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船的統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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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9-13
冰冷黏膩的觸感滑過他頸邊,探入破舊的教廷白袍裡。
古爾德雙眼還緊閉著,後背卻開始拱起,那濕冷的東西開始慢慢向下滑,像是巨大蛞蝓爬梭在身上,在皮膚上留下黏稠冰水。
慢慢的,它裹住了古爾德的手腳,在他斷裂的手腕與腳踝邊膨脹蠕動,猶如死者的脂肪般開始發臭,濃烈氣味飄進他的鼻子裡。

這確實是屍臭,卻不知為何,比他所熟悉的氣味都要更加腥臭。

在這臭味中緩緩呼吸,古爾德的意識開始變得清晰,陌生冰冷的觸感讓他逐漸清醒,張開雙眼的那刻,眼前出現一張黑色巨臉,讓他霎時僵硬住了。
這張臉極為黑暗而野蠻,血紅瞳孔在幽影裡盯著他看,突出的口鼻宛如一條巨型海鰻,隨著它慢慢張嘴,古爾德看見了數百顆尖牙在面前翻出,本該是咽喉的位置還有著第二張嘴。
而在那張嘴深處,比黑臉都更加幽深黑暗的地方,他聽見了海潮聲響,看見一座古城巍然屹立。

那是什麼地方?

然而,不等他思考更多,黑色巨臉突然動了,飛快向後退——包括黑色的古城、黑色的嘴巴,以及包覆在他身上的冰冷黏液,全都在眨眼之間向外抽離,消失在他視野之中。

明明沒有閉上眼睛,但古爾德卻再次睜開了眼。
這一次,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間昏暗的艙房,他躺在幾綑木板之間,木牆上有圓舷窗,夕陽光芒從那裡傾瀉而下。
海鷗在晚霞裡鳴叫,海潮輕輕起伏湧動,顛簸這艘漆黑大船,任由它乘風遠颺。

「……啊。」過了數秒,古爾德才慢慢理解過來,眉頭不禁皺起:「這是海盜船上……」
有些費力的撐起身體,他盤腿坐在深色木板釘成的地板上,看向身旁一綑綑木板條,還有用廉價木條製造的大木桶,裡頭裝滿粗大鐵釘,隨海浪翻湧發出低低哐噹聲。
抬手向胸口碰去,他在確定藏寶圖依然好好藏在白袍下後,才終於將手伸向頭頂。
他清楚記得失去意識之前發生的事情,白斗篷女孩力量大得可怕,出擊速度也快得讓人看不清楚,令人感覺彷彿在跟野獸對峙。
木桶裡的鐵釘哐噹作響,古爾德摸著自己頭頂,忽然察覺一件事情。
自己舉起的是左手,本該痛入骨髓的碎裂傷竟然已經完全恢復了,伸直左腿一看,本來腫脹發紫的腳踝也已經完全復原,蒼白皮膚像是從未受過傷。
他不禁站起身來,雙腳踩在起伏震動的艙板上,體重全都向下壓去,卻依然能穩穩站立,沒有一絲一毫疼痛。
「這種事情,只有『信徒』能做到吧?」詫異的瞪大眼睛,古爾德看著自己左腕,雙眼逐漸發直,森森盯著手腕上若隱若現的青色血管,嗓音低了下去:「為什麼能做到這種事情……?」

「信徒」都是瘋子,因為對事物執著而被世人畏懼。
思想、言語、行為……最後連肉體都因此扭曲,化為自己瘋狂追尋之物。
但,即使是他也無法想像......究竟信仰了什麼,才會擁有這種力量?

霎那間,一張漆黑巨臉浮現在他腦海中,甚至有瞬間佔據整個視野。

「這是什麼?」突如其來的幻想連古爾德自己都嚇了一跳,還不穩的腳步向後絆倒,重重摔坐下去。
「碰」的一聲巨響,艙房木門被一腳踹開,伴隨不高興的叫聲:「好吵,好吵,你為什麼在亂叫?」
轉頭望去,門口出現一道白影,原來是穿著白斗篷的小女孩,一頭被曬得褪色的金髮泛著淡淡白色,粉噗噗的臉頰上,一雙橙色眼睛兇狠瞪著他。
「我沒事。」只來得及這麼回應,古爾德深呼吸一口氣,將急促心跳從驚嚇中強行壓下,看著踹門而入的小女孩,開口發問:「妳是什麼人?」
「當然是海盜。」不高興的大聲回答,她舉起手,指向古爾德的臉:「船長要見你,跟我來,跟我來!」

