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4 約定
本章節 4179 字
更新於: 2021-09-12
管理局極東側、接近原點「邊界」的地方，被稱作「熔爐」。
原點各伺服器的邊界並非圍牆或山壁。相反的，邊界是個模糊的空間。
從原點正中央的管理局大樓望去，周遭只有延綿無盡的城市。
然而，在離開主要居住區、約莫一百平方公里的區域後，每個意識會逐漸碰上一個無法跨越的障礙。
那障礙可能是物理性的──例如一道死巷或路障，也可能是心理性的──例如無預警湧現的噁心或焦慮感。
「熔爐」因為極靠近邊界，一般來說鮮有人煙。那兒反正沒甚麼景點。
顧名思義，它是個充斥在末日戰爭中毀壞、焚燒、冒出滾滾濃煙與火舌的危險地帶。據說它是過去某位能複製出噩夢的能力者，在融合前留下的紀念。
管理局把這景色放入系統留存，也是為了提醒意識們現實世界的殘破吧。
於熔爐的一角，雷伊為燃燒的雕像環繞著。
數隻著火的鴿子停在他身旁。那些自動程式對身上的烈焰毫無知覺，僅靜靜聽從演算法在地上啄食不斷生成又消滅的灰燼。
雷伊喜歡火焰。盯著飄動閃爍的火苗，聆聽燃燒的劈啪聲，感受讓皮膚微微酥麻的熱度。雷伊喜歡火，不是藍小姐那種帶走一切的燃盡，而是持續存在的、象徵永恆的溫度。
不過此刻，他很高興能在火裡看到鳳凰躍步現身的藍小姐。
「你不該來的。」她的聲音略帶譴責，然而語氣裡更多的是早已知曉的感慨。彷彿在說：我就知道你會來。
「我實在不能不來。」雷伊將船形帽放在一座焦黑無法辨識的雕像旁。
「除錯員和一名入侵者聯手，核心想將這事嫁禍給身為高層的您，一切荒謬的事都圍繞在希德的融合上。更誇張的是──」
雷伊右手一揮，叫出密密麻麻的檢索紀錄。
「希德的見證人竟在此刻不知去向。我將資料庫翻了遍後才找到『調往其他伺服器』這般含糊的解釋。這除了是陰謀，還能是甚麼？」
「你說的我都懂。」藍小姐嘆了口氣，雷伊這才發現他的衣服已整套更換，想必是要擺脫管理局的追蹤。
然而，他注意到藍小姐並未移除高層耳環。那該是她最先捨棄的東西呀。
她像讀懂雷伊思緒般地解釋。
「這是『聖物』，是希德還在管理局的時候，我請他幫忙做的。經過我重新編程後，它能提供我存取資料庫的權限，又避開管理局的追蹤。」
「……對於希德的狀況，您到底知道多少？」
看著雷伊茫然的表情，她輕輕地笑了。「別急，我會慢慢說給你聽。」
「讓我注意到希德的原因有三。」
「第一，是這個在希德融合後卻未消失的聖物。」
「就如我之前告訴你的那般，這個狀況可以用『孓遺』──也就是自動程式在能力者融合後仍存在的現象──來解釋，因此最多是間接證據。」
她輕敲了下那金色的飾物，清脆的碰裝聲迴盪在熔爐灼熱的空氣裡。
「真正使我起疑的是第二件事：希德見證人的伺服器轉移。作為高層，我自然比你更早得知這情報。」
「更換伺服器這種十年發生不到一次的事件，卻發生在一個小小的見證人身上，而且是由核心直接指定、不許高層介入的決定。這毫無道理的發展讓我起了疑心。」
「最後一個、也是最關鍵的原因，是機房明顯有入侵痕跡。」
藍小姐邊說邊走到雷伊右側，身體微傾，雷伊幾乎能聽見她的呼吸。
「對方利用了你先前開的後門。」
「甚麼？」
雷伊因為自己先前的小聰明所犯下的大錯而懊悔。
但藍的話語尚未結束。
「更準確地來說，是那門之後、一個你的能力還觸及不到的區塊。那是核心也沒察覺到的漏洞。」
「等等。」雷伊旋即注意到這段話的含意。「若是連核心都不知道的漏洞，那麼襲擊您的兩人……」
