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帖.知面不知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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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9-09
在延城駐足幾日後,使團便繼續趕路。離開龜茲,面對的不再是康莊大道,而是地勢崎嶇,使跨境旅人吃盡苦頭的蔥嶺。
使團在嚮導的帶領下,沿著發源自蔥嶺山峰的徒多河步步登上山巔。沿途逾山越谷,經危履險,幸好使節團將近百人,前呼後應相互照料之下皆是有驚無險。
越過維艱頓躓之處,乃一片開闊坦蕩的高原盆地。對比鹽霜滿地,寸草不生的上坡路段,蔥嶺之頂是蔥翠遼闊的高山草原。徒多河與支流以離離蔚蔚的綠地為畫布,延攬遠方覆蓋皚皚冰霜的峰巒與靛藍蒼穹,至瑩鏡似的河面。
天地和合如一,道盡天下之常道。
蔥嶺的平頂即是渴盤陀國的國界,馮孝興決定就地休憩,生火準備朝食。
在海拔五、六千公尺的高原上野炊是環玉生平一大挑戰,舉煮水為例,除了得額外添加鹽粉外,還須尋來大塊石頭緊壓鍋蓋。
只是想在寒冷的高地喝上熱騰騰的湯水猶得大費周章。換作身處原來的時空,買個壓力鍋和瓦斯爐便萬事太平了吧!
環玉與馮家人一起用餐,每逢此刻,她總感到渾身不自在,馮孝興對她的關愛比對碗內的食物還要多。
馮芷只顧著享用掌中熱呼呼的肉湯,馮實則自顧自地低頭吃著乾糧,儘管兩人似乎早已習慣馮孝興的親親之殺,環玉依舊為兩位無血緣關係的手足感到愧疚。
吃飽喝足後,環玉以上廁所為由稍稍脫離馮孝興過分關注的視線。
她到徒多河的河畔解決生理需求並洗淨雙手。少了重如泰山的壓迫感,環玉赫然發現蔥嶺的空氣雖然稀薄,任一呼吸吐納卻無比清爽。身處磅礡的河山,但凡心凝形釋,意識便會隨迤邐的遠景流淌至天涯海角。
徒多河的流水相當冰冷,不過如此冰冷的水域仍有魚蝦的存在,環玉不禁為生命的韌性驚嘆不已。
她靜靜地觀察為了存活,逆著沁寒水流覓食的魚蝦,孽兒現在或許正如眼前的生物,為了不被社會淘汰而努力奮鬥吧!
霎時,映照她稚嫩臉蛋的河面驟黑,所有生物無不避此黑影唯恐不及。環玉嚇得扭頭一望,只見馮實雙手抱胸,炯炯有神的雙眼狠狠地瞇成兩條銳利的直線。
「你怎麼在這裡?你……,明曉非禮勿視不!」環玉險些指著馮實的鼻頭驚呼「變態」二字,幸虧理智將她一把攔住。
「好了沒?如廁有必要跑到河畔麼?」馮實的嗓子壓得特低,已快耐不住煩。
經馮實一催,環玉立刻起身,肯定是馮孝興讓他過來探探自己,她忍不住在心底吐嘈幾句:「會有這種疑問鐵定沒有廁後洗手的習慣。可惜了這張俊臉。」
「我好了,走吧!」環玉爽脆的笑道,不過這回她沒有伸出適才洗淨,纖塵不染的雙手。
環玉同意隨他回營地後,馮實便不再發話。於環玉抑或馮芷面前,他的話總是少得可憐。
馮實予以環玉不苟言笑的距離感,他在兩人之前築起一道難以逾越的高牆。就連年紀較為年長的環玉,都不敢忤逆他橫豎寫滿「生人勿近」的逆鱗,但他的任勞任怨教環玉無法真心排斥他。
「慢著。」走在前端的馮實突然停下腳步,害環玉差點撞上他的背脊。
只見他鋒利的劍眉一緊,默默地以身擋住環玉,右手則反射性的握住腰際的劍柄。
習武之人對於周遭環境都有觀葉知秋的洞悉力,環玉不禁繃緊神經。當她踩往後方碎石以穩住陣腳時,數十隻體型龐大的灰狼自附近的灌木叢竄出。
這裡居然有狼?環玉不記得嚮導曾經提過。
生平第一次被狼群包圍,環玉腦筋一片空白,然而馮實的冷靜與身後的流水聲讓她稍稍回了神。
眼前的狼群怒目切齒地瞪著二人,彷彿其神聖不可侵犯的領地遭愚魯的黔黎擅闖。
環玉回憶起童軍課的指示,幸而河畔不少大小不一的石塊,她趕忙拾起兩塊巴掌大的石頭並相互敲擊。
馮實納悶的瞥了一眼環玉,回過頭來,狼群似乎對此鏗鏘有力的撞擊聲有所忌憚,謹慎地退後數步。
