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本章節 9323 字
更新於: 2018-06-30
朱利安覺得自己彷彿被偷了一天。那場激烈的性愛的隔天，一個難得沒有作業不用唸書也無需打工的假日，朱利安幾乎是在床上度過的。他異常疲憊，睡了又醒，醒了沒有多久時間又繼續睡，而在短暫的清醒中，他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永遠是找尋哈爾紅色的身影。
「別擔心。你繼續睡。餓了叫我。」
哈爾輕撫他的頭髮，低聲道。聽到『餓了叫我』這四個字，朱利安忍不住露出驚恐的表情。
哈爾差點大笑出來。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起來喝點湯。」
朱利安楞了一下，接著整個人縮進棉被裡頭，金髮下的耳朵熱燙發紅。
對於自己的異常，朱利安很是擔心。要是自己一直都這樣怎麼辦？總不能難得拿到了出訪的名額卻一直昏昏沈沈地睡吧？
哈爾安撫他道：「你剛剛攝取了大量的精氣，這是正常的情況。你的身體正在把吸取來的精氣轉換為魔力，會消耗大量的體力，所以你會一直覺得很累，想睡覺。以往你沒感覺，是因為量不多，但這次不同。」
「噢。」
朱利安點點頭。既然哈爾說不用擔心，他就也真的不擔心了。對於紅龍，他是全心信任的，哈爾說什麼是什麼，反正他也從來沒有說過謊。
於是朱利安就這樣睡了一整天。出發的那天早上他很早就起來了，疲倦感已經完全退去，雖然因為躺了一整天，肩腰有些酸疼，但整體來說，他並不覺得哪裡有異樣。
精氣已經完全消化完畢了嗎？
朱利安好奇地閉上眼睛感知了一下自己體內的魔力。 他想知道到底是多麼龐大的量，竟讓他的身體需要花一整天的時間去轉換。結果讓他嚇得立刻睜開了眼睛。
「這……這……」
幾乎是全滿。
朱利安知道自己的『魔力槽』，也就是身體能容納的魔力量很大，但具體來說到底是有多大，他也不是很清楚。平常哈爾一週餵他一次的情況下，他並不會覺得餓，魔力量也完全足夠應付自身以及課堂的消耗。因為夠用，所以即使他知道自己吸收的的魔力量並沒有到達極限，但也不特別在意。
但這次不同。他可以明確地感受到體內滿漲的力量，如同溫暖的海水般拍打著他的靈魂，帶來一種令人陶醉的共振感。他有些暈呼呼的，而且覺得精神有些亢奮。
就在少年已經開始思考是否要施些小法術來安撫一下自己亢奮的精神時，哈爾推開門走了進來。
「醒了？」紅龍道。
「啊，是！」
「還好嗎？」
「不能再更好了！」朱利安從床上跳起來，「我從沒覺得魔力這麼豐沛過！」
「嗯。看得出來。」
相對於少年的興奮，哈爾顯得很冷靜。他走向前，嘴裡念了句他不懂的咒文，接著伸手撫摸了一下朱利安的額頭──他立刻感覺到有股清涼的力量進入了腦子裡，瞬間，那微小的暈眩感跟亢奮感就被壓了下去，感覺也清明許多。
「魔力醉。吸收過多魔力時，會出現情緒亢奮、判斷力下降的狀況。人類才會有的毛病。好點了嗎？」
「啊……」朱利安搖搖頭，覺得胸口的那股躁動消失了，心情也平靜許多，不像剛才那麼興奮，「嗯，好多了。」
「很好。快換衣服吧，我在外面等你。」
紅龍說完就走出去了，朱利安甚至沒來得及問「在外面等你」是個什麼意思。
有什麼話要交代我嗎？他一邊從衣櫃裡拿出研究院院生的制服換上，一邊疑惑地想著。
當少年換好衣服走出居住區，來到地下圖書館的大廳時，看見哈爾坐在椅子上等他，而那口特別為他準備好的皮箱就放在隔壁的另一張椅子上。
「好了嗎？過來吧。」
朱利安聽話地走到哈爾面前，紅龍伸出手，將一個東西扣上他的右耳。
「咦？」
耳殼上冰涼的金屬感讓朱利安楞了一下，而隨即，哈爾又抓起他的手，將一個戒指套在他的中指上。
「咦？咦咦？」
朱利安看著自己手指上的戒指。黃金像一朵燃燒的火花圍繞在他的手指上，而金色的火焰包圍著的，是一顆火紅的寶石，在寶石的中心，可以看見一絲金色的閃光。
少年張大了嘴巴，看看戒指，又看看哈爾。
「附……附魔……」
他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只一個勁的搖頭道：「這這這麼貴重的東西！為什麼……」他想起剛剛哈爾扣在他耳朵上的那個耳扣，雖然看不到，但感覺有些重量，八成也是鑲有附魔寶石的飾品。他連忙伸手去摸想摘下來，但卻被紅龍一把抓住。
「囉唆。收著。這不是附魔寶石。」
「啊？」一聽到不是附魔寶石，朱利安一下鬆了一口氣，「那真是太好了，不然這麼貴重的東西我要是弄丟了……」
「這比附魔寶石要更珍貴。」
「！」
朱利安整個人都僵住了。哈爾看他緊張的樣子覺得想笑，卻只是摸摸他的頭，道：「帶著。保你平安。」
「萬一弄丟了……」
「我相信你不會弄丟。」哈爾斬釘截鐵地說。
「……」
朱利安感覺自己從沒這麼壓力山大過。手指跟耳朵上那兩個飾品的重量，彷彿不只是壓在皮膚上，還壓在心靈上。
「耳扣跟戒指是一套的，兩個一起戴著才能發揮最大的效果。這東西能在你身邊構築出一個防護網，對你有惡意的法術會被擋下來，每天還會恢復你少許魔力。雖然沒有直接吸收要來得多，但不無小補。」
「哈爾大人……」
朱利安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漲得滿滿的。被眷顧的幸福感讓他整個人有些暈呼呼的。
但哈爾接下來的這句話卻讓少年傻住了。
「另外……你要是遇到什麼緊急的情況，就破壞它。」
朱利安愣愣地重複了一次：「破……破壞它？」
「戒指或耳扣都可以，破壞寶石的部分。其中一個壞了，另一個就會跟著被破壞。」
「為……」
「不要問為什麼，我討厭人問問題。你把我說的話記住就好。」哈爾在他問出口之前打斷了他，「好了，走吧。」
「咦？咦？」
朱利安發現，在哈爾面前，自己一向引以為豪的理解力跟反應力，永遠跟不上事情的超展開。走吧？走吧的意思是出門對吧？不不不，是出門沒錯，但是，是一起出門的意思嗎？一起嗎？
就在他還滿頭問號，僅憑本能跟著哈爾一直走的這個時候，青年已經領著他爬上了樓梯，並推開通往地道的門。清晨帶著水氣的涼風從門口撲進來，吹得他一個激靈，朱利安這才真切地意識到：哈爾似乎是要帶自己去今天的集合地點。
「還楞著幹什麼？快出來。」
站在門口的哈爾催促。