「是的，他們出現在那兒，很可能不是核心預料中的結果。」藍小姐的神色轉為肅穆。「恐怕核心對那兩人──尤其是無法識別的那位女性──的動機與意圖都毫無頭緒。」
「這不是場觀察，也不是實驗，是徹頭徹尾的災難。」
雷伊聽上司悲觀的發言，猛地打了個冷顫。
核心會對入侵者束手無策嗎？他想到莫爾明目張膽的輕蔑。
或許核心真的不如想像般神通廣大。
那麼誰來能保護原點呢？
「不過，」藍小姐話鋒一轉，「這災難殃及的僅是原點世界的虛擬居民而已。說不定現實中，核心已找到入侵者；說不定他們能從硬體方面解決；又說不定他們只是懶得處理這些。」
「說得過分點，這裡只是原點的第六伺服器。」她冷冷地提醒到，「對我們來說，它便是世界的全部，但對核心而言，它不過是世界的十二個備份之一。」
「只要硬體設備完好，幾個伺服器的資料毀損也非問題。」
「總之，在核心沒有更進一步指示的情況下，決定權其實是在高層。」結束了這一長串的推論後，藍小姐終於取出根菸，「而就目前的狀況看來，很明顯高層選擇視我為棄子。」
「不，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雷伊帶著自己也意外的堅決開口。
藍小姐瞪大了眼睛。
「你有甚麼計畫嗎？」
「……沒有。」他方才湧上的自信霎時消散無蹤。「可是！我知道這樣的做法很幼稚，但如果到了要和高層正面衝突的時候──」
「我會消去你的記憶。」
她的聲音是雷伊熟悉的、不容置喙的威嚴，然而其中亦有幾許哀傷。
「我在離開管理局時偷出了若干權限，消除你的記憶便是其中之一。」藍小姐淡淡地說，「當然，我不會阻止你幫助我。我自己也十分想找到打破僵局的方法。誰想這樣不清不白地被回收呢？」
「但萬一所有嘗試都失敗了，雷伊，我希望你盡你的職責。」儘管口吻嚴厲，她的眼神是如此溫柔。
「你不是孤身一人。你的見證工作尚未結束，而你的導師生涯才剛開始。」
藍小姐從左手變出了她未能交給雷伊的、黃銅色的手環。
「答應我，無論結局為何，你都會照顧好愛麗絲。」
「那孩子真的那麼重要麼？」雷伊的語氣不經意地變得急切，「還是這一切只是為了我的融合？」
「兩者都對。」藍小姐走到雕像邊撿起雷伊的帽子。火焰環繞下，帽緣已有些扭曲變形。她彈了個指將之恢復原狀。
「雖然你沒提起，我想莫爾大概和你提過愛麗絲吧？那傢伙是絕對管不住自己的嘴的。」
她用銳利的眼神看著下屬。
那眼神暗示到接下來她要講的，是比先前所有都還衝擊性的情報。
「愛麗絲是如何吸引高層注意，並非我的重點。」
藍小姐面向雷伊，雙手把玩著船型帽。「但她的資料──我說的是加密、沒公開給你的部分──有個段落深深讓我在意。」
她將帽子扔還給雷伊。
「四年前，愛麗絲和她的撫育員提到了菲莉雅。」
雷伊差點漏接了。
「這不可能……菲莉雅是在十年前融合的，愛麗絲那時根本尚未啟動呀？」
「我看見這筆紀錄時也懷疑是程式錯誤，但到目前都沒辦法證明。」
藍小姐吐出一口菸，「愛麗絲在離開機構後便不曾提到這件事。她的記憶在啟動後的第二年有些斷層──許多意識有這種狀況，好似在模仿人類腦部發展時特有的現象。」
「不過現在看來，她的記憶被竄改過的可能性頗大。或許她原先提到菲莉雅的那筆紀錄也是別人植入的記憶呢？無論如何，愛麗絲與你以前的導師有關。」
雷伊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希德、莫爾、愛麗絲、藍小姐……現在連自己曾經的導師，都被扯入了這動搖原點存在的陰謀。
眼前的情況已完全超乎掌握。
藍小姐捻熄菸。「回到正題，此刻我們唯一能做的，是獲得足以與高層談判的籌碼。搜索入侵者的身分、掌握更多情報，都能增加我們的勝算。」
