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啊,今日世界亦平安

本章節 7522 字
更新於: 2021-09-13
大海的聲音悠悠。
蔚藍海水翻湧著,濺起雪白色的浪花,從同樣雪白的沙灘上沖刷而過,捲去掉落的椰子葉碎屑,再嘩嘩退去。
鹹而清新的海風從海面吹來,岸上棕櫚樹沙沙搖曳,白椰子樹粗壯的葉片也擺動著,樹蔭裡有椰子串在互相撞擊,發出叩叩聲。
有人影從樹底下走過,那是一大群人——穿著襤褸破爛的白袍子,胸前的聖摩里標記都快要褪色消失,還有人用樹汁重新上過色,引得飛蟲在身邊飛舞。
「終於見到大海!」走在最前頭的中年修士舉起手,在胸前畫出祈禱手勢,不禁感嘆:「只要越過這片海,就能回到教廷總部——感謝聖摩里保佑!」
「您回去之後,要做什麼?」被他的感嘆所打動,他身旁的年輕修士也舉手在胸前畫出符號,眼裡亮著光:「我想回去看看唱詩班的孩子,柔柔應該長高了吧?」
「兩位別太心急,任務還沒結束。」語調裡有一絲無奈,走在修士們身旁的另個中年人身穿白金盔甲,胸前也繪著教廷的聖菱形,伸手替他們攔開斜插在沙裡的枯椰子葉:「雖然已經找到《梵達古文碑》,但接下來的航程,也得多加小心。」
「我明白——」年輕修士大聲回應。
「也是。」笑了笑,中年修士點點頭,回頭向後望去,臉上笑意和藹溫厚:「接下來,也拜託諸位聖騎士,為我們護航。」
「沒問題,請您放心。」爽朗回應,一個個穿著教廷盔甲的騎士們走在他們身後,斑駁樹影落在他們肩膀上,映出淡淡輝芒。
而那些淡淡的、猶如刀鋒般的冷光繼續向下飄落,落在騎士們手裡提的一綑綑樹藤網裡,照亮了沾滿鮮血的檀木與寶石,在林地留下森森血光。
前方的修士與聖騎士長談笑生風,從島嶼暗影裡現身的聖騎士越來越多,每個人手裡提著的東西,也盡是被斑斑血跡裹著的部落寶物。
中年修士踏上沙灘的那刻,白椰子樹發出低低喀嚓聲,粗大的枝葉忽然脫落了,向下墜落。
「艾福洛,上面!」後方的聖騎士看見了,厲聲大喊。
聖騎士長猛然抬頭,瞥見椰子樹葉急墜而下的剎那,立刻轉身撲向兩個修士,將他們壓在身下,硬生生擋住沉重撞擊。
「聖騎士長,您沒事……」驚嚇不已,年輕修士連忙向上望去,卻在陽光直射的沙灘上,看見白椰子樹上人影,尖叫起來:「樹上,樹上有人!異教徒!」
迅速循著他的目光看去,所有人立刻就看見了——站在彎曲的白椰子樹頂,少年的黑影像是一尊雕像,以奇異的平衡穩穩站立著,無視於修士的驚叫聲,搭起手中弓箭,向下瞄去。

「嗚囉囉……」憎恨的話語從他口中吐出,野蠻的語言無人聽懂,但是所有人都看見了箭頭尖端的冷光。

弓弦被拉滿,僅在眨眼之間。
忽然一聲破風巨響,有東西從樹影裡甩出,直接砸在部落少年額頭上,厚重的經文書力道又重又快,將他砸得措手不及,弓弦脫手彈出,箭矢「嗖」的一聲刺入沙灘,直插到箭尾。
在白椰子樹上晃了兩下,少年終究無法保持平衡,重重摔落下來,掀起白沙飛揚,砸中他的書本也跟著掉落下來,「碰」的墜入沙灘裡。
聖騎士們一聲厲喊,立刻衝了過去,扶起暈眩的聖騎士長與兩個修士,也把襲擊的少年給拽了起來,架在沙灘上。

