朱利安嚥了嚥口水，原本不覺得很餓，但經好友這麼一說，竟也覺得肚子有些空。
艾諾斯地處平原，後頭靠山，物產算得上是豐富，但境內沒有海，只有湖跟河，雖也是有魚蝦，畢竟跟海裡的是兩回事。朱利安出身貧窮，遇到哈爾之前，常常只能啃麵包，別提魚蝦了，就算是肉，一年都吃不上幾口。雖然跟著哈爾之後伙食好了許多，但紅龍似乎沒有特別愛吃海鮮，水果獸肉等倒是每天換著口味來。於是，小朱利安一聽說晚上會充滿海鮮，心裡那是真的充滿了期待。
「晚宴的菜色應該是很令人期待的，不過跟貴族們的寒暄交流就不太讓人期待了。」
就在這個時候，坐在旁邊的卡特涼涼地插了一句進來。朱利安跟戴寧立刻回頭望著他，兩人都沒想到一直很安靜的卡特會在這時候冒出一句話來。雖然發現氣氛因為自己的話而冷了下來，但少年看起來倒也不尷尬，他笑了笑，繼續說：「不過，在我們裡面，大概也就是戴寧需要煩惱這件事了……我的家族已經沒什麼好提的，而朱利安出身一般，應該不會有什麼人把焦點放在我們身上……」
「那倒不見得。」
畢竟是交際跟吃飯喝水一樣平常的貴族子弟，戴寧很快就緩了過來，他也笑了笑，把話題的主角從自己身上牽走，「先不說家族的事了，畢竟你現在可是曼德倫大人的弟子，而且還是唯一一位弟子……看在下任首席的份上，你可能也多少需要替老師分憂解勞一下吧？我們彼此彼此。」
「這麼說也是。看來我們三個人裡面，能順利享受美食的只有朱利安了。」
卡特沒有反駁，只是輕描淡寫地揭了過去。晚宴的話題就這樣潦草地結束了，最後，戴寧跟卡特互望了一眼，各自交換了一個表面上看起來相當有禮的微笑，接著便各幹各的，看書的繼續看書，打盹的繼續打盹。沒有插上也不敢插什麼話的朱利安覺得，雖然他倆都在笑，可空氣裡卻聞得出似有若無的一股煙硝味。
就在朱利安覺得空氣中無形的壓力讓他有些喘不過氣的這個時候，馬車的速度慢了下來，最終停止前進。少年往外頭張望，看見許多身著深藍色制服的衛兵們，以及他們身後高聳的城牆、和一扇巨大的城門。牆頭上飄著繡上金色圖案的藍底旗幟，那圖樣朱利安認得出來，正是歐森的國徽。
「這就到了？」
戴寧也湊了過來，不過他只望了一眼，便把頭縮了回來。就在同時，馬車緩緩前行，通過巨大的城門後，一隊騎兵從旁邊跑出來，分成兩列跟在車隊旁邊，像是要護送他們入城。
「剛剛是在……檢查嗎？」朱利安回頭望著漸漸遠離的城門。
「剛剛是在入關哪，過了那裡，就正式進入歐森的國都了。」戴寧解釋著，並動了動鼻子。「呣，聞到了，淡淡的海水的味道。」
「真的耶……」
朱利安也嗅了嗅，空氣中的確有著淡淡的海腥氣。這就到了歐森境內──他有些興奮，心臟高昂地鼓動著。這可是窮小子第一次出國，以往他移動過最遠的距離，也就只有從孤兒院到學校而已，從沒有離家這麼遠過。
馬車很快進入市區。許多行人忍不住停下來看著這個掛上異國國徽的車隊，他們好奇地交頭接耳。也有一些人的視線在看見車窗旁探出小半個腦袋的朱利安後就移不開了，甚至還有人愣愣地想要跟著馬車走，但立刻被騎兵隊擋了下來。那些人雖然被檔在外頭，但仍然不死心地朝著車隊眺望，直到馬車漸行漸遠才遺憾地走開。
「你看到了嗎？」
「有，那個金髮的……」
「我簡直無法把目光從他臉上移開……」
雖然無法跟上去，但那些看見朱利安的人還是彼此竊竊私語著，他們的神情吸引了其它好奇的人上前打聽出了什麼事。「來訪的艾諾斯車隊上有個金髮美人」的傳言，就這樣悄悄地在人們之間傳了開來……
罪魁禍首的小淫魔並沒有發現自己造成的小小騷亂，他早就被商店鮮豔的各色頂棚以及用以攬客的特製招牌吸去了所有的注意力。巨大的木製魚蝦上面寫著看起來像是店名的文字，有些甚至還會搖頭擺尾地晃一晃……朱利安小小的身子越來越探出窗外，最後戴寧實在看不下去，一把拎住他的後領把人給拽了回來。
「你剛剛只是看風景我就不說了，現在是要爬出去的節奏？很危險的！」他叨唸著。
「我……一個沒注意……」朱利安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
「放心，我們要在這住一個月，到時候我天天帶你去逛街。歐森我也是來過的，怎麼說也比你熟一些。吶，那些都先別管了，你看，歐森的魔法師塔。看來我們要住這附近呢……」
順著戴寧手指的方向，朱利安也看見了數個高聳的藍色塔尖。難以言喻、比剛才還要劇烈的興奮感乎地襲上心頭。
魔法師峰會。
