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3 謎團
本章節 9009 字
更新於: 2021-09-11
雷伊走在夜晚的街道上，思索著愛麗絲的提案。
下午與少女討論後，雷伊先回管理局查看了關於希德見證人的事項，卻意外的一無所獲。
這讓愛麗斯所說的猜想更加撲朔迷離。
「希德並沒有融合。」愛麗絲堅定地說，「而卡羅就是證據。」
雷伊不解地看著自己懷中明顯不悅的黑貓。「妳指的是這隻貓……這個自動程式？」
然後，像想到甚麼似地，他將卡羅舉至自己的眼前，冒著臉被抓傷的風險讀取牠的數位標籤。
「卡羅是希德創造的嗎？」
在原點，舉凡工具、介面、機械、乃至動植物等能控制輸入與輸出的物件，其本質皆為「自動程式」。
每個自動程式與意識一樣，都有獨一無二的「數位標籤」，其本質為與資料庫相連的程式碼，讓有相關權限者存取該物件或意識接觸到的所有資料。
像卡羅這樣的程式，照理來講會在創造者融合後消失，或在每週一次的程式清理中刪除。卡羅的持續存在，的確有些可疑。
孓遺。
雷伊馬上想到了這個可能性，不過鑒於此現象的機密性，他不能透露這情報。
「但這也不能代表希德還在原點……程式出錯的可能性更大。」
雷伊嘗試找到替代的解釋，不過愛麗絲隨即搖搖頭。
「可疑的不是卡囉，是牠的項圈。」
「項圈？」雷伊這才注意到黑貓頸部的飾物異常熟悉。
「那是……導師手環？怎麼可能？」
所有管理局的配件──見證人戒指、高層耳環、除錯員面具──都會在人員到達融合時回收。那卡羅身上的手環又是怎麼來的？
「那是『聖物』，希德的定理型能力。」愛麗絲解釋到，「導師先生能夠複製所有觸碰過的東西。」
「他交回管理局的手環是真品，但他放在卡羅身上的聖物卻沒有消失。」
愛麗絲示意卡羅回到她身旁，而黑貓十分樂意地照做了。
「見證人先生，您不覺得沒有比這更確定的證據了嗎？」
＊
回到此刻，雷伊在街上計劃著他的下一步。
無論是卡羅或導師手環，都可以用孓遺來解釋。然而。讓雷伊感到驚訝的是希德的「聖物」能力──複製管理局人員的物品等於複製其權限，高層對如此強大的力量是不可能坐視不管的。
換言之，希德很有可能早被管理局監視著了。
愛麗絲若對自己的導師表達太多關切，恐怕也會惹起不必要的注意
她雖然僅要求自己和希德的見證人談談，但這請求的目的無疑是要他藉此問出希德的去向。
無論是他個人的好奇，或是他做為愛麗絲導師的職責，都叫他對這件任務格外小心。
思及此，愛麗絲突然傳來了對話通知。
「見證人先生！關於早上的事──」
「喔，目前我尚未找到希德的見證人，正在查詢……」
還未從思緒中抽離的雷伊嘗試像少女解釋。
「不是這件事！」愛麗絲急切地說。「見證人先生妳趕快去看米娜的直播！」
「直播？妳是說上世紀已網路平台即時撥放的影片串流？」
雷伊模擬過米娜檔案裡的各種科技，因此有技術上的知識，也打算在今晚複習娜庫拉在資料庫的相關紀錄。
但還真的沒有看過所謂的直播。尤其是虛擬偶像的直播。
此外，他一時也做不出能收到娜庫拉傳送訊號的自動程式。
「我手邊沒有那麼舊的通訊設備的數據，稍等，我先連上資料庫。」
「沒時間了，你直接看我分享的畫面！」
這孩子是怎麼弄到能收看直播的程式的？
還搞不清楚狀況的雷伊，將少女傳來的視窗放大。
那是個很常見的網頁，與他從資料庫看到的配置類似。
視窗下方的標題「重大事項宣布！！」，同時列出一些與演出互動方式相關的公約，畫面的正中央則是一如既往活蹦亂跳的橙色天使。
「娜庫娜庫～～各位粉絲們，大家好！很抱歉，這一整周都沒有直播。讓大家擔心了嗎？」
在畫面右側，一段段留言飛速出現、取代彼此，形成一堵閃爍的文字牆。
「不會不會」「娜庫拉沒事就好」「別勉強自己唷」「我們永遠支持妳」
看來她的確是十分受歡迎的偶像，雷伊想。
不過這所謂的粉絲是怎麼來的？
雷伊的權限雖能看到娜庫拉的演出──也就是米娜的能力──卻無法追蹤到其他那些受影響的意識的數據。
「真的很感謝各位……每天、每天都來應援，讓娜庫拉成為這──麼──幸福的偶像！」天使朝觀眾可愛地眨了眨眼。
「現在，讓我們與往常一樣，透過娜庫拉的歌聲通往天堂吧！開～～始囉！」
語畢，橙色天使唱起一首首雷伊沒聽過的曲子。從資料庫看來，那是上世紀初影視與遊戲的配樂。
娜庫拉的歌聲並不出色，她的動作也因米娜給自己的限制而充斥著反覆與不協調，但留言區的各種讚賞和激勵從不間斷，彷彿單純是娜庫拉的存在，便讓直播的每分每秒都受到了祝福。
在半小時的表演後，娜庫拉稍微休息了一下，然後把「重大事項」四個字植到畫面左上角。
「再次感謝各位的掌聲～～啊啊，娜庫拉真的最喜歡各位了！」
天使左搖右晃了一下，用可愛的聲音與粉絲們交換謝意。
不過緊接著，她的笑容消失了，換上了副嚴肅的表情。
「接下來，大家聽好了唷。」
「你們的天使要告訴各位非──常重要的消息。」
「請仔仔細細、一字一句地聽好唷？」
留言區頓時陷入一陣躁動。
「沒問題」「我們準備好了」「難道是關於──」「等等，先別瞎猜」
停頓數秒鐘後，橙色天使終於開口。
「是的，這天終於要來了。」
「娜庫拉我──很快就要畢業，回到第三聖域去了。」
留言區像是被投下了枚炸彈。
各種情緒的言語彼此牴觸、堵塞在一塊。「甚麼？」「我不能接受」「不，我們該支持她才對」「不要啊，我還想多聽到妳的歌」「為什麼？」「大家冷靜」
像要安撫大家般，天使將表情變回笑臉，但她的聲音仍有些遲疑，似乎因粉絲的反應而動搖。
「各位，我知道這個消息很突然……希望大家能原諒娜庫拉的任性，讓娜庫拉踏上旅程的下一站，好麼？」
留言區的風波逐漸平息下來，支持的言論也終於蓋過混亂與批評。
娜庫拉吸了口氣好穩定心緒，然後為今日的直播總結。「下次的直播會公布確切的畢業日期，在那之前，讓我們再唱一首歌吧！那首來自天國的歌！」