「想殺人嗎,這個小鬼!」

「野蠻人就是野蠻人,居然想對教廷使者動手!」

「韋爾主教大人可是把聖摩里的福音傳給你們了,你們異教徒貢獻不了多少東西,還想反抗!」

「正好教廷研究院也缺樣本,砍了他的頭,當成新品種的猴子去報告!」

聖騎士們怒吼著,兩個人用力架住少年手臂,將他的頭顱硬生生向前押。
「咳……」吐出一口倒流的鼻血,少年抬起藍色眼睛,在昏沉的視野裡,看見面前白金色的人影,晃動著、晃動著,拔出腰間的寶劍。
就是那種東西,將部落裡的勇士都殺了,他們的頭顱都還堆在祭壇前,孩童的哭泣聲彷彿在耳邊盤繞。
再度吐出一口血,少年眼前逐漸清晰,他的眼神再度犀利起來,怒火在眼底燃燒,直瞪著面前的聖騎士。
後頸的髮辮被猛然撩起,他感覺脖子一陣發冷,接著便因為太陽光照射而熱燙起來。
眼前的侵略者繼續大吼著,一連串「聖摩里」、「神」、「教廷」的字眼他全都牢牢記著,並且給予深深憎恨。
接著,那把劍高高舉起,對準自己的頸子。
「住手。」淡淡的,有另個聲音響起。
舉劍的聖騎士頓了頓,與其他人一起轉頭,臉上還是兇狠神色,聲音卻已經有一絲動搖:「這個野蠻人想傷害神的信徒!為什麼您要阻止?」

「因為這是必經之路。」腳步輕輕踩過林地落葉,踩過柔軟的沙灘,這個人身穿破舊白袍,胸前也繡有聖摩里的菱形,嘴邊有微笑,嗓音平靜:「聖女羅賽不也為了傳播福音,與異教徒奮戰過嗎?」
「但、但是,他已經弄傷了聖騎士長……」
「我知道,所以我才會出手。」在被押住的少年身前停步,青年修士仰望著聖騎士,語調依然平靜,有著令人安心的柔和:「流一點血就夠了,對彼此來說都好。」
「這樣的話……既然您這麼說……」臉上露出遲疑,聖騎士猶豫數秒,高舉的寶劍終於放下,回鞘的同時,他也服從的低下頭來:「我明白了,就按照您的指示,書記官閣下。」
「謝謝您,願神的平安與您同在。」笑著回應,青年修士也輕輕低頭回應,這才轉過頭去,望向部落少年,露出微笑:「太好了,沒有多餘的殺戮。」

「『我恨你們!』」用族語粗聲嘶吼,部落少年瞪著他,兩條手臂依然被緊緊扣著,修長結實的肌肉猛烈顫抖:「『我會殺死你們,帶你們的頭回家!』」
青年修士笑了笑,伸手示意聖騎士們鬆開對他的壓制,蹲下身來,用發燙的手掌輕輕按在他的肩上。
一瞬間,巨獸般的沉重腕力直接將少年按在原地,他瞪大眼睛,幾乎要聽見肩膀骨頭碎裂的聲音。
青年修士垂下頭來,銀白的髮絲緩緩拂過他的臉邊,在少年耳畔低聲開口。

「『還想活命的話,就回巢去。』」吐出的話語竟然是部落語言,青年修士的嗓音已經變了,輕得只有他能聽見,剛才的溫厚已經徹底消失,只有冰冷字句。
「『你為什麼會……?』」愕然張大眼,少年的氣勢在霎那間崩解,還來不及轉頭去看他的臉,卻瞥見修士掩在白袍下的手臂,眼底更加驚懼。
這個人的手臂缺少了一大片血肉,鮮紅的骨頭露在外頭,血管垂在斷口邊,卻沒有流出一滴血,而像是有生命般緩緩蠕動著。
彷彿能嗅到他的恐懼,修士低聲笑了起來,將臉龐從他耳邊緩緩收回,與他四目相對,面容無比慈祥,也無比冷酷。
「『不要再問問題,也不要再襲擊我們』。」笑容消失了,青年修士凝視著他,暗綠色眼眸猶如翡翠,在陽光與海光裡森森發亮,透出與嗓音同樣的冰冷溫度:「『別讓我殺了你。』」
話語飄散在海風裡,被黑燕鷗的鳴叫掩去。
部落少年說不出話來,只能直視著他的眼睛,在綠得像是惡魔的瞳孔裡看見自己倒影。