有史以來第一個聚集了各國有能法師的集會，就要在這裡開始了。
他興奮地看著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大的塔群，同時也注意到，越靠近魔法師塔，旁邊的商店也跟市中心愈加地不一樣了。賣食物以及日用品的店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碑刻、魔法材料、文具以及長袍等等跟法師們有關的店鋪。
在這些店鋪中間，他偶爾會看見一些小桌子，桌子上或擺著水晶球，或放著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石子，而不管上面放什麼，那些小攤子上總會插上一支藍底的小旗，上頭繡著一大兩小三顆銀星──代表月華神的兒子、掌管命運的星芒神的徽記。
「占卜攤？預言師？」朱利安喃喃自語著。星芒神是占卜師們的主神，只要是幹這活的，不管是占卜師還是預言師，都會擺上這一面旗子以求星芒庇佑。這些他是知道的，在艾諾斯國境內也有見過，甚至魔法學院旁就有一些。
占卜攤，隨處可見，不稀奇。稀奇的是……這占卜攤也太多了一點？這一路看下來，一個路口就有四五個，甚至還有一些占卜攤發展出了店面……
「歐森上上下下都喜歡玩占卜這一套。」戴寧又湊了上來，像是可以聽見他心聲一般的解答了他心裡的疑問。「聽說是因為以漁業為本，海象又捉摸不定，以往總是會依靠占卜師來卜上一掛判斷吉凶，決定是否出海。時間久了，不止是出海，舉凡嫁女兒出遠門都要問一下求個心安，這習慣也一直流傳到了現在。歐森甚至還把這些占卜攤拿來當成觀光噱頭呢，我身邊有好幾個貴族小姐可吃這一套了。」
「原來是這樣……」朱利安望著一個個小小的占卜攤位，輕輕地點點頭。
而就在此時，從他眼前晃過的、一個平凡無奇的占卜攤後頭，原本懶懶地窩在異常寬大的椅子裡的占卜師，忽地抬起頭瞄了他一眼。這原本並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從車隊進入市區開始，會好奇地盯著車子看的人很多，但這麼明確地跟朱利安眼神對上的，這還是第一個。馬車很快經過，那個人也迅速地消失在街道的遠方，少年愣愣地將頭轉了回來，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那個人……
剛才對他笑了一下。
他認識我？不可能啊，我沒有認識的人在這裡……
但朱利安沒能再多花點時間思考這件事了。車隊穿過魔法師塔群外頭的大門，進入塔群的範圍。在高聳的青塔們包圍的廣場中央，已經可以看見來迎接的歐森公國代表……
魔法師峰會，由此正式揭開了序幕。
戴寧連喊了好幾聲，朱利安才猛地從發楞的狀態中回神。
「沒、沒事，大概是上午一直坐馬車，被顛得有點暈了，精神不太集中……」朱利安乾笑了笑，握緊刀叉，望著面前不停飄出誘人香氣、烤得酥嫩的牛排，試著把注意力集中在晚餐上，而不是同桌的另一人身上。
「啊，你沒坐過這麼久又跑得這麼快的馬車吧？等等吃完飯我給你一顆薄荷丸，含著會舒服一些。」戴寧邊說著，還邊切了一塊肉塞進朱利安的餐盤裡。「吶，多吃點，吃飽了早點睡覺，明天還要晃個一天呢。」
「嗯，謝謝。」
朱利安對戴寧的關照感到十分感激，但同時心底也泛起了小小的罪惡感。擁有魔物血統，而且前兩天才剛被餵飽的少年現在正是力量高漲的時候，別說龐大的魔力了，就連體力其實也比一般人好上許多，那一點舟車勞頓跟本就算不上什麼，他只是隨意找了個藉口掩飾真正的理由罷了。
真正的理由……朱利安喝了口湯，咬著湯匙抬眼偷瞄坐在對面的卡特。這個讓朱利安心神不寧的元兇正安靜地享用著自己的晚餐，他熟練地使用著刀叉，進食的動作也很優雅，就連餐具碰到盤子的聲音也刻意地控制到最小。朱利安見他這付模樣，想起自己那段地獄般的禮儀訓練課程，下意識地挺了挺背脊，也正襟危坐起來。
朱利安從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會有跟卡特這樣坐在一起吃飯的一天。早上卡特出現在他們眼前時，他甚至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前一天睡得太多出現了幻覺，又或是哈爾說的那什麼人類才會有的魔力醉有讓人看到幻象的作用；但當他們上了馬車，三人坐在一個小空間裡的時候，他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承認：這一切都是真的。