輕快的音樂響起，從觀眾的反應可知，這是娜庫拉的角色主題曲。留言區的氣氛再次活絡起來。
然而，拚命演唱著而有些喘的天使，在音樂結束的剎那便唐突終止了直播。
＊
「見證人先生是第一次看娜庫拉的直播吧？」
「對一半，我在剛才直播的同時，看完了娜庫拉三年又一百二十五天上傳的一千三百部影片。」
「哇，見證人先生有點噁心，請不要靠近我。」
少女在距離雷伊不知到幾公里遠的自宅說到。雷伊沒答理她。
「總之，這個影片並不尋常。不需要是娜庫拉的粉絲也能知道這點。」雷伊如此結論。同時，他連上資料庫，將米娜能力的施展狀況與直播表現交叉比對。「身為見證人，我們的職責便是從意識最細微的擾動看出融合的契機。」
他將初步處理的資料傳給愛麗絲。「等妳看完後，和我分享妳的看法吧。」
「原來第一天就有回家作業……」
「這並不強制，只是希望妳能先看看資料。」
雷伊知道自己的話並不很具說服力，但如果愛麗絲能對見證資料感興趣，或許也更能接受他作為導師──以及把注意力從希德轉移到米娜身上。
不過，愛麗絲的反應出乎意料的積極。
「見證人先生，我看起來像是對朋友的煩惱視而不見的人嗎？」
她的聲音莫名的義憤填膺。「為了朋友，愛麗絲我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妳們甚麼時候變成朋友的？」雷伊有點茫然地問。
「雖然還沒有正式確認，但我相信我們已經是朋友了！」愛麗絲這麼主張。
雷伊對這戲劇化的展開只能嘆了口氣。
無預警的，一個鮮紅色的視窗從視野左下角跳出。那是管理局的緊急通訊。
「總之，愛麗絲，妳先盡妳所能的幫助娜庫拉。今天先到這吧。」
「瞭解。」愛麗絲幹勁十足地答道。
就在雷伊即將切斷通訊前，少女突然補上一句。「對了……」
「見證人先生，很高興認識你。」
＊
藍小姐涉嫌破壞系統資料與謀殺除錯員。
在收到通訊的六小時內，這聽來荒謬的指控在雷伊面前重複了不下百次。
雷伊並未辯解，只是語帶含糊地回應各方質詢：「我並不清楚。」「或許有這樣的可能。」「不，我沒觀察到異狀。」「我所認識的上司並不會這麼做，但一切已管理局的調查為準。」
一連串審訊的最後，雷伊來到了除錯組組長的辦公室。
管理局的劃分呼應原點世界的組成：照顧剛啟動意識的「撫育組」、協助融合的「見證組」、處裡程式問題的「維護組」、以及消滅有害意識的「除錯組」。
每個伺服器都有自己的管理局，其人員互不隸屬。不過在這四個組別之外，還有個稱為「核心」、管轄原點十二個伺服器的存在。
核心控制著原點的「主機」，壟斷了硬體的運作及原點世界與現實的聯繫。
換言之，他們掌握著原點每個意識的生殺大權。
無論是甫啟動意識所需的有機養分，或接近融合的意識所需的無機電能，都仰賴核心的供給。核心的身分──其組成人數或在現實中的狀態──更是無人知曉的機密。
而在各伺服器與核心聯絡的人員，便是如藍小姐那般的「高層」。高層通常由組長擔任，但其資格仍取決於核心。目前的高層除了四位組長外，每組各有一人。不過在此事件後，藍小姐已被核心除名，所以人數減到七人。
此刻與雷伊對質的男人，便是另一位高層──除錯組組長莫爾。
「你依然選擇裝傻？」莫爾問，身形魁梧的他臉上從右太陽穴到左下顎有道粗長如蜈蚣似的疤痕。
從之前交手的經驗，雷伊知道他是個麻煩人物。
莫爾雖擔任組長不到半年，在管理局已建立相當程度的威信。據說，他的滲透與資料分析能力不僅解決了許多除錯組遭遇瓶頸的案件，更讓他成了核心用來整肅異己的工具。
而箇中原因不是他逞兇鬥狠的外貌，而是他的能力。
更準確地說，是他使用能力的方式。
「吶？」
一個不該存在此地的聲音響起。
「那麼雷伊，你究竟覺得我是怎樣的人呢？」
在原先莫爾的位子上，藍小姐突然現身，直視雷伊的眼睛問到。
而他不為所動。
「莫爾，別對我來這套。如果真的想獲得情報，把我的記憶徹頭徹尾看過就行了。何必大費周章的演這場鬧劇？」
莫爾在下一秒恢復了原樣──或者說，是他的能力「萬花筒」產生的諸多外貌下的其中一個偽裝。
雷伊不記得莫爾真正的樣子是甚麼，而他懷疑莫爾自己恐怕也忘記了吧。
若雷伊的「表面功夫」能干涉所有物體的表面，「萬花筒」的使用對象僅限於人體，但它的操作種類更多。
莫爾不單能自在變化外表，連身高、體態與嗓音都能修改。也因此莫爾和其他除錯員不同，出勤時並不配戴面具，而是切換到任一長相來達成偽裝效果。
「唉，雷伊，你的幽默感還是一樣差勁。」莫爾往皮椅一躺，粗魯地將雙腿放上了桌。
「輕鬆點，你的測試已經結束了。」他獰笑。「管理局早就知道你對這件事毫不知情。否則你小小的意識早就被咱們的分析儀攪了稀爛了吧。」
「那你，不，管理局核心的目的究竟是甚麼？」雷伊警戒地問。
莫爾則滿臉輕蔑，忽視他的提問。
「別把我和核心那群人──嘖，不知道他們還算不算得上人就是了──混為一談。」
「核心總創造各種爛攤子要我們收拾，又從不公開那些計畫的用意。和核心待在一塊兒，只會覺得自己快要發瘋。」
他彈了下自己左耳的金色耳環。「老實說，這次的事件讓我也懷疑起高層的智商了。恐怕是和核心混得太久了。」
「這是甚麼意思？」
「就算我們的存在只是核心的遮羞布，粉飾太平也該講點美感吧？」並未回答的莫爾看向天花板，把玩似地將臉上的傷疤消去又復原，「其他高層竟和自動程式般，半點想像力都無，淨會照本宣科。」
「我不想玩猜謎。」雷伊瞪著一臉不屑的男人，壓低著嗓音說：「你的意思是核心要你把這事件嫁禍給藍小姐，對不對？我想要答案！」
「哇，雷伊竟然威脅人呢。」莫爾從椅子緩緩起身，斜眼看著他。「事實是怎樣我根本不想管。你不會天真到以為我在乎同事的死活吧？」
再次受挫的雷伊選擇回到挑釁策略。
「那你把我趕出管理局就可以了，為何浪費時間向我抱怨？」