「我會繼續利用管理局的內部資料找線索，而雷伊呢，請你以自己的步調努力吧。」她微笑，然後悄悄退開，往燃燒的廢墟走去，背對著雷伊說到。
「所以，你能答應我嗎？」
「關於愛麗絲、自己、還有所有你該負責的事。」
雷伊沒辦法接受這樣、彷彿遺言似的交代。
「可是您該怎麼辦？靠火焰藏匿行蹤終究不能避開管理局的分析程式。若高層展開區域清查，您在一毫秒內就會現形了！」
藍小姐之所以能在熔爐躲避管理局的追緝，是透過燃盡身旁的物件來與這兒遍地的火焰融成一體。但能力產生的干擾，在管理局的分析系統前毫無抵抗之力。
「現在高層還不想花費高額運算成本來揪出您，可是難保明天、後天、甚至是下一秒，高層不會啟動分析程式。」雷伊話裡滿是焦急。「現在我們應該聯手，在高層起疑心之前，由我來──」
「雷伊，」在烈焰前的藍小姐回過頭，火光照耀著她的側臉，以及她堅毅的表情。「答應我。」
雷伊明白自己不可能改變她的心意。為了保護雷伊，她不會再給出任何情報或指令了。
雷伊憎恨自己的無力。然而此刻，他至少該讓藍小姐安心。
「我答應你，藍。」他刻意省略了敬稱，想表現出自己最真誠的態度。
藍小姐點頭，準備往火裡走。就在這時，雷伊繼續說。
「但也請妳答應我！」他大喊地說出自己的請求，「直到敗局已定之前，藍，妳不會放棄自己的融合。」
「被回收與融合是不一樣的呀！妳該比任何人都清楚這點。」雷伊向前走了幾步，但他知道自己不會再前進了。
他的目的不是要留住藍小姐，是確保她還打算回來，而非衝動地犧牲自己。
「答應我，在妳交給我導師手環時，我也能做妳的見證人，目睹妳這十八年來的成果。」
藍小姐並未轉身。她只是向後拋出某個物件。雷伊這次好好地接住了。
那是個倉鼠造型的吊飾。
「等你需要我時，用這個找到我。」
她的聲音很輕，輕得彷彿火焰的劈啪聲都能蓋過。
「還有，我答應你。」
＊
中午十二時，雷伊家。
在調查完機房裡殘存的、關於希德的檔案後，雷伊將資料送到管理局分析。然後他聯絡了愛麗絲，和她確認稍早請她幫忙的事項。
「今天進展的順利嗎？」
「嗯？見證人先生是說……」
「你和米娜的會談。」
「喔，那件事呀。」少女的語氣充滿困惑。「可是我們還沒見面耶。」
雷伊愣了片刻，才想到娜庫拉的直播一般在晚間十時至凌晨四時。
即便沒有直播，她恐怕已習慣在清晨入睡。而根據她的意識狀態，大概還是和常人一樣需要八小時的睡眠。
「唉？見證人先生該不會以為大家都和你一樣是工作狂吧？」
「那麼，愛麗絲，煩請妳在和米娜會面後聯絡我。」雷伊無視她的話，準備結束通訊，「如果沒有其他問題──」
「我要見證人先生改掉這個壞習慣！」少女突然生氣地說，「面對不擅長的話題時，你不可以直接忽視或岔開。」
「那我該怎麼做呢？」雷伊有些無奈地問。
「嗚……不然～～你就用『喵』來回應吧。」少女沒來有地說到。
「愛麗絲，我們有沒有更成熟的方法……」
「見證人先生，你明明一點都不成熟，不然怎麼到現在都還單身呢？」
「喵？」
「好，合格了。」
雷伊默默嘆了口氣。其實他已經習慣和愛麗絲這樣胡鬧了。真奇怪，他們明明才認識兩天呢。
「見證人先生又在想甚麼失禮的事了吧？」
「好了好了，愛麗絲，我很抱歉剛剛想岔開話題。可以讓我們回到米娜的事情上了嗎？」
愛麗絲語帶笑意地答：「那麼我們要討論很～～嚴肅的話題囉。」
雖然她的語氣一點都不嚴肅就是了。
「總之，我們先找個地方見面……」
「喔？我倒是知道個很棒的地方呢。」
叮噹。
雷伊家的電鈴突然響起。
他像是觸電似地轉過頭。