自己將與卡特同行，並相處整整一個月。
還有比這更糟的事情嗎？朱利安稍微想像一下，都覺得胃疼了起來。
一路上，馬車裡的氣氛安靜得詭異，連車伕都忍不住回頭望了望，確定自己載的是三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不是垂垂老矣的大魔法師。朱利安自然是不可能主動去跟卡特搭話的，他光是要接受自己即將跟這個曾經給自己帶來不少傷害及陰影的人相處一個月，就花了許多力氣；而戴寧雖然有跟卡特聊幾句，卻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似乎只是因為禮貌所以講點話，與平常活潑話多自來熟的態度大相逕庭。至於卡特，似乎也沒有特別想跟戴寧多聊什麼的意思，說沒幾句就掏出了一本小冊子，藉著窗邊的日光看了起來。
微妙的氣氛籠罩了整個車廂。
卡特安靜地看書，懶得找話題的戴寧乾脆閉目養神，而朱利安則是努力跟自己心中的陰影奮鬥著。
實在是太詭異了，他想。自己竟能跟卡特共處一室超過五分鐘，而且對方一直沒有來找碴，這簡直是前所未聞。
這個卡特是不是假的？不會只是另一個同名同姓同長相的人吧？
「……你幹嘛呢，朱利安？」
忽然，戴寧瞪了他一眼，貼在他耳邊低聲質問。
「什、什麼？」
朱利安楞了下，下意識往旁邊躲了躲。除了哈爾以外，他不太習慣跟誰這麼親近，即使是自己的好友也一樣。
「幹什麼一直偷瞄？」
「我沒有啊？應該沒有吧……」
才剛低聲說完，他又瞄了一下卡特。戴寧翻了個白眼，轉頭看了看正藉著馬車窗邊的光看書的少年，又看了看好友，搖搖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沒事。到時候再說吧。」
到時候是什麼時候？要說什麼？
連自己緊張得不時偷看卡特都沒發現的朱利安，自然也不可能知道戴寧想說什麼，只能緊抓著放在膝上的小皮箱，並不斷地用拇指來回摹挲套在中指上的、哈爾給他的戒指內側。圓潤的金屬觸感讓他忍不住搓了又搓，想起這是哈爾給他的東西，想起那個似乎無所不能的紅色身影，他漸漸覺得心中那因為見到卡特而躁動的不安，似乎平息了些許。
馬車就在這樣奇妙的氣氛中抵達了第一天下榻的旅館。從朱利安居住的國家愛洛斯到達本次舉辦峰會的鄰國歐森，大約需要二到三天的路程，即使他們已經使用了特別培育的快馬，也還是需要兩天的時間。坐了一整天的車，平常總是窩在家裡或是塔裡頭，嚴重缺乏運動的魔法師們個個無精打采，朱利安跳下車時，看見的是完全失去平常神氣的模樣、用各種歪七扭八的姿勢走進旅館大門的大魔法師們，這讓他差點笑了出來。這些有些年紀、累得夠嗆的魔法師各自被領到分配的房間後，好一點的還能下來吃個飯，有些直接就叫人送進房間，根本不想再踏出房門一步了。
不過，大法師們可以任性地不出房門，學徒跟其他人可不行。一行人包括大皇子都來到了餐廳，就著分配好的位置陸續就座，於是三名學徒理所當然地又湊了一桌，開始了朱利安有史以來吃得最心神不寧的一餐飯。
「還好嗎，朱利安？」
就在朱利安一邊回想著今天早上到現在為止發生的事，邊心不在焉地把食物塞進嘴裡時，身後傳來了亞齊貝爾溫潤的聲音。他哽了一下，連忙要起身行禮，卻被大皇子壓住了肩膀。
「不用行禮了，你們兩個也是。繼續吃飯吧。我只是來看看狀況。」亞齊貝爾點點頭，示意準備要起身的戴寧以及卡特坐下。卡特坐了回去，雖然握著刀叉，卻沒有繼續進食，只是死死地盯著朱利安。
「所以，一切都還好吧，朱利安？」亞齊貝爾又問了一次。朱利安疑惑地歪了歪頭，回答道：「是，一切都很好。」
「那就好。有什麼事就跟我說。你是哈爾大人的人，不用顧忌太多……」
鏗！
金屬撞擊瓷器的清脆聲響太過明顯，三人不禁同時望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卡特抬起頭，笑了笑，「非常抱歉……我沒有握穩刀子。」
「……不礙事。」亞齊貝爾沒有多說什麼。「就是這樣，我走了。吃完飯早點休息，明天到達歐森後的晚宴是很重要的，就不能這麼閒散了，在車上也可以多睡會。」