「哈、哈爾大人，您要跟我一起去見皇子殿下嗎？」朱利安趕忙小跑步跟上，並匆匆忙忙地問。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心跳也非常快。他期待著哈爾的回答，那會跟他想的是同一件事嗎？
「啊。去露個臉，打聲招呼，讓那傢伙知道你是我管的。不然真把你當成一般的孤兒疏於照看的話，我可是很困擾。」
哈爾大喇喇地稱呼大皇子為『那傢伙』，這讓朱利安忍不住捏了把冷汗。對這頭龍來說，即使是國王，恐怕也就是「那傢伙」的程度吧。
「要、要跟我一起露臉嗎！」哈爾腿長，走得很快，朱利安在後面一邊走走跑跑地努力追趕，一邊邊怯怯地說：「可是，這樣就會被人知道是您在金援我……」
「怎麼？有什麼問題嗎？」
哈爾轉頭看他，見少年追得有些喘，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你不想讓人知道？」
朱利安仰頭看著他，晨光透過早晨的水霧散射成迷濛柔軟的金光，灑在哈爾俊朗的臉上，那雙金色的眼睛澄澈如同最純淨的火焰。
一直以來，朱利安都閃避著自己的監護人的話題。
他一直很自卑。即使變美了，手頭也寬裕了，成績也是頂尖的，但朱利安知道，自己的身份仍舊是那個出身低下的孤兒。哈爾對他來說太重要了，他重視這個男人如同自己的再生父母，他不願意讓人知道，這麼尊貴的人，正在照顧自己──似乎連說出口都會髒了男人的名聲。
但是看著哈爾的表情，他瞬間明白了──這條龍並不在意。他不受人世間所有律法的束縛，對規範嗤之以鼻，早就知道了，他正是如此直率的人……不，龍。
自己為什麼要想這麼多呢。
「沒有。沒有問題。」
朱利安吸了口氣，搖搖頭。哈爾皺了皺眉，露出一副『你很莫名其妙』的表情，又繼續往前走。
少年跟得上了。他發現龍為了他調整了自己的步伐。
朱利安用力眨眨眼，吸了吸鼻子，看著哈爾的大手，鼓起勇氣伸手握住。
哈爾瞄了他一眼，然後也輕輕地彎起手指，握住那隻比自己小得多的，還留著些薄繭，算不上細緻的小手。
出發去歐森參與峰會的一行人會先在王城北門集合後，一同乘坐皇宮的車隊出發。考慮到朱利安的情況，大皇子派了一輛馬車到校門口接他。哈爾看著那輛馬車，不悅地皺了皺眉，朱利安瞄了瞄紅龍的身高，再看看車廂的尺寸，抿抿唇，硬是把想笑的衝動給壓了下來。
「我隨後就到。」
最終哈爾只跟他說了這句話就離開了。朱利安拎著皮箱跳上馬車，車伕確認他的身份後，馬車隨即往王宮的方向駛去。
學院離王宮差不多一個小時的車程。一路上朱利安就抱著他那口小皮箱，偶爾望望窗外，但大多數時間都沈默又拘謹地坐得端正。他實在太緊張了，不管是即將跟這麼多身份顯赫的人一起遠行這件事，還是跟哈爾一同會見皇子這件事。昨天晚上之前的話肯定是前者，現在的話，他不確定，好像後者的因素更大一些。
今天的王城北門因為車隊的關係，比平常要熱鬧許多。一輛輛馬車排列著，許多侍從們忙著把一袋袋物品搬上車，車伕們一邊安撫著馬匹一邊閒聊。大皇子亞齊貝爾正在與親近的黑髮侍從談話，穿著長袍的法師們身邊跟著自己的助理以及弟子，這陣仗讓好些經過的民眾都看傻了眼。
「朱利安！」
朱利安才剛跳下馬車，就看見戴寧朝他跑來，「你總算來了，來來，這邊！」
「啊？啊啊？」朱利安都還沒站穩就被友人拉著跑，戴寧一直把他拖到某個人面前才總算停下來。少年將一邊喘氣一邊將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的朱利安往前推，語氣興奮地說：「父親，這位就是我之前說過的，朱利安！」
「啊……」朱利安看著眼前面容嚴肅的男人，這才回過神來，連忙行禮。「公爵大人！」
「沒關係，你是戴寧的朋友，不需這麼多禮。」男人示意他抬起頭，並盯著他上下打量了好一會，才道：「你就是朱利安。犬子常常提起你的事情。」
「是的，我是朱利安。」
看著不苟言笑的赫倫公爵，朱利安覺得有些跼促不安。見氣氛有些微妙，戴倫調解似地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用這麼緊張啦，父親又不會吃了你。父親，他真的很厲害哦，大概是我覺得這學校裡最厲害的一個人了！而且他……」
「是，聽你說過好幾遍了。」公爵望向兒子時，眼神總算柔軟了些，「是個孤兒，出身貧寒，卻是個相當努力的天才。我都會背了。」
「嘿嘿。」
戴寧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後腦杓。
「雖是出身貧寒，但我也聽說你似乎有個神秘的資助人。」男人又將目光轉向朱利安，「不知道是哪位擁有精準眼光的大人呢？」
朱利安張了張嘴，旁邊的戴寧則有些訝異：「父親！不是說不問的嗎？」
「只不過是資助人而已，不是需要隱瞞的事情吧？」赫倫公爵瞪了兒子一眼，「況且，能有這等財力的，應該是我們也都知道的哪位大人吧。你跟朱利安這麼好，不去打聲招呼，說得過去嗎？」
「這個……」朱利安一邊偷偷地四處張望尋找哈爾的身影，一邊謹慎地回答：「是的，的確不是需要隱瞞的事情。但我的資助人比較低調，也……也並不是貴族，所以我不知道公爵大人認不認識……」
「沒關係，認識的話那很好，若不認識，也是個好機會。」赫倫公爵道，「看你一直望著四周，那位大人今天有來嗎？」
「唔……理論上……」朱利安支吾其詞。他是說要來啦，但是什麼時候到我也不清楚啊……
就在他有些慌了手腳，不知該如何繼續應對下去時，一個朱利安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忽然從他身後傳來。
「朱利安的資助人就是我。」
少年連忙回頭，紅龍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自己背後。
「哈爾大人！」他驚喜地喊了一聲。
「嗯。」哈爾哼了一聲，直直望著赫倫公爵，道：「你好。叫我哈爾就行了。」
許多站在附近的人，都不由得朝他們的方向望了過來。伴隨著紅髮青年的出現，整個空間也乎地出現了一股奇妙的壓力。不安的敬畏感盤據在眾人心頭，心理素質比較堅強的人還能朝那方向望兩下想搞清楚發生什麼事，但更多的是腿腳發軟，一身冷汗，一直到離開了一定的距離，才感覺好一些。