「嗯……就是這樣。」突然,青年修士又笑了,手掌鬆開來。
壓在肩膀上的力道驟然消失,少年猛然向後跌去,撞在聖騎士身上,被罵罵咧咧推開,摔倒在沙地裡,沾上滿臉白沙。
紛亂的腳步聲響起,當他抬起臉來,見到那個銀髮修士已經站起身,走向之前被自己襲擊的同伴身邊,關切慰問。
接著,他走向掉在沙灘上的書本——極為厚重,書背兩端甚至鑲嵌著黑鐵殼的摩里經文書,他用缺了一大塊肉的手臂將它撿了起來,隨後發生的事情,比少年過去看過的都更加難以置信。
書本竟然融化了,墨水、紙頁、皮革、黑鐵全都在眨眼間化為血紅肉液,裹上青年修士的手臂,宛如岩漿般迅速凝固,不到幾個心跳的時間,便成為一片白皙的人手。
書變成了他的手,還是說……他把自己的手,變成了書?
部落少年無法明白,也根本不知道該從何理解,半埋在沙灘上的臉龐露出懼怕與驚愕。
這個人到底是誰?
忽然,那個青年又動了,他活動著恢復原狀的手臂,抬起綠色眼睛,慢慢往自己的方向看了過來。
那目光極其陰森,穿過聖騎士們與海岸的陽光,直接刺進他的眼瞳裡。

『別讓我殺了你。』

低聲呢喃的警告倏然浮上腦海,部落少年表情一變,猛然從沙地裡跳起身。
「小心!」聖騎士們的吼聲立刻響起,然而他已經什麼都顧不了,什麼都無法思考,衝過還來不及拔劍的人群之間,消失在島嶼幽暗的樹影裡。

「嘖,野蠻人跑得真快。」揉著被椰子樹葉砸中的後腦,聖騎士長艾福洛站起身來,身子還有些搖晃,被年輕修士連忙撐住,表情還有些昏沉:「算了,既然是書記官閣下的仁慈,我們也不用太過追究。」
「那就太好了。」青年修士笑著說,走向海浪沖刷的海岸邊,迎向明亮陽光:「那麼,回家吧,各位兄弟——回到教廷吧,願聖摩里引領我們的旅程!」
「願聖摩里引領我們的旅程!」高舉手臂,聖騎士們高聲應和,修士們也笑著舉手,在胸前畫出神聖菱形。

在眾人的呼喊中,大海盡頭出現船影,聖羅賽號依照約定,在今天破浪而來,以雪白美麗的船帆迎接他們。
船艏的聖女雕像結著鹽塊,也依然優美高貴,站在甲板上的教廷海軍撐起菱形大旗,想讓海灘上的同伴們看見。
大聲歡呼,艾福洛隨手抓起一顆染血寶石,高舉揮舞,讓陽光照耀出彩色輝芒,回應船上的招呼。

忽然,沙灘上的人們看見了別的東西,神色大變。

從聖羅賽號雪白的船帆後面,出現了黑色的旗子,接著是黑色的船帆。
骷髏標誌在旗子上猙獰翻飛,從教廷寶船後方越靠越近,像是直撲而來的死神。
浪花猛烈濺起,一艘漆黑的大船赫然從寶船邊出現,不僅追上了聖羅賽號,甚至並肩航行——這是為了上船掠奪的預備!
「糟、糟了……!」也是第一次見到海盜來襲,艾福洛臉色鐵青,站在沙灘上,遙望著大海上的戰爭即將開始,卻什麼都做不了,急得跳腳。
「哦……聖摩里,神啊,神啊,保佑祢的子民……」中年修士的聲音已經啞了,雙手緊緊交握在一起,低聲而快速的祈禱。
青年修士定定的站在原地數秒,睜大他綠色的眼睛,突然發話:「不好了,快回到樹林裡!」
「什麼?你在說什麼?」連頭都沒有轉,艾福洛緊握拳頭,心焦得連白金色腕甲都在發顫:「我們的同伴還在海上戰鬥,聖摩里的騎士怎麼能逃跑?」
「您站在這兒看也沒有用啊……!」

