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帖.知面不知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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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9-12
一行人往渴盤陀國的王都蒲犁城全速前進,如嚮導所言,不到兩個時辰大夥兒就抵達了蒲犁城。
蒲犁城坐落於平坦的高地,背倚徒多河,四周築有固若金湯的高牆。蒲犁城外平展的曠野不時可見頭戴氈帽,身穿氈褐的牧民,以及方正整齊,種植耐寒菽麥的田地。
蒲犁城周僅十餘里,但裡頭的伽藍便有十來所。城裡大多數的伽藍外觀比起龜茲較為樸素簡單,沒有五顏六色的外漆抑或氣派的金箔裝飾,其裝潢與雕飾藉由統一的石塊一體砌鏤。土地的貧瘠淬鍊出渴盤陀國精湛的工藝。
使節團的住處被安排在蒲犁城規模最宏大的童受伽藍。由於蒲犁城的幅員不大,馮孝興同意環玉與馮芷至童受伽藍附近的市集走逛。
每每抵達一處新天地,環玉總是迫不及待地體驗全新的民情與地景。然而,蒲犁城此行,環玉倒少了以往勃勃的興致。自從馮實為她濺血後,她心心念念的無非如何協助他的傷口癒合。
環玉依稀記得生化課上曾討論過蜂蜜殺菌的醫療效用,不過伽藍內並無多餘的蜂蜜。她只能地毯式搜索,向外遍尋蜂蜜的蹤跡。
「蒲犁城可真小,那童受伽藍表面固然派頭,結果卻要我們和馮實那漢輩共處一室……。」馮芷跟著環玉走馬看花,一邊叨唸個沒完,當前的她唯有在環玉面前才敢大肆批評馮實。
說到馮實的傷勢,馮芷的潛意識本能地擔憂自己唯一的手足,但她的理智卻不停質疑她心底深處的騷動。
「這兒會有蜂蜜麼?」馮芷拋出質疑,並放縱物慾來掩蓋本心的彆扭,「走啦!季蔥,別再尋什麼蜂蜜了,蒲犁城地廣人稀,不可能有的。趁著阿爺開恩,我們玩得自在嘛!」
就在馮芷準備拉拽環玉的衣袖,望能促成她回心轉意時,環玉的雙眼霍地雪亮。以麻布簡單搭建的攤販銷售著包括石蜜、飴糖、醯醋等等五花八門的調味料。環玉搶先一步跳出馮芷觸手可及的反應距離,到攤位前左挑右看。
馮芷不服氣的咕噥著:「就算不理睬那兵奴,他也活得自在好不……。」
環玉詳細察看每罐琉璃瓶的內容物,不少透明膏狀物的外表都與蜂蜜相像,增加她判定真偽的難度。
這位行販擁有高鼻深目和粗獷的絡腮鬍,註定了環玉與他之間海深般的鴻溝。處於孤立無援的狀況下,她只能自立自強,比手畫腳的與之溝通。
使用肢體語言解釋「蜂蜜」實在是天下一大難事,環玉甚至嘗試扮演蜜蜂,但無論她如何絞盡腦汁,商賈依舊一頭霧水。見環玉一無所獲不打緊,還招引不少圍觀者的訕笑,馮芷都為她羞臊了。
正當馮芷萌生把環玉拖離現場的念頭時,一道低沉悅耳的嗓音轉移了兩人的注意力,「娘子所求何物?」
「就是蜂蜜啊……,咦?」
嘈雜且陌生的人語中冒出熟悉的漢語,環玉與馮芷同時猛地抬頭,一名身形修長的僧侶出現在兩人身邊。
醒目的殷紅隨之盈滿環玉的眼簾,玉樹臨風的形骸喚醒她塵封已久的羞恥心,他不就是同團的唯一高僧麼?
