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蜂如是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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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9-13
海上貿易是在近年前開始發展的。
各國對於海運的法規都尚未完善,包括船員福利與保險、配薪的最低額度、對傷亡者家屬補償等等事物,全都不存在。
航運科技還處在起步階段,航海往往與死亡相伴,即使如此,卻依然有無數人願意奔赴海上——全都是因為海上貿易能帶來的龐大利益。

同樣嗅到了財富的熱氣,另一群人應運而生,懷抱惡意與貪婪,破浪而來。
蜂巢海盜團是其中之一,最初因為是由女人率領,成為在海上廣為流傳的笑話;然而風向慢慢變了,在他們蹂躪了「軍刀國」巴爾鹿爾的駐海軍隊、強硬開拓東南海域後,眾人終於發現自己的錯誤。
「蜂巢」是海上最為兇殘,且最無懼於死亡的存在。

「——像這樣的海盜團,居然放過我一命,你們有什麼目的?」問得直接,古爾德向後靠在木椅背上,凝視船長:「是看上我殺人的能力嗎?」
「不,殺人並不特別,小孩子也做得到。」船長淡淡回應,指尖慢慢晃黑色玻璃瓶,迎著他的目光平靜無波:「我要『書之信徒』的能力。」
「只不過是變出幾本書而已,比殺人更不特別吧?」古爾德笑了聲,雙手在桌上攤開來,掌心皮膚向外翻,翻出兩頁植物誌:「如果妳喜歡書,買就……嗯,搶就是了。」
「我要你的知識。」船長冷冷看著他,絲毫不為所動。
「啊……」古爾德再次笑了。

太陽西沉後,海上開始冷起來。
墨水般的海浪在翻湧著,浪潮的聲音逐漸清晰,月輪才剛從海面另一頭升起,蒼白而渺小。
盤飛在船帆邊的海鳥在不知不覺消失了,走在甲板上的海盜們也消失了,只剩下零落人影在船上晃蕩,像是隨著月光出現的幽靈。
溼冷的風改變了方向,從船尾吹來,穿過纜繩時發出低啞呼號,漆黑的海盜船宛如在海上遊蕩的巨獸,隨浪起伏。

嘴邊笑容輕鬆,冷汗卻從古爾德後頸流下,開始發涼。
這個船長知道的事情比他預料的更多……
他刻意提起自己身為處刑人的事情,就是希望能以「殺人信徒」這個稱呼來混淆過去,卻沒想到這個女人一點興趣都沒有,直接將這件事情給拋諸一邊。
而且,照這樣看來,她連「信徒」是什麼,都和陸地上的人一樣清楚……

胸膛因為呼吸微微起伏,他壓抑著開始不安的心跳,克制想要摸向胸前藏寶圖的衝動。
蜂巢海盜團襲擊教廷寶船,可能只是因為覬覦船上財寶,但若是連書之信徒的力量都想要納入掌中,那答案恐怕就只有一個。
密碼藏寶圖《梵達古文碑》的事情,她已經知道了,而且需要能夠破譯的人。
蜂巢海盜團襲擊教廷寶船,並不是巧合,而是早有預謀。