「轟!」砲聲響起,響徹大海之上,火花與白煙從海盜船漆黑的砲口裡噴出,剎那間聖羅賽號猛震了一下。
不給獵物整頓態勢的機會,海盜船上有人揮下指揮刀,冷光閃過,又是更多的砲火群起猛轟,黑色砲彈全都砸進了寶船甲板。
遠遠的,從沙灘上就能看見,有鮮血從甲板上湧出,從斷裂的舷牆邊流下,染紅聖羅賽號船身。
「萬能的聖摩里啊……!」年輕修士臉龐一片慘白,他用力在胸前比劃菱形,顫抖著喃喃祈禱:「安息,安息,我的兄弟,你們的犧牲是守護教廷神聖的勇敢作為……」
根本沒有任何祈禱的打算,青年修士開始向後退,綠色眼睛裡閃出的光芒極其警醒,左右掃視被兩艘船染紅的海面,終於再次開口:「快讓所有人退到樹林裡,艾福洛閣下,這裡不安全!」
「我說了,聖摩里的騎士不會因為恐懼而逃跑!」厲聲回應他,艾福洛雙眼瞪得極大,血絲有如鐵網覆蓋眼球,拳頭幾乎握碎手裡寶石,高高舉起:「我們的兄弟在奮戰,我們就不該離棄——」
霎那間,他手中寶石迎著陽光,像是一面鏡子,再度閃出耀眼光芒。

「轟!」又是一聲砲響,漆黑的海盜船再度開火,這次卻是直射向雪白的沙灘,黑鐵砲彈轟進人群之中,震起爆炸沙塵。
青年修士也被震飛出去,摔進蔭涼的樹影之下,左腕和左腳踝立刻嚐到斷裂的痛楚,讓他的臉扭曲起來,從牙縫裡嘶聲痛叫。
耳朵被砲彈墜落的巨響震得嗡嗡作響,連腳步都搖晃著無法站穩,他跌跌撞撞爬起身,強忍摔斷關節的劇痛,扶著樹幹向前走。
空氣刺痛皮膚,他從臉皮上刷刷流下的細沙判斷,整個海灘都還瀰漫著被砲擊震起的飛沙,連忙扯起破舊的教廷白袍,將口鼻都掩住了,才拖著腳步向前走。

其他人呢?
他們還活著嗎?
……死了多少人?

他嗅到了濃濃血腥味,即使摀住了鼻子,那熟悉的香氣依然濃郁,鑽過白袍粗糙的縫隙,鑽進他的腦子裡。
「嘶!」倒抽一口氣,他大步向前走,斷裂的左腳被拖過沙丘,扯動斷骨,淒厲的痛楚在剎那間讓思緒更加清晰。
張開口,他發出低啞嘶喊,隔著白袍與嗡嗡耳鳴,連自己都聽不清楚:「韋爾主教,艾福洛閣下……韋爾主教,艾福洛閣下……你們在哪裡?」

海風在瀰漫海岸的白沙裡吹起,讓他看見沙灘上慘狀,因此停下腳步。
熟悉的血紅色如此鮮豔,人血從斷裂的手臂、大腿、後頸汩汩流出,碎裂的骨頭也是鮮紅的,從剝落的血肉裡崩裂噴濺,灑滿在海灘上。
在艾福洛曾經站著的地方,如因只剩下一個深深沙坑,坑底依稀有著寶石碎片,上頭沾著濕黏的頭髮。
凝視著坑底殘骸,青年修士沉默許久,終於輕輕嘆了一口氣,在白沙飛揚中,轉身離開。

他的名字是古爾德,正是五年前引發恐慌的「殺人信徒」,銀白色的髮和綠色的眼睛,從那時開始就不曾改變過。
他希望改變的,是自己嗜血的心——在被聖摩里教廷接納後,他確實度過了平靜的五年生活,直到現在。
濃郁的血香撩撥理智,滿佈在視野的白沙灘猶如畫布,用人血與人骨鋪成豔麗的解剖拼圖,瀕死而未死的教廷兄弟們低聲呻吟,讓他難以壓抑鑽心的興奮。

你們是怎麼受傷的?
被直接擊中的話應該會立刻死亡,那麼是被震倒了?被衝擊了?被其他人撞傷了?
我看見了斷裂的椰子樹,你們也有人是被樹壓傷的吧?或是被樹葉給割傷了?還是割斷了手指?
這麼多的血,我好久沒有見到了。
這麼多的血,就像是我在大量處刑時的廣場地面。
這麼多的血,這麼多的肉,這麼多的屍體!
如此美妙的世界!