「好、好的。感謝您的提醒。」
朱利安受寵若驚地道謝，大皇子又望了學徒桌一眼，接著就跟那名總是隨侍在側的黑髮侍衛一同離開了。
而就在大皇子走遠的時候，朱利安聽見坐在自己旁邊的戴寧誇張地舒了口氣。
「……呼……還好我差不多吃飽了，不然被殿下這麼一嚇，哪還吃得下去……」
「哪、哪有這麼誇張啦，殿下……人很好啊。」朱利安試圖緩和氣氛。
「大皇子殿下雖然是挺和善的，但畢竟還是上位者，看到他就緊張……」戴寧從桌子中央的水果籃中隨手挑了一顆甜桃，送到嘴邊啃了一口。「吃飯要放鬆心情才好。」
「嗯，是沒錯啦。」
放鬆心情……比起跟這傢伙吃飯，我倒寧願跟大皇子一起吃飯。朱利安一邊想著，一邊又瞄了一下對面的卡特。後者繼續安靜地進食，握刀叉的手勢、切肉的姿態甚至是送進嘴裡的動作都像教科書一般完美，朱利安都要懷疑剛才那個初學者才會犯的、沒握好刀子以致餐具碰撞這種失禮的事情，到底是不是他做出來的。
從氣氛微妙的馬車，到氣氛微妙的餐桌，接下來……是氣氛微妙的臥室。
一想到這裡，朱利安就覺得胃有點揪。
不知是想讓與會的學徒們打好關係，或者只是單純地節省旅費，魔法師們都是一人一個房間，但朱利安、戴寧和卡特是三人同房。雖然房間很大而且有三張床，但朱利安怎麼想怎麼彆扭。
同一個馬車同一張桌子吃飯現在還要同一間睡覺……光是想想，都覺得很要命。不是房間或床大不大的問題，卡特本身就是個問題。
也許晚上需要在床旁邊下個什麼防禦咒免得卡特忽然想把自己幹掉之類的……朱利安邊解決自己的晚餐邊想像著一些連他自己都覺得太過誇張的發展。
「抱歉打擾客人們用餐。」忽然，一名侍應生走到他們桌邊，向三人彎身行禮，接著恭敬地問道：「請問卡特先生是哪一位？」
「是我。」
卡特應了聲，拿起餐巾擦了擦嘴，連頭都沒有回。「有事嗎？」
「是，曼德倫大人要您過去……」
卡特幾不可見地瞇了瞇眼睛。
「我立刻就去。」
說著，他站起身，對著戴寧跟朱利安點點頭，道：「老師叫我。我先走了，兩位慢用。」
「老師？曼德倫大人是你的老師嗎？」戴寧有些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正要把湯匙送進嘴裡的朱利安也因為驚愕而停下了動作。
「是的，曼德倫大人是我的老師。我先走了。」卡特挺了挺胸，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然後轉頭隨著侍應生離開。
朱利安一時覺得有些恍惚。那個笑容──是了，那個才是卡特的表情。是朱利安熟悉的，卡特的表情。志得意滿、並有些目中無人，這才是他認識的卡特。從早上見面開始的那個看起來似乎很無害的笑容，跟本就只是假象而已。
「……真討厭啊──。」
戴寧望著少年離開的背影，意有所指地喃喃自語。
「雖然把雀榕連根挖起了，但種子立刻又黏上了別的大樹呢……」
「雀榕？大樹？」
怎麼忽然講到植物去了？朱利安滿頭問號。
「快點吃，吃完我們去散步。從房間往外望的時候你不是對後面的庭院很有興趣嗎？」
戴寧沒有解釋，只是一個勁的催促他快點。朱利安連忙火速掃完餐盤中的食物，又在中間的水果籃裡也摸了一顆甜桃，這才隨戴寧走出了餐廳。
餐廳後面有個寬闊的庭園，低矮的籬笆修築得相當齊整，當季的花朵隨著晚風飄散著好聞的香氣。這個夜晚相當舒服，已經有好些人三三兩兩地在庭院裡，或悠閒地散步消食、或在隨處可見的石椅上聊天。戴寧領著朱利安左拐右拐，總算才找到了一個離餐廳以及主建築稍遠、沒有什麼人的僻靜角落。
「比我想像中的人要多……」戴寧舒了口氣，朱利安手中握著那顆甜桃搓來搓去，有些不安地問道：「我們……不是來逛庭院的吧？」
「當然不是。」紅髮少年哼了哼，然後認真地看著朱利安：「小朱利安，我們是朋友吧？」
「是啊。」朱利安點點頭。他不喜歡這種問題，要先確認關係才能繼續的話題，總是讓人忍不住猜疑。
「那你能不能老實跟我說說……」戴寧停頓了一下，似乎正在思考怎麼組織接下來的話，「……卡特跟你之間，是不是發生過什麼事情？」
朱利安手一抖，桃子差點掉在地上。戴寧連忙伸手幫他接了一下，發現好友的手有些涼。
「這個……我們以前同班。」朱利安含糊地回答。
「就那麼幾個班級，我也能猜到你們倆同班。」戴寧撇撇嘴，「說重點。」