「因為你的反應還算有趣。」莫爾的口氣依然倨傲，「我大可把你弄哭，但這樣就和核心的行為模式沒兩樣了。」
雷伊刻意擺出懷疑的神情。
「這麼說，你覺得自己有更好的處理方式？即便自己完全被矇在鼓底？可笑。你這不過是在害怕核心而已──」
在他還沒反應過來前，男人已閃到他的身旁。
──糟糕，刺激過頭了嗎？
雷伊下意識地想防禦，結果莫爾只是輕輕拍了他的肩膀。
「好了好了，你的激將法真夠蹩腳。」男人邊說邊把雷伊歪斜的船型帽扶正。「我壓根不想淌這混水，只是其他高層的編故事技巧實在讓人看不下去。」
雷伊思考著男人的話，謹慎構想著回應。
「既然如此，你能告訴我處理這件事的高層是誰嗎？」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雷伊。」莫爾轉身背對他，「憑甚麼要我幫你？」
很好，對方上鉤了。
談判的精隨不在於套出對方不願給的情報，而是讓對方從對抗轉為妥協。這是藍小姐教他的。
「資料柱。」雷伊不假思索地答道，「四百到四九九層的所有資料，我知道有個後門。」
男人仍背對著自己。「證據呢？」
「我曾在那兒當過維護員──嚴格上來說是『義工』。」雷伊說，並把幾個加密的檔案打開，「你知道我初進管理局時，恨透了原點對吧？所以我趁一次資料庫維護時，自作主張地檢查了些『維安漏洞』。」
「這後門需要防禦模組失效方能運作。」他補充道，「當然，切掉幾道防火牆對你不會是問題。」
莫爾一言不發。但雷伊知道自己掌握了談判節奏。
「我現在就把程式傳給你，如何？」他向男人提出了傳輸請求。「你自己看看這內容的真偽。」
「……我姑且看一下吧。」
接下來的半分鐘，莫爾雙目半閉，檢視著雷伊的程式碼。
然後他笑了，再次變化了型態。
「不愧是見證人先生，盡然做了這──麼──危險的事呢。」
雷伊頓時語塞。
愛麗絲瞅著一臉錯愕的青年，語帶戲謔地說：「你就這麼在意這孩子嗎？」
「莫爾，我說過別玩這種把戲。」
「才──不──要。」
少女搖頭，亞麻色的長髮隨之舞動。
「你現在的反應超～～級有趣的呢！」
接著她左手一彈指，將雷伊送來的程式刪除殆盡。
「不僅是你，藍那女人也一樣，竟為了這孩子去查希德的資料。被高層處分也只能說是活該。」少女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告訴我負責這件事的人，莫爾！」
少女的眼神朦朧而愉悅。
「你．說．呢？」
雷伊全部明白了。
把事件嫁禍給藍小姐的，從頭到尾就是莫爾。
「送客！」少女大笑。整個辦公室旋即震動起來。
下一刻，雷伊已被傳送至管理局大樓之外。
雷伊一時間幾乎壓不住怒火。
莫爾這傢伙！
不，相信能和他談判的自己更是混蛋！
就在他悔恨自身的愚蠢時，一個檔案突然傳來。
那是事件時的全息影像。檔案上的標籤覆著莫爾的一段錄音。
「和你聊天果然是最棒的娛樂呢！」
「……混蛋。」雷伊小聲罵到。
不過莫爾為何提到愛麗絲呢？
希德與一切的謎團又有甚麼關係？
原點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
深夜二時。雷伊在自家反覆放映著藍小姐遇襲的經過。的確，將這樣的事件塑造成藍小姐擅闖機房並殺害除錯員，未免太過牽強。
現在有兩條線索：一是伏擊藍小姐的除錯員，二是與其聯手的神祕女性。
然而，雷伊在兩條線上都遇上了麻煩。
首先，莫爾拒絕給予雷伊任何關於那名除錯員的情報。
「除錯組的問題，留在除錯組解決。還有，先警告你，別打除錯組資料的主意，你的三腳貓駭客技術連咱們的防火牆都騙不過。」
莫爾強硬的態度逼得雷伊往第二條路走：找出那神秘女性的身分，以及她闖入機房的目的。
他先將那人的影像停格，手動清除雜訊後，再用左手戒指掃描她的數位標籤。
一調查下去，雷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查無資料。」
最不可能的結果出現了。
即便是來自其他伺服器的意識，也都會被高層加上標籤，紀錄在資料庫中，受到嚴密的監視。
這樣說來，要麼這位女性有辦法躲避管理局的識別，要麼──
會想到另一個可能性，讓雷伊覺得自己一定有哪裡不正常。
……要麼，對方是源自現實的「入侵者」。
這樣的可能性真的有嗎？
他不禁質問自己。
外面幾近毀滅的世界要突破重重地理阻隔，找到被隱藏的原點主機，然後以數位化的意識入侵原點──若這樣的任務真達成了，大概只能說是奇蹟。
就算真有奇蹟發生，難道核心不會試圖處理嗎？管理局擁有的意識與程式操作技術應足以輕易殲滅入侵者才對。
不對，雷伊換了個角度想。
正因為此微乎其微的機率，核心有可能壓下消息，接著步步為營的觀察入侵者的動向，甚至將藍小姐作為棄子，引出入侵者背後的支持勢力……
如莫爾說的，壟斷了原點與外界接觸的核心，做出甚麼決定也不奇怪。
思及此，雷伊打了個冷顫。
藍小姐對一切所知多少？
雖然覺得自己必須信任上司，但不祥的預感仍盤據心頭，久久不散。
不能讓這件事再拖下去了。
雷伊正準備更衣出門，左下角的工作視窗突然傳來通訊請求。是米娜。
……竟然挑這個時候。
他猶豫了片刻，好奇為何所有事情都擠在這兩天發生。
也罷，不如就一起解決吧。
就如藍小姐說的，他們的時間──在原點的時間、陪伴在彼此身旁的時間──都所剩不多，而且還在飛速減少。
「娜庫拉小姐，有甚麼我能效勞的嗎？」雷伊擺出了他專業的笑容。
先是沉默了片刻，橙色天使以嚴肅的表情盯著雷伊，最後像下定決心般小聲地開口。
「現在，請你叫我米娜。」
天使的態度與白天時的活蹦亂跳大相逕庭，給人種成熟、嚴謹的感覺。
對方這次是認真的。
「米娜小姐，請讓我為今早的各種失禮行為致歉。」
雷伊以自己一貫的鞠躬開場。「我很高興妳願意和我聊融合的事了。」