左手邊忽然有人抽搐的聲響,古爾德短暫回了神,用掩著口鼻的白袍抹了抹嘴角,連忙邁步過去。
教廷終究是接納了他,對於剛才失神的喜悅,他也確實感到心虛。
踩過濕潤的血紅沙灘,他在一堆沙丘邊停步,暗綠雙眼向下望去,不禁微微張大。
中年修士,他所敬愛的韋爾主教就躺在沙丘邊,半個身子都被掩埋在沙中,雙臂攤得大開,蒼白臉龐上沾滿血跡。
「韋爾主教。」低聲呼喚,古爾德知道他聽見的機會渺茫,他能從已經張大的瞳孔,還有那彷彿靜止的胸膛知道。
回應他呼喚的,只有瞳孔幾不可見的顫動,韋爾主教的眼睛慢慢的動了,終於見到俯視自己的古爾德,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有凝視。
數十秒後,連那凝視也漸漸渙散。
古爾德臉色沒有一點變化,他也凝視著主教最後的表情,被白袍掩去的下半臉毫無情感,只有綠色眼睛映著血沙。

「我並不覺得悲傷」——這件事情,他有自覺,也明白這並不符合正常人的反應。
他反而為此感到鬱悶,在主教屍體旁站起身,眼底露出一抹厭惡,卻也無法抑制,細細品味著自己殘酷的心態。
為了消除嗜血的本性,他成為虔誠的聖摩里信徒,被教徒的愛所關懷。
如今這片血海,輕易將五年來的關愛都洗去,讓他露出原來面貌,除了死亡與痛苦,對其他事物都不屑一顧。
即使是同伴們死去、被稱作兄弟姐妹的人們死去,他的心底也毫無波瀾。

這樣的自己,就是個「殺人信徒」而已。

他再次吐出厭惡嘶聲,抬腳將掩埋住韋爾主教的沙丘踢散,血沙噴飛而起,嘩嘩灑落時,古爾德才發現這座沙丘下根本什麼也沒有。
再望向韋爾主教的屍骸,他就明白了——散落在沙上的是粉紅色腸子,主教的下半身早就被炸得斷裂,不知道消失在哪裡。
即使知道了這件事,他的心依然毫無動搖,充斥腦海的盡是對死亡的欣喜與陶醉。

忽然,海風再度吹起,將瀰漫沙灘的白沙吹開,像是撥開歌劇舞台上的簾幕,露出蔚藍大海。
木頭斷裂的咿呀聲乘著風傳來,聖羅賽號的船桅已經被炸得焦黑,向一邊傾斜,破爛帆布燃燒著,讓寶船的船身也開始翻起,倒向漆黑的海盜船。
即使如此,寶船甲板上依然有人在戰鬥著,聖騎士與教皇海軍的盔甲都被染紅了,對手是衣衫襤褸的海盜,每人都被數個敵人包圍,卻依然在信仰的支撐下奮戰不止。
而海盜船則已經停止了砲擊,靜靜漂浮在海浪裡,似乎已經確信自己的勝利,只等待襲擊寶船的同夥殺完船上所有的人。
硝煙與血味從大海上飄揚而來,古爾德在沙岸上遠遠瞭望,很快便做了決定。
轉身拖著腳步走向樹林,他微微抬起手,壓在自己胸前,破舊白袍裡傳來紙頁摩擦聲,十二頁的密碼藏寶圖《梵達古文碑》沙沙作響,這是這趟航行中最重要的收穫。
從碎散的寶石碎片之間走過,他越來越靠近島上樹林,幽暗樹影開始落在他肩膀上。

海盜最終會上岸,無論是為了搜刮戰利品,或是為了補給船上清水。
必須先離開這片沙灘,躲藏起來等待他們離開、也要想辦法讓受傷的手腳恢復。
最重要的是,要將自己胸前的藏寶圖送回教廷。