這麼小的女孩子在當海盜……

詫異皺起眉,他慢慢站起身,向艙門走去。
越是向前,他就越能看出這娃娃海盜的身高,她甚至沒有自己一半高,身形看上去就只是個小孩子,連門把手都搆不到。
古爾德皺著眉頭,視線與她碰在一起。
毫無畏懼的看了回來,小女孩哼了聲,舉手扯住他的袖子,往艙門外拖。
「啪吱」一聲,本就破舊的白袍被這麼一拉,縫線全都迸裂開,整條右手袖管崩了下來,和肩膀布料一分為二,向下滑去,卡在她手腕邊。
古爾德愣了愣,小女孩也愣了愣,抬起頭來,兩人視線再度對上。
「啊,討厭。」喘息一聲,他抬手遮住自己裸露出來的肩膀:「不要看……」
「你好噁心。」用力吐出舌頭,她轉過頭去,大步往前走:「不看就不看!」
在她視線轉開之後,古爾德眼底的暗影更冷了些,指縫底下壓著的,依稀是從破口露出的藏寶圖一角。

有些海盜船上會有兒童,他們大部分都是跟著父親上船工作;也有人原本是商船或海軍船上的童工,在原本的船被劫掠時乾脆加入海盜團,這兩種娃娃海盜他全都處死過。
但是毫無例外,全都是男孩。

走出艙門外,迎面就是強勁海風,撞得艙樓底部碰碰作響,古爾德的銀髮被捲得翻飛,夕陽暗紅色的光芒從走道盡頭流淌而來,在他身後拖出長長黑影。
小女孩的影子也長長的,毛皮材質的白斗篷裹上一層晚霞光彩,拖著他繼續向前走。
被緊緊扣住的手腕開始發痛,古爾德安靜跟在她身後,暗綠眼睛凝視著小小的背影,從後頸直到後腰,夕陽照耀在他的臉上,眼底血紅色越來越濃。

他不曾處刑過這種人,更從來沒有機會剖開這樣的肉體。
如果能在絞刑架上看見她、如果能親手為她戴上麻繩絞索,光是想像就令人從指尖開始發燙。

眼前忽然刺痛了下,古爾德連忙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周圍空間已經徹底開闊了起來。
金紅色天空下,海潮起伏迴響,紫金色波光粼粼,海盜船甲板上聳立著兩座漆黑船桅,纜繩猶如蜘蛛網般繫緊帆布與船舷,在大風吹起時繃緊,發出吱呀聲響。
棲息在牽索與船帆間的鸕鶿振翅起飛,在日落前夕發出沙啞叫聲,掠過船舷向海面墜落,只濺起一點水花,就叼著銀鱗小魚再次飛高。
夕陽斜影照在大海盡頭,暗金色餘暉流瀉在雲朵與海浪裡,倒映在海盜船的黑帆上,變幻優美。
古爾德看得有些出神。
聖羅賽號是白色的船,他也曾在船上見過大海日落,卻不曾有過這種聯想——那樣輝煌的夕陽餘暉,倒映在黑帆上時,就像是大鐘塔的彩色玻璃一般。
那是他已經深埋的記憶,鐘塔上鑲嵌的金黃玫瑰窗,會在黑色車站廣場上映出光輝,他是看著這樣光影長大的。
右手被拉了拉,他轉過頭去,看見小女孩不高興的臉:「往這裡,往這裡!」
說話同時她就已經邁出腳步,兩人原先停在艉樓的第二層露台,在海鳥紛飛的鳴叫聲裡,古爾德被拖下木頭樓梯,終於踏在漆黑甲板上。
浪花從黑色舷牆邊濺起,灑落在船上,原先在甲板上晃蕩的海盜們注意到他們,紛紛發出呼喊。

「喂,浮柔!那就是今天逮到的銀子嗎?」

「終於醒了啊,沒被浮柔打死還真是幸運!」

「遮著肩膀做什麼啊,小子!衣服破了就破了,害羞什麼?」

「不用遮,遮了也沒用,反正你小子被上的時候是用屁股——」

清脆的「喀啷」聲響起,飛斧般黑影一閃而過,直接砸在那海盜的側臉上,把他砸得脖子一歪,當場翻了過去。
「喝過頭了,喝過頭了,波提尼!」踮起腳尖就罵,浮柔橙色的眼裡盛滿怒火,舉起小手指過去:「船長之前就警告過你了,不可以對俘虜亂來!」
被打倒的海盜有著滿頭亂髮,在甲板上胡亂揮手,好不容易才翻過身來,灑落滿臉黑玻璃碎片,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聽見。
用力哼了聲,她轉回臉來,抬頭看向古爾德,眼底盡是不高興:「那個人是笨蛋,喝酒之後就變大笨蛋,你不要理他,知道了嗎?」
「知道了。」點頭回應,他再次被往前拉著走,目光早已從波提尼身上移開,望向甲板另一頭,漆黑的艏樓迎著夕陽,投下深沉暗影。
剛才的攻擊,是從艏樓樓頂來的。