「你說話還是這麼單刀直入呢……嘛，算了。」天使切換到帶著燦爛笑容的臉孔。「你大概是那種在工作時鋒芒畢露，平時優柔寡斷的人吧？」
唉呀，最近的孩子的氣焰都這麼旺呢。他想。
「總之，你的確猜到了，我對『米娜』這個身分缺乏自信。」
天使迅速回到了正題。她的角色的笑容靦腆，米娜的聲音卻非常嚴肅。「別看我現在這樣，若與你面對面談，我大概連兩句話都說不上就想逃跑了。」
她對自己的弱點明顯感到困擾，但她的分析亦十足客觀。
「倒不是說我有著自我厭惡或傷害的傾向，只是比起娜庫拉，米娜沒有一絲『特別』的地方。」
米娜如此斷言。
「能否告訴我您為何這麼想？就您的檔案看來，米娜在啟動後的表現一直非常優秀。」
雷伊提出疑問，而米娜也迅速解答。
「那些評價構不成『特別』。你該懂的。在原點，只有自己的能力才是特別的存在。」
這點雷伊同意。雖然在導師的報告中，米娜總能很快地學會關於原點的知識，但把那些知識化為自身操作虛擬空間的能力才有意義。
「所以在得知自己的能力是『感知型』時，我其實很沮喪。不僅是原點最常見的技能，我的操作也被限制在二維通訊中。」
但這正是矛盾之處。雷伊心想。從她的學習歷程看來，就算米娜的能力本身真如此侷限，她也有充足的知識創造出更先進的自動程式──例如上世紀中期的全息通訊裝置──來配合自己的直播。為何要故步自封呢？
米娜的下句話解開了雷伊的所有疑惑。
「事情在三年多前有了轉變。」
「當我從資料庫讀到『虛擬偶像』這職業、並自己嘗試網路直播後，娜庫拉獲得的人氣真的嚇到我了。」
天使角色以有些懷念的口吻說。
「許多意識對上世紀的娛樂感興趣，也對娜庫拉討論的電玩和節目充滿好奇。這也難怪，畢竟那是人類文明的巔峰，是在末日來臨前最後的派對。」
「儘管融合是許多意識的嚮往，也是大家應盡的義務，將所有時間花在意識的成長也是件累人的事。」米娜解釋著娜庫拉受歡迎的原因，「很快地，娜庫拉有了群與自己嗜好相近的粉絲。」
「他們與娜庫拉一同歡笑、一同感動。這兒便是大家的天國。」米娜的聲音堅強有力，「我也決定在直播裡不許提到對融合的焦慮，或對融合之人的想念。這裡有的只是與偶像共渡的、受到祝福的『此刻』。」
「在這作為人類過去與未來的中繼站裡，唯有娜庫拉能扮演那個獨一無二，滿足大家願望的角色。」
說到這裡，米娜話語中的氣勢開始消散。「也因此，我的融合恐怕會粉碎大家的夢想了。」
「如果要達成融合，我想娜庫拉必須做出超越過去所有直播的表演，一個讓米娜能覺得『啊，我是為了這一刻兒出生在世上的呀』的完美演出。」
微笑著的天使嗓音裡卻略帶哽咽。米娜或許是忘記切換表情，又或著是任何錶情都無法表現此刻的情緒。
「但是我做不到。從上次直播開始，我便無法專心在娜庫拉的畢業計劃上。雷伊你覺得我該怎麼辦？」
雷伊組織著自己的回應。方才的這些資訊對見證人來說，無疑是天降的大禮。如何從中規畫下一步，便考驗見證人的能力了。
究竟她需要的是更多的等待和沉澱，抑或是挑戰自我的磨難呢？
不，還有第三條路。
「米娜小姐，您覺得接著該如何安排，才能最適當地協助您呢？」
他判斷這是讓米娜掌握更多的主導權的時機。
既然米娜對自己的困境如此清楚，那麼，由她思索下一步才是上策。
天使對這問題起初有先錯愕，但隨即便思考了起來。
「我覺得自己目前還沒辦法和見證人見面……」
米娜緩緩敘述她的狀況，然後說出她的需求：「有沒有不透過雷伊，也能處理眼前困難的辦法呢？」
「有的，」雷伊快速答道，「妳覺得和愛麗絲見個面如何？」
「愛麗絲？」
在說出這提案後，他也為自己的草率驚訝。
恐怕自己是被愛麗絲先前的熱情所打動了吧？因而直覺地認為她是處理這件事的最佳人選。
跟隨直覺應該也無傷大雅。
「愛麗絲和米娜小姐啟動的時間較近，也對娜庫拉的直播有所研究。」
他繼續推銷著提案。「先從拜訪米娜小姐家開始，兩人逐漸熟識後，再進行更深入的討論、逐步找出突破困境的方式。」
「愛麗絲就是那位和你一起來拜訪的、很可愛孩子吧……那孩子不像是管理局的人。她的氣質和你完全相反。」米娜像想起甚麼重要的事般補上了句，「還有，請別再用敬稱稱呼我了。」
這孩子與愛麗絲的思考迴路似乎真的很相似呢。
「妳說得有道理。至於愛麗絲嘛，我算是她的導師候補人。」雷伊避重就輕地解釋，同時想著少女是怎麼和「可愛」兩字沾上邊。
「我讓她觀摩見證人的工作，而她對妳的狀況非常關心。」
接著，他嘗試為這次的對話作出結論。
「雖然我對妳的心境所知不多，但我相信妳若學習以『米娜』的身分和人交流，對跨越妳的障礙必有幫助。」
「妳的融合對娜庫拉的存在意義非凡，米娜小姐。」
「是妳把她帶到了世上，是妳幫助她完成了眾多人的夢想。」
「無論她現在有多少粉絲，唯有妳全心全意朝自己的目標邁進，妳們倆才能真正向彼此道別。」
雷伊在此處停頓下來，觀察對方的反應。
天使的形象驀地從影象徵消失，只留下米娜的聲音。
「道別彼此……我和娜庫拉……是呀，也許終於走到這天了。」
米娜悵然地說，但語氣中亦夾帶明顯的釋懷。
「謝謝你，雷伊，我覺得自己好像明白接下來的道路了。」
語畢，她和雷伊道了晚安，然後離開了通訊。
＊
真是奇妙的一天呢。與米娜通話完的雷伊如是想。
原先想出發尋找藍小姐的渴望被一股莫名倦意取代，他決定先睡一小時。這對他來說就像是平常人睡到中午的奢侈，足夠讓他好好休息。
也足夠讓他做夢了。
一如往常地他夢到那間屋子、之後虛假的夢醒、以及對末日前城市的眺望。
但這次有些許不同。他在那門扉前的時刻較以往久了許多。雷伊也不明白自己在等甚麼，只依稀覺得有股奇異的震動沿著門把與玄關的地面傳來。
是地震了嗎？還是裡頭有人大聲放著音樂？或是自己因緊張而上升的脈搏？雷伊不知道。因為他仍未打開那扇門。
可是他亦未離開，他佇立在門前，彷若身陷永遠醒不來的噩夢。
他久違地感到了恐懼。
清晨五時，雷伊睜開了眼。一個名字突然脫口而出。
「──菲莉雅？」