「請開門，見證人先生。」少女的聲音並非透過通訊而是直接從門外傳來。
「這次換我來拜訪你啦。」
原點各伺服器的邊界並非圍牆或山壁。相反的，邊界是個模糊的空間。
從原點正中央的管理局大樓望去，周遭只有延綿無盡的城市。
然而，在離開主要居住區、約莫一百平方公里的區域後，每個意識會逐漸碰上一個無法跨越的障礙。
那障礙可能是物理性的──例如一道死巷或路障，也可能是心理性的──例如無預警湧現的噁心或焦慮感。
「熔爐」因為極靠近邊界，一般來說鮮有人煙。那兒反正沒甚麼景點。
顧名思義，它是個充斥在末日戰爭中毀壞、焚燒、冒出滾滾濃煙與火舌的危險地帶。據說它是過去某位能複製出噩夢的能力者，在融合前留下的紀念。
管理局把這景色放入系統留存，也是為了提醒意識們現實世界的殘破吧。
於熔爐的一角，雷伊為燃燒的雕像環繞著。
數隻著火的鴿子停在他身旁。那些自動程式對身上的烈焰毫無知覺，僅靜靜聽從演算法在地上啄食不斷生成又消滅的灰燼。
雷伊喜歡火焰。盯著飄動閃爍的火苗，聆聽燃燒的劈啪聲，感受讓皮膚微微酥麻的熱度。雷伊喜歡火，不是藍小姐那種帶走一切的燃盡，而是持續存在的、象徵永恆的溫度。
不過此刻，他很高興能在火裡看到鳳凰躍步現身的藍小姐。
「你不該來的。」她的聲音略帶譴責，然而語氣裡更多的是早已知曉的感慨。彷彿在說：我就知道你會來。
「我實在不能不來。」雷伊將船形帽放在一座焦黑無法辨識的雕像旁。
「除錯員和一名入侵者聯手，核心想將這事嫁禍給身為高層的您，一切荒謬的事都圍繞在希德的融合上。更誇張的是──」
雷伊右手一揮，叫出密密麻麻的檢索紀錄。
「希德的見證人竟在此刻不知去向。我將資料庫翻了遍後才找到『調往其他伺服器』這般含糊的解釋。這除了是陰謀，還能是甚麼？」
「你說的我都懂。」藍小姐嘆了口氣，雷伊這才發現他的衣服已整套更換，想必是要擺脫管理局的追蹤。
然而，他注意到藍小姐並未移除高層耳環。那該是她最先捨棄的東西呀。
她像讀懂雷伊思緒般地解釋。
「這是『聖物』，是希德還在管理局的時候，我請他幫忙做的。經過我重新編程後，它能提供我存取資料庫的權限，又避開管理局的追蹤。」
「……對於希德的狀況，您到底知道多少？」
看著雷伊茫然的表情，她輕輕地笑了。「別急，我會慢慢說給你聽。」
「讓我注意到希德的原因有三。」
「第一，是這個在希德融合後卻未消失的聖物。」
「就如我之前告訴你的那般，這個狀況可以用『孓遺』──也就是自動程式在能力者融合後仍存在的現象──來解釋，因此最多是間接證據。」
她輕敲了下那金色的飾物，清脆的碰裝聲迴盪在熔爐灼熱的空氣裡。
「真正使我起疑的是第二件事：希德見證人的伺服器轉移。作為高層，我自然比你更早得知這情報。」
「更換伺服器這種十年發生不到一次的事件，卻發生在一個小小的見證人身上，而且是由核心直接指定、不許高層介入的決定。這毫無道理的發展讓我起了疑心。」
「最後一個、也是最關鍵的原因，是機房明顯有入侵痕跡。」
藍小姐邊說邊走到雷伊右側，身體微傾，雷伊幾乎能聽見她的呼吸。
「對方利用了你先前開的後門。」
「甚麼？」
雷伊因為自己先前的小聰明所犯下的大錯而懊悔。
但藍的話語尚未結束。
「更準確地來說，是那門之後、一個你的能力還觸及不到的區塊。那是核心也沒察覺到的漏洞。」
「等等。」雷伊旋即注意到這段話的含意。「若是連核心都不知道的漏洞，那麼襲擊您的兩人……」
「是的，他們出現在那兒，很可能不是核心預料中的結果。」藍小姐的神色轉為肅穆。「恐怕核心對那兩人──尤其是無法識別的那位女性──的動機與意圖都毫無頭緒。」
「這不是場觀察，也不是實驗，是徹頭徹尾的災難。」