僧侶得知環玉的需求後,使用於環玉與馮芷而言極其陌生的語言同商賈交涉,不出半晌立即銀貨兩訖。
「這就是蜂蜜了。」僧侶贈送環玉一記溫和的微笑,順勢將蜂蜜罐交到她的手上。
撇除他的聲嗓有些耳熟不談,他當下的舉動與本身散發的出塵孤冷大相逕庭,使環玉一時口吃不能劇談,原以為他會視她先前的竊視為不知禮數之舉。
不過若連一聲道謝都沒有,才是坐實無禮之名,環玉誠心的致謝:「感謝大師伸出援手,我與家姊該如何稱呼您才好?以便來日言謝。」
「貧道法名惠生,止舉手之勞,小娘子無須罣礙。」惠生法師長揖而歸,悠然離去,絲毫不願接受任何身外之物。
惠生的來去突然,又回歸初次見面,環玉初始印象中的冰清玉潔。
馮芷點漆似的星眸被這抹艷紅照亮,她的嘴角揚起好看的弧度,「那位大師尊號惠生麼?比馮實那廝好看太多了。」
馮芷不經意的脫口提醒環玉此行的目的,現在可不是沉醉於禁忌美色的時候。
回到童受伽藍,童受伽藍的內部結構不同於其餘呈窣堵坡式建築的寺院。雖有伽藍之名,整體建築卻如同大型的宮落,支撐院落樓層的柱頂一致擺放大型石獅。
環玉與馮芷費了一番氣力,才在錯綜複雜的迴廊中找到兄妹三人的廂房。二人猶未叩門,門後幾近咆哮的對話聲率先打住環玉與馮芷的腳步。
「阿爺,您何必袒護季蔥至此?馮芷亦無此等待遇。季蔥到底非馮氏的血脈,卻得要我搏命相護。吩咐使團其餘武官不行麼?」
「休矣!季蔥對我極其重要,你是馮氏嫡子,我能信任者唯你。」
「您要我拋頭顱灑熱血,只為護得那累贅周全?」
「阿實……。」
「若您真認為季蔥舉足輕重,便不該將她帶上!我馮實是長樂馮氏的直系子弟!季蔥她只是陌頭拾得的棄女,我差點死在……。」
「季蔥比你重要太多了!保護季蔥此事我只信得過你馮實,別管問緣由,就照我的指示行事,這些都是你該做的。我先行一步了,待會還要面見渴盤陀王,你好生養傷。」
言畢,馮孝興排闥而出,本就不平滑的額際而今變得更加崎嶇。
環玉不自主的揪住胸口,「累贅」一詞出自馮實不經意之口,卻重重落於環玉的心頭,在她的心口碎了一地。
馮芷瞄一言不發的環玉一眼,心焦之下她僅能抱不平的碎唸:「何來的痴話啊?季蔥才十歲而已,能多有氣力?說得理直氣壯,分明是好逸惡勞的藉口罷了。妳別因那奴漢的誑語憂擾心腸。」
在艱澀中反思的環玉理性地搖搖頭,縱然馮實的心裡話令她一顆心堵得難受,可馮實所言並非毫無道理。現在的她遇上危險基本上難以自保,假設那時馮實沒有遵照馮孝興的指示前來看顧她,她早已成為狼群的盤中飧。
她沒有資格怨懟馮實的衷腸話,反倒要感激他的捨身相救,環玉勉強地堆起微笑,「阿爺走了,該我們進去關心了。」
是啊,身體的年齡不能構成拖累整個使團的理由。
客房內,光裸半個身子的馮實正粗魯地檢視右肩的傷口,他的臉頰紅至耳根,殘存方才憤怒的餘韻。
「兄長,不能如此對待肩傷。」環玉即時阻擋馮實接近自殘的行為,幸好只是簡單的皮肉劃傷,提心吊膽多時的環玉此時終於鬆了口氣。
「婦人小子之見。」他連瞧都沒瞧環玉,她會在這個時機點出現,怕是已將那些難聽的對話全數聽去了。
既然都已坦誠,他沒必要再勉強自己給環玉好臉色了。沒錯,他就是看她不順眼,想必她會當著他的面大肆哭鬧吧!
出乎馮實的意料,環玉的拳頭越發僵硬,卻不減半分和顏悅色,「我來吧!」
「蜂蜜緩可去急,能止心腹、肌肉、瘡瘍之痛,療不斂之傷,並具抗炎、清外毒之效。」她逕取藥材與敷料處理馮實的外傷,同時滔滔不絕的與他仔細解釋,絲毫不予他插話之機。這招重重粉碎馮實單方面的如意算盤,讓他不知從何啟口應對。
馮實難得吃癟的苦狀映入馮芷的眼簾,浮躍於她的嘴角,原來馮實也有銳氣盡挫的一面。不過身為其妹多年,她還是頭一回見識到他裸露的胴體。縱使馮實的一舉一動都教馮芷心生厭煩,不得不說,他精實的肉體意外合她的眼緣。
環玉的手勁合宜,熟練無比,讓馮實甚感訝異,尤其當她使著稚嫩柔軟的嗓子說道:「害兄長受傷是我的過錯,往後我定會學習自保,不會再牽累您。就算兄長為我受的僅只皮肉之傷,我亦十分自責與掛慮。」字字句句無不在馮實滯塞的胸口產生微動的漣漪。
環玉履行責任後,故作行所無事的樣態逃脫令人尷尬的氛圍。踏出房門的那一刻起,環玉下定決心,定要熟習防身之術,她的生命安全得掌握於己手,不得再帶給他人任何麻煩。
環玉與馮芷離開後,馮實再也按捺不住胸臆間即將炸裂的情緒。
「哈!在阿爺眼底我死不足惜啊……。」他仰躺臥榻,雙手摀面並不停的喃喃:「可笑、真箇可笑!搞什麼啊……?我是六品宣威將軍,使團最高武官!我才不需要關心……。」
語無倫次的他勉強地深吸口氣,梗塞於喉間的肺腑之氣霍然傾巢而出,「才怪……。」