他也不明白為何要呼喚她。
菲莉雅是他已融合的導師。
下午與少女討論後，雷伊先回管理局查看了關於希德見證人的事項，卻意外的一無所獲。
這讓愛麗斯所說的猜想更加撲朔迷離。
「希德並沒有融合。」愛麗絲堅定地說，「而卡羅就是證據。」
雷伊不解地看著自己懷中明顯不悅的黑貓。「妳指的是這隻貓……這個自動程式？」
然後，像想到甚麼似地，他將卡羅舉至自己的眼前，冒著臉被抓傷的風險讀取牠的數位標籤。
「卡羅是希德創造的嗎？」
在原點，舉凡工具、介面、機械、乃至動植物等能控制輸入與輸出的物件，其本質皆為「自動程式」。
每個自動程式與意識一樣，都有獨一無二的「數位標籤」，其本質為與資料庫相連的程式碼，讓有相關權限者存取該物件或意識接觸到的所有資料。
像卡羅這樣的程式，照理來講會在創造者融合後消失，或在每週一次的程式清理中刪除。卡羅的持續存在，的確有些可疑。
孓遺。
雷伊馬上想到了這個可能性，不過鑒於此現象的機密性，他不能透露這情報。
「但這也不能代表希德還在原點……程式出錯的可能性更大。」
雷伊嘗試找到替代的解釋，不過愛麗絲隨即搖搖頭。
「可疑的不是卡囉，是牠的項圈。」
「項圈？」雷伊這才注意到黑貓頸部的飾物異常熟悉。
「那是……導師手環？怎麼可能？」
所有管理局的配件──見證人戒指、高層耳環、除錯員面具──都會在人員到達融合時回收。那卡羅身上的手環又是怎麼來的？
「那是『聖物』，希德的定理型能力。」愛麗絲解釋到，「導師先生能夠複製所有觸碰過的東西。」
「他交回管理局的手環是真品，但他放在卡羅身上的聖物卻沒有消失。」
愛麗絲示意卡羅回到她身旁，而黑貓十分樂意地照做了。
「見證人先生，您不覺得沒有比這更確定的證據了嗎？」
＊
回到此刻，雷伊在街上計劃著他的下一步。
無論是卡羅或導師手環，都可以用孓遺來解釋。然而。讓雷伊感到驚訝的是希德的「聖物」能力──複製管理局人員的物品等於複製其權限，高層對如此強大的力量是不可能坐視不管的。
換言之，希德很有可能早被管理局監視著了。
愛麗絲若對自己的導師表達太多關切，恐怕也會惹起不必要的注意
她雖然僅要求自己和希德的見證人談談，但這請求的目的無疑是要他藉此問出希德的去向。
無論是他個人的好奇，或是他做為愛麗絲導師的職責，都叫他對這件任務格外小心。
思及此，愛麗絲突然傳來了對話通知。
「見證人先生！關於早上的事──」
「喔，目前我尚未找到希德的見證人，正在查詢……」
還未從思緒中抽離的雷伊嘗試像少女解釋。
「不是這件事！」愛麗絲急切地說。「見證人先生妳趕快去看米娜的直播！」
「直播？妳是說上世紀已網路平台即時撥放的影片串流？」
雷伊模擬過米娜檔案裡的各種科技，因此有技術上的知識，也打算在今晚複習娜庫拉在資料庫的相關紀錄。
但還真的沒有看過所謂的直播。尤其是虛擬偶像的直播。
此外，他一時也做不出能收到娜庫拉傳送訊號的自動程式。
「我手邊沒有那麼舊的通訊設備的數據，稍等，我先連上資料庫。」
「沒時間了，你直接看我分享的畫面！」
這孩子是怎麼弄到能收看直播的程式的？
還搞不清楚狀況的雷伊，將少女傳來的視窗放大。
那是個很常見的網頁，與他從資料庫看到的配置類似。
視窗下方的標題「重大事項宣布！！」，同時列出一些與演出互動方式相關的公約，畫面的正中央則是一如既往活蹦亂跳的橙色天使。
「娜庫娜庫～～各位粉絲們，大家好！很抱歉，這一整周都沒有直播。讓大家擔心了嗎？」
在畫面右側，一段段留言飛速出現、取代彼此，形成一堵閃爍的文字牆。
「不會不會」「娜庫拉沒事就好」「別勉強自己唷」「我們永遠支持妳」
看來她的確是十分受歡迎的偶像，雷伊想。
不過這所謂的粉絲是怎麼來的？
雷伊的權限雖能看到娜庫拉的演出──也就是米娜的能力──卻無法追蹤到其他那些受影響的意識的數據。
「真的很感謝各位……每天、每天都來應援，讓娜庫拉成為這──麼──幸福的偶像！」天使朝觀眾可愛地眨了眨眼。
「現在，讓我們與往常一樣，透過娜庫拉的歌聲通往天堂吧！開～～始囉！」
語畢，橙色天使唱起一首首雷伊沒聽過的曲子。從資料庫看來，那是上世紀初影視與遊戲的配樂。
娜庫拉的歌聲並不出色，她的動作也因米娜給自己的限制而充斥著反覆與不協調，但留言區的各種讚賞和激勵從不間斷，彷彿單純是娜庫拉的存在，便讓直播的每分每秒都受到了祝福。
在半小時的表演後，娜庫拉稍微休息了一下，然後把「重大事項」四個字植到畫面左上角。
「再次感謝各位的掌聲～～啊啊，娜庫拉真的最喜歡各位了！」
天使左搖右晃了一下，用可愛的聲音與粉絲們交換謝意。
不過緊接著，她的笑容消失了，換上了副嚴肅的表情。
「接下來，大家聽好了唷。」
「你們的天使要告訴各位非──常重要的消息。」
「請仔仔細細、一字一句地聽好唷？」
留言區頓時陷入一陣躁動。
「沒問題」「我們準備好了」「難道是關於──」「等等，先別瞎猜」
停頓數秒鐘後，橙色天使終於開口。
「是的，這天終於要來了。」
「娜庫拉我──很快就要畢業，回到第三聖域去了。」
留言區像是被投下了枚炸彈。
各種情緒的言語彼此牴觸、堵塞在一塊。「甚麼？」「我不能接受」「不，我們該支持她才對」「不要啊，我還想多聽到妳的歌」「為什麼？」「大家冷靜」
像要安撫大家般，天使將表情變回笑臉，但她的聲音仍有些遲疑，似乎因粉絲的反應而動搖。
「各位，我知道這個消息很突然……希望大家能原諒娜庫拉的任性，讓娜庫拉踏上旅程的下一站，好麼？」
留言區的風波逐漸平息下來，支持的言論也終於蓋過混亂與批評。
娜庫拉吸了口氣好穩定心緒，然後為今日的直播總結。「下次的直播會公布確切的畢業日期，在那之前，讓我們再唱一首歌吧！那首來自天國的歌！」
輕快的音樂響起，從觀眾的反應可知，這是娜庫拉的角色主題曲。留言區的氣氛再次活絡起來。
然而，拚命演唱著而有些喘的天使，在音樂結束的剎那便唐突終止了直播。