雷伊聽上司悲觀的發言，猛地打了個冷顫。
核心會對入侵者束手無策嗎？他想到莫爾明目張膽的輕蔑。
或許核心真的不如想像般神通廣大。
那麼誰來能保護原點呢？
「不過，」藍小姐話鋒一轉，「這災難殃及的僅是原點世界的虛擬居民而已。說不定現實中，核心已找到入侵者；說不定他們能從硬體方面解決；又說不定他們只是懶得處理這些。」
「說得過分點，這裡只是原點的第六伺服器。」她冷冷地提醒到，「對我們來說，它便是世界的全部，但對核心而言，它不過是世界的十二個備份之一。」
「只要硬體設備完好，幾個伺服器的資料毀損也非問題。」
「總之，在核心沒有更進一步指示的情況下，決定權其實是在高層。」結束了這一長串的推論後，藍小姐終於取出根菸，「而就目前的狀況看來，很明顯高層選擇視我為棄子。」
「不，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雷伊帶著自己也意外的堅決開口。
藍小姐瞪大了眼睛。
「你有甚麼計畫嗎？」
「……沒有。」他方才湧上的自信霎時消散無蹤。「可是！我知道這樣的做法很幼稚，但如果到了要和高層正面衝突的時候──」
「我會消去你的記憶。」
她的聲音是雷伊熟悉的、不容置喙的威嚴，然而其中亦有幾許哀傷。
「我在離開管理局時偷出了若干權限，消除你的記憶便是其中之一。」藍小姐淡淡地說，「當然，我不會阻止你幫助我。我自己也十分想找到打破僵局的方法。誰想這樣不清不白地被回收呢？」
「但萬一所有嘗試都失敗了，雷伊，我希望你盡你的職責。」儘管口吻嚴厲，她的眼神是如此溫柔。
「你不是孤身一人。你的見證工作尚未結束，而你的導師生涯才剛開始。」
藍小姐從左手變出了她未能交給雷伊的、黃銅色的手環。
「答應我，無論結局為何，你都會照顧好愛麗絲。」
「那孩子真的那麼重要麼？」雷伊的語氣不經意地變得急切，「還是這一切只是為了我的融合？」
「兩者都對。」藍小姐走到雕像邊撿起雷伊的帽子。火焰環繞下，帽緣已有些扭曲變形。她彈了個指將之恢復原狀。
「雖然你沒提起，我想莫爾大概和你提過愛麗絲吧？那傢伙是絕對管不住自己的嘴的。」
她用銳利的眼神看著下屬。
那眼神暗示到接下來她要講的，是比先前所有都還衝擊性的情報。
「愛麗絲是如何吸引高層注意，並非我的重點。」
藍小姐面向雷伊，雙手把玩著船型帽。「但她的資料──我說的是加密、沒公開給你的部分──有個段落深深讓我在意。」
她將帽子扔還給雷伊。
「四年前，愛麗絲和她的撫育員提到了菲莉雅。」
雷伊差點漏接了。
「這不可能……菲莉雅是在十年前融合的，愛麗絲那時根本尚未啟動呀？」
「我看見這筆紀錄時也懷疑是程式錯誤，但到目前都沒辦法證明。」
藍小姐吐出一口菸，「愛麗絲在離開機構後便不曾提到這件事。她的記憶在啟動後的第二年有些斷層──許多意識有這種狀況，好似在模仿人類腦部發展時特有的現象。」
「不過現在看來，她的記憶被竄改過的可能性頗大。或許她原先提到菲莉雅的那筆紀錄也是別人植入的記憶呢？無論如何，愛麗絲與你以前的導師有關。」
雷伊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希德、莫爾、愛麗絲、藍小姐……現在連自己曾經的導師，都被扯入了這動搖原點存在的陰謀。
眼前的情況已完全超乎掌握。
藍小姐捻熄菸。「回到正題，此刻我們唯一能做的，是獲得足以與高層談判的籌碼。搜索入侵者的身分、掌握更多情報，都能增加我們的勝算。」
「我會繼續利用管理局的內部資料找線索，而雷伊呢，請你以自己的步調努力吧。」她微笑，然後悄悄退開，往燃燒的廢墟走去，背對著雷伊說到。