浮柔拉著他,走上通往樓頂的木造樓梯,登上最後一階那刻,豔麗如火的晚霞在眼前豁然展開。
太陽西沉在海面盡頭,紫金海浪沙沙翻湧,他曾見過的漆黑女神像懸雕在船艏,背對他們展開雙臂,猶如飛鷹破浪飛行。
在女神像背後,餘暉粼粼的艏樓樓頂上,一張圓桌端放,周圍四張木椅,面對兩人那張坐著一個女人,指間挾著黑色玻璃瓶,抬眼望向他。

「……銀白色的頭髮,綠色的眼腈。」張開蒼白猶如新月的唇,她頭戴的黑帽被海風吹動,黑色髮絲從耳畔揚起,嗓音冰冷:「處刑人古爾德,原來你逃到海上了。」

浮柔的手放開了,她從古爾德身邊走開,走向圓桌右邊,在空木椅坐下,白斗篷底下的臉龐有著困惑,像是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卻還是乖乖閉上嘴巴。

「……五年前,我逃出伊果汶斯後,在鄰國買過整整一個月的報紙。」站立在原地,古爾德凝視黑髮女人,暗綠雙眼沒有絲毫動搖,銀髮在海浪低低的迴音裡飄動:「歐麗爾日報、破曉日報、羅爾夫郵報、野報,還有雙色油墨印刷的夜鶯劇院週刊,看它的劇本和文學作品。」

黑髮女人看著他,不發一語。
她的雙眼也是黑色的,冰冷深邃,像是能將光芒都徹底吞噬。

「為什麼突然講報紙?」浮柔小聲抗議,在黑髮女人與古爾德之間轉著目光。

「報上沒有任何消息,即使是謠言和故事也都沒有出現。」他語調平靜,一字一句都像是穿透彩色玻璃的暗光,瀰漫著墓地般寂靜:「我的事情,應該被帝國徹底封鎖了才對……」

「身為海盜,您是從『什麼地方』知道的?」

太陽沉下海面,最後一霎閃出血紅餘暉,倒映在兩雙彼此直視的眼裡。

扭曲的敵意撲面而來,浮柔眼睛倏然瞇起,手掌張開危險的爪形,隨時都要衝出去。
黑髮女人表情卻沒有一絲變化,眼底的黑色幽暗無光,像是早已見過無數次這種場面。
「在劫掠時知道的。」回應的聲調依然冷漠,她看著古爾德,冰雪般臉孔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書之信徒,我也會看新聞。只不過海盜的新聞,是從別的船那裡來的,就和捕鯨人一樣,會晚上幾年半載。」
「妳搶了伊果汶斯的船?」揚起眉毛,他聲音沉了下去。
「對。」女人淡淡回應。
「謝謝。」古爾德笑了。
「……。」終於有了動靜,黑髮女人眼中第一次出現困惑,卻在眨眼間又散去了那抹情感,輕搖手中黑色玻璃瓶,指向面前木椅:「坐。」

這個女人就是海盜首領,古爾德直到坐下時才終於能夠肯定——是因為一股清香,蜂蜜的香味。
玻璃瓶裡晃蕩著金黃蜂蜜,在他拉開椅子那幾秒,黑髮女人抬起瓶口,像是夏日森林裡的黑熊般大口吞飲,唇角便染上了薄薄金色。
大海上缺少「糖」。
比起陸地能優雅把蜂蜜當成料理佐料、甚至只在喝茶時加入一兩匙,海盜往往會將蜂蜜當成飲料,直接暢飲,享受極為醇厚的甜味。
因為有這種習慣,有些近海村鎮還會特意畜養蜜蜂,專做「海盜蜂蜜」生意來營生,往往賺得盆滿缽滿。
在這些蜂蜜商人之間,有個海盜團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因為首領不僅是極為美麗的人,也是個嗜蜂蜜如命的人。
而她所率領的海盜團,其名字也彷彿在呼應這個喜好。

「是『蜂巢』啊。」在木椅上落座,古爾德遮著肩膀的手指微微移動,不著痕跡將藏寶圖向布料裡推了進去,看向她冷淡如霜的雙眼:「雖然你們很有名,首領的名字卻從來沒有傳出來過,我該怎麼稱呼?」
旁邊有人拉拉他的袖子,轉過頭去,浮柔臉上滿是認真,橙色眼睛瞪著他:「叫船長!」
「這樣就行了?」不禁詫異,古爾德瞥向黑髮首領,也聳聳肩:「好吧,我知道了……那就進入正題吧,船長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