＊
「見證人先生是第一次看娜庫拉的直播吧？」
「對一半，我在剛才直播的同時，看完了娜庫拉三年又一百二十五天上傳的一千三百部影片。」
「哇，見證人先生有點噁心，請不要靠近我。」
少女在距離雷伊不知到幾公里遠的自宅說到。雷伊沒答理她。
「總之，這個影片並不尋常。不需要是娜庫拉的粉絲也能知道這點。」雷伊如此結論。同時，他連上資料庫，將米娜能力的施展狀況與直播表現交叉比對。「身為見證人，我們的職責便是從意識最細微的擾動看出融合的契機。」
他將初步處理的資料傳給愛麗絲。「等妳看完後，和我分享妳的看法吧。」
「原來第一天就有回家作業……」
「這並不強制，只是希望妳能先看看資料。」
雷伊知道自己的話並不很具說服力，但如果愛麗絲能對見證資料感興趣，或許也更能接受他作為導師──以及把注意力從希德轉移到米娜身上。
不過，愛麗絲的反應出乎意料的積極。
「見證人先生，我看起來像是對朋友的煩惱視而不見的人嗎？」
她的聲音莫名的義憤填膺。「為了朋友，愛麗絲我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妳們甚麼時候變成朋友的？」雷伊有點茫然地問。
「雖然還沒有正式確認，但我相信我們已經是朋友了！」愛麗絲這麼主張。
雷伊對這戲劇化的展開只能嘆了口氣。
無預警的，一個鮮紅色的視窗從視野左下角跳出。那是管理局的緊急通訊。
「總之，愛麗絲，妳先盡妳所能的幫助娜庫拉。今天先到這吧。」
「瞭解。」愛麗絲幹勁十足地答道。
就在雷伊即將切斷通訊前，少女突然補上一句。「對了……」
「見證人先生，很高興認識你。」
＊
藍小姐涉嫌破壞系統資料與謀殺除錯員。
在收到通訊的六小時內，這聽來荒謬的指控在雷伊面前重複了不下百次。
雷伊並未辯解，只是語帶含糊地回應各方質詢：「我並不清楚。」「或許有這樣的可能。」「不，我沒觀察到異狀。」「我所認識的上司並不會這麼做，但一切已管理局的調查為準。」
一連串審訊的最後，雷伊來到了除錯組組長的辦公室。
管理局的劃分呼應原點世界的組成：照顧剛啟動意識的「撫育組」、協助融合的「見證組」、處裡程式問題的「維護組」、以及消滅有害意識的「除錯組」。
每個伺服器都有自己的管理局，其人員互不隸屬。不過在這四個組別之外，還有個稱為「核心」、管轄原點十二個伺服器的存在。
核心控制著原點的「主機」，壟斷了硬體的運作及原點世界與現實的聯繫。
換言之，他們掌握著原點每個意識的生殺大權。
無論是甫啟動意識所需的有機養分，或接近融合的意識所需的無機電能，都仰賴核心的供給。核心的身分──其組成人數或在現實中的狀態──更是無人知曉的機密。
而在各伺服器與核心聯絡的人員，便是如藍小姐那般的「高層」。高層通常由組長擔任，但其資格仍取決於核心。目前的高層除了四位組長外，每組各有一人。不過在此事件後，藍小姐已被核心除名，所以人數減到七人。
此刻與雷伊對質的男人，便是另一位高層──除錯組組長莫爾。
「你依然選擇裝傻？」莫爾問，身形魁梧的他臉上從右太陽穴到左下顎有道粗長如蜈蚣似的疤痕。
從之前交手的經驗，雷伊知道他是個麻煩人物。
莫爾雖擔任組長不到半年，在管理局已建立相當程度的威信。據說，他的滲透與資料分析能力不僅解決了許多除錯組遭遇瓶頸的案件，更讓他成了核心用來整肅異己的工具。
而箇中原因不是他逞兇鬥狠的外貌，而是他的能力。
更準確地說，是他使用能力的方式。
「吶？」
一個不該存在此地的聲音響起。
「那麼雷伊，你究竟覺得我是怎樣的人呢？」
在原先莫爾的位子上，藍小姐突然現身，直視雷伊的眼睛問到。
而他不為所動。
「莫爾，別對我來這套。如果真的想獲得情報，把我的記憶徹頭徹尾看過就行了。何必大費周章的演這場鬧劇？」
莫爾在下一秒恢復了原樣──或者說，是他的能力「萬花筒」產生的諸多外貌下的其中一個偽裝。
雷伊不記得莫爾真正的樣子是甚麼，而他懷疑莫爾自己恐怕也忘記了吧。
若雷伊的「表面功夫」能干涉所有物體的表面，「萬花筒」的使用對象僅限於人體，但它的操作種類更多。
莫爾不單能自在變化外表，連身高、體態與嗓音都能修改。也因此莫爾和其他除錯員不同，出勤時並不配戴面具，而是切換到任一長相來達成偽裝效果。
「唉，雷伊，你的幽默感還是一樣差勁。」莫爾往皮椅一躺，粗魯地將雙腿放上了桌。
「輕鬆點，你的測試已經結束了。」他獰笑。「管理局早就知道你對這件事毫不知情。否則你小小的意識早就被咱們的分析儀攪了稀爛了吧。」
「那你，不，管理局核心的目的究竟是甚麼？」雷伊警戒地問。
莫爾則滿臉輕蔑，忽視他的提問。
「別把我和核心那群人──嘖，不知道他們還算不算得上人就是了──混為一談。」
「核心總創造各種爛攤子要我們收拾，又從不公開那些計畫的用意。和核心待在一塊兒，只會覺得自己快要發瘋。」
他彈了下自己左耳的金色耳環。「老實說，這次的事件讓我也懷疑起高層的智商了。恐怕是和核心混得太久了。」
「這是甚麼意思？」
「就算我們的存在只是核心的遮羞布，粉飾太平也該講點美感吧？」並未回答的莫爾看向天花板，把玩似地將臉上的傷疤消去又復原，「其他高層竟和自動程式般，半點想像力都無，淨會照本宣科。」
「我不想玩猜謎。」雷伊瞪著一臉不屑的男人，壓低著嗓音說：「你的意思是核心要你把這事件嫁禍給藍小姐，對不對？我想要答案！」
「哇，雷伊竟然威脅人呢。」莫爾從椅子緩緩起身，斜眼看著他。「事實是怎樣我根本不想管。你不會天真到以為我在乎同事的死活吧？」
再次受挫的雷伊選擇回到挑釁策略。
「那你把我趕出管理局就可以了，為何浪費時間向我抱怨？」
「因為你的反應還算有趣。」莫爾的口氣依然倨傲，「我大可把你弄哭，但這樣就和核心的行為模式沒兩樣了。」
雷伊刻意擺出懷疑的神情。
「這麼說，你覺得自己有更好的處理方式？即便自己完全被矇在鼓底？可笑。你這不過是在害怕核心而已──」