這自然是哈爾的傑作。身為天地孕育的種族，龍在靈魂的輩份上幾乎可說是站在整個大陸的頂端，地位可以與神祇比擬。當然，他可以完全收起自己的龍壓，就像狄倫那樣偽裝成一般人，但他沒有這麼做。龍壓很好用的，特別是對人類，哈爾很清楚知道這一點。
「您……您好。」
赫倫公爵被這忽然出現的男人與他帶來的壓力給搞的一陣混亂，好不容易穩定下心神，才勉強做出回應。以一般的應對禮儀來說，此時兩人應該要握手才對，但他完全沒有這個念頭。跟這男人握手？本能告訴他這是個蠢主意。
這個人到底是誰？他說他叫哈爾？姓什麼？完全沒有聽說過……
身為公爵，而且是在貴族中算是相當有影響力的公爵，赫倫自認為，這個國家有份量的人，他就算沒接觸過，也應該知道才對。依照戴寧每次跟他提起的內容，朱利安雖然是個孤兒，卻破格以十六歲的年齡考入菁英研究院，而且用的穿的都在檔次以上，生活不虞匱乏……光是這點，就能讓他篩掉一票人了。要知道，菁英研究院其實是很花錢的，除了學費昂貴以外，教材費也很高，筆跟墨水這種耗材也必須特別購買，價格是普通品的好幾倍。要是講究一點，還會有人在學徒時就開始養自己的魔法道具，那個價格更是不好說了。
在聽兒子講述起朱利安的事情時，在貴族圈子裡頭摸爬打滾了這麼多年的赫倫公爵早就已經在心裡列出了幾個可能是資助者的人選，在剛才看見朱利安時，他心裡的這份名單又有些變動。然而最後出現的男人完完全全在他的意料之外，而且還帶著這麼強悍的氣勢出場，竟讓他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赫倫公爵並不打算對朱利安做什麼，只是至少想了解自己兒子如此重視的朋友是個什麼底細，但卻沒料到朱利安看著淺，一摸下去竟是個深潭，遠遠超出他的想像。
在場唯一沒事的人就是朱利安。跟哈爾住了這麼久，這點龍壓跟本算不上什麼問題，事實上他根本沒有感覺，也沒有察覺眾人的異狀，只為哈爾的到來而興奮。少年開開心心地跟哈爾介紹著面前的二人，「哈爾大人，這位是赫倫公爵，是這位戴寧‧赫倫的父親。」
「哦。」
哈爾高傲的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你叫戴寧？朱利安在學校承蒙你照顧了。」
聽見這句話，朱利安忍不住露出驚訝的表情。『承蒙你照顧了』這句話從他口中冒出來簡直太詭異了！原來這頭龍還是會一點人類的社交辭令的！
「啊，呃……」戴寧已經被紅龍刻意釋放出的龍壓給嚇傻了，直到哈爾跟他搭話，少年才忽然驚醒，「您……您好！也沒什麼啦，那個……我們一般都是……呃……互相照顧！」
才剛說完，戴寧就想賞自己一巴掌。什麼互相照顧！照顧什麼啊！說什麼蠢話！
「亞齊貝爾在哪裡？」
雖然聽起來是挺蠢的，但哈爾並沒有在意。他只想找到皇子，交代完自己要交代的事情，然後回家去。
「這、我、我也是剛到……」
聽見亞齊貝爾這四個字，朱利安忍不住驚出一身冷汗。雖然他知道哈爾絕對有資格直呼大皇子的名諱，但畢竟是當著赫倫公爵的面，這……簡直是太……
他偷偷地瞄了一下赫倫公爵，男人抿著唇，臉色有些白，似乎沒有對剛才哈爾的稱呼做出什麼特別的反應。朱利安暗暗鬆了口氣。
「大、大皇子殿下的話……」
戴寧機械性地轉身，朝著身後望去，「剛才在那邊……啊！」
正當他試圖尋找皇子的身影時，卻沒想到大皇子已經發現這裡的騷動，走了過來。
「朱利安已經到了？應該先來跟我說一聲才……」發現朱利安已經抵達卻沒有來知會自己，亞齊貝爾有些不悅；他原本是想來告誡一下這個失禮的孩子，但當他走過來，並看見了站在朱利安身旁的哈爾時，大皇子楞是震驚得腦中瞬間一片空白，要說的話更是一下全給忘到了九霄雲外。
「哦，你自己過來啦，亞齊貝爾，省了我去找你的功夫。」哈爾道。那態度簡直就像是在跟鄰居聊天一樣。
「你……不，您……怎麼會在這裡？」相對於哈爾的隨意，亞齊貝爾看起來反倒是非常緊張。這個一向從容有度的大皇子，少見地露出了慌張的模樣。「有什麼事能讓您……」他問到一半就閉上了嘴，大皇子看看朱利安，又看看哈爾，瞬間明白了什麼。
「啊……是為了……朱利安來的嗎？我以為您不會特地……」
「是為了朱利安。小傢伙要出遠門，我來提醒你一下，讓你幫我好好照看著。」
哈爾將手放在朱利安肩膀上，紅龍高熱的體溫透了進來，朱利安不禁挺了挺腰，站得筆直。
這話說得簡直帶有命令的意思了，但所有聽到的人，卻都奇妙地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理論上，這個場合，地位最高的應該是大皇子才對，但哈爾所釋放出來的壓力卻讓他們覺得，此時此刻，這個神秘的紅髮青年，才是主宰一切的老大。
畢竟還是統治這塊土地的皇族血脈，龍壓給亞齊貝爾帶來的影響並沒有其他人這麼大。青年做了個深呼吸，讓自己的心緒安定下來，又把慣常的溫和微笑掛回了臉上。
「我知道了，接下來就交給我吧，沒有問題。我會照顧好朱利安的。」
「嗯。」哈爾點點頭，「我信得過你。那好了，我回去了。」
「啊，要走了嗎？」
朱利安才剛說出口就覺得自己是個傻子。不走還幹什麼？難道要哈爾跟著他們一起去歐森？
「嗯。一路上自個小心。記住我交代的事。然後，有事找他。」
哈爾指了指大皇子。朱利安發出了短暫的『噫』一聲，有些怯怯地望向亞齊貝爾，發現後者也正用複雜的眼神望著他。
「走了。」
哈爾真的頭也不回的就走了。一直到那抹紅色的的身影消失在眾人視線裡，空氣中那股無形的壓力才瞬間消失，整個氣氛也總算輕鬆起來。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知道那個男人的底細，只是莫名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非常抱歉，大皇子殿下，沒有一到就去跟您報到……」
朱利安向亞齊貝爾鞠躬道歉。馬車一到他就該去跟皇子表明自己已經到了，但他一下車就被戴寧拖著去見公爵，瞬間沒想起這事。
「不、不是朱利安的錯！對不起，我本來想先讓父親見見他，再陪他一起去跟您報到的！非常抱歉！」
哈爾一走，被嚇傻的戴寧又一下子變得機靈了，他連忙跳到朱利安旁邊跟他一起向皇子賠罪。而亞齊貝爾只是有些失神地望著哈爾離開的方向，無所謂地擺擺手，道：「沒關係，不重要。」
「殿下。」赫倫公爵走向前簡單地行了禮後，低聲問道：「剛才那位哈爾大人……是您的舊識？」