方法奏效後,環玉遂更賣力的打擊。此時,擁有最茂盛皮毛的灰狼發出低沉的哼響。出人意表地,狼群們聽聞悶如雷鳴的怒哼後,宛如吃了定心丸,前仆後繼的衝向兩人。
唰──
馮實揮劍似水,亮晃晃的白刃頓時蘸滿鮮血,如同冶紅的絲段。
狼群親眼目睹同袍肚破腸流的悽慘死狀,一舉一動不免猶豫踟躕。本以為能喘口氣,把握空檔逃脫的同時,那隻發號施令的灰狼掃視兩人,低吟一聲後,隨即帶頭撲向環玉。
牠察覺馮實背後的環玉是牽制強敵的軟肋,團團黑影如洪水侵襲鋪天蓋地而來,其轉換攻擊目標的速度之快,使手無寸鐵的環玉應對不及。
人生跑馬燈閃過腦海的瞬間,環玉發現事實未如她的想像發展。恍惚之中,時間的流動似乎逶遲了須臾,一抹赭紅的形體隱約現於遠處。待她反應過來時,幾顆狼首四散,馮實一個箭步上前擋住第一波攻勢。
血濺藍天碧水,四下無非怵目驚心的豔紅,卻激發環玉的腦力。
後浪湧前浪的進攻絲毫不予兩人思量的機會。環玉於關鍵的剎那指向率領狼群衝鋒陷陣,老謀深算的大狼,「那隻是狼王!狼群全聽憑牠的發落!」
環玉話一落,馮實持劍的右手愈抓愈緊,他屏氣凝神,對準迎面而上的狼王。趁牠縱身一躍,展現剛強威猛時,馮實閃電突襲,朝狼王雪白的肚腩一劈。他的手起刀落疾如風,侵掠如火,眨眼間,狼王即硬生生地被剖成兩半。
倖存的狼群眼見領袖壯烈陣亡,熱騰騰的血液散灑於冰寒的空氣,無不驚得落荒而逃。群龍無首的牠們再也無法烏合,只能毫無紀律與章法的四處逃竄。
危機解除的環玉腿頓時發軟,但她沒有腿軟的餘裕。馮實一身腥紅,儘管他故作滿不在乎,依然被眼尖的環玉捕捉到一絲異狀。
馮實右肩的衣料呈鋸齒狀的破損,殘缺破爛的布料在冷風的拂拭下輕輕飄蕩,一道觸目駭心的血痕若隱若現,鮮血滴瀝於半遮掩的缺口。
「您受傷了!」環玉驚駭的湊近察看。
馮實並不想把焦點放在他的傷口,他逕自往使團落腳方向走去。為躲避環玉直勾勾地視線,他不再與她有多餘深入的交談。
環玉心知肚明對方肯定惱怒了,畢竟他本來可以獨善其身,卻為保全她這軟弱且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童而受害。思及此,除卻感激之情,環玉越發慚愧。
「阿實、季蔥,你們……?」
兩人步履蹣跚的回到紮營處,狼狽的模樣令馮孝興與馮芷倒抽一口氣。尤其是馮孝興,他的額頭比往常多了幾道深刻的流紋。
「季蔥無恙吧!有無傷著?到底發生何事?」馮孝興先是乾焦急的端詳環玉,宛若視其命為己命的愴慌。
分明馮實才是傷患,環玉確信馮孝興不久前鐵定有所目睹其右肩的斑殘,他應當關懷馮實,而不是毫髮無傷的她。
環玉急忙推開馮孝興,焦急的道:「受傷的是兄長,我們在河岸巧遇狼群,兄長拚死才保住我。我無傷!抱恙的是兄長!」
馮孝興抬頭別了一眼馮實,眼底搖豔的是隱晦的疼惜,只不過這絲連,且無法輕易斬斷的垂愛卻扼止於名為「威嚴」的高牆,難如疼愛環玉般的大方無礙。
馮孝興迅速地召來嚮導,把對馮實的繫念轉移至看似無關緊要的字句,「距離最近的城鎮仍需多少路程?」
「約莫兩個時辰以內會到國都蒲犁城。」嚮導亦因馮實的遇險內疚不已,他彎抑身子,以請罪的口吻道:「以往此處少有狼跡,就此疏忽實屬下官之誤……。」
「罷了,這也怪不得你。傳我令,全隊立即趕往蒲犁城。」馮孝興打斷嚮導的歉語,即刻下令。
馮芷一言不發的觀望馮實,她能切身體會傷痕的痛楚。可是即使傷口隱隱作痛,他依舊背桿直挺,在大眾面前展現剛毅的一面。她輕哼了一聲,馮實不需任何的關愛。
馮芷故意當著馮實的面關心環玉。
得知父妹的毫不在意使馮實下意識的低頭,他以手護住傷處,縱然一聲不吭,他淡淡的吐息倒清晰地傳入站在馮實身側的環玉耳裡。
這難為情的場面毫無環玉的容身之地,她奮力在夾縫之中彌補不安,「阿姊我沒事,阿兄傷得較重。」
兄妹倆不約而同的錯開眼光,困窘的局面快將中間的環玉膛炸得支離破碎,這年頭的青少年委實難以捉摸。
「要上路了,大師呢?」
「大師在這!」
「好!全員儘速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