朱利安不說話了，只是盯著手裡的水果，一個勁的沈默，戴寧也發現他的手愈發地涼了。少年眼珠轉了一圈，嘖了一聲，然後在朱利安的手上輕拍了兩下。
「我先說吧。我認識卡特。」
聽見這句話，朱利安忍不住抬頭看他。戴寧笑了笑，繼續壓低聲音道：「貴族的圈子就這麼點大，艾格列斯家跟我們家都算是活躍的家族，知道彼此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過呢……咱兩家可不是能坐下來喝酒的交情，艾格列斯伯爵的為人，我父親看不慣，總是跟他對著來，連帶的，我也不會對卡特有什麼太好的印象了。」
「今天在車上，我發現你老是偷瞄卡特，好像對他很有興趣，這讓我挺擔心的……就我聽到的傳聞，卡特那傢伙特別地高傲，對下人跟對蟲子沒什麼分別，就算同是貴族，他也不一定能用正眼看。我仔細想想，你們好像同年，他還同校，所以推測你們之間大概發生過什麼事，這才想問問你。要是好事，我還能看在你的份上對他好聲好氣些，要不是好事，我搞不好還能幫你出口氣……」
聽到這，朱利安忍不住扯了扯嘴角，輕輕搖搖頭。「好事？碰到他就不會有什麼好事。」
這是要說了？戴寧眼看自己的誘導有了效果，立刻閉上嘴，靜待朱利安接下來的話。少年用力舒了口氣，這才緩緩地開始說。
「卡特以前……看我不太順眼，偶爾會找我的麻煩……」
朱利安簡單地敘述了自己以前的情況、以及卡特跟他之間的關係。他儘可能地說的客觀一些，不加油添醋，只陳述實際遇到的事實。戴寧沈默地聽著，並沒有發表什麼意見，但握著他的手越發緊了，眉頭也凝成了一團。
「總之，在我成功獲得了魔力之後，接下來幾次考試都以些微的分數差，或是贏他，或是我倆並列第一……一般都是並列第一的，畢竟老師們不太想得罪他。再之後我就申請了跳級考試，進了菁英研究院。」
說到這裡算是告一段落，朱利安又是大大地舒了口氣。這是他考上研究院之後第一次跟人說起過去在一般班級時發生的事情，雖然梳理那段陰暗晦澀的過去時，他依舊感到心頭有些沈重，但全部說出來後，卻意外地覺得那股壓力緩緩地消散了，人也輕鬆很多。
「這麼說起來，我跟他真正能在學業上較勁的那段短暫的日子裡，他看到我臉都冷得跟冰一樣，但不知道為什麼，反而很少動手對我怎麼樣了……」
再回想起時，朱利安才覺得哪裡不太對。卡特對他的不滿應該從頭到尾都沒有變，而且當自己學科術科都名列前茅、在學業上與他平起平坐的那時，應該正是這個高傲的魔法學徒最痛恨自己的時候，可那時卡特竟然反常地什麼也沒有做……這未免也太奇怪了。
「那是……前年的四月份左右？」戴寧問了一個讓朱利安有些意外的問題。
「呃……好像差不多吧。七月我就去考了菁英研究院入院考試，就是在那之前的事。」
「那段時間啊。」
紅髮少年瞇起眼睛，露出一個有些不懷好意的笑容，「那段時間他忙著呢……沒力氣管你吧。」
朱利安疑惑地看著好友，戴寧接著又說：「是不是在那之後他就沒有再出現過了？」
「……你這麼一說，好像是。」朱利安眨巴著眼睛回想，「難道不是因為我換了一個環境才沒遇上他？我還鬆了口氣呢，其實我去考研究院也是想拼一把，別再跟他待在一起……」
「這個就讓我來解釋給你聽吧。」紅髮少年嘿嘿一笑。「去年四月，以我父親為首，聯合幾位大臣，對國王陛下揭發了艾格列斯伯爵私下聯合領地鹽商哄抬鹽價的案子。不止是鹽，連理論上應該要嚴格控管的魔法酒私釀案他也參了一腳。這案子出了之後幾乎是一口氣把艾格列斯家給整翻了，那陣子卡特應該光是煩自己家的事都來不及，根本沒心思在你身上。後來，艾格列斯伯爵被降等，領地也給收了，整個家族的勢力大不如前。我最後一次聽說卡特的消息，就是他隔年沒考上菁英研究院，就這樣畢業離開了學校……」
「卡特沒考上……」
朱利安自言自語著。雖然這樣不太好，但他隱約覺得有些慶幸。還好不用在研究院也看見卡……
不對。朱利安一愣。
不用等到卡特進研究院，等等他們就要睡一房了啊！
「等一下，那曼德倫大人又是怎麼回事？」想到這個，他連忙提問，「卡特畢業離開學校，接著就進了曼德倫大人的門下？現在還跟我們一起出行？」
「啊，嗯，這個情況，的確出乎我意料之外。」一提到這件事，原本還表情輕鬆的戴寧，神色忽地陰沈了下來。