「舊識？不，我沒那資格稱他為舊識。」亞齊貝爾長長地吐了口氣，「真沒資格。」
「他到底……是哪一位？」赫倫公爵實在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那神秘的威壓感，以及對大皇子那上對下般的說話口氣，還有亞齊貝爾恭敬得過份的態度……一個不知哪來的奇異青年，竟比大皇子地位更高？這是怎麼回事？
「赫倫公爵，這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不需要知道的。」亞齊貝爾搖搖頭，低聲道：「但我知道你擔心戴寧，可以稍微提示你。哈爾……他不是你想像的那樣的人。他不參與政治，也不操縱經濟，甚至不決定明年對領地的農民課徵多少稅……」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接著說：「但是，只要他想……那便是翻手為雲覆手雨。而夾在雲雨之中的，正是我艾諾斯王國。」
「……」
赫倫公爵沒有回話，只是用詫異的眼神看著亞齊貝爾。大皇子所說的那段話對他來說有些難以消化，他實在不明白，一個不影響政治與經濟的人，怎可能將自己的國家握於股掌之中？
「你不要想得太複雜。」大皇子搖搖頭，「總之，你就當作沒見過那個男人吧。至於朱利安……」
亞齊貝爾瞄了瞄正在跟戴寧聊天的朱利安，露出了苦笑。
「就當作他的資助人是我好了。」
「殿下!?」
聽見這話，赫倫公爵大吃一驚。
「他都這麼交代了，你也聽見我回答了什麼，就是這樣。啊，穆德大人來了，我得去打個招呼。」
大皇子離開了，乾脆地結束了這段對話，留下赫倫公爵兀自站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遲遲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朱利安就這樣直接成為亞齊貝爾的人了？這地位簡直是三級跳啊！
要知道，這次的出訪團，多少人想跟亞齊貝爾明著暗著攀上點關係，但這位剛剛歸國的大皇子卻只是打著太極，跟所有人都保持著禮貌卻疏離的距離。他沒有特別關照過誰，所有的應對都恰到好處，出訪團裡各類勢力都有一些，但每個都跟大皇子掛不上鉤──即使是看起來跟亞齊貝爾關係不錯的赫倫家。身為家主的赫倫公爵自是很清楚，雖然關係不錯，但亞齊貝爾仍然不能算是同盟，只是遠遠地站在主辦人的位置，冷靜地觀察著一切。
而在這樣的情況下，朱利安可以說是第一個被大皇子點名收入勢力中的人員──只因為那個神秘的男人這麼隨口交代了兩句……
赫倫公爵忍不住也回頭看了看聊得很開心的兩名少年。
自己的兒子交上的朋友，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他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心情複雜地走到了兒子身邊。
「咳。」他清了清嗓子，「我要走了，戴寧。還有很多事要辦。」
「啊，好的！謝謝你在百忙中仍然願意抽空陪我來，父親！」戴寧感激地望著父親，赫倫公爵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
戴寧才十七歲，還帶著少年特有的純淨，在赫倫家刻意的保護下，並沒有沾染太多貴族子弟的息氣，這點從他跟朱利安特別交好就能看出來。戴寧從某方面來說是任性且固執的，這兩個特質原本應該是危險的缺點，卻由於他有個正直的本性而被扭轉成了個優點。這也是赫倫公爵一直為自己的么子自豪的地方。
赫倫公爵轉頭望著站在一旁的朱利安。他從見到朱利安的第一眼，就知道這孩子可能會是個惹禍精──他有著奇妙的吸引力與魔性，彷彿非常勾人，但舉手投足間卻又表現得特別單純。
這非常危險。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有朱利安這樣特質的人，勢必會招惹許多麻煩人物，而要是戴寧跟他走得太近，難免會被波及。他一開始原本還打定主意要私下勸兒子疏遠朱利安，但現在，要走得近還是遠，卻實在是無法拿捏了。
唉，一切只能船到橋頭自然直了。赫倫公爵覺得自己簡直要操碎了心。最終，他只能意味深長地對朱利安道：「朱利安，戴寧就麻煩你多照顧了。」
「呃，是，我會盡我所能。您慢走。」
當事人朱利安完全不知道赫倫公爵已經因為他進行了一番思前想後的心理活動，只是禮貌露出笑容跟他道別。
「我想應該都是我在照顧他吧！」戴寧完全沒有察覺父親的異樣，他摟住朱利安的肩膀，嘻嘻笑著。
「你們一直都感情這麼好的話，那就太好了。戴寧，你選了一個好朋友。」赫倫公爵意味深長地說。「就這樣吧，我走了。」
「父親慢走！」
「慢走，公爵大人。」
目送赫倫公爵離開後，兩人又聊了一會，話題自然圍繞著即將出發的這個隊伍。朱利安興奮地看著到場的魔法師們，這些名人以往他都只在書背的作者名稱上看過，一想到能跟他們一起出訪，就覺得簡直像是作夢似的。戴寧則數著人數，想知道有多少人會隨行。
「還真不少啊……不知道其他國家會派出什麼樣的人來呢。這次可以說是魔法界眾星雲集吧？」
「能參加真是太幸運了……」朱利安飄飄然地說。
「是真的很幸運……啊，對了，你知道學徒不止我們兩個嗎？還有一個人喔。」戴寧忽然想起這件事。
「哦？還有一個？」朱利安有些驚訝。
「嗯。因為某些原因所以之前一直都沒有跟我們見過面，但今天應該會出現。」
「這樣啊……」
這麼說來，亞齊貝爾的確偶爾會提到『你們三個』，他一直以為只是皇子口誤而已，沒想到隨行的學徒，真不止有他跟戴寧。
而就在這時，大皇子朝他們走了過來。
「朱利安，戴寧。跟你們介紹一個人。」亞齊貝爾道：「他是要跟你們一起出行的第三位魔法學徒，剛剛才到。你們之後會住在一起，馬車也是同一輛，離出發還有一段時間，可以好好聊聊，熟悉一下。」
「好的。」朱利安跟戴寧都乖巧地點點頭。
「其實你們說不定認識。他跟你們還是同校呢……過來吧。」
大皇子向身後招呼。來人從亞齊貝爾身後走出來時，朱利安整個人就像是被雷擊一般，一瞬間僵住了。
這……
不會吧？
他驚愕地看著眼前那張雖然俊俏，卻並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好印象的臉。