「所以，你能答應我嗎？」
「關於愛麗絲、自己、還有所有你該負責的事。」
雷伊沒辦法接受這樣、彷彿遺言似的交代。
「可是您該怎麼辦？靠火焰藏匿行蹤終究不能避開管理局的分析程式。若高層展開區域清查，您在一毫秒內就會現形了！」
藍小姐之所以能在熔爐躲避管理局的追緝，是透過燃盡身旁的物件來與這兒遍地的火焰融成一體。但能力產生的干擾，在管理局的分析系統前毫無抵抗之力。
「現在高層還不想花費高額運算成本來揪出您，可是難保明天、後天、甚至是下一秒，高層不會啟動分析程式。」雷伊話裡滿是焦急。「現在我們應該聯手，在高層起疑心之前，由我來──」
「雷伊，」在烈焰前的藍小姐回過頭，火光照耀著她的側臉，以及她堅毅的表情。「答應我。」
雷伊明白自己不可能改變她的心意。為了保護雷伊，她不會再給出任何情報或指令了。
雷伊憎恨自己的無力。然而此刻，他至少該讓藍小姐安心。
「我答應你，藍。」他刻意省略了敬稱，想表現出自己最真誠的態度。
藍小姐點頭，準備往火裡走。就在這時，雷伊繼續說。
「但也請妳答應我！」他大喊地說出自己的請求，「直到敗局已定之前，藍，妳不會放棄自己的融合。」
「被回收與融合是不一樣的呀！妳該比任何人都清楚這點。」雷伊向前走了幾步，但他知道自己不會再前進了。
他的目的不是要留住藍小姐，是確保她還打算回來，而非衝動地犧牲自己。
「答應我，在妳交給我導師手環時，我也能做妳的見證人，目睹妳這十八年來的成果。」
藍小姐並未轉身。她只是向後拋出某個物件。雷伊這次好好地接住了。
那是個倉鼠造型的吊飾。
「等你需要我時，用這個找到我。」
她的聲音很輕，輕得彷彿火焰的劈啪聲都能蓋過。
「還有，我答應你。」
＊
中午十二時，雷伊家。
在調查完機房裡殘存的、關於希德的檔案後，雷伊將資料送到管理局分析。然後他聯絡了愛麗絲，和她確認稍早請她幫忙的事項。
「今天進展的順利嗎？」
「嗯？見證人先生是說……」
「你和米娜的會談。」
「喔，那件事呀。」少女的語氣充滿困惑。「可是我們還沒見面耶。」
雷伊愣了片刻，才想到娜庫拉的直播一般在晚間十時至凌晨四時。
即便沒有直播，她恐怕已習慣在清晨入睡。而根據她的意識狀態，大概還是和常人一樣需要八小時的睡眠。
「唉？見證人先生該不會以為大家都和你一樣是工作狂吧？」
「那麼，愛麗絲，煩請妳在和米娜會面後聯絡我。」雷伊無視她的話，準備結束通訊，「如果沒有其他問題──」
「我要見證人先生改掉這個壞習慣！」少女突然生氣地說，「面對不擅長的話題時，你不可以直接忽視或岔開。」
「那我該怎麼做呢？」雷伊有些無奈地問。
「嗚……不然～～你就用『喵』來回應吧。」少女沒來有地說到。
「愛麗絲，我們有沒有更成熟的方法……」
「見證人先生，你明明一點都不成熟，不然怎麼到現在都還單身呢？」
「喵？」
「好，合格了。」
雷伊默默嘆了口氣。其實他已經習慣和愛麗絲這樣胡鬧了。真奇怪，他們明明才認識兩天呢。
「見證人先生又在想甚麼失禮的事了吧？」
「好了好了，愛麗絲，我很抱歉剛剛想岔開話題。可以讓我們回到米娜的事情上了嗎？」
愛麗絲語帶笑意地答：「那麼我們要討論很～～嚴肅的話題囉。」
雖然她的語氣一點都不嚴肅就是了。
「總之，我們先找個地方見面……」
「喔？我倒是知道個很棒的地方呢。」
叮噹。
雷伊家的電鈴突然響起。
他像是觸電似地轉過頭。
「請開門，見證人先生。」少女的聲音並非透過通訊而是直接從門外傳來。
「這次換我來拜訪你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