在他還沒反應過來前，男人已閃到他的身旁。
──糟糕，刺激過頭了嗎？
雷伊下意識地想防禦，結果莫爾只是輕輕拍了他的肩膀。
「好了好了，你的激將法真夠蹩腳。」男人邊說邊把雷伊歪斜的船型帽扶正。「我壓根不想淌這混水，只是其他高層的編故事技巧實在讓人看不下去。」
雷伊思考著男人的話，謹慎構想著回應。
「既然如此，你能告訴我處理這件事的高層是誰嗎？」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雷伊。」莫爾轉身背對他，「憑甚麼要我幫你？」
很好，對方上鉤了。
談判的精隨不在於套出對方不願給的情報，而是讓對方從對抗轉為妥協。這是藍小姐教他的。
「資料柱。」雷伊不假思索地答道，「四百到四九九層的所有資料，我知道有個後門。」
男人仍背對著自己。「證據呢？」
「我曾在那兒當過維護員──嚴格上來說是『義工』。」雷伊說，並把幾個加密的檔案打開，「你知道我初進管理局時，恨透了原點對吧？所以我趁一次資料庫維護時，自作主張地檢查了些『維安漏洞』。」
「這後門需要防禦模組失效方能運作。」他補充道，「當然，切掉幾道防火牆對你不會是問題。」
莫爾一言不發。但雷伊知道自己掌握了談判節奏。
「我現在就把程式傳給你，如何？」他向男人提出了傳輸請求。「你自己看看這內容的真偽。」
「……我姑且看一下吧。」
接下來的半分鐘，莫爾雙目半閉，檢視著雷伊的程式碼。
然後他笑了，再次變化了型態。
「不愧是見證人先生，盡然做了這──麼──危險的事呢。」
雷伊頓時語塞。
愛麗絲瞅著一臉錯愕的青年，語帶戲謔地說：「你就這麼在意這孩子嗎？」
「莫爾，我說過別玩這種把戲。」
「才──不──要。」
少女搖頭，亞麻色的長髮隨之舞動。
「你現在的反應超～～級有趣的呢！」
接著她左手一彈指，將雷伊送來的程式刪除殆盡。
「不僅是你，藍那女人也一樣，竟為了這孩子去查希德的資料。被高層處分也只能說是活該。」少女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告訴我負責這件事的人，莫爾！」
少女的眼神朦朧而愉悅。
「你．說．呢？」
雷伊全部明白了。
把事件嫁禍給藍小姐的，從頭到尾就是莫爾。
「送客！」少女大笑。整個辦公室旋即震動起來。
下一刻，雷伊已被傳送至管理局大樓之外。
雷伊一時間幾乎壓不住怒火。
莫爾這傢伙！
不，相信能和他談判的自己更是混蛋！
就在他悔恨自身的愚蠢時，一個檔案突然傳來。
那是事件時的全息影像。檔案上的標籤覆著莫爾的一段錄音。
「和你聊天果然是最棒的娛樂呢！」
「……混蛋。」雷伊小聲罵到。
不過莫爾為何提到愛麗絲呢？
希德與一切的謎團又有甚麼關係？
原點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
深夜二時。雷伊在自家反覆放映著藍小姐遇襲的經過。的確，將這樣的事件塑造成藍小姐擅闖機房並殺害除錯員，未免太過牽強。
現在有兩條線索：一是伏擊藍小姐的除錯員，二是與其聯手的神祕女性。
然而，雷伊在兩條線上都遇上了麻煩。
首先，莫爾拒絕給予雷伊任何關於那名除錯員的情報。
「除錯組的問題，留在除錯組解決。還有，先警告你，別打除錯組資料的主意，你的三腳貓駭客技術連咱們的防火牆都騙不過。」
莫爾強硬的態度逼得雷伊往第二條路走：找出那神秘女性的身分，以及她闖入機房的目的。
他先將那人的影像停格，手動清除雜訊後，再用左手戒指掃描她的數位標籤。
一調查下去，雷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查無資料。」
最不可能的結果出現了。
即便是來自其他伺服器的意識，也都會被高層加上標籤，紀錄在資料庫中，受到嚴密的監視。
這樣說來，要麼這位女性有辦法躲避管理局的識別，要麼──
會想到另一個可能性，讓雷伊覺得自己一定有哪裡不正常。
……要麼，對方是源自現實的「入侵者」。
這樣的可能性真的有嗎？
他不禁質問自己。
外面幾近毀滅的世界要突破重重地理阻隔，找到被隱藏的原點主機，然後以數位化的意識入侵原點──若這樣的任務真達成了，大概只能說是奇蹟。
就算真有奇蹟發生，難道核心不會試圖處理嗎？管理局擁有的意識與程式操作技術應足以輕易殲滅入侵者才對。
不對，雷伊換了個角度想。
正因為此微乎其微的機率，核心有可能壓下消息，接著步步為營的觀察入侵者的動向，甚至將藍小姐作為棄子，引出入侵者背後的支持勢力……
如莫爾說的，壟斷了原點與外界接觸的核心，做出甚麼決定也不奇怪。
思及此，雷伊打了個冷顫。
藍小姐對一切所知多少？
雖然覺得自己必須信任上司，但不祥的預感仍盤據心頭，久久不散。
不能讓這件事再拖下去了。
雷伊正準備更衣出門，左下角的工作視窗突然傳來通訊請求。是米娜。
……竟然挑這個時候。
他猶豫了片刻，好奇為何所有事情都擠在這兩天發生。
也罷，不如就一起解決吧。
就如藍小姐說的，他們的時間──在原點的時間、陪伴在彼此身旁的時間──都所剩不多，而且還在飛速減少。
「娜庫拉小姐，有甚麼我能效勞的嗎？」雷伊擺出了他專業的笑容。
先是沉默了片刻，橙色天使以嚴肅的表情盯著雷伊，最後像下定決心般小聲地開口。
「現在，請你叫我米娜。」
天使的態度與白天時的活蹦亂跳大相逕庭，給人種成熟、嚴謹的感覺。
對方這次是認真的。
「米娜小姐，請讓我為今早的各種失禮行為致歉。」
雷伊以自己一貫的鞠躬開場。「我很高興妳願意和我聊融合的事了。」
「你說話還是這麼單刀直入呢……嘛，算了。」天使切換到帶著燦爛笑容的臉孔。「你大概是那種在工作時鋒芒畢露，平時優柔寡斷的人吧？」
唉呀，最近的孩子的氣焰都這麼旺呢。他想。
「總之，你的確猜到了，我對『米娜』這個身分缺乏自信。」