「你們好。」
第三位學徒望著兩個未來的同伴，露出公式化的完美微笑。
「我是卡特，卡特‧艾格列斯。日後要相處好一陣子了，請多指教。」
「別擔心。你繼續睡。餓了叫我。」
哈爾輕撫他的頭髮，低聲道。聽到『餓了叫我』這四個字，朱利安忍不住露出驚恐的表情。
哈爾差點大笑出來。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起來喝點湯。」
朱利安楞了一下，接著整個人縮進棉被裡頭，金髮下的耳朵熱燙發紅。
對於自己的異常，朱利安很是擔心。要是自己一直都這樣怎麼辦？總不能難得拿到了出訪的名額卻一直昏昏沈沈地睡吧？
哈爾安撫他道：「你剛剛攝取了大量的精氣，這是正常的情況。你的身體正在把吸取來的精氣轉換為魔力，會消耗大量的體力，所以你會一直覺得很累，想睡覺。以往你沒感覺，是因為量不多，但這次不同。」
「噢。」
朱利安點點頭。既然哈爾說不用擔心，他就也真的不擔心了。對於紅龍，他是全心信任的，哈爾說什麼是什麼，反正他也從來沒有說過謊。
於是朱利安就這樣睡了一整天。出發的那天早上他很早就起來了，疲倦感已經完全退去，雖然因為躺了一整天，肩腰有些酸疼，但整體來說，他並不覺得哪裡有異樣。
精氣已經完全消化完畢了嗎？
朱利安好奇地閉上眼睛感知了一下自己體內的魔力。 他想知道到底是多麼龐大的量，竟讓他的身體需要花一整天的時間去轉換。結果讓他嚇得立刻睜開了眼睛。
「這……這……」
幾乎是全滿。
朱利安知道自己的『魔力槽』，也就是身體能容納的魔力量很大，但具體來說到底是有多大，他也不是很清楚。平常哈爾一週餵他一次的情況下，他並不會覺得餓，魔力量也完全足夠應付自身以及課堂的消耗。因為夠用，所以即使他知道自己吸收的的魔力量並沒有到達極限，但也不特別在意。
但這次不同。他可以明確地感受到體內滿漲的力量，如同溫暖的海水般拍打著他的靈魂，帶來一種令人陶醉的共振感。他有些暈呼呼的，而且覺得精神有些亢奮。
就在少年已經開始思考是否要施些小法術來安撫一下自己亢奮的精神時，哈爾推開門走了進來。
「醒了？」紅龍道。
「啊，是！」
「還好嗎？」
「不能再更好了！」朱利安從床上跳起來，「我從沒覺得魔力這麼豐沛過！」
「嗯。看得出來。」
相對於少年的興奮，哈爾顯得很冷靜。他走向前，嘴裡念了句他不懂的咒文，接著伸手撫摸了一下朱利安的額頭──他立刻感覺到有股清涼的力量進入了腦子裡，瞬間，那微小的暈眩感跟亢奮感就被壓了下去，感覺也清明許多。
「魔力醉。吸收過多魔力時，會出現情緒亢奮、判斷力下降的狀況。人類才會有的毛病。好點了嗎？」
「啊……」朱利安搖搖頭，覺得胸口的那股躁動消失了，心情也平靜許多，不像剛才那麼興奮，「嗯，好多了。」
「很好。快換衣服吧，我在外面等你。」
紅龍說完就走出去了，朱利安甚至沒來得及問「在外面等你」是個什麼意思。
有什麼話要交代我嗎？他一邊從衣櫃裡拿出研究院院生的制服換上，一邊疑惑地想著。
當少年換好衣服走出居住區，來到地下圖書館的大廳時，看見哈爾坐在椅子上等他，而那口特別為他準備好的皮箱就放在隔壁的另一張椅子上。
「好了嗎？過來吧。」
朱利安聽話地走到哈爾面前，紅龍伸出手，將一個東西扣上他的右耳。
「咦？」
耳殼上冰涼的金屬感讓朱利安楞了一下，而隨即，哈爾又抓起他的手，將一個戒指套在他的中指上。
「咦？咦咦？」
朱利安看著自己手指上的戒指。黃金像一朵燃燒的火花圍繞在他的手指上，而金色的火焰包圍著的，是一顆火紅的寶石，在寶石的中心，可以看見一絲金色的閃光。
少年張大了嘴巴，看看戒指，又看看哈爾。
「附……附魔……」
他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只一個勁的搖頭道：「這這這麼貴重的東西！為什麼……」他想起剛剛哈爾扣在他耳朵上的那個耳扣，雖然看不到，但感覺有些重量，八成也是鑲有附魔寶石的飾品。他連忙伸手去摸想摘下來，但卻被紅龍一把抓住。
「囉唆。收著。這不是附魔寶石。」
「啊？」一聽到不是附魔寶石，朱利安一下鬆了一口氣，「那真是太好了，不然這麼貴重的東西我要是弄丟了……」
「這比附魔寶石要更珍貴。」
「！」
朱利安整個人都僵住了。哈爾看他緊張的樣子覺得想笑，卻只是摸摸他的頭，道：「帶著。保你平安。」
「萬一弄丟了……」
「我相信你不會弄丟。」哈爾斬釘截鐵地說。
「……」
朱利安感覺自己從沒這麼壓力山大過。手指跟耳朵上那兩個飾品的重量，彷彿不只是壓在皮膚上，還壓在心靈上。
「耳扣跟戒指是一套的，兩個一起戴著才能發揮最大的效果。這東西能在你身邊構築出一個防護網，對你有惡意的法術會被擋下來，每天還會恢復你少許魔力。雖然沒有直接吸收要來得多，但不無小補。」
「哈爾大人……」
朱利安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漲得滿滿的。被眷顧的幸福感讓他整個人有些暈呼呼的。
但哈爾接下來的這句話卻讓少年傻住了。
「另外……你要是遇到什麼緊急的情況，就破壞它。」
朱利安愣愣地重複了一次：「破……破壞它？」
「戒指或耳扣都可以，破壞寶石的部分。其中一個壞了，另一個就會跟著被破壞。」
「為……」
「不要問為什麼，我討厭人問問題。你把我說的話記住就好。」哈爾在他問出口之前打斷了他，「好了，走吧。」
「咦？咦？」
朱利安發現，在哈爾面前，自己一向引以為豪的理解力跟反應力，永遠跟不上事情的超展開。走吧？走吧的意思是出門對吧？不不不，是出門沒錯，但是，是一起出門的意思嗎？一起嗎？
就在他還滿頭問號，僅憑本能跟著哈爾一直走的這個時候，青年已經領著他爬上了樓梯，並推開通往地道的門。清晨帶著水氣的涼風從門口撲進來，吹得他一個激靈，朱利安這才真切地意識到：哈爾似乎是要帶自己去今天的集合地點。
「還楞著幹什麼？快出來。」
站在門口的哈爾催促。
「哈、哈爾大人，您要跟我一起去見皇子殿下嗎？」朱利安趕忙小跑步跟上，並匆匆忙忙地問。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心跳也非常快。他期待著哈爾的回答，那會跟他想的是同一件事嗎？