「看你的表情,已經知道我的要求了。」淡淡說道,船長舉起黑色玻璃瓶,將瓶口抵在唇邊,眼裡冷然:「報酬不會少,到我的船上來。」
「啊……」再次發出無奈笑聲,古爾德眼神閃爍了下,即使不用眼角餘光去瞄,也能感受到浮柔尖銳的視線盯在臉上,宛如電氣般讓臉皮陣陣發麻。
然而,後頸的冷汗已經被風乾了,心跳也慢慢鎮定下來。
在明白自己立場後,能選擇的答案也只有一個,他就這麼笑著,愉快回應:「好啊。」
「很高興你願意答應。」臉龐上依然沒有笑容,船長嗓音倒是多了一絲溫厚,向他伸出手:「交出來。」
攤在面前的手掌也戴著黑皮革手套,只有手腕露出白皙肌膚,淡青血管透出色澤。
古爾德毫不猶豫,唇畔微笑依舊,將手伸進被扯破的白袍裡,掏出一疊泛黃紙張,遞上她掌心。
「好乖,好乖!」開心的笑了,浮柔在木椅上搖擺雙腳,向他舉起手來,小小的掌心拍打在他頭上:「我喜歡聽船長話的人!」
古爾德愣了一下。
「......因為我聽說,海盜都是說話算話的。」數秒後,也笑出聲來,他聳聳肩,搓起指頭:「既然是蜂巢海盜,報酬的數目不會少吧?」
「很多很多!」浮柔用力點頭,柔軟的白斗篷也跟著翻動,像是一頭小海豹:「船長只喜歡蜂蜜,所以拿得都比其他海盜團還少……」
「浮柔。」船長淡淡開口。
「唔,唔……」頓了下,她連忙摀住嘴,聲音一下子微弱下去:「我說太多了……」
「別擔心,剛剛我耳朵裡好像進了螃蟹,什麼都沒聽到。」古爾德很快接話,笑容滿面。
浮柔瞪大眼睛:「耳朵進螃蟹的話會死掉!你和螃蟹都會死掉!」
「啊……那說不定是進水母而已。」
「那我想吃水母,可以挖出來嗎?」
「不,請等——」
沙沙聲響起,那疊黃紙被推回古爾德面前。
暗綠瞳孔裡掠過冷光,他好不容易將頭從浮柔兩手之間抽出來,喘著氣望向船長,話語裡還掩不住詫異:「請問,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她垂眼凝視桌上的藏寶圖紙,在部下還吵著要吃水母的叫聲裡,嗓音淡淡:「我看完了。」
「看完?」一時半刻沒能理解她的意思,古爾德皺起眉頭,不太肯定的提出疑問:「您……應該看不懂吧?」
「不能,所以我需要你。」船長回答得果斷,戴著黑皮革手套的指尖一推,將《梵達古文碑》推到他面前,起身邁出腳步:「還有事情想問的話,就問浮柔,我要回房了。」
「好!」大聲回答,小女孩輕巧跳起身,站在椅背上,揮手送別。
「知道了。」古爾德點點頭,沒有任何多餘話語,悠然坐在木椅上。
凝視面前漆黑的女神雕像,他臉上有著溫和笑容,眼底映著粼粼的月光大海,卻逐漸失去溫度。

夜風再次揚起,吹過高聳的船桅與繩索之間,將艏樓上的蜂蜜香氣都吹散。
圓桌上的藏寶圖紙顫動,悄悄翻飛而起,被海風捲向夜空。

「碰!」

一聲重擊,古爾德的手掌直接砸在上頭,將泛黃紙張全都壓在掌心底下。
臉上笑容破碎消失,他的雙眼在月色下猶如翡翠,閃動魔鬼般深刻的惡意,死寂無聲。

「怎麼了?」聽見聲音才轉過頭來,浮柔望向他後背,橙色雙眼裡盛著星光。
看見他壓在桌上的手,她恍然大悟,認真伸手指去:「晚上的風很大很大,要小心!」
「……啊。」嘴角緩緩抽動幾下,古爾德發出有些乾的聲音,在轉頭半秒之間,便露出笑容:「剛剛差點就來不及了,我會注意的。」
「好乖!」再次高興的笑了,浮柔在椅背上伸長手,像是快樂的小貓,拍拍他頭頂,才跳下身,往木頭樓梯踏出步伐:「走吧,走吧,我帶你去船員睡覺的地方!」
「我知道了。」笑著回應,古爾德也站起身,卻不是跟著她,而是站立在原地,注視那道小小的背影。

她說,好乖?
這是第二次了吧?