「我也是沒想到，再見面時，他竟然是以曼德倫大人弟子的身份出現的……大概是託了他母親那邊家族的福吧。艾格列斯夫人那邊也是一支勢力，雖然因為伯爵的垮台，他們也有受到影響，但總歸不是風暴的中心。我猜，大概用了什麼政治上的交換條件把他送進去的吧。找得也真是準，一次就攀上了最可能成為下任首席的院士……曼德倫大人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到底是收了多少好處？保證選票還是什麼稀有的魔法道具？」
戴寧邊說邊沒好氣地哼哼，朱利安則一邊聽一邊恍然大悟地點頭。難怪剛才戴寧要說「雖然把雀榕連根挖起了，但種子立刻又黏上了別的大樹」這種話了。
「總之……朱利安，對他不要太掉以輕心。」
哼完了，戴寧再次望向朱利安，表情稍微嚴肅了些。
「我父親促成了艾格列斯家族的敗亡，我跟他這樑子算是結下了；而你就更不用說了，原本就是他的眼中釘，現在還成了我的朋友……雖然，依照我的猜測，為了保住曼德倫大人的弟子這個名頭，他不會太明目張膽地對我們怎麼樣，但多注意他總是沒錯的。」
「沒關係，反正我也不會跟他走得太近的。」朱利安苦笑，「我躲他還來不及呢。今天在馬車上我整個人都是慌的，剛剛吃飯也心不在焉……看來我還是離他遠一點……」
「等等，我要你小心他，沒要你躲他啊！」戴寧聽見朱利安的話，猛地皺了下眉頭，接著抓著他的肩膀搖晃起來。「怎麼一提到卡特你就這麼窩囊！挺起胸膛來啊，小朱利安！你仔細想想，你家那位謎一般的大人連大皇子都要敬畏三分，而且還看在他的面子上鬆口答應要照顧你呢，你現在可是一個背後有大皇子的人啊！完全可以用鼻孔看卡特了！雖說他是曼德倫大人的弟子，但怎麼說也就跟我們一樣是學徒的地位，你可別對他低頭啊！」
「我、我知道了，你別晃了……」朱利安覺得世界都在旋轉。
聽見他這麼說，戴寧總算鬆了手。「知道就好。反正我們就看著辦吧，也不需要特別排斥或是疏遠他，維持普通的態度就好了。」
「嗯。」
少年點頭應允。兩人算是達成了默契，總算有心情開始逛一下這庭院的時候，卻發現時間已經不早了，原本在庭院裡頭散步聊天的人也少了很多。不敢耽誤明天的行程，兩人匆匆地回了房間，在門口正好碰上了也要進門的卡特。
朱利安一下就僵住了，戴寧偷偷捏了下他的手，率先對卡特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卡特的視線在他們倆身上各自停留了一下，朱利安強迫自己跟卡特對望，也稍微點了點頭。
卡特笑了一下，開口道：「你們誰帶了房門鑰匙？我以為我帶了，摸了一下發現沒有。」
「我……我來開門吧。」朱利安從口袋裡掏出鑰匙開門。面對卡特，他還是覺得很緊張，但想起戴寧也在後面，還是硬生生克服了心裡那想逃的衝動，平靜地開了門。
三人魚貫進入，卡特向他們說了聲晚安，便上了自己那張床，鑽進棉被裡頭睡了。戴寧跟朱利安互望了一眼，紅髮少年給了好友一個肯定的眼神。
「像剛才那樣就好。」他用口型說。
朱利安點點頭。得到好友的肯定後，他鬆了口氣，又下意識地伸手搓了搓那隻已經被體溫摀得溫熱的戒指內側。
沒問題。他想著。
戴寧說得對。我不再是以前那個朱利安了。卡特跟我，現在地位是對等的。我無須因為過去發生的事情而害怕或是躲避他。抬頭挺胸就可以了。
朱利安一邊為自己打氣一邊窩進被子裡。他原本還想著，要是跟卡特一間房，八成會做以前那些事情的惡夢吧；但現在他可以肯定，自己可以安穩地睡到天亮。
隔天一大早，車隊在朦朧的晨霧中再次啟程。學徒們仍舊同一車，經過昨晚跟戴寧的談話以及心理建設後，朱利安的情況比前一天要好了些，雖然還是覺得有些不安，但總算沒有再神經質地偷望卡特。三人依舊沈默，卡特也沒有像昨晚那樣特意找話，只是安靜地看著自己的書。戴寧一上車就睡過去了，雙手環胸，頭垂得低低的，不時還點兩下。朱利安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沒事可做，無聊地打了個呵欠。
這一路上，車隊是全速前進，連午飯都只是稍停了一下，由車伕從車廂後頭拿出一些早已經準備好的葡萄汁、白麵包和火腿、起司等食物發給各車的乘客，大家墊個肚子，立刻又趕起路來。身為一個一餐可以吃掉十個麵包的大胃王，這點東西對朱利安來說就是塞牙縫，好在他目前魔力充盈，雖然沒吃飽，倒也不覺得很餓，反而是身邊的戴寧低聲抱怨份量太少。
「質我就不嫌了，」戴寧把最後一口夾著火腿與起司的麵包塞進嘴裡，有些含糊地說：「量好歹也給多一點吧，我們可是正在發育期呢。」