「啊。去露個臉，打聲招呼，讓那傢伙知道你是我管的。不然真把你當成一般的孤兒疏於照看的話，我可是很困擾。」
哈爾大喇喇地稱呼大皇子為『那傢伙』，這讓朱利安忍不住捏了把冷汗。對這頭龍來說，即使是國王，恐怕也就是「那傢伙」的程度吧。
「要、要跟我一起露臉嗎！」哈爾腿長，走得很快，朱利安在後面一邊走走跑跑地努力追趕，一邊邊怯怯地說：「可是，這樣就會被人知道是您在金援我……」
「怎麼？有什麼問題嗎？」
哈爾轉頭看他，見少年追得有些喘，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你不想讓人知道？」
朱利安仰頭看著他，晨光透過早晨的水霧散射成迷濛柔軟的金光，灑在哈爾俊朗的臉上，那雙金色的眼睛澄澈如同最純淨的火焰。
一直以來，朱利安都閃避著自己的監護人的話題。
他一直很自卑。即使變美了，手頭也寬裕了，成績也是頂尖的，但朱利安知道，自己的身份仍舊是那個出身低下的孤兒。哈爾對他來說太重要了，他重視這個男人如同自己的再生父母，他不願意讓人知道，這麼尊貴的人，正在照顧自己──似乎連說出口都會髒了男人的名聲。
但是看著哈爾的表情，他瞬間明白了──這條龍並不在意。他不受人世間所有律法的束縛，對規範嗤之以鼻，早就知道了，他正是如此直率的人……不，龍。
自己為什麼要想這麼多呢。
「沒有。沒有問題。」
朱利安吸了口氣，搖搖頭。哈爾皺了皺眉，露出一副『你很莫名其妙』的表情，又繼續往前走。
少年跟得上了。他發現龍為了他調整了自己的步伐。
朱利安用力眨眨眼，吸了吸鼻子，看著哈爾的大手，鼓起勇氣伸手握住。
哈爾瞄了他一眼，然後也輕輕地彎起手指，握住那隻比自己小得多的，還留著些薄繭，算不上細緻的小手。
出發去歐森參與峰會的一行人會先在王城北門集合後，一同乘坐皇宮的車隊出發。考慮到朱利安的情況，大皇子派了一輛馬車到校門口接他。哈爾看著那輛馬車，不悅地皺了皺眉，朱利安瞄了瞄紅龍的身高，再看看車廂的尺寸，抿抿唇，硬是把想笑的衝動給壓了下來。
「我隨後就到。」
最終哈爾只跟他說了這句話就離開了。朱利安拎著皮箱跳上馬車，車伕確認他的身份後，馬車隨即往王宮的方向駛去。
學院離王宮差不多一個小時的車程。一路上朱利安就抱著他那口小皮箱，偶爾望望窗外，但大多數時間都沈默又拘謹地坐得端正。他實在太緊張了，不管是即將跟這麼多身份顯赫的人一起遠行這件事，還是跟哈爾一同會見皇子這件事。昨天晚上之前的話肯定是前者，現在的話，他不確定，好像後者的因素更大一些。
今天的王城北門因為車隊的關係，比平常要熱鬧許多。一輛輛馬車排列著，許多侍從們忙著把一袋袋物品搬上車，車伕們一邊安撫著馬匹一邊閒聊。大皇子亞齊貝爾正在與親近的黑髮侍從談話，穿著長袍的法師們身邊跟著自己的助理以及弟子，這陣仗讓好些經過的民眾都看傻了眼。
「朱利安！」
朱利安才剛跳下馬車，就看見戴寧朝他跑來，「你總算來了，來來，這邊！」
「啊？啊啊？」朱利安都還沒站穩就被友人拉著跑，戴寧一直把他拖到某個人面前才總算停下來。少年將一邊喘氣一邊將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的朱利安往前推，語氣興奮地說：「父親，這位就是我之前說過的，朱利安！」
「啊……」朱利安看著眼前面容嚴肅的男人，這才回過神來，連忙行禮。「公爵大人！」
「沒關係，你是戴寧的朋友，不需這麼多禮。」男人示意他抬起頭，並盯著他上下打量了好一會，才道：「你就是朱利安。犬子常常提起你的事情。」
「是的，我是朱利安。」
看著不苟言笑的赫倫公爵，朱利安覺得有些跼促不安。見氣氛有些微妙，戴倫調解似地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用這麼緊張啦，父親又不會吃了你。父親，他真的很厲害哦，大概是我覺得這學校裡最厲害的一個人了！而且他……」
「是，聽你說過好幾遍了。」公爵望向兒子時，眼神總算柔軟了些，「是個孤兒，出身貧寒，卻是個相當努力的天才。我都會背了。」
「嘿嘿。」
戴寧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後腦杓。
「雖是出身貧寒，但我也聽說你似乎有個神秘的資助人。」男人又將目光轉向朱利安，「不知道是哪位擁有精準眼光的大人呢？」
朱利安張了張嘴，旁邊的戴寧則有些訝異：「父親！不是說不問的嗎？」
「只不過是資助人而已，不是需要隱瞞的事情吧？」赫倫公爵瞪了兒子一眼，「況且，能有這等財力的，應該是我們也都知道的哪位大人吧。你跟朱利安這麼好，不去打聲招呼，說得過去嗎？」
「這個……」朱利安一邊偷偷地四處張望尋找哈爾的身影，一邊謹慎地回答：「是的，的確不是需要隱瞞的事情。但我的資助人比較低調，也……也並不是貴族，所以我不知道公爵大人認不認識……」
「沒關係，認識的話那很好，若不認識，也是個好機會。」赫倫公爵道，「看你一直望著四周，那位大人今天有來嗎？」
「唔……理論上……」朱利安支吾其詞。他是說要來啦，但是什麼時候到我也不清楚啊……
就在他有些慌了手腳，不知該如何繼續應對下去時，一個朱利安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忽然從他身後傳來。
「朱利安的資助人就是我。」
少年連忙回頭，紅龍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自己背後。
「哈爾大人！」他驚喜地喊了一聲。
「嗯。」哈爾哼了一聲，直直望著赫倫公爵，道：「你好。叫我哈爾就行了。」
許多站在附近的人，都不由得朝他們的方向望了過來。伴隨著紅髮青年的出現，整個空間也乎地出現了一股奇妙的壓力。不安的敬畏感盤據在眾人心頭，心理素質比較堅強的人還能朝那方向望兩下想搞清楚發生什麼事，但更多的是腿腳發軟，一身冷汗，一直到離開了一定的距離，才感覺好一些。
這自然是哈爾的傑作。身為天地孕育的種族，龍在靈魂的輩份上幾乎可說是站在整個大陸的頂端，地位可以與神祇比擬。當然，他可以完全收起自己的龍壓，就像狄倫那樣偽裝成一般人，但他沒有這麼做。龍壓很好用的，特別是對人類，哈爾很清楚知道這一點。
「您……您好。」