把被壓皺的藏寶圖收回白袍底下,他看著浮柔小小的身影,抬手抹在自己頭上,像是要將骯髒至極的東西給抹去。
「居然把我當成狗來對待......」輕輕吐出話語,古爾德沒有眨過一下眼睛,銀白色髮絲在夜風裡翻飛,優美而無情。
「還是殺了她吧。」

幽幽腳步聲在甲板上迴盪,海潮溫柔的聲響將其掩去,海盜船在浪裡緩緩航行,宛如一頭靜靜泅泳的鯨魚。
船桅牽索在星夜下猶如黑網,繫在船帆與舷牆間,隨海潮起伏發出低低的吱嘎聲,吃魚的鸕鶿鳥群棲息在長滿青苔的纜繩上,半瞇眼睛沉睡,任由月亮波影照映在羽毛上。
船長的腳步聲喚醒其中幾隻,牠們發出低啞鳴叫,睜開眼皮,將覆滿灰羽的脖子向下伸展,銀白長喙張張闔闔,喙孔裡流出透明的鹹水,一滴滴向下落到甲板上。
靜靜穿過群鳥之下,她踏上艉樓邊的船舷,站在顛簸浮沉的舷牆上,握住身邊纜繩,遠眺身前廣闊無盡的大海。

「妳不會真的相信他吧?」

竊笑的聲音響起,月光浮沉的海浪破碎開,黑色海面下浮現幽幽綠光,在大船黑影裡,有另一個漆黑龐大的東西開始升起。
刀斧般的背甲緩緩破出浪潮,覆蓋全身的鱗皮上傾瀉透明海水,老魚龍宛如巨鐮般的尾鰭擺動著,在寂靜月夜裡掀起波紋,發光藻類生長在鱗皮縫隙裡,讓牠渾身都散發幽幽光芒。
在小船甲板般寬闊的龍額上,有個人影站立在那裡,笑著仰望海盜船。

這個青年渾身濕淋,銀色雙眼猶如泉水,映照優美的銀色月光,在滴著海水的深藍髮絲間,卻有一對耳鰭輕輕顫動。
船長垂首俯視,黑髮因此從她的頸邊垂落,在夜下隨風飄揚。
「傑克,你聽了多少?」淡淡的,她詢問。
「我什麼都沒聽到,只是聞到血的味道。」青色唇畔滿是笑意,他在老魚龍身上笑著,像是不懷好意的貴族般,優雅鞠躬:「如果我聽得到,早就照自己的判斷行動了,女王陛下。」
神情沒有一點變化,船長眼底平靜無波:「你回來做什麼?」
「我來問清楚。」緩緩收起笑容,傑克仰望她,嗓音在夜裡透出寒意:「船上來了危險的人,我很不高興。」
「我需要他的能力,他是書之信徒。」
「血腥味那麼重的書之信徒?」好看的眉頭輕輕蹙起,他語調更加低沉,張大銀色雙眼,眼裡閃爍森冷月光:「妳在開什麼玩笑?」
「我像在開玩笑嗎?」她冷冷回答。
鋒利的耳鰭倏然顫動,灑下一串冰冷水花,傑克瞪著那雙漆黑的雙眼,一語不發。
腳下的老魚龍彷彿也察覺到這股怒火,露在海面上的呼吸孔發出低沉鳴響,緩緩噴出厚重水霧,巨大眼珠轉動起來。
赤裸的腳掌向前踏,他在老魚龍身上邁開腳步,一步,兩步......縱身一躍,墜入海中。
「......。」船長依然沉默,細細的眉眼卻已經升起警戒。
人影消失同時,老魚龍的頭顱也向下沉去,覆蓋在背部的鱗甲破開水面,掀起黑色波瀾,巨大光滑的尾鰭在下潛時高高揚起,甩出暴雨般浪花,潑灑在甲板上。
不過眨眼時間,一人一龍就消失在月夜下。

「嘩啦......」

隨後,淋漓聲音響起,不知道在甲板的哪個角落,有個濕淋淋的人登船了。
海盜船下的黑浪漸漸平緩,泡沫隨著一次次浮沉破碎散去,直到海浪再次沖刷在船身旁,都不再有魚龍的身影。
船長依然站在船舷上,目光從翻湧的黑浪上抬起,望向月光照耀到的遠方,聽見滴水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停在距離不到幾步的位置。

月夜下大海寂靜,只有潮響迴盪。

數秒後,他轉身離去,而她不曾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