古爾德喉嚨不禁發緊,斷裂的腳踝陷進沙裡,拔出來的時候讓他痛得皺起眉頭,卻依然在短短幾秒內就繼續向前走。
只有獲得了這份藏寶圖,摩里教廷才會再度派出寶船,航向凶險的大海。
而他的期望,就是待在那艘船上,親眼見證流傳在文字裡的所有事物。

「呀,呀,呀……」黑燕鷗又叫了起來,在離去的前一刻,古爾德不禁轉過頭去,想再多看這片血色沙灘一眼。
忽然,岸邊的海潮劇烈翻湧起來,浪花高高噴灑下來,像是有龐然大物出現在島嶼側邊。
「什麼東西?」嘴唇裡吐出模糊聲音,古爾德還沒摸到頭緒,就聽見大船破浪航行的聲音,從沙灘側面而來。
下一刻,漆黑的女神船艏赫然出現,隨之是同樣漆黑的大船衝了出來,直接橫衝上沙灘,高聳的船桅遮天蔽日,帆布將黑影覆蓋在滿地屍體上。
這艘船的桅杆頂端,同樣掛著一面黑旗,上頭的骷髏無比凶惡——居然是第二艘海盜船!

而且,看這個氣勢,並不是因為意外才會衝上沙灘,而是從一開始就決定要從側面突襲過來。
古爾德的呼吸急促起來,在看見甲板上有人影起身時,立刻向後退,顧不了腳踝的疼痛,快步逃向樹林暗影裡。
這動作卻害了他,發現沙灘上有人想逃,海盜們立刻發出咆哮,駭然嚇人:「要跑啦!有人要跑啦——」
數條纜繩被拋了出來,垂落在黑色船身外,十幾個人手握鐵刀,抓住纜繩就向下滑,瞪得血紅的眼睛全盯著自己。
古爾德跌跌撞撞向前走,在那些人的腳趾踩到沙灘上之前,終於踏進樹林邊界,幽暗樹蔭遮蔽自己的前一刻,背後卻忽然響起輕快的腳步聲。

「沙、沙、沙!」

閃電一般襲來,彷彿只有腳尖觸碰到沙地,像是野兔一樣的腳步聲——
古爾德連忙轉頭,就見到一張臉猛然躍起,湊了上來。
「找到你,」尖聲笑道,白斗篷的小女孩揮臂砍下,從她掌心迸出血淋淋的鐵鉤,砍向他的眼睛:「殺了你!」
「滾開!」古爾德嘶聲回應,受傷的左手猛然揮起,前臂迅速扭曲成書,硬生生接住鐵鉤襲擊。
書本被刺穿一個大洞,白斗篷女孩愣了下,鐵鉤甚至卡在書裡,沒有拔出來。
「書?書?」訝異的張大眼,她落回沙地上,還舉著被卡住的手臂,粉紅臉頰上都是詫異:「你是『信徒』?我第一次看到把身體扭曲成書的『信徒』!」
根本不打算回應,古爾德直接起腳,狠狠踹向女孩胸口。
卻只聽一聲呼嘯,他的左臂被扯了下去,白斗篷女孩閃躲得極快,用卡在書裡的鐵鉤撐著全身體重,翻身而起,腳掌在半空中劃出凌厲弧度,直接踹在古爾德頭頂。
這一腳重量極其恐怖,他瞪大眼睛,鼻血在剎那間迸出口鼻,眼前一黑,當場倒落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模糊間,他看見另外一個人影緩緩靠近——和白斗篷女孩不同,這個人渾身漆黑,高挑細長的身影猶如鬼影,映入他眼中。

「船長,船長……他是……」昏昏沉沉,他聽見白斗篷女孩的聲音,低微得像是貓叫,有著陣陣迴音。
「書之……」黑色的人只淡淡回應這句話,便轉過身,揮動同樣漆黑而細長的手臂,發出指令:「把他……」
隨後,他的視野突然升高,在肩膀遲鈍的觸感裡,古爾德只模糊明白自己被人搬了起來,連腳踝和手腕的痛處都已經感覺不到。
被拖向黑色大船的暗影裡,他連抬頭看一眼的力氣都沒有,在登上海盜船甲板那刻,終於徹底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