赫倫公爵被這忽然出現的男人與他帶來的壓力給搞的一陣混亂，好不容易穩定下心神，才勉強做出回應。以一般的應對禮儀來說，此時兩人應該要握手才對，但他完全沒有這個念頭。跟這男人握手？本能告訴他這是個蠢主意。
這個人到底是誰？他說他叫哈爾？姓什麼？完全沒有聽說過……
身為公爵，而且是在貴族中算是相當有影響力的公爵，赫倫自認為，這個國家有份量的人，他就算沒接觸過，也應該知道才對。依照戴寧每次跟他提起的內容，朱利安雖然是個孤兒，卻破格以十六歲的年齡考入菁英研究院，而且用的穿的都在檔次以上，生活不虞匱乏……光是這點，就能讓他篩掉一票人了。要知道，菁英研究院其實是很花錢的，除了學費昂貴以外，教材費也很高，筆跟墨水這種耗材也必須特別購買，價格是普通品的好幾倍。要是講究一點，還會有人在學徒時就開始養自己的魔法道具，那個價格更是不好說了。
在聽兒子講述起朱利安的事情時，在貴族圈子裡頭摸爬打滾了這麼多年的赫倫公爵早就已經在心裡列出了幾個可能是資助者的人選，在剛才看見朱利安時，他心裡的這份名單又有些變動。然而最後出現的男人完完全全在他的意料之外，而且還帶著這麼強悍的氣勢出場，竟讓他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赫倫公爵並不打算對朱利安做什麼，只是至少想了解自己兒子如此重視的朋友是個什麼底細，但卻沒料到朱利安看著淺，一摸下去竟是個深潭，遠遠超出他的想像。
在場唯一沒事的人就是朱利安。跟哈爾住了這麼久，這點龍壓跟本算不上什麼問題，事實上他根本沒有感覺，也沒有察覺眾人的異狀，只為哈爾的到來而興奮。少年開開心心地跟哈爾介紹著面前的二人，「哈爾大人，這位是赫倫公爵，是這位戴寧‧赫倫的父親。」
「哦。」
哈爾高傲的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你叫戴寧？朱利安在學校承蒙你照顧了。」
聽見這句話，朱利安忍不住露出驚訝的表情。『承蒙你照顧了』這句話從他口中冒出來簡直太詭異了！原來這頭龍還是會一點人類的社交辭令的！
「啊，呃……」戴寧已經被紅龍刻意釋放出的龍壓給嚇傻了，直到哈爾跟他搭話，少年才忽然驚醒，「您……您好！也沒什麼啦，那個……我們一般都是……呃……互相照顧！」
才剛說完，戴寧就想賞自己一巴掌。什麼互相照顧！照顧什麼啊！說什麼蠢話！
「亞齊貝爾在哪裡？」
雖然聽起來是挺蠢的，但哈爾並沒有在意。他只想找到皇子，交代完自己要交代的事情，然後回家去。
「這、我、我也是剛到……」
聽見亞齊貝爾這四個字，朱利安忍不住驚出一身冷汗。雖然他知道哈爾絕對有資格直呼大皇子的名諱，但畢竟是當著赫倫公爵的面，這……簡直是太……
他偷偷地瞄了一下赫倫公爵，男人抿著唇，臉色有些白，似乎沒有對剛才哈爾的稱呼做出什麼特別的反應。朱利安暗暗鬆了口氣。
「大、大皇子殿下的話……」
戴寧機械性地轉身，朝著身後望去，「剛才在那邊……啊！」
正當他試圖尋找皇子的身影時，卻沒想到大皇子已經發現這裡的騷動，走了過來。
「朱利安已經到了？應該先來跟我說一聲才……」發現朱利安已經抵達卻沒有來知會自己，亞齊貝爾有些不悅；他原本是想來告誡一下這個失禮的孩子，但當他走過來，並看見了站在朱利安身旁的哈爾時，大皇子楞是震驚得腦中瞬間一片空白，要說的話更是一下全給忘到了九霄雲外。
「哦，你自己過來啦，亞齊貝爾，省了我去找你的功夫。」哈爾道。那態度簡直就像是在跟鄰居聊天一樣。
「你……不，您……怎麼會在這裡？」相對於哈爾的隨意，亞齊貝爾看起來反倒是非常緊張。這個一向從容有度的大皇子，少見地露出了慌張的模樣。「有什麼事能讓您……」他問到一半就閉上了嘴，大皇子看看朱利安，又看看哈爾，瞬間明白了什麼。
「啊……是為了……朱利安來的嗎？我以為您不會特地……」
「是為了朱利安。小傢伙要出遠門，我來提醒你一下，讓你幫我好好照看著。」
哈爾將手放在朱利安肩膀上，紅龍高熱的體溫透了進來，朱利安不禁挺了挺腰，站得筆直。
這話說得簡直帶有命令的意思了，但所有聽到的人，卻都奇妙地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理論上，這個場合，地位最高的應該是大皇子才對，但哈爾所釋放出來的壓力卻讓他們覺得，此時此刻，這個神秘的紅髮青年，才是主宰一切的老大。
畢竟還是統治這塊土地的皇族血脈，龍壓給亞齊貝爾帶來的影響並沒有其他人這麼大。青年做了個深呼吸，讓自己的心緒安定下來，又把慣常的溫和微笑掛回了臉上。
「我知道了，接下來就交給我吧，沒有問題。我會照顧好朱利安的。」
「嗯。」哈爾點點頭，「我信得過你。那好了，我回去了。」
「啊，要走了嗎？」
朱利安才剛說出口就覺得自己是個傻子。不走還幹什麼？難道要哈爾跟著他們一起去歐森？
「嗯。一路上自個小心。記住我交代的事。然後，有事找他。」
哈爾指了指大皇子。朱利安發出了短暫的『噫』一聲，有些怯怯地望向亞齊貝爾，發現後者也正用複雜的眼神望著他。
「走了。」
哈爾真的頭也不回的就走了。一直到那抹紅色的的身影消失在眾人視線裡，空氣中那股無形的壓力才瞬間消失，整個氣氛也總算輕鬆起來。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知道那個男人的底細，只是莫名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非常抱歉，大皇子殿下，沒有一到就去跟您報到……」
朱利安向亞齊貝爾鞠躬道歉。馬車一到他就該去跟皇子表明自己已經到了，但他一下車就被戴寧拖著去見公爵，瞬間沒想起這事。
「不、不是朱利安的錯！對不起，我本來想先讓父親見見他，再陪他一起去跟您報到的！非常抱歉！」
哈爾一走，被嚇傻的戴寧又一下子變得機靈了，他連忙跳到朱利安旁邊跟他一起向皇子賠罪。而亞齊貝爾只是有些失神地望著哈爾離開的方向，無所謂地擺擺手，道：「沒關係，不重要。」
「殿下。」赫倫公爵走向前簡單地行了禮後，低聲問道：「剛才那位哈爾大人……是您的舊識？」
「舊識？不，我沒那資格稱他為舊識。」亞齊貝爾長長地吐了口氣，「真沒資格。」
「他到底……是哪一位？」赫倫公爵實在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那神秘的威壓感，以及對大皇子那上對下般的說話口氣，還有亞齊貝爾恭敬得過份的態度……一個不知哪來的奇異青年，竟比大皇子地位更高？這是怎麼回事？