天使迅速回到了正題。她的角色的笑容靦腆，米娜的聲音卻非常嚴肅。「別看我現在這樣，若與你面對面談，我大概連兩句話都說不上就想逃跑了。」
她對自己的弱點明顯感到困擾，但她的分析亦十足客觀。
「倒不是說我有著自我厭惡或傷害的傾向，只是比起娜庫拉，米娜沒有一絲『特別』的地方。」
米娜如此斷言。
「能否告訴我您為何這麼想？就您的檔案看來，米娜在啟動後的表現一直非常優秀。」
雷伊提出疑問，而米娜也迅速解答。
「那些評價構不成『特別』。你該懂的。在原點，只有自己的能力才是特別的存在。」
這點雷伊同意。雖然在導師的報告中，米娜總能很快地學會關於原點的知識，但把那些知識化為自身操作虛擬空間的能力才有意義。
「所以在得知自己的能力是『感知型』時，我其實很沮喪。不僅是原點最常見的技能，我的操作也被限制在二維通訊中。」
但這正是矛盾之處。雷伊心想。從她的學習歷程看來，就算米娜的能力本身真如此侷限，她也有充足的知識創造出更先進的自動程式──例如上世紀中期的全息通訊裝置──來配合自己的直播。為何要故步自封呢？
米娜的下句話解開了雷伊的所有疑惑。
「事情在三年多前有了轉變。」
「當我從資料庫讀到『虛擬偶像』這職業、並自己嘗試網路直播後，娜庫拉獲得的人氣真的嚇到我了。」
天使角色以有些懷念的口吻說。
「許多意識對上世紀的娛樂感興趣，也對娜庫拉討論的電玩和節目充滿好奇。這也難怪，畢竟那是人類文明的巔峰，是在末日來臨前最後的派對。」
「儘管融合是許多意識的嚮往，也是大家應盡的義務，將所有時間花在意識的成長也是件累人的事。」米娜解釋著娜庫拉受歡迎的原因，「很快地，娜庫拉有了群與自己嗜好相近的粉絲。」
「他們與娜庫拉一同歡笑、一同感動。這兒便是大家的天國。」米娜的聲音堅強有力，「我也決定在直播裡不許提到對融合的焦慮，或對融合之人的想念。這裡有的只是與偶像共渡的、受到祝福的『此刻』。」
「在這作為人類過去與未來的中繼站裡，唯有娜庫拉能扮演那個獨一無二，滿足大家願望的角色。」
說到這裡，米娜話語中的氣勢開始消散。「也因此，我的融合恐怕會粉碎大家的夢想了。」
「如果要達成融合，我想娜庫拉必須做出超越過去所有直播的表演，一個讓米娜能覺得『啊，我是為了這一刻兒出生在世上的呀』的完美演出。」
微笑著的天使嗓音裡卻略帶哽咽。米娜或許是忘記切換表情，又或著是任何錶情都無法表現此刻的情緒。
「但是我做不到。從上次直播開始，我便無法專心在娜庫拉的畢業計劃上。雷伊你覺得我該怎麼辦？」
雷伊組織著自己的回應。方才的這些資訊對見證人來說，無疑是天降的大禮。如何從中規畫下一步，便考驗見證人的能力了。
究竟她需要的是更多的等待和沉澱，抑或是挑戰自我的磨難呢？
不，還有第三條路。
「米娜小姐，您覺得接著該如何安排，才能最適當地協助您呢？」
他判斷這是讓米娜掌握更多的主導權的時機。
既然米娜對自己的困境如此清楚，那麼，由她思索下一步才是上策。
天使對這問題起初有先錯愕，但隨即便思考了起來。
「我覺得自己目前還沒辦法和見證人見面……」
米娜緩緩敘述她的狀況，然後說出她的需求：「有沒有不透過雷伊，也能處理眼前困難的辦法呢？」
「有的，」雷伊快速答道，「妳覺得和愛麗絲見個面如何？」
「愛麗絲？」
在說出這提案後，他也為自己的草率驚訝。
恐怕自己是被愛麗絲先前的熱情所打動了吧？因而直覺地認為她是處理這件事的最佳人選。
跟隨直覺應該也無傷大雅。
「愛麗絲和米娜小姐啟動的時間較近，也對娜庫拉的直播有所研究。」
他繼續推銷著提案。「先從拜訪米娜小姐家開始，兩人逐漸熟識後，再進行更深入的討論、逐步找出突破困境的方式。」
「愛麗絲就是那位和你一起來拜訪的、很可愛孩子吧……那孩子不像是管理局的人。她的氣質和你完全相反。」米娜像想起甚麼重要的事般補上了句，「還有，請別再用敬稱稱呼我了。」
這孩子與愛麗絲的思考迴路似乎真的很相似呢。
「妳說得有道理。至於愛麗絲嘛，我算是她的導師候補人。」雷伊避重就輕地解釋，同時想著少女是怎麼和「可愛」兩字沾上邊。
「我讓她觀摩見證人的工作，而她對妳的狀況非常關心。」
接著，他嘗試為這次的對話作出結論。
「雖然我對妳的心境所知不多，但我相信妳若學習以『米娜』的身分和人交流，對跨越妳的障礙必有幫助。」
「妳的融合對娜庫拉的存在意義非凡，米娜小姐。」
「是妳把她帶到了世上，是妳幫助她完成了眾多人的夢想。」
「無論她現在有多少粉絲，唯有妳全心全意朝自己的目標邁進，妳們倆才能真正向彼此道別。」
雷伊在此處停頓下來，觀察對方的反應。
天使的形象驀地從影象徵消失，只留下米娜的聲音。
「道別彼此……我和娜庫拉……是呀，也許終於走到這天了。」
米娜悵然地說，但語氣中亦夾帶明顯的釋懷。
「謝謝你，雷伊，我覺得自己好像明白接下來的道路了。」
語畢，她和雷伊道了晚安，然後離開了通訊。
＊
真是奇妙的一天呢。與米娜通話完的雷伊如是想。
原先想出發尋找藍小姐的渴望被一股莫名倦意取代，他決定先睡一小時。這對他來說就像是平常人睡到中午的奢侈，足夠讓他好好休息。
也足夠讓他做夢了。
一如往常地他夢到那間屋子、之後虛假的夢醒、以及對末日前城市的眺望。
但這次有些許不同。他在那門扉前的時刻較以往久了許多。雷伊也不明白自己在等甚麼，只依稀覺得有股奇異的震動沿著門把與玄關的地面傳來。
是地震了嗎？還是裡頭有人大聲放著音樂？或是自己因緊張而上升的脈搏？雷伊不知道。因為他仍未打開那扇門。
可是他亦未離開，他佇立在門前，彷若身陷永遠醒不來的噩夢。
他久違地感到了恐懼。
清晨五時，雷伊睜開了眼。一個名字突然脫口而出。
「──菲莉雅？」
他也不明白為何要呼喚她。
菲莉雅是他已融合的導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