「大概怕你暈車全吐了吧，而且光是書籍就很重了，大概沒法再多帶些什麼。」朱利安從車廂窗戶探出頭，看著其它車隊滿滿當當的行李，隨口這麼應著。
「其實我也就是隨便說一聲。」戴寧喝了口葡萄汁，笑了笑，「真的再給我一份我還不一定吃。畢竟晚上有好吃的，現在吃太飽到時候吃不下就可惜了。」
「晚上……哦，殿下昨天說的晚宴嗎？」聽見好友這麼說，朱利安這才想起了昨晚亞齊貝爾在他們桌旁說的話。
「對啊，歐森的名菜你沒吃過吧？今晚你可以開開眼界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沒吃飽，說起這個晚宴，戴寧看起來要比上午那上車就睡的模樣精神得多，「炸飛魚、水晶海鮮凍、海菜蝦鬆……好吃的可多了。」
「都是海鮮啊。」朱利安眨眨眼睛，還真的來了興趣，「不愧是靠海的國家……魚我是吃過幾次，蝦子只有吃過河蝦，他們那裡的魚蝦是不是比河跟湖裡的大？」
「那當然！」戴寧的眼神閃亮亮的，他伸出雙手，比劃了一下，「我有見過這麼大的魚！長得可奇怪了，但吃起來味道實在鮮美！蝦子也有這麼大的，肉質跟河蝦那是天差地遠，還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總之你就等著吧，晚宴的菜，肯定沒有一個是不好吃的。」
身為貴族，戴寧算得上是個吃過見過的主，他都這麼拍胸脯保證了，那晚餐肯定是很精彩的。朱利安嚥了嚥口水，原本不覺得很餓，但經好友這麼一說，竟也覺得肚子有些空。
艾諾斯地處平原，後頭靠山，物產算得上是豐富，但境內沒有海，只有湖跟河，雖也是有魚蝦，畢竟跟海裡的是兩回事。朱利安出身貧窮，遇到哈爾之前，常常只能啃麵包，別提魚蝦了，就算是肉，一年都吃不上幾口。雖然跟著哈爾之後伙食好了許多，但紅龍似乎沒有特別愛吃海鮮，水果獸肉等倒是每天換著口味來。於是，小朱利安一聽說晚上會充滿海鮮，心裡那是真的充滿了期待。
「晚宴的菜色應該是很令人期待的，不過跟貴族們的寒暄交流就不太讓人期待了。」
就在這個時候，坐在旁邊的卡特涼涼地插了一句進來。朱利安跟戴寧立刻回頭望著他，兩人都沒想到一直很安靜的卡特會在這時候冒出一句話來。雖然發現氣氛因為自己的話而冷了下來，但少年看起來倒也不尷尬，他笑了笑，繼續說：「不過，在我們裡面，大概也就是戴寧需要煩惱這件事了……我的家族已經沒什麼好提的，而朱利安出身一般，應該不會有什麼人把焦點放在我們身上……」
「那倒不見得。」
畢竟是交際跟吃飯喝水一樣平常的貴族子弟，戴寧很快就緩了過來，他也笑了笑，把話題的主角從自己身上牽走，「先不說家族的事了，畢竟你現在可是曼德倫大人的弟子，而且還是唯一一位弟子……看在下任首席的份上，你可能也多少需要替老師分憂解勞一下吧？我們彼此彼此。」
「這麼說也是。看來我們三個人裡面，能順利享受美食的只有朱利安了。」
卡特沒有反駁，只是輕描淡寫地揭了過去。晚宴的話題就這樣潦草地結束了，最後，戴寧跟卡特互望了一眼，各自交換了一個表面上看起來相當有禮的微笑，接著便各幹各的，看書的繼續看書，打盹的繼續打盹。沒有插上也不敢插什麼話的朱利安覺得，雖然他倆都在笑，可空氣裡卻聞得出似有若無的一股煙硝味。
就在朱利安覺得空氣中無形的壓力讓他有些喘不過氣的這個時候，馬車的速度慢了下來，最終停止前進。少年往外頭張望，看見許多身著深藍色制服的衛兵們，以及他們身後高聳的城牆、和一扇巨大的城門。牆頭上飄著繡上金色圖案的藍底旗幟，那圖樣朱利安認得出來，正是歐森的國徽。
「這就到了？」
戴寧也湊了過來，不過他只望了一眼，便把頭縮了回來。就在同時，馬車緩緩前行，通過巨大的城門後，一隊騎兵從旁邊跑出來，分成兩列跟在車隊旁邊，像是要護送他們入城。
「剛剛是在……檢查嗎？」朱利安回頭望著漸漸遠離的城門。
「剛剛是在入關哪，過了那裡，就正式進入歐森的國都了。」戴寧解釋著，並動了動鼻子。「呣，聞到了，淡淡的海水的味道。」
「真的耶……」
朱利安也嗅了嗅，空氣中的確有著淡淡的海腥氣。這就到了歐森境內──他有些興奮，心臟高昂地鼓動著。這可是窮小子第一次出國，以往他移動過最遠的距離，也就只有從孤兒院到學校而已，從沒有離家這麼遠過。