「赫倫公爵，這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不需要知道的。」亞齊貝爾搖搖頭，低聲道：「但我知道你擔心戴寧，可以稍微提示你。哈爾……他不是你想像的那樣的人。他不參與政治，也不操縱經濟，甚至不決定明年對領地的農民課徵多少稅……」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接著說：「但是，只要他想……那便是翻手為雲覆手雨。而夾在雲雨之中的，正是我艾諾斯王國。」
「……」
赫倫公爵沒有回話，只是用詫異的眼神看著亞齊貝爾。大皇子所說的那段話對他來說有些難以消化，他實在不明白，一個不影響政治與經濟的人，怎可能將自己的國家握於股掌之中？
「你不要想得太複雜。」大皇子搖搖頭，「總之，你就當作沒見過那個男人吧。至於朱利安……」
亞齊貝爾瞄了瞄正在跟戴寧聊天的朱利安，露出了苦笑。
「就當作他的資助人是我好了。」
「殿下!?」
聽見這話，赫倫公爵大吃一驚。
「他都這麼交代了，你也聽見我回答了什麼，就是這樣。啊，穆德大人來了，我得去打個招呼。」
大皇子離開了，乾脆地結束了這段對話，留下赫倫公爵兀自站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遲遲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朱利安就這樣直接成為亞齊貝爾的人了？這地位簡直是三級跳啊！
要知道，這次的出訪團，多少人想跟亞齊貝爾明著暗著攀上點關係，但這位剛剛歸國的大皇子卻只是打著太極，跟所有人都保持著禮貌卻疏離的距離。他沒有特別關照過誰，所有的應對都恰到好處，出訪團裡各類勢力都有一些，但每個都跟大皇子掛不上鉤──即使是看起來跟亞齊貝爾關係不錯的赫倫家。身為家主的赫倫公爵自是很清楚，雖然關係不錯，但亞齊貝爾仍然不能算是同盟，只是遠遠地站在主辦人的位置，冷靜地觀察著一切。
而在這樣的情況下，朱利安可以說是第一個被大皇子點名收入勢力中的人員──只因為那個神秘的男人這麼隨口交代了兩句……
赫倫公爵忍不住也回頭看了看聊得很開心的兩名少年。
自己的兒子交上的朋友，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他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心情複雜地走到了兒子身邊。
「咳。」他清了清嗓子，「我要走了，戴寧。還有很多事要辦。」
「啊，好的！謝謝你在百忙中仍然願意抽空陪我來，父親！」戴寧感激地望著父親，赫倫公爵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
戴寧才十七歲，還帶著少年特有的純淨，在赫倫家刻意的保護下，並沒有沾染太多貴族子弟的息氣，這點從他跟朱利安特別交好就能看出來。戴寧從某方面來說是任性且固執的，這兩個特質原本應該是危險的缺點，卻由於他有個正直的本性而被扭轉成了個優點。這也是赫倫公爵一直為自己的么子自豪的地方。
赫倫公爵轉頭望著站在一旁的朱利安。他從見到朱利安的第一眼，就知道這孩子可能會是個惹禍精──他有著奇妙的吸引力與魔性，彷彿非常勾人，但舉手投足間卻又表現得特別單純。
這非常危險。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有朱利安這樣特質的人，勢必會招惹許多麻煩人物，而要是戴寧跟他走得太近，難免會被波及。他一開始原本還打定主意要私下勸兒子疏遠朱利安，但現在，要走得近還是遠，卻實在是無法拿捏了。
唉，一切只能船到橋頭自然直了。赫倫公爵覺得自己簡直要操碎了心。最終，他只能意味深長地對朱利安道：「朱利安，戴寧就麻煩你多照顧了。」
「呃，是，我會盡我所能。您慢走。」
當事人朱利安完全不知道赫倫公爵已經因為他進行了一番思前想後的心理活動，只是禮貌露出笑容跟他道別。
「我想應該都是我在照顧他吧！」戴寧完全沒有察覺父親的異樣，他摟住朱利安的肩膀，嘻嘻笑著。
「你們一直都感情這麼好的話，那就太好了。戴寧，你選了一個好朋友。」赫倫公爵意味深長地說。「就這樣吧，我走了。」
「父親慢走！」
「慢走，公爵大人。」
目送赫倫公爵離開後，兩人又聊了一會，話題自然圍繞著即將出發的這個隊伍。朱利安興奮地看著到場的魔法師們，這些名人以往他都只在書背的作者名稱上看過，一想到能跟他們一起出訪，就覺得簡直像是作夢似的。戴寧則數著人數，想知道有多少人會隨行。
「還真不少啊……不知道其他國家會派出什麼樣的人來呢。這次可以說是魔法界眾星雲集吧？」
「能參加真是太幸運了……」朱利安飄飄然地說。
「是真的很幸運……啊，對了，你知道學徒不止我們兩個嗎？還有一個人喔。」戴寧忽然想起這件事。
「哦？還有一個？」朱利安有些驚訝。
「嗯。因為某些原因所以之前一直都沒有跟我們見過面，但今天應該會出現。」
「這樣啊……」
這麼說來，亞齊貝爾的確偶爾會提到『你們三個』，他一直以為只是皇子口誤而已，沒想到隨行的學徒，真不止有他跟戴寧。
而就在這時，大皇子朝他們走了過來。
「朱利安，戴寧。跟你們介紹一個人。」亞齊貝爾道：「他是要跟你們一起出行的第三位魔法學徒，剛剛才到。你們之後會住在一起，馬車也是同一輛，離出發還有一段時間，可以好好聊聊，熟悉一下。」
「好的。」朱利安跟戴寧都乖巧地點點頭。
「其實你們說不定認識。他跟你們還是同校呢……過來吧。」
大皇子向身後招呼。來人從亞齊貝爾身後走出來時，朱利安整個人就像是被雷擊一般，一瞬間僵住了。
這……
不會吧？
他驚愕地看著眼前那張雖然俊俏，卻並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好印象的臉。
「你們好。」
第三位學徒望著兩個未來的同伴，露出公式化的完美微笑。
「我是卡特，卡特‧艾格列斯。日後要相處好一陣子了，請多指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