馬車很快進入市區。許多行人忍不住停下來看著這個掛上異國國徽的車隊，他們好奇地交頭接耳。也有一些人的視線在看見車窗旁探出小半個腦袋的朱利安後就移不開了，甚至還有人愣愣地想要跟著馬車走，但立刻被騎兵隊擋了下來。那些人雖然被檔在外頭，但仍然不死心地朝著車隊眺望，直到馬車漸行漸遠才遺憾地走開。
「你看到了嗎？」
「有，那個金髮的……」
「我簡直無法把目光從他臉上移開……」
雖然無法跟上去，但那些看見朱利安的人還是彼此竊竊私語著，他們的神情吸引了其它好奇的人上前打聽出了什麼事。「來訪的艾諾斯車隊上有個金髮美人」的傳言，就這樣悄悄地在人們之間傳了開來……
罪魁禍首的小淫魔並沒有發現自己造成的小小騷亂，他早就被商店鮮豔的各色頂棚以及用以攬客的特製招牌吸去了所有的注意力。巨大的木製魚蝦上面寫著看起來像是店名的文字，有些甚至還會搖頭擺尾地晃一晃……朱利安小小的身子越來越探出窗外，最後戴寧實在看不下去，一把拎住他的後領把人給拽了回來。
「你剛剛只是看風景我就不說了，現在是要爬出去的節奏？很危險的！」他叨唸著。
「我……一個沒注意……」朱利安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
「放心，我們要在這住一個月，到時候我天天帶你去逛街。歐森我也是來過的，怎麼說也比你熟一些。吶，那些都先別管了，你看，歐森的魔法師塔。看來我們要住這附近呢……」
順著戴寧手指的方向，朱利安也看見了數個高聳的藍色塔尖。難以言喻、比剛才還要劇烈的興奮感乎地襲上心頭。
魔法師峰會。
有史以來第一個聚集了各國有能法師的集會，就要在這裡開始了。
他興奮地看著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大的塔群，同時也注意到，越靠近魔法師塔，旁邊的商店也跟市中心愈加地不一樣了。賣食物以及日用品的店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碑刻、魔法材料、文具以及長袍等等跟法師們有關的店鋪。
在這些店鋪中間，他偶爾會看見一些小桌子，桌子上或擺著水晶球，或放著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石子，而不管上面放什麼，那些小攤子上總會插上一支藍底的小旗，上頭繡著一大兩小三顆銀星──代表月華神的兒子、掌管命運的星芒神的徽記。
「占卜攤？預言師？」朱利安喃喃自語著。星芒神是占卜師們的主神，只要是幹這活的，不管是占卜師還是預言師，都會擺上這一面旗子以求星芒庇佑。這些他是知道的，在艾諾斯國境內也有見過，甚至魔法學院旁就有一些。
占卜攤，隨處可見，不稀奇。稀奇的是……這占卜攤也太多了一點？這一路看下來，一個路口就有四五個，甚至還有一些占卜攤發展出了店面……
「歐森上上下下都喜歡玩占卜這一套。」戴寧又湊了上來，像是可以聽見他心聲一般的解答了他心裡的疑問。「聽說是因為以漁業為本，海象又捉摸不定，以往總是會依靠占卜師來卜上一掛判斷吉凶，決定是否出海。時間久了，不止是出海，舉凡嫁女兒出遠門都要問一下求個心安，這習慣也一直流傳到了現在。歐森甚至還把這些占卜攤拿來當成觀光噱頭呢，我身邊有好幾個貴族小姐可吃這一套了。」
「原來是這樣……」朱利安望著一個個小小的占卜攤位，輕輕地點點頭。
而就在此時，從他眼前晃過的、一個平凡無奇的占卜攤後頭，原本懶懶地窩在異常寬大的椅子裡的占卜師，忽地抬起頭瞄了他一眼。這原本並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從車隊進入市區開始，會好奇地盯著車子看的人很多，但這麼明確地跟朱利安眼神對上的，這還是第一個。馬車很快經過，那個人也迅速地消失在街道的遠方，少年愣愣地將頭轉了回來，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那個人……
剛才對他笑了一下。
他認識我？不可能啊，我沒有認識的人在這裡……
但朱利安沒能再多花點時間思考這件事了。車隊穿過魔法師塔群外頭的大門，進入塔群的範圍。在高聳的青塔們包圍的廣場中央，已經可以看見來迎接的歐森公國代表……
魔法師峰會，由此正式揭開了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